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之13

夢裡浮生之傾國 一之13 夢裡浮生 UC 網 穿越 和 晉江穿越文

豫王也沒料到自己隨口說的一句話,居然靈驗無比。UC小說網:說話的那日是十月二十八,只過了兩天,北風陡緊,雲中的冷雨立刻變作了雪花,於是十一月初就下了入冬以來第一場雪。

本來下雪也沒什麼,但今年因爲初雪來得異常早,天氣奇寒,嘉平帝的喘疾一下子大大發作起來,自北風颳起的時候就臥牀不起,連每月朔日的告廟致奠都未能起身前去。到了初五,病勢兀自未有起色,於是傳旨將大理寺會審林鳳致的事,押後五日再行。羣臣登時又開始嘖有煩言,認爲皇帝其實是借病拖延,想要多袒護林鳳致幾日。嘉平帝又下一道諭旨:“倘五日後朕躬不豫,會審亦必照常,勿滋疑慮。”將衆人的議論堵了回去,大家雖然不滿,也只好等着初十再說了。

然而這一日還未等至,初八那日,風雲突變,時勢急轉。

豫王事後想起來這件事來,一面慶幸,一面驚異:慶幸的是自己這陣子都未出宮,乖乖呆着毫無行差踏錯,所以決計受不着牽連;驚異的卻是林鳳致所說過的話,竟然比自己預言要下雪還更靈驗——那日林鳳致說要讓俞汝成進大理寺,初八這日,果然一語成讖。

當然,還不夠十分靈驗的是,林鳳致並未同大理寺校尉一道去查抄俞府。因爲俞汝成是在朝房被捕的,罪名是:“謀逆不軌,圖謀廢君。”據說連打算舉事時用的討罪檄以及代擬退位詔都搜了出來,鐵證如山,俞汝成立即被送付大理寺審查。

而嘉平帝當日連下二詔,首詔先自咎一番,說竟然做皇帝做得大臣意欲逼宮退位,“此皆寡人之薄德也!”然則自己實在未曾袒護佞臣,“林鳳致之交由大理寺會審,日期已定,萬無更變,秉公處分,尚有何疑?”因此皇帝詔中訴苦,俞汝成的圖謀十分之無理,自己十分之冤屈,此事焉能不追查到底?第二詔則是又一次諭示大理寺會審之事,並加派都察院監理,林鳳致縱使問出死罪,君王也決不寬赦,再度重申:“朕自秉公,尚有何疑?”兩詔情辭並茂,卻又語意逼人,簡直讓豫王隔着抄件的紙張,都能聞出林鳳致的味道來。此必是林鳳致所代擬的無疑了。

可是,林鳳致終於扳倒俞汝成,卻仍然守定大理寺會審之約,這是爲何?難道他自覺混得不夠快活,定要去嚐嚐大理寺出名的酷刑?又或者他忽發奇想,放不下俞汝成獨自在那裡,打算一道奉陪,來個師生天牢相會?

俞汝成這般輕易倒臺,林鳳致這般古怪執著,都教豫王疑雲重重,摸不着頭腦。直到第二日去探望皇兄,這才明白過來。

這一日養心殿的氣氛卻和平日不同。他一進門,便聽見嘉平帝微帶喘音的笑聲,同時還有軟軟的童音叫着“父皇”。他隨着門口內官的通報聲進去,嘉平帝已在屏風後笑道:“王弟快過來,看看你的兩個侄子。”豫王已看見了皇兄榻前圍着好幾名宮人,一個被宮女牽着手的四歲幼兒是嘉平帝的長子安康,一個抱在懷裡的一歲嬰兒是次子安寧。

嘉平帝素來體弱,少近女色,因此六宮雖備,至今卻只得二子。其中安康只是嘉平帝即位之初,偶爾臨幸一個服侍更衣的宮女所得。其母產子後不久即亡故,竟未曾來得及冊封嬪妃之位。所以這個長子地位不夠尊貴,羣臣倒是更建議立王貴嬪所生的次子安寧爲太子。只是嘉平帝認爲二子均非中宮誕生,不想過早議立東宮,於是拖延之下,至今連二子的王號也未冊封。

豫王元妃早薨,又專好南風,府中的幾房姬妾等同擺設,至今膝下猶虛。既未做過父親,自然也對孩童沒什麼喜愛,只是不便拂了皇兄興致,過來敷衍了兩句。嘉平帝心情卻是出奇的好,笑道:“不知怎地,朕今日心神不寧,總想着他們,就讓傅姆帶過來看看——今冬這病勢,好像愈發熬不過了。”豫王又照例勸慰幾句。

正說着寬心解悶的話兒,殿外又通傳林鳳致到了。他才進殿門,聽見有女眷聲音,便即避嫌止步不入。嘉平帝道:“無妨,卿只管過來。朕正要讓安康拜卿做個先生。”林鳳致只得走入屏風之後。那安康雖只四歲,卻是分外伶俐乖巧,聽了父皇吩咐,便端端正正地拜倒,稱:“林先生。”

林鳳致豈敢受皇子之拜,急忙回拜還禮,叩首道:“殿下,不敢!”

