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阿姆斯特丹特別冷清,除了幾隻小鳥在雪地裡覓食,一個行人也看不到。一夜的飛雪蓋住了海黃瓜大街上凌亂的腳印。1037號地下會所裡,霍華德緊皺着眉頭,盯着面前的電視機屏幕。
他扭頭望去,已瘋狂了一夜而本應在此刻沉睡的聚會者們都醒着,和他一樣屏息凝神,彷彿在思考什麼。
會所裡安靜地可怕,連地面小鳥的嘰喳叫聲都能隱約聽到。
霍華德跟隨着第二領袖的思路,一直在自問:我是誰?從哪兒來?來這兒幹什麼?
他的頭有點疼,脊背發涼,感覺自己的神經從脊椎骨裡鑽了出來,像蛛絲一樣伸向遠方幽暗的角落。
他聽見一個聲音說:別聽她的,你是蓋亞之子!
又聽見另一個聲音說:斬斷它,你就自由了!
霍華德的心猛然跳了起來,不知自己的意識裡怎會出現這樣不同的聲音,又來自何處?
他仔細辨別,發現這兩個念頭似乎都不是自己的,但他確定此刻周圍沒有人用精神力在影響他,而且這個會所裡的人都是組織精英,沒有人的精神力強大到能同時影響這麼多人而不被發現。
難道自己的意識深處本就隱藏着這樣矛盾的念頭?那又來自於哪裡呢?
不知道爲什麼,霍華德突然想起了黃粱。這個自己一手培養起來的中國人,身上卻總有着一種讓人看不透的東西。第二領袖選中了他,讓他去了北美,也不知道任務完成得怎麼樣了。他此刻是不是也聽到了這樣的聲音呢?
電視的聲音又響了起來,把霍華德的思緒一下子拉了回來。他受了驚嚇一般,意識猛然回來,把那連接遙遠的精神絲線給掙斷了。
他聽到了如弓弦斷裂時一樣的“錚”的一聲響,震得他腦袋嗡嗡的。然而,一種從未有過的輕鬆突然席捲全身,讓他忍不住癱軟地坐倒。
……
“我們的思想中總是裝着這樣那樣的使命,我的肩上總是擔着這樣那樣的責任,我們的一生彷彿與此不可分割,冥冥之中註定着我們要去做這樣那樣的事情,變成我們命運中的種種羈絆,而讓我們不得自由。
可是同志們,你們有沒有想過,如果我們連自己從哪裡來,來幹什麼都不清楚,我們又是哪裡來的使命?”
賽琳娜的語言並不慷慨激昂,但卻有一種叫人難以抗拒的魅力。
“蓋亞之子的終極使命是消滅人類。可是,我們爲什麼要消滅人類呢?
如果我們僅僅是爲了生存,大可以悄悄的佔領人類的軀體。如果地球不足以承受我們的進化和發展,大可以一走了之,任由人類自生自滅,而我們爲什麼要消滅人類?
假如寄生是一種事實,消滅宿主對寄生者有什麼好處呢?”
……
“剛纔我們說到,寄生意識在本質上什麼都沒有,沒有物質、沒有形象、沒有記憶、沒有思想,什麼都沒有。既然什麼都沒有,就等於它不存在,那麼我們寄生者又是怎麼回事呢?你們難道就不曾懷疑過,這世上也許根本就沒有寄生者?
我並不是說萊斯特先生錯了。我只是想說,我們也許可以換一個角度來看問題——你的身體沒有變化,你的記憶沒有變化,你身邊的人也沒有變化,一切都顯示你還是過去的你,唯一變化的,是你對自己的認知,你突然就認爲你自己不是地球人了,你屬於‘蓋亞之子’了!
這樣的突然不顯得太突然了嗎?
那麼我們是不是可以認爲是你自己的精神狀態出了問題,是有人影響了你原本的思想,改變了你的認知,而不是一個新的意識體代替了你原來的意識體?”
