一之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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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二十七日,雪後天晴,無風。UC小 說網:禮部進殤太子諡冊。大內無警。翰林院編修林鳳致自請值宿文淵閣。

文淵閣歷來由內閣大員輪流值宿,以林鳳致的七品官銜,原本沒有資格入值。但如今首輔空缺,次輔四人,又因爲反對豫王接位的事被黜免了兩個,剩下兩個也告病在家躲着,只能安排翰林院的低品級官員暫時值班。而翰林院一來也是人員寥落,二來逼近年關,誰願意來大內睡得神魂不安?因此當林鳳致自請入值時,主管大學士楊羨之頗是高興,再加上對林鳳致與今上的事也有所耳聞,料想他的自請入內,背後定有期約,如何能攔阻好事?於是一面笑得曖昧,一面痛快批准,立即將值班名冊報了上去。

林鳳致雖是第一次在文淵閣值夜,但平時在這裡翻查資料、抄錄史冊慣了,地方也頗熟悉。看着雜役安排好舒適牀鋪,泡下釅濃香茶,生上旺旺炭火,便即出去將服役的宮監頭兒叫來一個,遞一封書緘吩咐他送往乾清宮。那宮監臉現驚疑之色,不敢便應,林鳳致冷着臉又說了一遍,更不理睬對方推脫,直接關門回屋了。

他默坐燈前,等到近三更時分,終於遠遠聽到“聖駕到——”的開道之聲。內官的尖嗓音拖得長長的,中夜聽來,竟是無比淒涼銳利。

鸞燈前引,豫王——此刻應該稱他永建帝了,不過考慮到新年號還未換,暫時還叫這個舊稱呼吧——只帶了貼身的護衛和內侍,一身便服,笑容滿臉走入閣來。林鳳致沉默着行了跪拜大禮,恭迎他入內。

豫王一進門便擯退了所有侍從,隨着林鳳致走入值勤內間,這才笑道:“小林,想我了?我幾次三番叫你進來你不來,反而倒要叫我自己過來。你好大的架子!”

林鳳致肅然道:“臣死罪,想請陛下看一件東西。”

豫王擺手笑道:“私下沒人的時候,還跟我客氣作甚?你要老端着架子,待會兒的事還做得成麼!你要給我看什麼東西?”

林鳳致微笑道:“是,那麼臣便不客氣了。”從案上取過一個書匣,雙手捧着走近兩步。猛然抱起盡力一擲,劈頭蓋腦地直砸到豫王臉上。

豫王猝不及防,距離又近,竟然閃避不開,被這一書匣狠狠砸中。只來得及痛叫一聲,便聽豁喇一響,書匣已砸得散開,嘩啦啦數十張紙箋直飛出來,如雪片般灑落了一地。

門外侍衛聽見裡面響動,又有聖上呼痛,急忙大叫:“護駕!”撞開房門一涌而入,登時將林鳳致雙臂反背,團團圍定。內官小六嚇得大叫:“主子,沒事吧?哎呀,都出血了!趕緊把這個大膽謀刺的……”

豫王額頭火辣辣的痛,伸手摸去微覺溼漉,當然也知道是破皮出血了。只聽小六亂嚷,侍衛答應着便要將林鳳致扭結帶走,急忙揮手製止,喝道:“且慢,放了!”

小六急道:“主子……”豫王見林鳳致只是狠狠瞪着自己,一言不發,臉上絲毫沒有驚懼之色。他倒笑了笑,說道:“放了!林編修跟朕鬧着玩呢——這是閨房情趣,你們哪懂?都給朕滾出去!”

好不容易把閒人全部趕走,重新又插上房門。豫王揉着額頭,嘆息道:“看我這麼護着你,你也捨得下這狠手!怎麼了?你又失心瘋了?”林鳳致指着地下散落的紙箋,全身顫抖,道:“你自己做的事還不明白?看看去!”

豫王於是彎腰揀起一張來,卻是一紙處方,又連揀了幾張,都是診脈的記錄和藥方。他看了幾頁便全棄下,道:“安寧的脈案和藥方?你是什麼意思?”林鳳致道:“還有我抄來的太醫的會診筆錄,還有起居注上殤太子詳錄!”豫王臉色一沉,道:“這不都是好好的麼?你想說什麼?”

林鳳致冷笑道:“確實都很好,很好——殷螭,你做得太好了,天衣無縫!”

“殷螭”卻是豫王的本名。他自從出生以來,幾曾被人這麼連名帶姓叫過?霎時間也不由得生出氣惱來,怒道:“林鳳致!我是念在遺詔的事上你有大功,這才一直容讓着你。你別以爲就能得意忘形,信口開河!”

林鳳致驀地放聲狂笑,聲音悽慘,良久才止歇,說道:“是,我對你有大功!我也不知道當日是什麼地方留了破綻,竟讓你知道了遺詔的事——我一直不願交給你,才醒悟的時候就決計不告訴你,哪怕被你j□j時也牢牢守住了這個秘密。明明那時候,我若是拿遺詔要挾你,也不至於落得第四度被……”說到這裡,難堪羞辱,嚥住了說不下去,半晌才接着道:“因此事後我不曾痛恨你,你奇怪是不是?我只是覺得,是我自己放棄了抵抗,自己選了咽苦果,那也怪不得人。沒想到……沒想到……一直信你不過,到最後還是上了你的當,被你哄騙了遺詔到手!”

