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州衛指揮使蔡裕,在王命旗牌的感召之下,立即宣佈要帶病出徵,將那些參與兵變的士卒全部收拾乾淨!
兵馬未動,糧草先行。
出兵嘛,需要一點點準備時間,這一準備就半個多月過去了。
而永寧監城的兵變規模,隨着蔡裕打算出徵,突然就飛快擴大起來。附近上萬軍戶,紛紛揭竿而起,想要反抗王總督的殘暴統治。
三月初,蔡裕還沒準備好,王淵已帶兵來到永寧監城之外。
攏共不足五百精騎,另外還有千餘新兵,即剛整編完畢的逃亡軍戶。
那四百多精騎,如今全是軍官,必須聚在一起,才能保證騎兵部隊的戰鬥力。因此千餘新編部隊,連稱職的軍官都沒有,遇到挫折估計會一鬨而散。
王淵拿着王命旗牌去借兵,周邊衛所主官都滿口答應,但他們需要花時間做出兵準備。
王淵也不等了,就帶這不到兩千人,直奔永寧監城而去。
屁大點的土城,城樓上密密麻麻,全是參加兵變的叛軍。且大部分屬於老百姓,根本就沒打過仗,他們是發自真心要反抗總督暴政。
“仲德,我們是不是很壞?”王淵指着城樓上的百姓問。
王崇無奈苦笑:“在這些百姓眼中,我們確實是官逼民反的大壞蛋。”
軍官侵佔牧場,可不是佔去養馬的,而是用來種地的。耕種就需要人口,那麼大的牧場,不知有多少百姓賴之以生存。王淵現在跑來收回牧場,便是要砸數萬農民的飯碗,那些給軍官當佃戶的百姓能不造反?
王淵非常賞識王崇,將其視爲衣鉢傳人,此時刻意培養道:“如何平亂?”
“攻心爲上。”王崇回答。
王淵笑道:“你來指揮。”
半日之後,王淵在城外安營紮寨,王崇則帶着騎兵往城內放箭。
數百封信射進城去,無非表達善意,公佈對無地佃戶的安置方法。也不知是遼東官員信用透支太嚴重,還是王淵給出的承諾太優渥,反正城裡邊的叛軍無人肯信,王崇的攻心之策宣告失敗。
“先生,弟子無能。”王崇慚愧不已。
王淵安慰說:“不是你的責任,是這遼東軍民,早就不相信官員的屁話。”
王淵此時也非常頭疼,他就四百多精騎可用,總不可能拿去攻城吧?至於剩下的千餘新兵,根本就是用來撐場面的,打打順風仗還行,扔去攻城恐怕衝半路上就要逃跑。
身爲將帥,最怕急躁。
王淵不急,圍而不攻,等着城內叛軍犯錯誤。
說是兵變,其實是民變。如今正值春季,且不說城內糧食是否充足,那些叛軍心裡還想着春耕呢,恐怕圍城一個月就全軍發慌了。
趁此機會,王淵派人清丈牧場,這個時候沒人敢來阻止。
王淵倒是希望有人跳出來,正好可以立威。城內他攻不進去,城外還有什麼好說的?那四百多精騎可不是擺設!
半個月之後,帶人清丈牧場的弟子費淵,回來稟報說:“先生,還未清丈完畢,但情況已經壞到極點。目前清出的一千多傾牧場,被佔得一畝都不剩,草場已經被毀了,放眼望去全是農田。”
“意料當中。”王淵並不憤怒。
前面說了,遼東苑馬寺有六監二十四苑。朱棣死去沒多少年,就實際只存清河、灤河二苑,其餘二十二苑牧場全被侵佔乾淨。
正統年間,朝廷派大臣督理馬政,也只恢復了永寧監的全部牧場(共四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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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成化年間,又只剩下兩苑牧場,朝廷再次派大臣進行整頓。
到弘治朝再廢,繼續整頓牧場,整來整去也整不出個結果。
沒辦法,不管是遼東督撫,還是苑馬寺官員,都不敢跟地方衛所鬧翻。更棘手的,便是恢復馬場之後,那些種地的百姓如何安置?先別提怎麼安置了,那些百姓造反怎麼辦?
