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高橋非常意外地在井上塬司令官這裡見到了加藤由美。他已經好長時間沒有見到加藤了,加藤的變化之大讓他感到驚奇。他看見加藤穿了一件淡青色旗袍,梳了一箇中式髮髻,耳朵上掛一副流蘇式黃金耳墜,手腕上戴一隻黑色的墨玉鐲子,不知道的,還以爲她是中國哪家大戶人家的貴婦或小姐,而她的腳邊,竟然放了一隻柳條編制的菜籃子,裡面裝着黃瓜、西紅柿、雞蛋和蘑菇,這讓她顯得不倫不類。因此,高橋臉上的笑容有些彆扭和尷尬。但是有一種全新的感覺讓高橋眼前一亮,即,加藤變得沉靜和漂亮了,她不再像從前那樣張狂和目中無人,說話的語氣也變了。以前加藤的聲音讓人感到不舒服,現在則是輕柔悅耳。她對高橋十分客氣,並且親手給高橋泡茶,井上塬司令官不在,加藤便以主人的身份招待來賓了。

加藤以前對高橋總是居高臨下,說話的口氣也是頤指氣使,嘲諷和奚落並舉,讓人十分反感。但是現在,加藤平和了,她很隨意地問起三浦的情況,高橋也就如實回答,他告訴加藤三浦愛上一名美國戰俘,這是一件令他很爲難的事情。

加藤十分驚訝,她有些不太相信地看着高橋說:“這怎麼可能呢?三浦從來沒有向我提起過,不會是捕風捉影吧?”

高橋說:“我也希望是捕風捉影,但遺憾的是這是事實,她做了很多讓大和民族丟臉的事。”

加藤皺起的眉頭很快鬆開了,說:“如果真的有這種事,我希望高橋君不要爲難她,她還是個小女孩。”

高橋說:“她已經二十五歲了吧?”

加藤點頭說:“是。但她的心是幼稚的,我瞭解她,如果她真的做了什麼不恰當的事,還望高橋君看在我的面子上,不要讓她難堪。”

高橋淡淡一笑說:“加藤小姐對三浦如自家姐妹,我想冒昧地問一下,這是爲什麼呢?”

加藤沉默了,很久才說:“是因爲愛吧。高橋君,我知道你的爲人,你是不能容忍三浦有這樣的行爲的,你是不是在等一個適當的時間處置三浦?”

高橋說:“我已經很沒有原則了,考慮到加藤小姐有過囑託,在三浦的事上,我一直佯作不知,我是怕加藤小姐對我產生誤會,我想找一個合適的時間,把三浦送回東京。”

加藤一笑說:“那就謝謝高橋君了,事已至此,我也就不隱瞞什麼。三浦的哥哥,曾經是我的初戀,雖然他已經故去多年,可這份感情我一直放不下,所以把三浦當成自己的妹妹,算是對我初戀的一種紀念,高橋君不會笑我太癡情吧?”

高橋愣了一下說:“真讓我敬佩呀,加藤小姐對愛情如此用心。我覺得,這是加藤小姐對自己初戀的延續。”

加藤的臉色淡了下來:“算了,不說這些了。”

高橋說:“但是,加藤小姐已經有了新的感情寄託,新的感情會把舊日的傷痕療治好。”

“你是什麼意思?”加藤忽然臉色一變。

高橋一驚:“對不起,也許我不該說起這個。”

加藤冷笑一聲說:“我知道,愛上一個中國男人,在你們眼裡是一件十分可笑的事,但是我不覺得可笑,我和敏正君的感情與戰爭無關,與國家無關,與民族無關,我們是兩個獨立的人,是一份獨立的感情,我不允許任何人把這份感情弄髒,包括你高橋,不要以爲你把心中的譏諷藏了起來我就感覺不到,我什麼都能感覺到。”

高橋嚇得站起來說:“誤會了,加藤小姐真的誤會了,我沒有任何惡意。”

加藤提起菜籃子:“請你轉告我舅舅,我沒有時間等他了。”說罷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高橋的臉子馬上掉了下來,冷笑一聲道:“什麼東西,不過是個高等婊子!”

