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2

大隊部位於村北,是兩排坐北朝南的房子。原先這裡是小學校,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村裡又新建了學校,大隊部就從土改前的土著老財家搬到這裡。看上去,房子有些破舊,門窗略顯歪斜,但離地一米多高的地方,用石灰粉刷得雪白,上面寫着標語,顯得乾淨整潔。哦,對了。那標語就是賈達理所寫,黑色正楷,工工整整,一筆一畫。有人說,賈達理是一個追求完美的人,但他的生活中,有許多許多的不完美。但也有人說,要想完美,必須有一段不完美的過程。只要努力,反反覆覆地努力,纔會有完美的結局。但也有人說,世界上本來就沒有完美,完美只是一個不斷完善的過程。但也有人說,完美和不完美只是相對的一個概念。就像賈達理想要一個閨女,卻偏偏生的全是兒子;想讓大兒子考大學,卻偏偏又和卜杏斜有那麼一層關係一樣。是是非非,糾纏不清。

扯遠了,又扯遠了。話還得說回來。董也牛從大隊長室出來,棉衣外套一件黑色中山服,藍色西褲,大頭靴,看上去年齡比賈達理大幾歲,個頭也高一些,身體也壯一些。他推開會計室的門,喊了聲:“老滑頭,你來。”

被叫做老滑頭的人是生產大隊的會計。姓滑,別人戲稱老滑頭。老滑頭是倒插門女婿,六十開外,光頭,戴一副老花眼鏡。他一邊思索一邊走到大隊長室後,輕輕坐在董也牛對面的椅子上,低頭不語。他猜,從董也牛叫他的神情看,肯定有什麼事情。但是什麼事?好事還是壞事?怎麼應對?他正在耷拉着眼皮,分析與判斷着。

董也牛看看老滑頭,吧砸一下嘴,慢條斯理地說:“有一件事情,得請教你。”

老滑頭有些吃驚。在金泊村,董也牛是說一不二的人物,向來都是瞪着眼睛挺着肚皮吆喝,夾雜着罵人的粗話,霸氣森人,很少會用這種溫和的口氣和人說話。今天,他覺得有點奇怪,遲疑片刻,硬着頭皮嬉戲道:“啥事?你成天起來辦大事了小事,還用請教我?”

董也牛思索一下,依然慢條斯理,也有些沉重與無奈,“是別的生產隊的事,請教我,我也拿不準,再請教你。”

補充一句,別人問老滑頭話時,他總是有所遲疑,有人說他是遲鈍,其實是刻意所爲。利用遲疑的過程,判斷別人問的話用不用回,若回該怎麼回。這正是他的滑頭之處。董也牛問他時,他用手摳着桌子,依然遲疑片刻,“那你說。”

“是這樣的。假如,你和一個女人好上了,她家的男人找到你問有沒有那事,你說這是什麼意思?”

“不可能的事,除過我老婆,我從來不和別的女人做那事。”

“哎呀!不是說你,是我。”

“那我明白了。我,不,是你和那個女人做那事了……”

“不不。是懷疑,他,他和那個女人。”董也牛不耐煩,特別強調,“他”。

“究竟是你,還是我,還是他?”

“你不用問誰誰誰?就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

“那我明白了。這就看看有沒有抓住把柄?”

“應該沒有。”

“那就看這人是個什麼人?”

“你怎麼說話這麼繞啊?”董也牛閉上眼睛,“和你說話真費事。”然後,雙手插入頭髮裡,陷入沉思。

老滑頭看了一眼董也牛,輕輕地出門,看看外面沒人,又返回,把門使勁一磕,又踮了一腳,把門關結實了,纔看着他說,“這種事,也有沒事的,還有成了拉邊套的,和平共處,相安無事。咱村史常有就是,在人家家裡,可理長了。也幹活,也吃飯。但也有的人跟上這,要了命的。鄰村不是就有一個,出下天怪。男人回家看見有人鑽他老婆的被窩,抽了把菜刀就砍。結果,那男人和他老婆都沒命了,自己也被槍斃了。所以,這種事不能一概而論。就看是誰服了誰,看誰鎮住誰。是東風壓倒西風,還是西風壓倒東風。不是有首歌裡唱的好,“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就是人民把美帝給鎮住了。寶塔鎮河妖啊!這叫心理戰,也叫腦筋戰。不管啥時候,都得耍腦筋。蘇聯想給咱們扔核武器,毛**就說咱們集結到中蘇邊界,一旦有事,就到蘇聯去,把蘇聯變成中國。結果嚇得蘇聯就蔫了。不是要恢復高考麼,我都想給清華北大的校長寫封信,讓他開設國際心理學,專門研究帝國主義、修正主義頭頭腦腦們的心理,好好治治那些反動派。”