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
城內。
叛軍副統領張祿說:“大哥,官兵這是不打算走啊,城中百姓都鬧着要回去春耕。”
叛軍頭子高杭鬱悶道:“誰想耕田就回去,反正我不走,外面可是王二郎!”
張祿有些不信邪:“咱們擁兵上萬,一起殺將出去,外面千多號官軍能頂得住?”
“你打過仗嗎?”高杭問。
張祿搖頭道:“沒有。”
高杭又問:“你聽說過劉六劉七嗎?”
張祿笑道:“那是河北的好漢,三番五次殺到京畿,折騰好幾年才被滅掉。”
高杭嘆息:“王二郎剛中狀元的時候,只帶着兩百騎兵,就敢硬衝萬餘義軍,義軍真被他衝潰了。咱們手裡的莊稼漢,能跟劉六劉七的義軍比?”
“還有這種事?”張祿大驚。
“你現在敢出城嗎?”高杭問道。
張祿連連搖頭:“不敢。”說完又來一句,“要不咱們投降吧?”
高杭大怒,飛起一腳踹去:“你他娘還不如找根繩子上吊!”
張祿捂着痛處:“我就隨口說說,又不當真。”
高杭氣得夠嗆,坐回去說:“把姓凌的帶來。”
張祿嘀咕說:“那姓凌的殺掉算了,留着也沒用,殺了還能省一份口糧。”
剛剛坐下的高杭,氣得又站起來,抄起茶杯砸出:“從三品文官,你說殺就殺?真殺了他,咱們就死透了!”
凌相不僅是山東按察副使兼遼東苑馬寺卿,還兼着遼東行太僕寺卿,論官職也就比王淵低一級。
遼東行太僕寺卿和苑馬寺卿,剛開始本來是分開的。由於馬政嚴重馳廢,宣宗想要廢棄遼東行太僕寺,遭到兵部尚書王驥的強烈反對。最後雖然沒有真正裁撤,卻大量精簡機構,且兩卿慢慢變爲一人兼任。
不多時,凌相被帶過來,這回是穿衣服的。折辱折辱就行了,總不能一直光着身子,萬一凍死了可怎麼辦?
凌相昂首挺胸而來,冷笑道:“王二郎已經殺到城下了吧?何必死撐着,快快投降爲上。”
高杭嚇唬道:“城內軍心不穩,我想殺了你凝聚軍心。你還有什麼遺言?”
凌相雖然被嚇得背心冒汗,但還在死撐:“吾爲從三品大員,你若殺了,便再無回頭之日。你是想等着蔡裕出招吧?我一旦被殺,就算蔡裕能夠成功,你們這些人也必死無疑!”
“哈哈哈哈哈!”
被看穿心思的高杭,突然放低架子,笑着去拉凌相的手:“凌大人,之前多有得罪,我跟你陪個不是。”
凌相板着臉說:“你若真心道歉,便把我放出城去。”
“這不行,”高杭連連搖頭,“凌大人,咱們做個交易如何?”
凌相也不想死,冷笑道:“你說。”
高杭說道:“我若死,死前也要拉個墊背的,到時候就把凌大人一刀砍了。所以呢,我有活路,凌大人才有活路。凌大人,你學問淵博,幫咱指條明路如何?”
凌相說道:“明路就是立即開城投降!”
“放屁!”
凌相勃然大怒:“你這混賬,老子誠心求教,你卻讓老子去死。正德四年之事,老子又不是不知道!”
