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書生點點頭,笑了起來,“楊小娘子果是蕙質蘭心,佩服,佩服。”
楊滿月笑了笑,算是迴應了。
剛準備脫下圍裙卻聽人羣中有人道:“哼!白肉如此吃法是北人吃法!那韃子取豚肉(豬肉)以小刀片之,以肥瘦相參、橫斜碎雜爲佳,與聖人割不正不食一語截然相反。楊小娘子今日做此菜,到底居心何在?!”
楊滿月愣了下,看着來者也是個臉生的,此刻一臉怒容,那模樣好似憤青。
嘴角不由抽了下,這等人最是麻煩。
民以食爲天,如果連吃個東西也要分天南地北,那就真得太累了。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冷雲掏出一個銀製的酒壺,打開蓋子給自己倒了一盞酒,紅紅的梅子釀在白瓷酒盞裡歸於平靜,好似男子那平波無瀾的雙眸一般,帶着一股沉靜。
“金人崇尚跳神儀,你說得便是那跳神肉。其國內,富商士宦,其室內必供奉神牌。每到春秋,擇日致祭後,便吃跳神,故此肉又叫阿嗎尊肉……”
“侯爺說得這事誰不曉得?”
未等冷雲說完,那人便打斷了他,“所以我才說楊小娘子其心可誅!”
冷雲冷笑,“肉皆白煮,例不準加鹽醬,自片自食,你可知?”
此言一出,那人頓時啞口無言,有心想反駁,可卻又反駁不出來,馬文如等一羣人叫罵道:“哪裡來的廝?番邦蠻夷的粗略吃法豈可與楊小娘子的精製相比!?去去去,莫不是來搗亂的?”
“哼!商女不知亡國恨……”
那人見衆人攻擊,不但沒退縮,反而繼續開口諷刺楊滿月,“隔江猶唱後亭花!”
“呵呵!”
楊滿月笑了起來,“這位大哥,你有時間在這裡憂憤,指責我一個小女子,何不脫了這身文士衫,棄筆從戎,直接去那戰場報效國家不是更好?”
“勞心者勞力……”
那人不慌不忙地應着,“我等讀書……”
“我放你娘個P!”
他話還沒說完就被滿月一句髒話給呵得目瞪口呆,一羣讀書人也傻眼了。
他,他們聽到什麼了?
剛剛,這,這個名滿天下的才女罵髒話了?
冷雲嘴角抽了下,忽然感到了一陣無力。
又罵髒話,這毛病……
還沒吐槽完卻見那小東西氣沉丹田,忽然大喝道:“國之興亡,匹夫有責!”
聲音很大,有些尖利,可卻如黃鐘大呂般,震得人耳膜發疼。
在場的讀書人都傻眼了,這,這,這……
說得好啊!
“提筆的就不能上戰場?崇禎爺南遷,就取消了所謂匠籍,商籍,崇禎爺爲何要這樣做?保守成規,不思進取,不與時俱進,那就是亡國!你一小小書生,看事只看表面,一道食物罷了,也能被你扯到天上去,呵呵,你這種人我見多了。口號喊得震天,投降起來卻是比誰都快!”
楊滿月嘴皮子翻得極快,如機關槍一樣,句句都如釘子,死死地釘在那書生痛腳上,毫不留情。
只見她嘴角微翹,帶着一絲嘲弄,“想那東林黨人,何等鐵骨?口號震天,待闖王來了,跪迎之人便是他們!等金人來了,又大開城門!想那東林魁首錢謙益做了一輩子道德先生,臨了一句水太冷,還不如其妻柳如是有氣節!”
握在手裡的菜刀猛地一拍菜板,隨即便指着那書生道:“我且問你,東林黨正耶邪耶?!”
媽媽呀!
這話誰敢答啊!
東林黨雖出了幾個跪舔的叛徒,哪怕是那說“水太冷”的錢謙益也沒投敵啊!所以這股政治勢力可還活躍在朝堂上。他們可都是要考功名的,這話哪裡敢說?
前途不要啦?
說了東林好,就要得罪其他勢力;說東林不好,直接就別想混了,這楊小娘子瘋了不成?!
正當一羣人被這小姑娘震得七葷八素,以爲她瘋了的時候,卻又聽她話鋒一轉,道:“先王之爲天下也公,故務治事;後世之爲天下也私,故各防弊。務治事者,雖不免小弊,而利之所存,恆足以相掩。東林邪耶?正耶?”
衆人恍然大悟,不由驚歎此女才華。用東林黨裡的失德者舉例,又用辯證的方式說明,天下之事沒有絕對,東林黨有趨炎附勢者,亦有鐵骨錚錚者。
冷雲嘴角噙上了一絲笑,看向那書生,“後生,大可不食,何故呱噪?”
未等那書生接話,就聽滿月道:“侯爺,傲者不食糟粕物,侯爺是想學黔敖麼?”