“人說甚麼,你說甚?你老子是個五尺棍。”董也牛不耐煩地制止了老滑頭的故意跑題,又閉上眼睛,開始了新一輪的思考。

老滑頭覺得沒趣,嘻嘻一笑,退出大隊長室,在院裡散步。他不知道他剛纔的話說得對不對。因爲家窮,老滑頭三十多歲才入贅金泊村。由於是倒插門,他覺得理短三分,張三得罪不得,李四也得罪不得,也就養成了左右逢源的習慣。也正因爲此,董也牛才把會計這個重任交給了他。也正因爲此,老滑頭最不想得罪的就是董也牛。剛纔那番話,也不知說到董也牛心坎上沒有?看董也牛的臉色,他有些忐忑。要是得罪下董也牛,自己的飯碗打了,那可得不償失。會計這營生,在村裡是絕對的肥差。他低着頭邊想邊走,邊走邊想,一不留神,來到街上。

街上沒人。放眼遠處,看見賈達理風風火火地朝大隊部跑來。他趕緊扭身,以百米衝刺的速度往大隊長室跑去。因爲他知道董也牛剛纔說得是誰和誰。

董也牛正在閉目深思,老滑頭“嘭”的一聲推門進來,董也牛大吃一驚,臉色嚇得漂白,睜大了眼睛忙問:“咋啦?”

老滑頭畢竟老了,跑了不到二百米的距離,累得一手託在桌子上,胸脯不停地起伏着,嘴裡喘着粗氣,“不好了。”老滑頭擂擂自己的胸脯,“賈達理來找你來了,氣勢洶洶,殺氣騰騰,怕要出事了。”

“他找我?”董也牛指指外面又指指自己。

“剛纔說的男人和女人的事,不就是你和他老婆?”

“那是別的生產隊的事,我和他老婆沒那回事。”

“真的?”

“還能有假?”

老滑頭有些難堪,呲呲嘴,“那我走了。”董也牛緊張,額頭上沁出密密麻麻地汗珠,暗想,莫非真的露餡了?

老滑頭正出門時,賈達理也喘着粗氣跑到了門外。老滑頭故意橫在門的中間,想堵住賈達理。賈達理呢,臉色發黑,兩眼瞪圓,硬是擠着老滑頭的身子往裡闖。老滑頭也擠他,使勁擠,他不想讓賈達理很快進屋,好給董也牛留出足夠的時間思謀對策。但老滑頭畢竟老了,被賈達理的肩膀三扛兩扛,擠到門內。老滑頭瞪賈達理,賈達理沒顧得上跟老滑頭計較,大步流星,直衝董也牛而來。董也牛立即握住立在牆邊的一根棍子,先下手爲強,喊道:“你想咋?”

賈達理沒有看董也牛的臉色,也沒有看那握棍子的手,而是餘怒未消地吼道:

“找你。”

此語一出,董也牛更加緊張,心也急速跳動起來。剛纔還在向老滑頭請教對策,轉眼間賈達理就找上門來了。他把握棍子的手又往緊攥了攥,自己給自己壯膽,反吼道:“毬,你當我是被嚇唬長大的?”說着,把棍子“當”的一聲擊在桌子上。

賈達理沒有在意這些,而是破口而出,“破壞別人家庭,影響安定團結,你說這人壞不壞?”

董也牛瞠目結舌,“壞。”顯然,是對賈達理的發問沒有防備。

“壞人該不該抓起來?”

“該。”董也牛話一出口,覺地不妥,馬上改口,“不抓也行。”

“你還是不是隊長?”

“是呀。”

“那你怎麼說話呢?”

“關鍵是有沒有事實?”

“證據確鑿。”

“有證據?證據呢?”

“破壞別人家庭還不算證據?”

“人證?還是物證?”

“我說的是事實。”

“你還真抓住了把柄?” Www ⊙ttκΛ n ⊙co

“她正在我家拆房呢。”

“誰?”

“卜杏斜。”

董也牛一聽,不是說自己,如釋重負,長長舒了一口氣,煞白的臉色變得黑紅起來。虛驚一場,原來不是來找自己茬的。他放緩語氣,問道:“爲甚?”

“她要嫁給我兒子,我們不能娶她。”

其實,這事董也牛早有耳聞。他放下棍子,往椅子上一靠,變得輕鬆起來,嘻嘻一笑,看着賈達理,戲耍道:“有閨女自個找上門,好事啊!”

賈達理一拍大腿,眉頭一皺,“好甚呢?她要毀我兒子的前程。”

“什麼前程?”