豫王看見他身體發顫,眼泛淚光。還是第一次見到他如此激動到失控,失控到脆弱,燈下頗有一種楚楚動人之狀,倒也不由生出幾分憐惜心腸,笑着伸手過去撫了撫他臉頰,道:“小林,可別氣哭了,怎麼惱到這個地步?遺詔是你自己拿出來的,我事先哪能知道,哪會哄騙你?你也太多疑了。”

林鳳致厲聲道:“別動手!”接着又道:“不錯,是我自己拿出來的。倘若我不拿出來,只消再拖幾日,安寧皇子繼了位,這份遺詔便是再被翻出來,也成無用物事了。我本來也就是這個主意……結果你一直裝作心無城府,讓我誤認你坦率,便忽略了你的心計;最後你又拿殉葬的事打動我心,使我棋差一着!我實不知你什麼時候探知這個秘密的,但是肯定從皇上大去之時,你便留上心了,是不是?”豫王道:“這話好不奇怪,皇兄同你附耳低言,我如何聽得見?硬栽我騙你拿遺詔,委實冤枉!再說,皇兄將遺詔託付你,難道不是教你拿出來,還是教你私吞了不成?你本來就該拿出來的,居然也怪上我,忒沒道理!”

林鳳致不住聲地冷笑,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可惜,你想的全然不對。”

他雙手按在几案上,顫抖了半日,才慢慢寧定下來,聲音也放平靜了些,說道:“你原來以爲皇上附耳低言說的便是遺詔?全然錯了。皇上這份遺詔,早已寫定,卻一直猶豫着不知可行不可行。他臨終時也不曾和我明說,只是暗示。他的意思,便是託我拿個主意——我確實不知道遺詔究竟寫了什麼,卻也猜到必定不簡單。所以我的主意,我替皇上拿的主意,一開始便是決不給你。”

豫王想要說話,一時又覺不好說什麼,於是嘿然等着他繼續往下說。林鳳致悽然一笑,道:“我便擔心過,一旦你得勢,怕便要對皇上的子嗣不利。那時還只猜疑皇上要你監國……當然更可怕的,直接要你即位,我也是想過的。只是還是錯信了你,一時失着,到底害了殤太子性命。聚九州之鐵,不能鑄此大錯。我有負皇上信託,好恨好悔!如今再也無話可說,你殺了我罷。”

豫王靜靜聽他說完了,這才笑道:“真是瞎話,好端端的,怎麼讓我殺你?你實在太愛犯疑,我也不跟你計較——你自己也看過脈案藥方,一歲的孩子急驚風,養不大,這也能怪上我?”林鳳致冷笑道:“你只管不承認,可是天日昭昭,你做的便是你做的!”

豫王嘿嘿一笑,道:“那你拿真憑實據來啊?盡在這裡跟我鬧有什麼用?依你的手段,倘若有證據的話,你早背後作反,策劃找一幫反賊逼宮了罷?哪還輪得到此刻來跟我賭狠。”

林鳳致咬牙不語。豫王又摸了摸他臉,微微笑道:“小林,你最機靈的一個人,應該知道該糊塗時要糊塗。何況沒憑沒據的事,赤口白舌的亂講一通可不行的。今晚你叫我來,好事不做,盡是吵架,有什麼趣兒?天底下也就我能這麼忍你,你也該學點乖巧了。”

林鳳致呆呆立着,居然這回也沒打落他手。豫王又道:“就算皇兄附耳低言不是說遺詔的事罷,那也還是託你照應我,對不對?皇兄說話時眼角瞥着我,你又回絕得那麼快,這是錯不了的——他託你照應我,你便拿出遺詔給我,那也不算什麼鑄成大錯。別亂想了,把心放寬點不是更好?”林鳳致啞聲道:“你還有臉提皇上?他那幾句話……那幾句話……他的心意……”豫王問道:“那幾句話到底是什麼?”

林鳳致一顆心有如被絞緊了,吸一口氣都覺劇痛入心,哪裡說得出話來。

那個時刻,滿臉蒼白冷汗滾滾、已經進入瀕死階段的皇帝,掙扎着在自己耳旁說的,究竟是什麼話呢?

“林卿……跟你實說罷,我……我喜歡阿螭啊……這麼多年來一直喜歡,就是……就是不敢說……怕他笑我……”

早就猜覺的,那個總是溫柔含愁望着兄弟背影的皇帝,那個緊抱住自己哽咽着說“阿螭就算再叛我負我,我也不能怨他”的皇帝,他的心思自己怎麼能猜不中呢?可是,到最後的關頭,他竟能這麼直白告訴自己,那是他一生一世不敢大聲說出口來的、最隱秘的也最寶貴的話呵!