嘉平帝道:“卿無須多禮。朕正想着,日後赦卿回來,便給朕做個太子傅罷。朕子若是交給卿訓導,實是放心。”林鳳致並不平身,以額抵地,聲音鄭重,說道:“陛下,罪臣明日便是罪民。縱使法外寬仁,得免死罪,自來國朝亦無罪民赦還爲官之例。聖口萬勿妄言。”

嘉平帝不語,隔了一陣才道:“明日……便是大理寺會審了。朕怕是不能去了,卿自保重。”林鳳致道:“國朝自有法度,罪臣不敢希圖僥倖。今日便是來向陛下辭行,願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嘉平帝嘆道:“今日便要去了麼?不意與卿緣分如此之淺……卿曾許朕半年之約,此刻想來,卻是一場空歡喜。”林鳳致擡起頭來,臉上竟微微含笑,說道:“陛下,人生本來都是空歡喜。罪臣倘若法網逃生,今後天涯海角,也必終身銘感陛下這一月之情。”

豫王在旁聽着他們君臣對話,漸漸只覺身體一陣一陣發冷。這才明白,林鳳致對付俞汝成,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佈局。

俞汝成的圖謀,原本是藉着廢黜代立之名,行大權專攬之實。所謂推舉,無非幌子,也不是非豫王不可,宮中二位皇子又或外藩諸王,都一樣能成爲備選招牌。豫王自然也明白這個道理。何況本朝制度,親王並無涉政實權,所以豫王雖然也萌生過野心,卻難以做出什麼實際舉動。雖然一度靠攏過俞黨,但被林鳳致一揭穿警告,便也斂跡束手,做個安全的旁觀者。

而俞黨要幹這個圖謀廢立的勾當,除了找個推舉的招牌之外,更重要的是得有君王無道的藉口。嘉平帝即位四年,儘管體弱多病,常常廢朝不臨,偶爾還有微服荒唐之事,其他政務方面倒也無可指摘,反因柔懦無爲而傳出了簡易寬仁的好名聲,暫時是找不出顯著的劣跡來廢黜他的。所以俞黨想舉事,也只能一面栽培黨羽,一面尋找機會,在未曾輕舉妄動之前,朝廷縱知其暗蓄異志,卻也不可能抓着真憑實據。

林鳳致入宮受到寵信,使嘉平帝傳出了偏愛佞幸之名,等於向心懷不軌者給出了廢立的大好藉口;而其後利用朝臣矛盾操縱朝政,在紛爭中悄悄剝奪俞派一系的兵權,削弱俞黨勢力,這又使俞汝成不得不警惕疑懼;最後,公開彈劾使林鳳致成爲衆矢之的,而嘉平帝借病將會審押後的舉動,又使臣民滋生疑慮,皇帝聲望愈發降到谷底。這正是俞汝成最佳的、也是別無選擇的舉事時機。

他想謀反,因缺乏藉口而按兵不動,於是便製造出藉口引誘他;他手中勢力還不夠足,暫時沒敢動,於是慢慢剝奪他僅有的底牌,步步緊逼讓他不得不動。這是個自林鳳致入宮便已悄悄佈下的陷阱,可笑俞汝成竟懵然無知,還自己主動地往下跳。

那麼此事過後,因爲公開彈劾導致名望大損的皇帝本人,又當如何補救呢?不要緊,林鳳致便是現成的頂缸。只要如期審訊,按法定罪,示天下以公正無私,皇帝的名聲又能得以維持。所損失的,不過是個小小七品翰林官而已。

林鳳致發入大理寺會審,最嚴重的下場是斬首棄市,最輕的結果也是褫奪官職、驅逐出朝。當然,鑑於彈劾罪名虛多實少,俞汝成本人又已罪發入獄,再加上林鳳致倘若抗辯有道,大理寺可能會酌情給一個折中的處分,判他個流放充軍。然而他如今業已身敗名裂,一旦離開宮禁保護,只怕未幾便會給憤怒的百姓當路擊殺;就算逃脫民憤,他也只不過是個文弱書生,偏生又姿容過人,充軍到煙瘴邊遠之地,置身於粗野軍士之間,豫王毫不懷疑:他肯定沒法好生活着。

