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浙江至日本,春夏兩季,順風順水,半月左右便能抵達。
這時候的海貿全憑運氣,運勢極強者,可能一二十年都平安無事。運勢衰弱者,可能在山東就沉船了,都跑不出中國近海海域。
就拿葡萄牙人來說,正德十年,皮雷斯(印度總督,實管馬六甲)從馬六甲出發前往廣州。多近的距離啊,多老的航道啊,結果在佔婆(越南中南部)遇到風浪,損失慘重之下,只能被迫返回馬六甲。
寶朝相的運氣還算好,他率領五艘商船,跟着海盜們一起出發,只在山東至朝鮮途中遭遇風浪——其實就是受“黃河氣旋”影響,在渤海、黃海、日本海域形成大風天氣,往往還夾着海上暴雨。
有幾個水手受傷,船體也頗多破損,但好在無人喪命,這對遠洋貿易而言稀鬆平常。
在王淵觀賞錢塘潮的時候,寶朝相早就到了日本福岡。
福岡是日本戰國時期,西日本最繁華的港口。寶朝相還沒下船,就覺得這破地方很寒酸,雖然也有不少兩三層建築,但大部分都是低矮的茅草房。
跟杭州一比,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突然來了三十四艘海船,這讓日本人非常驚訝,因爲已經好幾十年沒遇到過如此“龐大”的船隊。
而且,其中五條船,桅杆上掛着團龍旗!
福岡市正、市佑全都被驚動,快步小跑來到港口,用漢話問道:“可是天朝上國的使者駕臨?”
陳雙喜下船之後,笑道:“陶先生,不認識老朋友了?”
“一年不見,想不到陳舶主居然有了幾十條船!”福岡市正(市場管理部門長官)陶宏義驚歎道。
寶朝相與其他幾位物理學派弟子,此時也來到碼頭。
陳雙喜介紹說:“這幾位是大明浙江總督的高徒寶朝相先生、李伯陽先生、李戊先生、張佑禎先生、龍懷禮先生。他們的商船,代表大明天子!”
陶宏義立即跪地磕頭:“下國臣子陶宏義,拜見上國天子使臣!”
寶朝相是北直隸人士,平生只坐過運河官船,這次出海把他折騰得夠嗆。如今還沒緩過勁來,臉色蒼白問:“你姓陶,難道是天朝移民?”
陶宏義說道:“回稟天使,下國也有陶姓。”
陳雙喜稍微瞭解日本國情,笑着解釋:“大內氏是西日本最厲害的藩主,陶氏又是大內氏最受寵的臣子。這位陶市正,算是出身於陶家的支脈吧。”
“原來如此,”寶朝相問道,“我帶有浙江總督的海貿文書,得此文書,便可在大明杭州港貿易,船隻數量不受任何限制。這位陶市正,能否向上通報一聲,我要去見你們的藩主。”
“不限船隻數量?”陶宏義驚喜道,“請天使暫住福岡,小臣立即派人前往山口館(城市名稱)稟報消息!”
大內氏此時屬於最興盛時期,大內義興身兼七國守護。而且是一刀一槍打出來的,此君十多歲繼位,幹翻岳父,驅逐兄弟,壟斷中日官方貿易,可謂是稱雄西日本。
不過嘛,日本每年的朝貢船隻,最多隻能有三艘。大內義興迫切希望擴大貿易,寶朝相帶着文書前來,估計能把這廝給樂瘋。
十日之後,寶朝相坐船前往山口館。
至於商船,則停在福岡港內,賣貨收貨得耗費不少時間,而且還要花銀子修補船隻。
寶朝相在山口城受到熱情款待,落腳當晚,藩主就派來藝伎伺候,白麪黑牙把他給嚇得不輕。翌日,有武士前來,帶他去見大內館主大內義興。
除了大內義興之外,大內氏的家臣,也來了一大堆,全都對寶朝相禮敬有加。
宴會規格非常之高,是室町時代最雅緻的茶會料理。
主食只用三器,即筷子、湯碗和小碟,菜品有米飯、菜湯、梅乾、水果、生魚片、天婦羅等物。
這些日本貴族都不會說中文,全程需要翻譯,客套起來有些麻煩。
寶朝相盤膝而坐,身邊有侍女伺候。
大內義興笑道:“天使請用湯,這是新鮮的河豚湯,今天早晨才捕撈上來的。”
寶朝相跟隨王淵到浙江之後,也知道河豚是啥鬼東西。當即用勺子舀湯抿了一口,根本不敢吃到嘴裡,立即說:“很鮮!”