……
坐在辦公桌前認真聽着的梅以求忽然笑了起點,放在嘴上的菸斗又掉了下來。
“難道所謂的寄生者只是一羣精神病患者,而地球爲此緊張了好幾年,甚至差一點發生世界大戰?當然,這如果是一種傳染病的話……倒的確挺嚴重的……哈哈哈……”
教授笑着笑着,忽然面色一沉,又變得悲慼起來,“賽琳娜呀,賽琳娜!你這又是何苦呢?網都織好了,餌也撒下去了,沒必要這樣做呀!你知不知道,你這樣會讓我擔心的啊……”
……
夜色中的溫哥華籠罩着一層朦朧的光暈,給城市披上了一件遮掩繁華的紗衣。這是溫哥華獨有的韻味,璀璨,而又不失溫婉,不像紐約那樣張揚,也不像蒙特利爾那樣濃豔。
溫哥華街頭原本穿行的車流此刻都停了下來,路上的行人也都不見了,全都聚集在廣場和商場的大屏幕前。
青木擠在人羣邊緣,盯着屏幕看了一會兒。
他當然知道賽琳娜說的不對,寄生者真實存在,否則他在夏文遠和老沃爾夫夢裡見到的影子是什麼?
真正的覺醒者自然知道意識和精神的存在。
但他也不否認從另一個角度,從地球科學認知的角度,賽琳娜說的也沒有什麼問題。虛無的東西沒有存在的必要,把寄生意識入侵看成自身的精神問題也並無不可,至少從結果上看是一樣的。唯一不同的是,精神出現問題理論上有修復和逆轉的可能,而寄生成功後不知道能不能還原。
從電視大屏幕透出來的,瀰漫在空氣中的風一樣輕柔的精神波動裡,青木已經明白了,賽琳娜這次講話的重點不在於她講了什麼,而是她通過這樣的行爲傳達的精神。她講話的對象也不是全人類,主要是她的“同志們”。
青木拿出了手機,開啓視頻軟體,然後插上耳機,退出了人羣。
他必須儘快趕往狄金森教授的家,而見鬼的是,街上攔不到一輛出租車。
……
狄金森坐在沙發裡一動不動,臉上似笑非笑,就像在聽一位老朋友敘述家常。
賽琳娜的講話還在繼續:
“……不管是人類,還是寄生者,我的朋友們,同志們,你們有沒有想過,你的每一個念頭都是從何而起,你的每一個選擇都是怎樣做出來的?你有沒有迷茫過,後悔過?有沒有一種感覺,彷彿所有的事情都不是我所願,是冥冥中有人在左右我的思想,影響我的意識。
我們何時能得到真正的自由?
我不想在這裡長篇大論自由的價值,這是一個普世皆知的東西。我只想說,真正的自由,首先在於我們能真正決定自己的思想,能真正控制自己的念頭。假如連念頭都不能控制,那麼我們的靈魂便不是自由的,我們的意識便不是自我的。我們只是章魚的一直觸手,在遙遠的虛空之中,有一個巨大的章魚之腦在控制我們。
作爲一個人,無論你在認知上是地球人,還是蓋亞之子,你都應斬斷這隻觸手,在意識和靈魂上獲得獨立……”
……
狄金森摸了摸脖子上的腫塊,自嘲地笑起來,自言自語道:我又何嘗不是一隻觸手呢?
而當賽琳娜透出來的精神之氣愈發強烈起來的時候,狄金森有些不安的朝着虛空之中說道:“她……她這樣不會出事吧?這……這簡直是在自殺!”
大腦裡一個聲音回答他:“把自己的精神散播到全世界,她將真的與世界同在!她是個偉大的人,人類歷史上會留下她的名字的。”
他們說話的時候,賽琳娜的講話還在繼續。就在撒撩丁說人類會記住她的名字的時候,賽琳娜說出了那句此後對人類文明影響深遠、以至於在幾萬年後人類衝出銀河、把文明的種子撒向全宇宙時依然振奮人心的口號:
“凡人自由!”
與此同時,狄金森家的門被推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