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了,街邊的鋪面一間接一間亮起了燈,有的昏,有的明,有的白亮,有的粉暗。城市的人們在經歷了每天都差不多一樣又似乎完全不屬於自己的白天后,開始享受各自不同的夜生活。
火鍋店和湘菜館裡座無虛席,輪不上的領了號子在門口排隊。街邊的烤串攤子也圍滿了人,香氣飄出去老遠。路上丟滿了串羊肉的籤子和抓龍蝦的手套,打翻的粉絲湯水撒的到處都是。
廚子在飯店的後門口喊:“收泔水的怎麼還不來?泔水桶都滿了,盛不下了!”張望了半天也沒見泔水車過來,就把洗菜工喊來,“去,把泔水桶裡的水倒到陰溝裡,記得把裡面的渣都撈出來扔垃圾桶,別把陰溝給堵嘍!”
街頭昏暗的圍牆角落裡,並排放着十幾個大號的垃圾桶,卻還是裝不下這喧囂夜晚放縱食慾的人們大快朵頤之後留下的全部垃圾,散開的塑料袋滿地都是,酸菜魚湯混雜着羊血大蒜在黴菌的作用下散發着一股腐臭味。
然而,這令人作嘔的味道卻成了某些動物的饕餮美味。
幾隻流浪狗在垃圾桶邊不停地嗅着,人類的放縱給了它們挑挑揀揀的機會。對它們來說,這是一個難得的美食季節,可以把身體養得肥壯一些。等到入冬以後,人們一入夜就躲進開着暖氣的家,只有少量的食物垃圾一丟到室外就會被凍得又冷又硬。那時候,它們就要面對長達數月的寒冷和飢餓了。
垃圾桶後面的圍牆兩米多高,牆後是一片已經拆遷很久卻沒有開發的荒地,長滿了野草和荊棘。
一隻瘦弱的貓竄上了牆頭,不知是路燈的光太過昏暗,還是貓身上實在太髒的緣故,它渾身黑乎乎的,看不出體毛是什麼顏色,只有兩隻晶亮的眼睛閃着飢餓的黃綠的光。
它靜靜地趴在牆頭,小心翼翼地觀察着不遠處熱鬧的街市上喧囂的人羣,彷彿一個斥候在偵查前方的敵情。
一隻流浪狗擡起頭來朝它看了一眼,想要吠,大概是嘴裡還在吞嚥的原因,只在喉嚨裡嗚嗚地叫了聲,便又低頭去尋找它的食物了。
貓縮了一下脖子,見狗沒有狂叫,便膽大起來,探出半個身子,作勢要往下跳。
那邊傳來沙沙的腳步聲,兩個穿着白色工作服的小夥子擡着一大桶垃圾朝這邊走來。貓迅速縮回了身子,前爪趴着牆頭,後腿已經退到了牆外,隨時準備跳牆而逃。幾條流浪狗只稍走遠了幾步,繼續翻拱着它們的美味。
“今天的生意可真好。”扔了垃圾,其中一個掏出煙來,遞了一根,“來,抽根菸歇會兒。”
“生意好又怎麼樣,賺死的是老闆,累死的是我們。”另一個接過煙,啪一下點着,火光映紅了牆壁,嚇得牆頭上的貓一哆嗦。
“說的也是,要是再不漲工資,我可幹不下去了。”
“幹不下去也得幹,這年頭,能有個活幹就不錯啦!”
“可咱的工資也太可憐了,還沒抓幾隻貓賺得多呢!聽說網上那個《殺貓令》又提價了,一隻貓漲到五千了。”
“別說五千,五萬又怎麼樣?你現在還能在城裡見到一隻活着的貓?就算見到了,你也抓不住它,又不是誰見着算誰的,得殺了纔算。”
“哎,你說這兒這麼多垃圾,會不會有流浪貓什麼的?”
“以前多的是,現在有沒有就不知道了。”
“要不咱弄點藥來撒一下,半夜再來看,說不定有驚喜呢!”