井上塬司令官去參加緊急軍事會議,好久都沒有回來。高橋只有等,他可不敢像加藤一樣說走就走。

等待的過程顯得極其漫長,高橋無聊極了。他的心情很不好,這與每況愈下的戰爭局面有關。雖然日本軍方在極力掩飾戰爭局面的尷尬和無奈,但是有關戰局的種種傳聞還是通過種種渠道流入奉天。所以,高橋不得不扣留日本國內寄給士兵的信件,因爲很多信件都在傳遞着各種各樣的戰爭消息,這些消息無疑會動搖軍心,渙散意志,所以,這些信件他不能交到士兵手裡。

高橋自己,也在反覆思考戰爭以後的事情。高橋知道,如果戰爭出現險情,日本軍人今後的道路就會荊棘叢生。國內的情況他心裡清楚,財力已經到了崩潰的地步,日本國民現在吃飯都成了問題,應該說是民不聊生了。到目前爲止,戰爭只是好了少數有權力的人,並沒有給國民帶來任何益處,相反,很多家庭失去了親人,他們的親血灑戰場,而他們的眼淚,只能關起門來默默流。

高橋的思緒一旦展開,便如脫繮野馬般狂奔起來。如一個大夢初醒的人,睜開眼睛看見了好多原來沒看見的東西。卻原來,好多東西,在過去的時間裡,根本沒有認真想過,比如存在的意義,生命的意義,時間的意義等等,都沒有仔細想過。高橋回顧了三年多戰俘營的經歷,他的工作,到底意義何在?從精神上征服那些美國人和英國人?他顯然沒有做到,他所經歷的那些事情有些不堪回首,真的像一場遊戲,他所有的成績,是有一千八百多名盟軍戰俘還活着,這些人的存在和他有什麼關係他無法想清楚,他能想明白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他自己其實也和這些戰俘一樣,被囚禁了三年多。

高橋苦笑起來,他在這一刻有些心灰意懶,不願意再多想下去了,也許只有這樣一如繼往地、機械地活下去,纔不至有更多的苦惱。這麼想了,他把自己的思路關閉,關閉之前他想,就算井上塬司令官又如何,他是在爲什麼活着?

井上塬司令官回來了,他的臉色不太好看,有幾分陰,但也有幾分活色。看見高橋,他的臉色並沒有什麼變化,高橋趕緊奉了茶,這時候,作爲一名軍人,高橋已經恢復了常態。

“坐下說話吧。”井上塬司令官把帽子摘了。

高橋小心翼翼地恭坐在椅子上。

井上塬司令官聞見了屋子裡的香味,問道:“加藤來過了?”

高橋答道:“是,加藤小姐讓我轉告,她有事不能等您了。”

井上塬司令官的眉頭微皺了一下:“她總是天馬行空。”

高橋一笑。

井上塬司令官說:“你知道我膝下沒有子女,所以,我寵愛加藤就像寵愛自己的女兒。”

高橋笑道:“我知道,司令官有慈父般的情懷,愛加藤小姐如同已出。”

井上塬司令官嘆息一聲:“加藤的任性讓我頭疼。高橋,還記得我以前說過的話嗎?”

高橋一時不知如何回答,他不知道井上塬司令官指的是什麼。

井上塬司令官審視着高橋:“讓你做加藤家的女婿,這件事,你有沒有認真想過。”

高橋一愣,他已經淡忘了這件事,並且加藤和齊敏正已經是事實上的夫妻,這讓高橋覺得噁心,但是他卻不能表現出絲毫厭惡,他的腦子迅速旋轉,如果戰爭不行了,有了加藤家族做靠山,未嘗不是一件好事。所以高橋回答道:“這件事,我不敢多想,因爲加藤小姐的感情已經有了歸屬,如果能成爲加藤家族的一員,對我來說是一件求之不得的事情,可是……”

井上塬司令官笑了起來:“高橋,我不喜歡你畏處畏尾的樣子,這件事,我會想辦法,你自己也要努力。你是不是嫌棄加藤感情方面有過經歷?”

高橋趕緊表白:“不不,我自己也是有過婚姻的。”

井上塬司令官滿意地笑了,但是笑容很快散去,抿了一口茶說:“戰局不是如我們想象的那樣,在國內,內閣和軍部的意見早就大相徑庭,矛盾日深。這也難怪,中國戰場以守爲攻成膠着狀態,太平洋戰場,美國軍隊、英國軍隊,那些盟國開始了瘋狂的反攻,太平洋上的許多島嶼相繼失去,我們的很多部隊退入叢林後再無生還的機會,慘烈的很啊。”

高橋的心沉了下去,儘管他已經聽到過一些壞消息,但是從井上塬司令官嘴裡說出的話,份量是不一樣的,讓高橋的心沉甸甸如附頑石。

井上塬司令官繼續說道:“東南亞戰場,麥克阿瑟已經在巴丹登陸,鑑於這種局面,天皇已經無心戀戰。”

高橋一驚:“就這麼收場嗎?”

井上塬司令官忽然把茶杯扔了出去:“不!絕不能這樣收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