“我兒子要考大學。”

“考大學也得娶媳婦呀?”

“此媳婦非彼媳婦,媳婦和媳婦不一樣。”

“有甚不一樣?誰家的媳婦不是燒火做飯哄娃娃?”

“道,不同,不相爲謀。”

董也牛不耐煩,“你以後能不能說點人能聽懂的話?”

“矜持?知道嗎?她?一點也不矜持,就知道打打鬧鬧。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不可污也。唉,不用說這了,沒文化真可怕。你管還是不管?”

“拆了沒?”

“正拆。”

董也牛思索,猛然一句,“你來得正好。”他開始反攻。心想,老滑頭說的對啊!甚時候也得耍腦筋,趁這個機會得把賈達理整軟了,以後自己想怎麼就能怎麼。正在董也牛遐想之際,賈達理猛喊一聲:“那你趕快走啊!”

“慢。我是說,我正好和你掰扯掰扯你那天你問我的事。”

“你不是說沒那事嗎?”

“我當然沒那事。但,你有事。”

“我有啥事?”

董也牛眉頭上擰成了個疙瘩,微微閉上眼睛,然後慢慢睜開,“卜杏斜正拆着你家的房?”

“是啊。”

“岸柳正看着?”

“是啊。”

“你一個大男人家,你不制止,跑來我這兒訴苦,讓一個女人家頂擋?”

“我不是訴苦,我是來報案的!”

董也牛繼續說:“訴苦也罷,報案也罷,男人應該挑大樑。按理說,你應該對付卜杏斜,讓岸柳來報案纔對。”

賈達理一時語塞。那一口一個“岸柳”,從董也牛嘴裡叫出來,賈達理感到噁心反胃,但又不好叫板。現在是自己來求董也牛。

董也牛看出了他的心思,站起來,在地下踱着步,“你是不是有意不想讓我和岸柳接觸?”

“哎呀。”賈達理握緊了拳頭,嘴巴一歪,兩隻小眼一閉,拳頭“咚”的一聲落在了桌子上,“我便滾油燒心哩,你纔在東吳招親呀。現在說這些你是想咋呢?”說完又惡狠狠的補充一句:“到底想咋呢?”

“不咋。但能說明幾個問題。第一,你對岸柳不放心。第二,你對我有疑心。第三,你對自己沒信心。”當幹部不當幹部就是不一樣,董也牛沒上過幾天學,但很善於總結,一套一套的。說完,他開心地笑笑,一隻腳踏在椅子上。給人一種居高臨下,恥高氣揚的感覺。

賈達理有些無地自容,猛喊一句,“老子不用你管了。”說着一甩門,氣哼哼地跑出了大隊部院裡。

董也牛透過玻璃一眼眼地看賈達理,臉上露出得意的壞笑,“高招。高招。還是老滑頭說的對啊,西風,東風;東風,西風;心理戰,腦筋戰,管用的戰。”

賈達理跑到街上,背靠着牆哭,“我無能啊!我武大郎!我無能啊!我武大郎!但我再無能,你董也牛也不能這樣羞辱我啊!董也牛啊你董也牛……你這個人模狗樣的西門慶,你占上便宜還說道理,你心狠啊你手辣……”說着,哭着,屁股蛋撞着牆,發出悶悶的聲音,伴着那哭喊聲,顯得悲涼,“這不是活人眼裡塞拳頭——明欺負人嘛?”

賈達理哭着哭着,蹲在地上,雙手抱着頭,沉默了許久。突然,賈達理站起,捏了一把鼻涕,摔在地上,“今天,他,腦子打成豆腐,管也得管,不管也得管。不管白不管。”說着,在地下尋找,撿起一塊石頭,掂了掂,又扔下,走到一片樹林邊,再撿起一根木棒,憤怒地返回大隊部。邊走邊想,“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現在不得時,等到走運了,夠你董也牛喝一壺壺。”

董也牛正得意地看着窗外,忽見賈達理提着一根木棒氣洶洶地走來。他一看大事不好,俗話說,沒脾氣的人火了,砂茶壺滾了,厲害得很。連忙去關門,卻被賈達理“砰”的一腳踹開。賈達理滿臉殺氣,小眼睛睜成牛眼睛似的,一步步直逼董也牛。

董也牛有些害怕,向後退着。賈達理把木棒高高舉起,逼近董也牛。董也牛心想,好漢不吃眼前虧,身子一躬蜷縮在桌子底下,斜着眼睛問賈達理,“你要幹啥?幹啥?”

“你管還是不管?”

“管。管。”

“咋管?”

