婧兒和小翠回到別院時徑直去了位於樓下的雪蓮的房間。
門外一位名喚亮子的年輕護衛正在偷偷抹淚。見了婧兒忙胡亂擦了淚抱拳施禮。
房中聚集着別院的護衛和一名丫頭,突如其來的變故讓他們感到措手不及,只聽得不盡的嗟嘆和丫頭的哭泣聲。
見婧兒進來,衆人行了禮,隨即陸續退了出去,站在門外遠遠看着。
雪蓮躺在牀榻上,原先圓溜溜洋溢着少女天真燦爛的小臉,如今已瘦得皮包骨頭不成人形,長長的睫毛覆蓋着深陷眼窩的眼皮,整個身子不及從前的一半重,宛如殭屍一般了無生機。
婧兒的眼眶瞬間溼潤,小翠極有眼力地搬了凳子來扶她坐下,婧兒極盡小心地將雪蓮那細如枯枝的手腕從被窩中取出,生怕自己一不小心便會將其折斷。三指搭脈。須臾,眉心飄過一抹憂色,憤憤道:
“難怪她說不出話來,居然被點了啞穴,身上穴位亦是不暢,那女子究竟對她做了什麼?小翠,我要爲她施針打通穴脈。”
小翠忙將銀針包取來,輕輕掀開雪蓮身上的被子。
婧兒手中捏着銀針,望着那具乾瘦如骨架一般的身子,霍然緊緊閉上了雙眼,強自壓抑着心頭的痛,深吸一口氣,讓心神迅速平靜,從袖中取出蕭呂子方纔給她的個小藥瓶來,倒出一顆白色藥丸,這是蕭呂子自制的補氣丹,塞入她口中,讓她服下,這才爲她施了針。
雪蓮沉沉睡着,婧兒打量着房中情景,心中感慨,先前假雪蓮還在這屋裡,而前後短短兩個時辰卻已是物是人非。
她走到牆角衣櫥前,門上被撬開的鎖兀自靜靜地躺在地上,櫥門半開半合。她伸手輕輕打開,衣櫥內分爲上下兩格,上面整齊碼放着衣物,而下層則空空如也。
不過方寸之地,她彷彿看見瘦小的雪蓮被捆綁手腳,嘴裡塞着破布,蜷縮在這衣櫥中,一雙大眼中滿是痛苦、驚懼、無助和絕望。
一想到自己還曾住在這個房中,與雪蓮不過數步之遙,定然是雪蓮聽到自己的聲音這纔在衣櫥中發出些聲響來向自己求救,可是自己卻當她是老鼠,錯過了施救的機會。難以想象這幾個月來她是如何活下來的。
滿心的懊惱,她無法原諒自己的粗心,整整四日,她睡在這個房中,與雪蓮只有咫尺之遙,卻沒能救她,心中既悔又痛,不由得珠淚暗垂。
小翠嘟着小嘴上前輕輕扯了扯她衣袖,輕聲道:
“小姐別難過,這姑娘醒了。”
“醒了?”婧兒忙轉身奔到牀前。
雪蓮果然睜開了眼,雖是無力,眸色卻依舊清澈,她動了動脣,艱難地開了口:
“姑、姑娘,你,還好嗎?”嗓音沙啞如同一個垂暮老者的聲音,這或許是幾個月來她第一次開口說話,而她開口說的第一句話卻是在問婧兒是否安好。
婧兒瞬間淚落,哽咽道:“雪蓮,對不起,對不起,我不知道你在那裡……是我害了你……”
雪蓮輕輕搖頭,兩顆淚珠緩緩從兩側眼角無聲地滑落,“謝謝、姑娘救了、我,待、雪蓮好了,便來伺候、姑娘。”
婧兒道:“雪蓮快別說了,你好好養身子,我親自幫你調理,你很快就會好的,啊。”
雪蓮乾裂的脣角微顫,挑起一抹笑意,道:“好。”
……
逐漸清醒後的雪蓮告訴婧兒,一日晚間她忙完瑣事回房,洗漱完便躺下休息,睡意朦朧間突然感到有個東西捂住了口鼻,隨後就失去了知覺。
當她醒來時發現自己手腳均被繩索綁縛着,口中塞着布團,自己則蜷縮在一個坐在裡面勉強能挺直脊背的極爲狹小的空間裡。她嚇壞了,拼命挪動身子,便發現四周都是木板,彷彿自己身在一個木頭盒子裡。
她想喊,可是口中塞着布,只能從嗓子眼裡奮力發出聲響來……
一側木板忽然從中間打開,黑暗中一個黑影出現在面前,那人突然伸手點在了她身上,她就再也哼不出聲音來了,四肢也變得麻木無法動彈。隨後耳邊傳來一個女子的聲音,告訴她不要再試圖發出任何聲響,否則就殺了她。
以後那女子也會給她一些吃食,但是都是在深夜,只有一日晚間,月光特別明亮,才讓她模糊看到了她的臉,那是一張跟自己一模一樣的臉,就連說話的聲音也像極了自己,只是此刻那人的眼中卻散發着鬼魅般的陰冷之氣,那時的她汗毛倒豎,她從周圍熟悉的器物和擺設終於看出了她居然就在自己臥房的衣櫥中。