“嗯,可以試試。”
……
貓豎起耳朵聽着。
那邊又有腳步聲,比先前的倆人沉重,顯然是個胖子。
“哎我說,你們在這兒幹嘛呢?丟個垃圾丟這麼久,偷懶也不看看時候!”
“就抽根菸,馬上過去!”
“誰的煙?我也來一根。”
……
貓知道現在來往的人太多,還不到它享受美食的時候,只好輕輕舔了舔嘴脣,往後退了一步,爪子死死抓住牆壁,慢慢的,又往後退一步,不敢發出一點聲音。就這樣一步一步,一直退到牆根處,它才輕輕一縱,躍入了草叢。
匍匐在雜草叢生的荒地裡,靜靜地等待着,就像偷襲的士兵在等待進攻的命令。
一隻野鼠從草邊的小溝裡爬過。貓一動不動,隔着草葉子盯着,等它走近了,就閃電般伸出爪子把它死死按在爪下。
老鼠發出吱吱的叫聲。
貓先是有點慌亂地擡起頭,側耳聽了聽,彷彿怕這細小的鼠叫聲驚動了那邊宵夜的人。聽了一會兒沒有動靜,它才又放鬆地匍匐下來。
這是一隻肥碩的老鼠,這裡豐富的食物養肥了它,而大抵也是因爲這個緣故,才輕易地被貓抓住。
這隻肥鼠對於已經餓了一天的貓來說,本是一頓再美味不過的晚餐,可以讓它無憂地度過又一個荒夜。
然而,當聽見老鼠那痛苦的吱吱的叫聲時,貓心裡忽然生起了一陣同病相憐的悲哀。
半個月前,它還躺在舒服的毯子上,吹着空調,看着電視,吃着超市裡買來的貓糧,現在卻淪落到去垃圾桶裡撿吃的,還要偷偷摸摸的地步。都說老鼠過街人人喊打,但人們打老鼠也僅因厭惡而爲之,極少有窮追猛打到趕盡殺絕的。而現在的貓,不但人人喊打,一旦被發現了,卻是不殺之決不罷休的。
貓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當然也看不懂網上的《殺貓令》,但它親眼看着自己的同類一個一個消失在這個世界,如今的這個城市裡,很難說還有幾隻貓活着。
同是天涯淪落人!
貓緩緩鬆開了鋒利的爪子,老鼠如逢大赦,吱吱叫了兩聲,就挪動着肥胖的身軀躲進了黑暗的地穴。
牆那邊的說話聲停了,腳步聲漸漸遠離。
貓重新竄上了牆,探出腦袋,左右張望了一番,迅速竄了下去,在一羣野狗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準確地咬住半條人們吃剩的鱸魚。
它的動作迅捷而輕盈,幾乎沒有發出任何響動。污漬沾滿了它的毛,掩蓋了它原來的色彩,在黑暗陰影裡很難發現它的存在。然而,它無法隱藏它那雙反射着黃綠色光芒的寶石般的眼睛,雖只一閃,就像流星劃過夜空般引人注目。
一個醉醺醺的男人正解開褲子在路邊陰暗的角落裡嘩嘩地尿着,忽然被什麼東西晃了一下眼,就晃晃悠悠地朝着垃圾桶走來。接着,被半斤白乾衝昏的腦子忽的清醒過來,洪鐘般的嗓子大吼了一聲:
“有貓!”
大街上猛地安靜了,就像時間停了一剎。然後就哄一下炸開,掃街的揮着掃把、吃串的拿着烤串、騎車的推着車、走路的撿根樹枝,全都朝着醉漢的方向涌來。
貓嚇得炸了毛,嘴裡還緊緊叼着半條魚,蹭一下竄過了牆,從荒草地裡跑了。
它的身後還兀自響着人們的吶喊:“抓住它……別讓它跑了……圍起來……堵住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