簾帳高高打起, 讓進一片大好陽光,書房裡一片明亮通透。
韻雅看着墨印一口氣將藥給喝了,滿意地收走了藥碗, 才肯放秦殷進屋裡來。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 又給輕手掩上。
“你這個重色輕友的傢伙!”秦殷進門, 劈頭便是這樣一句話。
墨印頓時丈二和尚摸不找頭腦, 詢問地看向他去。
“你說以前我逼你吃藥, 你怎麼就沒這麼聽話?人家姑娘家讓你喝藥,一口氣,喝得藥渣都不剩一點!”邊說着, 邊找了個位置坐下來,端起已經爲他沏好的茶, 啜飲着。
“少貧了。”墨印把目光轉開, 便再不看他一眼, 隨口問道,“那老皇帝怎麼樣了?還能撐多久?”他不愛與官場的人太多的打交道, 京裡的關係,一向由秦殷去打點,這些宮裡的事情,全靠秦殷去打聽了。
將手中茶盞一放:“我昨天去找過陸御醫了,他說, 也就是這幾天的事情, 等太子回了, 大概撐着的那口氣也就嚥了。”
“那, 那太子到哪裡了?”
“今早上, 你派去的人回報,在韶凌京外一二百里的地方。”
一二百里, 就算速度再慢,如不遇到什麼意外,趕回來,也就是這一兩天的時間裡面,如果老皇帝能撐過這一兩天,倒也還好,怕就怕忽然斷了氣,新皇又未到,無人把持,朝堂混亂是一回事,恐怕那些明裡暗裡,蠢蠢欲動的勢力便藉此機會出來橫行。
低頭看了看手上的地圖,今早起就一直琢磨到現在。
手指一轉,落在韶國北部邊陲,武元山莊本來便在北邊,只要留守一部分人,北部兵力若要上京有所圖謀,一有風吹草動,便能知曉,北邊炎國,雖不排除朝中有人請別國插手的可能,但憑木弦現在的勢力,這種容易玩火自焚的做法,實在不是太需要。
目光轉開,落在地圖的左側。而西、南部重兵把守,外敵不能進,且這兩地的兵權有幾成是在趙孟陽趙王爺手中,此人爲人如何,暫且不說,但他有一名獨女,視若掌珠,偏偏此女又與太子木弦情深意重。他若出兵,且不論是否昧着良心,軍士是否肯效力,便說他的閨女,怕就是第一個不答應的!
“殷,那回報的人,有沒有說武元山莊的人馬現在離韶凌又有多遠?”
西、南、北部暫時可以這樣子定下來,而韶國東部臨海,水軍常年在水上,陸上作戰便如魚失了水,不能遊刃有餘了,故不到必要之時,水軍該是不會有人調遣的,東部的防範亦可以不必太過。
而最後,重中之重,便是帝都韶凌。木弦在宮中呆的日子不足一載,便外出辦事,事情辦得不錯,文官上,或許有一定的勢力範圍,真心服他的,應該也還打有人在。而武官上,恐怕只與趙孟陽一人有所交集,便是這一人,也是藉着趙孟陽的女兒趙晴嵐的面子的。而永康王和裕親王二人則與他不同,從來便是在京中呆的蠅營狗苟那麼些年,他們本有此心,這方面的經營自然比木弦用力些,勢力自然也是渾厚些的。
秦殷起身,移過桌上的圖看了看,指了指圖上某處:“我們的人馬到了此處,駐在此地,如有,如有不時之需,即時便可調遣。”
墨印點頭,揉了揉額角,壓制下涌上的疲倦。一切已按他的想法安排完了,已經盡了人事,接下來,只能,聽天命了。
“對了,那買賣鹽的事情你跟木弦打過招呼了沒?”秦殷看着他滿臉的倦意,略加猶豫,終於還是將要說的話問出了口。
“他說了,會盡量相助的。”墨印淡淡地說着,邊動手將桌上的地圖捲起來。
秦殷臉色一變,一拳砸在桌上,怒極低吼:“什麼叫儘量,出了什麼事情,他還是不肯替你擔當是不是!那你還做那麼多做什麼!”凝視着他,秦殷面色一凝,沉聲道:“這筆生意,你還是不要接的好!”販賣私鹽,其中厲害,不只他與他,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木弦既然根本無法保着誰,那他絕不放心,由着他去冒此風險。
卷着紙卷的手忽然一頓,墨印擡頭向秦殷,目光一冷,又低下頭去:“無論他是否相助,這筆生意都非接不可。”
“爲什麼?”