正德四年,遼東曾發生過一次兵變。朝廷撥銀子招撫,叛亂很快平息,但卻秋後算賬,把領導兵變的頭子們全殺了。
這事兒是劉瑾引發的,他派太監清查遼東屯田,說是要把屯田發還給軍戶。確實發還了一些,但太監貪污得更多,把軍官和軍戶全都給逼急了。
安化王叛亂,也是劉瑾引發的,原因跟遼東兵變一模一樣。
劉瑾在全國都這麼搞,派出太監四處清丈土地。說是要分田與民,暗中卻搜刮無數,逼得正德初年到處都在造反。
此時此刻,遼東鎮守太監的彈劾奏章,已經發到司禮監了,並且還轉給內閣,讓朝中大臣都知道。彈劾罪名,便是王淵在學劉瑾,利用清丈牧場爲藉口,殘害復州軍戶,並將牧場和良田佔爲己有,逼得數萬百姓揭竿造反——從頭到尾不提兵變。
科道言官憤青多,都是些沒遭受過社會毒打的年輕人。他們得到這個消息,也不管是真是假,頓時有無數言官跟風彈劾。
科道言官和太監同時鬧起來,再加上遼東釀出“民亂”,若換成其他文官做督撫,早就被召回京城問罪了。
而蔡裕和高杭,打的也是這般主意,想把事情搞大逼走王淵。
但一向不理朝政的朱厚照,卻提前給司禮監打招呼:“但凡有關於王二郎的奏章,全部留中不發。”
君臣二人,早在王淵討差事的時候,就已經有了足夠默契。
王淵當時說:“陛下若欲收復朵顏三衛,便要在遼東養馬。若欲在遼東養馬,就得恢復牧場。若欲恢復牧場,就肯定有兵變或民變。”
朱厚照笑道:“兵變殺兵,民變殺民,二郎放手去做,朕只想要戰馬!”
此時此刻,聽得高杭的說法,凌相譏笑道:“你知朝廷要秋後算賬,還敢聚兵造反?”
高杭說:“只要王淵離開遼東,我自然能保不死。”
“現在還這麼想?”凌相反問。
高杭默然不語,他發現自己被坑了,這個王總督好像逼不走。
凌相幸災樂禍,開始出餿主意:“這造反跟打牌一樣,你得有底牌才能賭下去。必然逼不走王二郎,那就要弄本錢跟他談判。”
“怎麼弄本錢?”高杭問道。
凌相說:“把你的人都拉出去,跟王二郎堂堂正正打一仗。他就那點兵,勝得敗不得。只要你打贏了,他手裡的兵還能剩幾個?到時候就是他求你,而不是你去求他。他要幫皇帝督理馬政,第一要務是養馬,不是找你的麻煩。你急,他也急。出城去打,打贏了他就有求必應。”
高杭氣得不輕:“老子若敢出城打仗,還用問你這個混蛋?”
凌相譏諷道:“城中一萬多人,都不敢跟城外千把個打仗,那你還造個屁反,趁早抹脖子算了。”
“老子不是造反!”高杭腦子好亂。
“這話你自己信嗎?”凌相反問。
高杭說:“我信,朝廷不信。”
“都一樣,”凌相笑道,“除了出城打仗,你還有什麼選擇?等着蔡裕來救你?永寧監城發生兵變,他作爲本衛指揮使,必須調兵前來鎮壓。他的緩兵之計能拖多久?王二郎若一直不離開遼東,蔡裕遲早要親自來收拾你,你就別想着他給你擦屁股了!”
被凌相一通分析,高杭直接癱坐在太師椅上。他除了出城打仗之外,好像確實沒有別的選擇了。
就算蔡裕還能一直拖,城內的糧食卻不夠用,城內的軍心比糧食更不夠用。估計糧食還沒吃完,城內軍民就要鬧着離開,到時候多半自己人跟自己人打起來。
左思右想,高杭咬牙道:“那就打。拉出去打一仗,老子就還不信了,他王二郎真有三頭六臂!”
凌相一臉奸笑:“將軍豪氣干雲,本官佩服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