老滑頭一直在門外側着耳朵貼着門縫聽着,怕董也牛下不了臺,快步進來,大喊一聲:“達理。”賈達理一愣,老滑頭趁機擋在賈達理和桌子之間,迅速扔給董也牛一個紙條。然後說:“達理。咱們都是本村大院的,按理說,這事老董應該管。但現在**都結束了,民兵不能亂用,也不能動不動就抓人、審人。遇到這事,該怎麼管,他心裡也沒底。”老滑頭猶豫了一下,“要不,你找找公安。你沒聽喇叭裡說,現在要建什麼法制社會,看他們有沒有轍?”

賈達理大怒,“這事與你無關。”轉向董也牛,咆哮道:“董也牛,你管不管?”

“管。管。”董也牛正歪着嘴看老滑頭給他的紙條,聽到賈達理的逼問,眼一斜,嘴一歪,把一個顴骨頂得老高,然後說: “啊呵。誤解了。誤解了。這樣,我給你出個主意。”

“你別耍什麼花招。”賈達理用木棒指着他,目光像利劍一樣刺過去,冒着寒光。

“不會不會。”

“那你出來。”

“那你把棍子放下。”

“不行。”

“達理。”老滑頭看看董也牛,又看看賈達理,“你放下棍子,讓老董出來。不管有天大的事,鄰居隔壁的,說開了,就沒事了。啊?”

賈達理從鼻子里長出一口氣,“那讓他出來。”然後一隻手拄着木棒立在地上,眼睛卻盯着董也牛。

董也牛一眼眼地看着木棒,從桌子底下剛露頭,賈達理就掄起木棒向董也牛打去,董也牛嚇得又把頭縮了回去。老滑頭一看大事不好,連忙把木棒在半空中接住,“達理,你看你,你咋說話不算數?”

“對這種人能算數嗎?”

“那你還想不想解決問題了?”

賈達理沒有說話,把木棒扔在地上。老滑頭給董也牛使眼色,董也牛顫顫巍巍地出來,看看賈達理,又看看老滑頭。老滑頭繼續向他暗示,讓他去說。董也牛挺挺身子,擡擡頭,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在賈達理耳朵上低聲說着。賈達理聽罷,怒問:“這不是陰天嗎?”

董也牛看窗外,說:“太陽已經出來了。”

賈達理瞧瞧剛剛鑽出雲層的太陽,眉開眼笑,連聲說:“真是天變一時。”

話分兩頭。賈達理走後,柳岸柳盤腿往地上一坐,朝街門外望望,用手指從嘴裡蘸了些唾沫,塗在眼上,放聲大“哭”:“卜杏斜呀卜杏斜,好你個沒良心的東西呀。你從小沒娘,你老子不會擡舉你,對門當戶的,我看着心急。硬是不讓我家轉過吃奶,偷偷地揹着他老子,把奶頭塞進你的嘴裡。直到吃得肚兒圓,你還一個勁地不鬆口。逢年過節,做些好吃的,三個孩子不夠吃,我還得偷偷給你留一份。”

在金泊村,柳岸柳是出了名的軟心腸。當時,儘管家裡人還吃不飽,有流浪人討飯上門來,柳岸柳一邊罵這些人有力氣不幹活,一邊把菜糰子塞在人家手裡,從來沒有讓這些人白進門。爲此,賈達理沒少罵過柳岸柳。柳岸柳給過後也有些後悔,自己的孩子還餓着呢,爲啥要給別人呢?可就是改不了,下次來了還給。

柳岸柳假哭變成了真哭,淚流滿面,聲音長一聲短一聲,高一聲低一聲,越哭越傷心,手錘着地,嗚嗚咽咽,“卜杏斜呀你卜杏斜,你衣裳破了沒人給你補。我勞累了一天,下地回來連夜還得給你縫縫補補。你喜歡個小辮辮,沒人給你梳,沒人給你辮。我今天給你辮個這,明天給你辮個那,別人都說你不像個沒孃的孩子。”

柳岸柳說的這些都是真的。卜杏斜的父親卜某某。這裡,沒有隱去他名字的意思。他真的叫卜某某。從卜某某的父親開始,就不識字。出生後,父母不會起名字,一日,賈達理的爺爺看見卜某某的母親抱着他,問孩子叫啥?他母親就說,還沒名字,你給孩子起個名吧?賈老先生思謀了半天說,既然沒有名字,就叫某某吧。他母親也不知道某某是什麼意思,就以此爲名。還逢人便說,我兒的名字還是賈老先生起的。

