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軟禁

她醒於晨曦, 窗外斜風帶雨,將窗紙浸盡,桌上燃盡後堆積的白蠟中冒起最後一絲煙。

牀頭連排太師椅上睡着東倒西歪的太醫們, 角落裡蹲睡着七八個宮女, 她沒有叫醒誰, 也不顧紮了滿臂的銀針, 便下了牀, 踏着地上嘔出的烏血悄然走出去。

身後有人快步跟了上去,她擺了擺手輕聲道:“別跟着我了。”

“胭脂。”

她聞言猛然站定,卻繼續向前走, 嘴上重複道:“我說了,別跟着我。”

那人譏誚她:“現在是郡主了, 底氣也足了三分。”

她在花架下終於轉過身, 看着路那頭的燕南風, 他今日穿着皇城司特有的繡衣輕甲,長髮全數盤起, 身姿筆直看上去孤高冷漠,但是,何以是這個神情?

“既然知道我是郡主,爲什麼還叫我胭脂?”

燕南風淡淡道:“好吧,那麼晉安郡主現在是要去哪裡?”

“去找人。”

“找百里扶桑還是慕連侯?”

她一愣, 舉步緩緩走到他面前:“喚郡主叫胭脂, 喚世子叫慕連侯, 也就僅限於方纔那一句罷, 我知道你有皇后撐腰, 但是以下犯上是大罪,讓人聽見不好。”

“所以昔日種種, 你已經不念了?”

昔日種種?她與他有什麼種種可言的?無非是在一個雪夜遇到他,又給他餵過一顆糖,再無非就是在那深宮冷院裡……但是都是萍水相逢,沒什麼可唸的。

“與你有交情的是胭脂,不是慕挪,” 她垂下眼簾,不再看他,“至於昔日種種往後再說吧。”

“也好,都依你。”他靠近了,她往後退,他極快的伸手扶住她後腰,又拉過她手臂,將上面一根根的銀針取下來,二人一時靜得無話。

“皇后想召見你,你去不去?”

她想起李皇后那張刁鑽詭秘的臉,心中忌諱,一時沒了主意,卻想自己還未站穩腳跟,還是不要惹事爲妙,便道:“我去。”

燕南風目色飄遠,道:“唉,到了這一步你只會越走越深,真的不說實話嗎?”

她聞言愣愣的,皺起眉頭,“我沒有再隱瞞任何事,何來實話一說?”

他看了她一眼不再言語。

二人一路到了慈寧宮,皇后已在宮中等候多時,直到一層一層的傳喚傳入宮中,才得以進去,慕挪心中打着鼓,舉棋不定的看了一眼燕南風。

皇后依舊穿着那一身火紅的鳳尾大袍,眼睛細長,櫻桃小嘴,肌白膚嫩,架勢大氣,她一笑確實明媚動人,但那笑裡卻終究是有點什麼不同。

她擡眸看見慕挪時,起身快步迎來,轉瞬間,如豆大的淚珠就垂落下來,她一把將慕挪抱在懷中,如長輩如尊長的泣道:“你這丫頭,這麼多年爲何不回來,世人都以爲你死了,如今回來這可怎麼好?”

莫非是怪她回宮的不是時候?

明明和這皇后極不親近,甚至不曾有任何關於她的記憶,她卻演這一出給宮人看,實在很虛僞,極造作。

慕挪將臉埋在掌間,哭訴道:“這些年也想過死,可終究沒死成,侄女兒便知道自己是命不該絕的,是時候回宮爲父王母妃陳情了。”

“撐了這麼多年,你也甚是不易。”

二人你來我往虛叨了幾句便扶手坐下,慕挪口乾舌燥,試探着摸茶碗,一旁有人幫她傾茶,身後站着個頭戴羽冠的男子,且笑吟吟的,是皇后的表弟劉小侯爺。

她記得這混賬當時如何嚇唬她,且起身作安笑了一聲:“慕挪見過劉小侯爺。”

他討好似的將茶遞上:“晉安郡主不必客氣。”