豫王這才明白,那一回林鳳致說自己事情了結之後便會離去的時候,眼中那一絲奇異的神情是什麼。原來,那便叫做必死的決心。

林鳳致做了嘉平帝剪除野心黨這一佈局的棄子。而且很顯然,他本人是主動積極、甘心樂意,來做這個棄子的。

俞汝成公開彈劾他,自以爲是一場你死我活之爭。殊不知林鳳致一開始就已經將自己置於死地,根本沒想過求活,一心只要同歸於盡、玉石俱焚。

到底是何等的不共戴天之仇,纔會使一個人這樣的恨苦怨毒,至死方休?

豫王又突然想到,以俞汝成的謹慎老練,怎麼會在未成事之前,就先擬好了討罪檄與退位詔,白紙黑字留下把柄?只怕,這兩紙證據,乃是僞造。林鳳致的文章師承於他,師生的文風驚人相似,只怕字跡也是能完全模仿的吧。

這些背後的勾當,嘉平帝是不知道呢,還是明明知道,卻縱容林鳳致去做,甚至與他合謀去做?眼下嘉平帝能夠毫無挽留、並不迴護地讓林鳳致獨赴大理寺,對他多半也無特別的深情迷戀。那麼理由只有一個,就是嘉平帝也實在沒法容忍俞黨存在,定要除之而後快。

一向柔懦無爲、膽小怕事的皇帝,爲什麼一定要大費周章、步步設局來扳倒一個大臣呢?除了不能容忍對方威脅自己的寶座,是不是還另外有不能不痛恨的緣故?難道是因爲俞汝成曾經鼓動過自己的野心,讓自己險些兒做出了背叛皇兄的事?

豫王不禁冷汗浹背,臉上卻還得強作笑容,不露聲色,恍惚中聽見嘉平帝道:“呵,倒是忘了,卿入宮至今,正好是陪了朕整整一個月。今日也是百姓入宮訴冤的日子呢——可惜再沒有一個林卿過來找朕了。”他伸手拍了拍林鳳致的肩,又道:“今日太后也要過來,卿先回避一刻,不忙走,讓朕多留你半日罷。今年身子比往年更差,卿這一去,怕再也沒人這樣真心待朕了。”林鳳致默然,又道了句:“皇上善自珍重。”

過不片刻,果然殿外傳報,太后的鸞駕到了。林鳳致乃是外臣,不便相見,於是退到隔間跪拜迎接。豫王只見母后攜着劉皇后的手進來,後來還跟着時妃以及皇子安寧的生母王貴嬪,另外還有一個妃子,一個美人,都是後宮稍稍有寵的眷屬。因爲來的宮眷多,豫王也不太方便留在御前了,見過太后之後,便也遵制退到隔間。

太后每次見皇帝,無非是一通長篇大論苦口婆心的嘮叨話。尤其如今朝堂多事,皇帝又臥病不起,老人家又惱怒又擔心,不免嘮叨得更是興頭。連豫王在隔間都聽得膩味起來,轉頭見林鳳致恭立在南窗下,長窗外映入的雪光照得他青羅官袍一片冷肅。豫王心裡也不知道什麼滋味,忽然湊過去悄聲問道:“老俞到底對你做過什麼?讓你都不想活了?”

林鳳致神色漠然,閉口不言。豫王道:“你這麼個美人兒,死了實在可惜。小王若有能幫忙的地方,你儘管開口。”林鳳致道:“多謝王爺好意,罪官心領。”仍是一副冷冰冰無動於衷的樣子,豫王連討了兩個沒趣,不免不忿,又想:“老俞也算經營多年,難道當真就這麼輕易完了?老俞啊老俞,你不要讓本王太失望呀。”

這個一閃而過的念頭,讓豫王很快便後悔不迭:早知道自己一貫烏鴉嘴,實在不該想這句話的!

這個“很快”,快到了太后的嘮叨興頭尚自未盡、皇帝的后妃宮眷都還圍在嘉平帝御榻之前,猛聽遠處雜聲亂起,小宮監屁滾尿流跑進來報訊:“不好了,不好了!混在南薰殿訴冤百姓裡的亂黨殺了金吾衛士,直向右翼門殺過來,請皇上速速起駕回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