“林卿,我……我要去了……你能不能……能不能?以我的心意,一輩子……一輩子對阿螭好?”

像烙鐵一樣燙着自己,驚得自己立即衝口回絕的,是這樣的要求!怎麼能答應,怎麼能答應!

“你……你只當是還我的情……”

“我……就知道不是你,一開始就知道……只是不想說……你這樣的人,當真抱在懷裡過的話……怎麼能不記得呢……不怪你……我自甘樂意……護你……”

呵,這樣的情,如何還得起,如何償得過?可是,又如何能拿自己,來填還這份無望癡絕的愛呢!

不肯答應,不能答應,不想答應——可是,原來我也心許了一部分的。

我不能愛他,不能給他,然而,我也不能報復他。縱使那麼屈辱的夜,那麼悲憤交加的心情,我也選擇了自己嚥下苦果。我原本信不過他,我讀遍史書,清醒知道不當上位者一旦上位,會造成怎樣的殘酷局面。可是,我到最後竟還是輕信,還是心軟,放棄了自己最堅定的信念,辜負了你猶豫不決中拋給我的重託,代價便是深宮之中那個僅僅一歲的嬰兒的性命。

聚九州之鐵,不能鑄此大錯!

你愛錯了人,也許還會繼續無怨無悔愛着;我信錯了人,做錯了事,卻無可挽回,世上再也沒有後悔藥賣。

林鳳致覺得自己一定是世上最心冷的人了,居然在此悲憤欲絕的當口,卻仍然沒有一滴眼淚,反而想笑,想狂笑大笑,全身一陣熱一陣冷,只是簌簌發抖。耳中又聽豫王問了一句:“到底是什麼話?什麼心意?”林鳳致厲聲道:“他的心意,你也不配知道!你不配!”

豫王對這事倒也不怎麼上心,問了兩回便懶得再追問,只是望着他笑。看他實在顫抖得厲害,於是伸過手去抱了抱,柔聲哄道:“好了,乖,不鬧了。這麼好的晚上拿來鬧氣,何苦呢?”林鳳致木然道:“河你已經過了,請拆橋罷——別的事都休想了。”豫王笑道:“過河拆橋可不是我的風格,何況這麼好這麼厲害的一座橋,我怎麼捨得呢?”

林鳳致又不禁冷笑,一面顫抖着一面冷冷地笑,道:“你厲害,比我厲害!從一開始我就低估了你——你早就開始搗鬼了,可笑我如今纔想到:孫萬年矯旨救出俞汝成,哪裡得來帶璽印的空白聖旨?皇上特赦是私下寫的,我都不知,又是誰給泄露出去?俞黨逼宮,如何時間那麼湊巧?誰給了已停職審查的樑辰兵符?羽林軍聽調怎麼來得那麼及時?還有皇上的定喘散,平時靈驗,偏偏在那緊要關頭失效……”

豫王再也聽不下去,怒喝一聲:“住嘴!”

林鳳致停了說話,卻仍在不絕聲地冷笑。豫王峻聲道:“別的話盡由你亂扯,前朝的事你怎麼也胡說起來?還越說越離譜,連謀叛弒逆的大罪也栽贓起來!你真當我好性兒?”

他眼神陰鬱,猛然伸手捏住了林鳳致下巴,磨牙道:“你一心激我殺你,當然是不怕死。我卻不會單單殺你一個——再這般肆口亂道,誣衊君上,當心我滅你九族!”林鳳致眼睛都不眨一眨,冷笑道:“虞山林氏於我何恩,你愛滅就滅去!”

兩人狠狠對視,都不迴避。豫王目光陰狠,林鳳致眼底卻全是一片激烈的決絕。

過了良久,豫王忽然鬆了手,笑道:“小林,別裝了,你最大的本事就是裝佯,偏生我早就熟知了你脾氣——能讓你說出狠話來的,其實才是你心裡在乎的人物。你明明怕我滅你九族,何必在這裡死撐。”

他聲音忽然帶了幾分曖昧,一手勾上林鳳致頸項,悄聲道:“連殉葬宮眷都捨不得的,怎麼忍心得下自家宗族親人?所以你這般裝佯,實在無謂。不過說起來,我還真喜歡你的倔強樣兒,勾人得緊。你問我爲什麼不殺你麼?老實同你講,我纔要過你一回,還沒玩夠,怎麼捨得讓你死?”

林鳳致一轉頭狠狠摔落了他手,卻是一言不發。

豫王卻只是瞅着他笑,說道:“你實在太嫩,以爲今天跟我這般大鬧,什麼話都攤開來講,我便怕了你?我可是熟知你脾氣秉性的了,你若有一分證據,根本不會還來找我;你若有一點辦法,也根本不會說這麼直白。說到底,你越鬧得兇,越是毫無底氣——眼下這般,只能證實你一樣:你實在已經是窮途末路,無計可施。”

他笑微微又欺身抱了上去,說道:“窮途末路,無計可施,到這個份上,你也應該知趣了。我記得你曾經說過一句話,其實十分有理——願賭服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