她抿了一口茶,心中的惡陡然而起:“要的,我在八王府時的侍女近來入了宮,有閒也見了一面,聽聞小侯爺對她極關照極呵護的,她這等下人心中萬般感激,真是折壽了。”

劉小侯爺面上一凝,皇后以爲是他又在宮中胡來,丟個他一計白眼。

皇后牽過她的手,繼續道:“你纔剛回宮就中毒了,毒雖解了還要多加留意纔是,你得小心謹慎,這段時日你就在寶相樓住下,離本宮這兒最近,本宮已安排了皇城司在你身邊時刻保你周全。”

“慕挪只想儘快面見聖上。”

皇后垂目後端起茶,慢悠悠回道:“聖上養病回朝多有疲勞,而近來又有堆積如山的奏摺在身,還是不要刺激他了,何況八王府遠在千里又已是斷壁殘桓,早晚陳情都是一樣,本宮看來還是暫緩爲妙,你身子還未痊癒,先養病吧。”

原來今日召喚她,是警告她。

她心中明白,直到不能衝動,便拭淚點頭,乖乖跟着劉小侯爺去寶相樓。

空樓中早已安置一切,桌椅是黃花梨,圍屏是雞翅木,牆上一副黑漆描金山水圖,桌上擺放紙筆墨硯棋,核桃木書櫃滿是書文,甚至在楠木四柱花鳥牀上擺了一把大葉紫檀琵琶,面面俱全,井然是一副打算將她鎖在樓中的架勢。

她轉身,當着劉小侯爺的面合上門。

“恩?郡主這般不合禮節吧?”

她笑着,緩緩插上門閂,光透過門上雕花,投的她面上光怪陸離,“難道小侯爺氣勢洶洶抓我八王府舊時女婢就合禮節嗎?”

劉小侯爺臉色一沉,“那賤婢胡說八道,八王府一事與本王毫無關係,本王爲何要抓她?”

“有沒有關係,查過才知道,小侯爺現在問我,我又怎麼知道呢?”她半顆眼珠黑漆漆的滿是輕藐,“多嘴說一句,往後別找她的麻煩,她已經死了。”

真是始料未及,六年後回宮路上等着她的,竟是接踵而來的下毒與軟禁,這條路比她想的更難走,她坐在牀沿撥弄了幾下大葉紫檀琵琶,錚錚幾聲響,從裡屋喚出一個睡眼朦朧的人,她瞧着一愣,是蟬衣。

蟬衣也驚了,連忙出門跪下,“原來郡主已經來了,奴婢有罪。”

慕挪將她扶起來,笑道:“別跪了,這就不認識了?聽不出我的聲音嗎?”

蟬衣聞聲怔怔,驚喜道:“哎呀,是姑娘啊,原來是真的,傳言說百里公子身邊有個丫鬟就是晉安郡主,我還以爲是句玩笑話呢,奴婢見過郡主。”

慕挪道:“快站起來吧,我不習慣與人跪着說話。”她吩咐道:“對了,趁着皇城司還未到,你趕回昌德宮,幫我帶句話。”

蟬衣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眼神往裡屋瞅,低聲道:“噓,裡面還有個丫頭。”

“有話就說,遮遮掩掩的算什麼?”說話間,屋中走出個懶洋洋的瓷娃娃。

慕挪上下掃了一眼,感嘆道:“碧之?怎麼會是你?”

碧之瞪着水靈大眼,“幹嘛?你認識我?”

慕挪心中一樂,面上卻沉下去:“大膽奴才,居然敢直呼你我,還不跪下?”

“我不,我還得提醒公主你,你想讓人去昌德宮傳話,那是不可能了,百里公子和世子因爲郡主中毒一事受到牽連,已經被押在大理寺,你要把話傳給誰?其次,碧之我是奉命來盯着你的,不是用來被你使喚的。”她往桌邊靠坐,十分得意。

慕挪站起身,在她面上種種拍了一下桌子,“混賬,我叫你跪,膽敢不跪!直接拖出去打!”