衆人鬨堂大笑,嗟來之食的典故大家都是曉得的,這侯爺與楊小娘子當真是絕配,這你一言,我一句的,那廝氣得臉都紅了,嘴脣直哆嗦,當真是滑稽極了。
這時又聽那侯爺道:“此言差矣,曾子亦言:微與!其嗟與,可去,其謝也,可食!聖賢言在前,枉做小人何妨?”
“唉!”
楊滿月搖頭,“侯爺且聽我一言:因噎而廢食者必死,防弊而廢事者必亡!迂腐之輩,江水滔滔,終隨波逐流,泯滅衆人,這小人,不當也罷……”
一羣看熱鬧得受不了了,終是再也繃不住了,抱着肚子哈哈大笑,再看那書生,已氣得翻白眼了,胸口劇烈起伏着,指着楊滿月,“你”了個半天卻是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最後一跺腳,罵道:“好個牙尖嘴利的妖婦!有辱斯文!好男不跟女鬥,告辭了!”
楊滿月笑着襝衽一禮,脆生生地道:“貴客走好!”
那人聽了這話更是氣得抖了抖,加快了腳步,只覺自己連一個小女子也說不過,當真是沒臉極了!本想借着這女子的文名替自己揚名,未曾想這女子如此刁鑽,美名倒是沒揚到,全成醜聞了。
等那人一走,一個常來的食客便道:“那人我曉得。昔年我去寧波行舉業,倒與此人有過幾面之緣。此人乃是鄞縣的,倒是有些才名,不過在下只聞他詩名,倒不知他是如此迂腐之輩。”
楊滿月搖了搖頭,“到底是一腔愛國熱血,雖迂腐,倒真誠,不能苛責過了。”
“楊小娘子,你真是心善。”
顧大郎搖着頭,道:“楊小娘子恐怕還不曉得自己現在是多有名吧?你的一句任爾東南西北風是傳唱大江南北啊!那廝分明是故意尋事,想借着你的文名替自己揚名,呵呵,這種東西,我看多了!”
楊滿月張了張嘴,有些懵,再一琢磨,卻是明白過來。
咧了咧嘴,有些哭笑不得地道:“我那點微末之學哪堪大雅之堂?這人卻是尋錯人了……”
“他哪裡會尋錯?”
冷雲端起酒盞,修長的手指摸索着酒盞,淡淡道:“以爲你一介女流,雖有學識卻不如男兒鑽研深刻,便想踩着你上青雲。呵呵,哪知卻是算錯了,碰上硬茬了……”
她嘴角抽了下,喃喃道:“你這話說的,倒當真如他說得那般,我成潑婦了……”
一羣人愣了下,隨即哈哈大笑了起來,待笑過後又紛紛讚賞滿月學問好;又見侯爺面露不悅,有那機靈的立刻又讚歎二人默契,乃是天造地設的一雙……
某個冰塊聽了這話,臉色立刻緩和,點了點,居然還請人喝酒,看得滿月嘴角都快抽上天了。
大叔,你是不是太好哄了些?
攤子上那是一直熱熱鬧鬧的,因着滿月的緣故,這還未到中午呢,居然所有的食材都消耗一空,楊滿月不由感嘆:在這古代行走,還得當文抄公啊!
正在內心盤算着是不是再當個幾回文抄公時,又聽那羣讀書人議論,“說起來,小娘子剛剛與侯爺的那幾句應答也頗有妙處啊……”
嘴角又是一抽,那可是梁啓超大人寫的,能不妙麼?
見冷雲正定定地望着自己,吐了吐舌.頭,衝其做了個鬼臉,便不再多言。
冷雲被她這小女兒態搞得哭笑不得。
這個女子他是越來越看不明白了。其實相處這久,他發現她的學問並不精,但卻十分廣博。比如在他那兒養傷時,一次夜間扶她在花園內散步,她見明月朦朧,又道天氣沉悶,明日必有雨。果不其然,第二日真是雨天。
又比如偶談軍中武備,說起火銃,她居然知道此時火銃的優劣,還說了一些他聽不懂的話。若看雲識天氣,她農家女之身份瞭解一二還能理解的話,這火銃乃是國朝機密,她又如何曉得?
這小東西還真是個謎啊!
這會兒道出的話,其實大含深意。如今朝廷又有人想反變法,這變與不變又起爭論,她剛剛這番言論頗爲積極,但只是積極卻不激進,暗含中庸之道,走得是徐徐圖之的路線。
換言之:陳舊革新是必然,但也應徐徐圖之!
這與自己的想法很契合。
男子的嘴角微微上揚了起來,默默地將她做得蒜泥白肉吃掉,喝掉最後一口酒,將酒盞放下,道:“大病初癒,不宜操勞,且回去,如何?”
“好啊!”
她倒難得沒反對,實在是這羣書生太熱情,吃不消啊!
跟陳氏打了個招呼,便逃也似得跟着冷雲走了,一邊走還一邊喊道:“真是人怕出名豬怕壯,這些人太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