大內義興更加高興,說道:“天使若是喜歡,喝完了還有。”
寶朝相推辭說:“海上風浪頗大,我爲北人,身體不適,這些天胃口有限。”
“那真是遺憾,”大內義興又指着一個青色小碟說,“那請天使試試生魚片,也是河豚。”
寶朝珍還想活命,連忙推辭:“我吃不慣生食,真是抱歉。”
大內義興又說:“天婦羅也是極好的。”
整桌飯菜,也就米飯和天婦羅對胃口,寶朝相吃了兩口立即大聲讚美。
大內義興感覺很有面子,招呼殿內家臣都一起享用。
戰國時代的日本很窮,小兵只能吃糠麩拌野菜,下級武士吃糙米和鹹菜,大將級別的武士才能吃米飯、魚和貝類。
西日本最強大名的家臣們,此刻紛紛化身饕餮,盯着桌子上的食物兩眼放光。
而且,排名靠後的桌子,根本沒資格享用河豚。靠前的幾桌,上來就吃河豚生魚片,吃着吃着就倒下去一個,把旁邊的人看得興奮莫名,忍不住又多吃了幾口河豚。
寶朝相頓時目瞪口呆,感覺自己到了生番之國。
一番宴飲,藝伎表演,接着又是茶道。
喝茶之時,其他家臣全部退下,只剩下第一近臣陶興房。
大內義興問道:“聽說天使是天朝上國王侍郎的高徒?”
“然也。”寶朝相回答。
大內義興說道:“我聽幕府使臣回日本說,王侍郎是上國的狀元,還帶兵滅了西域一國?不知天使可否講得詳細一些。”
寶朝相笑道:“吾師十六歲便中狀元。”
大內義興拍手道:“真巧,我也是十六歲繼承周防守護代!”
寶朝相又說:“吾師率二百騎兵,正面沖垮萬餘賊寇。如此戰績,數不勝數。他在中狀元之前,就單槍匹馬追趕二百賊騎數十里,一路斬殺賊騎近百!此事並非吹噓,良鄉縣百姓親眼目睹。”
大內義興和陶興房面面相覷,都感覺不可思議。
寶朝相再說:“吾師統兵四千前往西域,寸兵未發,便收服十個蒙古部落,數千蒙古騎兵自願跟隨出戰。吾師又堅壁清野,誘敵深入,親自帶兵奔襲千里,繞過天山直取敵人王城。雄霸西域的吐魯番國,就此國滅,連國王都被生擒回京師。”
陶興房問:“敢問這吐魯番國有多大?”
寶朝相笑道:“比朝鮮要大一些。”
“嘶!”
大內義興和陶興房倒吸涼氣。
大內義興說:“想不到天下竟有如此人物,恨不能當面一見!”
寶朝相朗聲道:“更難得的是,吾師並非出自豪族。他生於貴州蠻夷之地,左右皆爲生番,幼時食不果腹,更無先生傳授學問。”
陶興房好奇問:“那王侍郎如何考中狀元?”
寶朝相說:“十歲之時,一位佐官被流放雲南,途徑貴州之時遇到賊寇,幸被吾師之父王諱全公所救。吾師便隨這位佐官開蒙,三年之後,又遇到貶謫貴州的王諱守仁公,遂于山中跟隨守仁公學經。如此三載,赴京趕考,一舉得中狀元。此非天縱其才呼?”
陶興房點頭道:“果真天縱其才。”
寶朝相說:“吾師幼時在山中,曾隨異人習藝,十歲便能搏殺餓狼,更曾於紫禁城豹房赤手伏虎。”
大內義興都聽傻了,同時又對王淵崇拜莫名。他十六歲繼位,南征北討,文韜武略,自負打遍西日本無敵手,被譽爲“西國之雄”、“西國文武大將”。跟王淵這麼一比,似乎根本拿不出手。
還是陶興房記得正事,問道:“王侍郎在浙江開海?”
寶朝相說:“暫時只在杭州開海,大內家若能獲得海引文書,五年之內都可前往杭州貿易,不限船隻數量。”
大內氏能夠迅速稱霸西日本,靠的便是壟斷中日官方貿易。歷史上,嘉靖一旦海禁,大內氏便迅速開始衰落,最後成了家臣陶氏的傀儡。
大內義興連忙問道:“如何能獲得海引?”
“三萬兩白銀!”寶朝相說。
大內義興和陶興房對視一眼,都不討價還價,當即表示:“可以。”
日本不缺銀子,缺的是各種生活物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