碧之到底是個二七女童,見她色厲內荏的堅持,止不住顫了顫,“可是……你不是不喜歡人跪着說話嗎?”

慕挪瞠目冷笑:“我就喜歡看你跪着。”就不信治不了她這丫頭片子。

一扭頭,卻見燕南風正站在門外,碧之帶着哭腔想衝過去,慕挪回頭一指:“不準動,給我跪着!”

燕南風淡淡看了一眼碧之,沒有制止的意思,嘴角扯出一絲淡淡的笑,拱手道:“皇城使燕南風見過晉安郡主。”

“皇城司來了多少人?我好讓蟬衣爲大家準備午食,監視我想必也是很勞神的。”她掃視他身後,只不過帶着三個帶刀皇城司,“這麼點人?你就不怕我跑?”

他極緩的眨了眨眼:“郡主現在是什麼處境?”

“先中毒,後軟禁,皇后一定對外宣稱我在養傷,而八王府一事會被衆人慾蓋彌彰,最後我不過是白白入宮。”

“錯,你的處境是你並不知知道八王府的兇手是誰,若立即陳情於聖上太冒然,最終只會遷怒旁人提前來殺你,而現在,對外宣稱郡主在樓中靜養毒傷,則意味你尚且毫無威脅,自然也就安全一些,其實軟禁你是爲了保你。”

她想起皇后滿是算計的眸子,冷道:“你自然是爲皇后說話了。”

“我不爲任何人說話。”他又眨了眨眼,硃砂痣微微一動,“不過私下溜出去倒是可以的。”

她聞言喜形於色,拔腿要出去,燕南風笑出聲,擡手示意身後皇城司上前堵在門口,“郡主,在下是說溜,你這麼明目張膽走出去,不是要給我難堪嗎?”

燕南風走後,碧之坐在地上揉着膝蓋,“你就別想了,公子一定會把你看得牢牢的,軟禁你不是皇后娘娘的意思,是他的意思。”

他?

翌日未時烏雲襲城,帶來一陣瓢潑大雨。

慕挪推窗,趴在窗檻上招呼皇城司的三人進來避雨,但沒人理她。

蟬衣和碧之在裡屋抱團小憩,屋裡屋外唯有雨幕擊瓦聲。

她坐在門前抱起大葉紫檀琵琶,對着雨幕一陣撥撩,院裡似有迴音般空蕩蕩的,心中亦是。

不知何時雨幕裡緩緩走來一人,手中低持青烏油紙傘,傘沿雨水如瀑而下,他步子極緩,長衫已經溼透。

皇城司三人已認出來人,卻不敢阻攔,那人走到階下已經停住,琵琶聲也停了。

大雨磅礴有一種莫名的悲慼,她以爲在此情此景下慕連侯會以一句“好久不見”開始,然而並沒有。

“我都知道了,扶桑都告訴我了。”他雙眼下一抹青黛色,而目色淡然,無喜無憂,“你寧願讓他先知道一切而不是我。”

“我一直沒有機會。”

“你有的,只是你不願意。”

“所以你是專程來怪我的?”她走出屋,站在雨幕之外,“雨好大,進來坐吧。”

他搖頭,“不必了,我只想知道當年發生了什麼?”

她無奈一笑:“當年發生了太多的事,你問的哪一件?”

“所有,”他頓了頓,“關於你的所有。”

“當年我從那場大火中逃了出來,後來輾轉進入了陸公府,我本想就一輩子留在那裡,沒想過還會遇到你。”

“爲什麼不來找我?”

“男,也許還沒找到你,我就會先死,”她又無奈一笑,“何況我們之間的事都怨我,我有什麼資格求你。”

他一愣,上前緊握她的手,“不怨你,無論過去如何我都不怨你,你能回來就好了,今天我不能久留,只是順路過來看看,你沒什麼想問我的嗎?”

慕挪心中如有蟲動,明知不便多問,卻終究沒能按捺住,“百里扶桑呢?他已經被放出來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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