“他要登基了,新皇登基,往往不太平,並且這個太子之位,落在他頭上,又是那般波折,朝裡朝外,恐怕有很多用到武元山莊的機會,到時候花消自然會加大,而這次生意,卻是大賺一筆的機會!”墨印低頭將地圖卷好,收入桌後的籠屜中,輕輕嘆了口氣,“我跟你說過的,帝王,也不是什麼事都百無禁忌的。”
“他登基是他的事,不太平也是他的事,他都不肯幫你,你又何必助他?”秦殷壓着聲音問了一句。
“殷!”墨印不同意地喊了他一聲。
秦殷不說話,只是瞪住他。
半晌無人答話,香鼎裡,縷縷香菸輕輕瀰漫,成了屋子裡唯一運動的事物。
終於,墨印擡起了頭,凝視秦殷,眼眸漆黑,一字一頓,字字凝重:“殷,如果可以,請你幫我;如果,你不幫我,那麼,請不要阻止我,可以嗎?”
“你……”
墨印看着他,目光澄澈。
四目相對,秦殷望着他蒼白的臉,昨日回來時候,分明腹痛得支撐不住,夜裡免不了又是一番折騰,今兒個,卻依然是起了個大早,幾日的奔波與勞累,他滿臉卷怠之色。看着他滿臉倦怠,雖滿心不樂意,卻也不忍多說什麼,終於還是開口:“好,如果你現在馬上去歇着,我就答應你。”
墨印看着他,終於笑起來,伸手握住他的手,低低道:“謝謝你……”
陽光落在他的臉上,秦殷微微眯起眼睛,儘管臉色蒼白如斯,可那一抹笑意,在他臉上,依舊是奪目的耀眼。
秦殷暗自輕嘆,這樣的事,你就可以笑得這麼開心嗎?你的笑,很好看,可是,竟卻不是爲着你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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懸崖邊上,風拂過耳際。
風很大,風聲尖利,直擊耳膜。
他就立在懸崖邊上,聽風的聲音。
這裡是絕路,而在絕境,卻看腳下雲海生處,雲煙陣陣,偏還另有一番感受。
一步之外,遍是萬丈深淵,踏出一步,再不可挽回,可是,究竟是爲什麼,他非要踏出這一步不可呢?而又是爲什麼,讓他已經斬斷了後路,卻依然猶豫不決?
驀然回首,縹緲的雲煙中,一名女子向他走來。
湖水一般湛藍的衣裳,在一片雲霧中,若隱若現,卻讓本山窮水盡的他,忽然感覺到了柳暗花明。
她是誰?
而,又是爲什麼,在她緩步走來的時候,他的心忽然溫暖了起來?
他想開口問她,可是,卻說不出一句話,他想看清她,可是,眼前一片朦朧,一片夢境般的虛無。
唯一真實的,是她握住他的手,指掌間傳遞的溫暖。
那種溫暖,彷彿是他尋尋覓覓了幾生幾世才終於能找到相守的執着,也彷彿能這樣一直相握,相依相守,生生世世。
可,他卻知道,前面的路必須走。
前面的路——是萬劫不復的深淵。
他的路,他去走,卻不用她陪着他不能回頭。
他想要甩開她的手,而她卻執着地與他十指相扣。
猶豫着,在生死之間,不是爲了自己,確實爲了掌心的那一抹暖意。
放手!他掙扎着,可是卻在她稍稍鬆開手的瞬間,被突如其來空蕩蕩的寒冷擊中,寒痛襲上——通徹心扉……
他以爲她終於放手。
可是他卻聽到她說:“如果不能與你同行,那麼,我寧願先你一步走……”他看不見她,可以,他卻聽到她衣袂獵獵做響的聲音,那聲音,漸漸漸漸的遠去,冰冷一分一分地襲上他的心。
願以爲,放棄,是爲了讓她更好的活下去,卻原來,放手,竟是兩個人都不可抵抗的痛!