卜某某至今未娶妻,個子不高,聲音有點沙啞,在村裡放羊。由於不識數,家家戶戶的羊吆起來,也不知有多少隻,別人問他的時候,他總是說:“老整。”老整,一百的意思。從此,村裡人便直呼其老整。但老整把每隻羊認得很準,就像認人一樣,他也不知道金泊村有多少人,但誰長啥樣,住在哪裡,他一清二楚。

老整30歲那年,從蔡家莊抱回了卜杏斜。一個光棍怎麼會擡舉孩子?人在窮的時候,困難的時候,很容易互相幫襯。街坊鄰居們誰有空誰就搭把手,卜杏斜就是在衆人拉扯下長大的。比較起來,柳岸柳拉扯的最多。有時候,柳岸柳飯好了,讓賈誠信給送上一碗。有時候,乾脆就把卜杏斜叫到家裡,一塊吃。卜某某有時候晚上放羊回來晚了,柳岸柳就讓賈誠信去她家裡,和她作伴。慢慢地賈誠信和卜杏斜也就好了起來。

卜杏斜是吃硬不吃軟的人,見柳岸柳這麼一哭,心裡沒了招數,只覺得內臟發燒,倒江翻海,最後“噗通”一聲坐在房頂上,整個人,像霜打的茄子,蔫不拉幾,一臉悲情。經柳岸柳這麼一說,卜杏斜也在想,自己倒是成了忘恩負義的人了。

柳岸柳一把鼻涕一把淚,腰板一起一伏的,一哭而不可收,“卜杏斜呀卜杏斜,又給你吃,又給你喝,還給你端屎倒尿擦屁股,到頭來,沒落腳下個好,反而上房搬磚揭瓦,欺負的我不得安生。啊呀呀,卜杏斜呀你卜杏斜,別人家養貓是逮耗子,我家養貓怎麼是撓心哩?”

地上冰冷,柳岸柳坐得久了,腸胃受寒,產生氣體,“吱——噗”一聲排出體內,聲音怪響,時間特長。門外的人都聽到了。蘭鐮刀借題發揮,“說話還不如放屁呢!”

蘭鐮刀話音剛落,柳岸柳身子一歪,又“吱——噗——”一聲,比剛纔的聲音更響,時間更長。逗得衆人鬨堂大笑。

柳岸柳正準備回敬幾句,門開了。賈達理快步走到柳岸柳跟前,耳語幾句,柳岸柳邊抽泣邊跟着他回到屋裡。

卜杏斜在房上聽着聽着,沒有了柳岸柳的聲音,站起來往下一看,只見賈達理在前,柳岸柳抱着一個穿衣鏡在後,走到院中。賈達理沒有停留,直奔街上。柳岸柳則站在院中央,面朝街門,把穿衣鏡放在胸前。

賈達理走到街上,對着看熱鬧的人講:“你們不是想知道我們家爲什麼比別人家有錢嗎?慈禧太后西逃時來過我家。至現在還有一塊慈禧太后用過的穿衣鏡。據說啊,價值能買下咱們的縣城。多金貴啊,大家想不想看?”

“想看。”衆人聲中,董也牛和老滑頭喊得最響。

“但不能拿到街上來,得到我院裡。”賈達理推開街門,董也牛帶頭,大夥兒一擁而入,圍着柳岸柳左看了右看。大夥兒正看着,賈達理又說,“我家裡還有一個慈禧用過的銀碗,就在櫥櫃裡放着。”說罷,又進屋。

卜杏斜不知道這倆人在玩什麼把戲?急得在房上走來走去,不大一陣工夫,好多人從屋裡出來,董也牛說:“假的。原來是假的。”就在這時,站在院裡抱着穿衣鏡的柳岸柳,用鏡面反射太陽光,照在卜杏斜的臉上,晃得卜杏斜睜不開眼睛。也就在這時,賈達理和幾個壯男拽着一個用被子包着頭的一個人出來。這個人撲騰着叫喊着:“杏斜。杏斜。”

卜杏斜被晃得睜不開眼睛,她走到哪裡,反射光就打到哪裡。卜杏斜聽到賈誠信的聲音,也大喊:“誠信。誠信。”

賈誠信也朝後喊着:“杏斜。杏斜。”

聽到賈誠信的呼喚,卜杏斜猛一往前跑,衝出房檐,兩腳踩空,面朝地摔了下去。那伸開雙臂的樣子,極像小蜜蜂採蜜的樣子,但她面前,不是花叢,而是凍得硬梆梆的黃土地。肉體摔在硬地上,可想而知。所有的人都愣在那裡,有的女人還發出了“啊”的一聲尖叫。柳岸柳乾脆癱在了地上,穿衣鏡也摔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