如這般也不知過了多少日子,有一天她突然聽到了婧兒的聲音,她不敢作聲,當她發現婧兒居然睡在這屋裡時,她彷彿瞬間看見了希望。
到了晚間,她從門縫中看見婧房中燈火熄滅,聽到她躺下的聲音,於是,她奮力扭動身子,想發出聲響來吸引婧兒注意,可是如今的她便是想將麻木的身體動彈一下都變成了一種奢侈,她多想婧兒能過來打開這個禁錮她的門,救她出來。
果然,婧兒起牀了,卻走了出去,不一會兒,與那個女子一起返回,她清楚地聽見婧兒喚那女子爲雪蓮。問她房中怎麼會有奇怪的響動。
那女子便說房中有老鼠,於是點燃了燭火裝模做樣打老鼠,雪蓮便再不敢發出任何動靜。
如是這般連續四日,她也努力了四日,那個女子就幫婧兒打了四晚的“老鼠”,始終沒有人來爲她打開這扇門。最後,到第五日,房中又換成了那個女子……
絕望,令她毫無生存下去的勇氣,她開始絕食,她想餓死自己,可奇怪的是,那女子似乎並不打算讓她死,總是在她快要死的時候,她就硬將食物塞入了她口中,令她在這樣一個狀態下被動地活着,哪怕只有一口氣。
一次,那個女子對雪蓮說:“我不喜歡殺人,因爲我不想讓自己的手沾染鮮血,那實在太噁心了。”
或許這,就是她不殺雪蓮的唯一的理由。
婧兒命人在自己房中加了一張牀給小翠,主僕二人終於可以日日在一起了。
連日來婧兒便與小翠一同照顧雪蓮,每日兩次鍼灸,三次熬藥均親歷親爲,蕭呂子也來探視了兩次,以內力爲其治療,如此這般,雪蓮一日後起牀,二日緩行,三日後便已能行走自如,只是想徹底恢復並非一朝一夕就能做到的。
雪蓮的身子一天天好起來,她的笑容如舊,她的關心如舊,唯一不同的是,她突然喜歡靜靜地站在廊下眺望遠方,就像曾經的婧兒一樣,總是站在廊下出神地凝想,只是,那原本清純如水的眼中多了一份不合年紀的滄桑。對於她來說,如今看來又何嘗不是一次重生呢。
……
這一日商齊夫人來探望雪蓮,見其大好不免心頭高興,便去婧兒房中坐了坐。
商齊夫人驟然憂心忡忡地說道:“最近啊,老身心中總有些焦慮,總覺得老賊很快便要打到伏龍山來了。”
婧兒道:“老夫人莫再多慮,我師父加固了院牆,又在牆上佈設攻擊點,山下還有那麼多機關,多少能起作用的,到時候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商齊夫人笑道:“說到這個啊,還真虧得你師父有主意,把府宅都要改成城堡了,如此牆頭可以站人 ,居高臨下攻擊,我們又有那麼多武器,倒也不用太擔心了。”
婧兒笑道:“既如此,老夫人還愁眉不展做什麼呢?”
商齊夫人道:“許是老了,這幾日我倒想起一個人來,只是多年不見,也不知還能不能找到他。”
婧兒好奇地問道:“是誰?”
商齊夫人喟然輕嘆道:“從前他是商將軍的副將,與商將軍更是生死之交的兄弟,十八年前,他找到了我,便辭了官,帶着我和尚在襁褓中的煬兒去了南方,隱姓埋名拜在他師父慧遠道長的門下,從此,他便成了我的道兄,道兄爲人耿直憨厚,對我母子頗多照拂。十年前師父故去,隨後道兄出去雲遊,便再未見到,後來我下山創立了‘小云天’,三年前又帶着煬兒來到這伏龍山。也曾聽說道兄在清州一帶開宗立派,門下弟子衆多,卻不知究竟在何處。”
婧兒道:“待殺盡血奴,便叫商無煬幫您去找找,湘國說大也不大,撒網出去尋找總能找到的。”
“是啊,尤其此番看見雪蓮這般的景象,唉,老身不免感嘆人生無常,起起伏伏,分分合合,或許是人老了,懷念的人和事就會更多些了。”商齊夫人聲聲嘆息,感慨良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