他絕望的閉眼,踏出了那一步。
在生死間相隔的那一步。
獨活,不是施捨的幸福。
相隨,才能生生世世不遺憾,不哭。
……
有人在拉扯着他的手,夢裡猛然間失去的溫暖,又握在他的手中。
緩緩睜開眼,長期的黑暗中忽然間到了光線,他微微眯起了眼睛,看清眼前的人,手無意識的一緊,彷彿怕她如夢中的那個人飛身離去一般。緊緊拉住她,對她一笑:“阿利雅……”
韻雅別彆嘴,將腦袋蹭在他的被子上:“你總算知道醒了啊!”今早上,他起得倒早,可是還不到中午,秦殷出了書房便將他送到臥房裡,一覺,竟睡到了下午日斜西方。
“怎麼?你找我有事?”墨印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撐着身子坐起來。
她伸手扶了他一把,怕他受了寒,隨手便是一件披風,給他裹上去,笑嘻嘻地偎在他身邊,眼睛卻往外看:“你一回來就忙,難得清閒,我們去外面看夕陽,好不好?”
心知接下來的日子,可能還有得忙的,不忍拂了她的意,換過衣裳,便拉着她出門。
四處都是雪白的。
昨夜風驟,一夜清寒,今早又是一場大雪。
白色的雪,白色的裘衣,還有,被裹在裘衣中,面色雪白的人。
一張躺椅,被細心地鋪上一層厚厚的狐皮墊子,椅上的人,陷在厚厚的墊子裡,蓋上一件輕軟的裘衣。
“不管,你可不許說吃不下了,這可是我親自熬的燕窩粥,怎麼你也得把它吃完!”韻雅將勺子遞到墨印嘴邊,看他皺起了眉頭,不禁抱怨道。
胃口不好,可是,她熬這粥,定費了很長的時間,不忍拂了她的意,又喝下了一口。
看他喝得實在勉強,韻雅將碗往邊上一放,嘆了口氣:“算了,我熬得不好,你肯喝下這麼大半碗,已經很給我面子了!”說着,也不看他,自己移了凳子,坐得更靠近他一些。
夕陽的光芒,將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那一片陰影裡,有一雙手,一雙緊緊相扣的手。
“墨,你看,那邊有梅花,開得很好呢!”順着韻雅的手指,果然,看到了低窪處,有一片梅林,梅花一枝一枝,白的與雪相融,紅的與雪相映,開得正好。
夕陽勾出躺椅中男子輕淺的笑容。
韻雅選的地是在較高的地方,視野很好,可以看見夕陽,看見梅花,但距離太遠了,卻不能聞到清幽的梅香,只能遠遠地望着,忽然心中幾分遺憾,墨印輕聲低吟道:“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
聽出了他的嘆息,她也想陪他近看梅花,聞那一段幽香,可是,偏偏他身上中了“玲瓏醉”,久未遇到花香,身上的毒也是久沒有發作,她都快要忘記了他身中“玲瓏醉”的事。
韻雅拉了拉他的手,將話題轉開:“看,夕陽多美啊!”
墨印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卻被韻雅搶先了一步,用手指縫上他的嘴,她笑吟吟地看着他,眸光亮過了天上的星光:“你想說‘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對不對?”
看着他眼光一閃,知自己是說中的。
他若對她說這話,會是什麼意思?韻雅皺了皺眉頭,
忽然湊上前去,一把將他抱住,在他懷中蹭了蹭,喃喃低語:“墨,你知道嗎?陪你看過了夕陽,黃昏離黑夜再近,我也不怕了……”
是嗎?他的手劃過腰間的玉,她送的梅花玉,觸指冰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