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山頂殿

百里扶桑默了默, 道:“你還有乾糧嗎?”

“有一些,你呢?”

“足夠了,我和你一起上山。”

蘇如仕道:“我也去吧, 既然來了此地, 遇到雪流沙又活了下來, 就索性上去看看。”

真是有意思, 此刻宮中的三大勢力:皇后的爪牙燕南風, 世子的頂樑柱,兵部尚書之子百里扶桑,董妃的面首蘇如仕, 都集聚在此地,且都是單槍匹馬, 身陷兩難之地, 既不好箭弩拔張, 也不適合釋放友善。氛圍多少有點奇怪。

四人歇息了片刻,卻知道不能在這久坐, 這樣的環境中只會越坐越冷,晚些時候風雪終於小了一些,便預備起身登山,各自吃了一些乾糧,喝了兩口酒, 便沿着山體的中線往山頂去。

天山四周萬里浮雲, 近乎看不見遠處光景。

燕南風在前用劍鞘鑿開面前的積雪, 用以開路, 隨後是百里扶桑與胭脂, 蘇如仕收尾,百里扶桑先是揹着她, 但漸漸的額體力透支,胭脂思來想去,不忍拖累他,便掙扎着下了地,不由自主抓住他的手。

燕南風腳程快,站在遠處等着三人,等百里扶桑近來,他疏忽道:“還沒請教過,二丫姑娘是公子的婢女嗎?”

“二丫?”百里扶桑微微一愣,直到感覺胭脂拉了拉他的手,方正色道:“是,還未謝過燕大人,多謝出手救下她。”

燕南風長長的哦了一聲,轉身繼續登山,四人又行了幾百丈遠,忽聽見腳下傳來清脆的破冰之聲,百里扶桑忙道:“別動!”但到底是晚了,周身三丈內的積雪在一刻之間突然全部塌陷下去,四人還未來得及驚呼,身子便猛然跌了下去。

黑暗中,胭脂很快觸了底,她清晰的聽見身體砸在岩石上的聲音,隨後控制不住的飛快翻滾,直到撞在一個堅硬的東西上面,才得以停下來。

她的手臂又再次脫臼了,卻因爲渾身的劇痛,反倒沒什麼感覺,只覺得天旋地轉的,半響之後才覺得意識清晰起來,能聽見聲音了。

不遠處擦起一點火光,燕南風站了起來,手中持着火摺子走近她,他兩隻手因爲摩擦變得血肉模糊,血順着手掌的紋路往下流,滴在地上。

他知道她有一隻胳膊容易脫臼,便先將她脫臼的手接好,又舉着火摺子將地上百里扶桑與蘇如仕扶起來,四人都傷的厲害。

他們望了望四周,發現已經處在積雪下面的一截極長的石階上,石階的頂端形成拱形的冰,支撐着上面的積雪,方纔便是一截冰碎裂了,使得他們掉了下來。

這石階極長,一直延伸到看不見的高處,遙遙看去陰森可怖,但是因爲在冰下,沒有山風,所以比山體外溫暖許多。

“這應該只是一條普通的石梯,因爲常年被積雪覆蓋便凍住了,後來,有人從冰層下鑿出一條道。”燕南風推測道:“這石階上鑿紋不清晰,應該是條很老的路了,看來天山上並非是無人之地,如果聖上與國師要登山,恐怕就是順着這條石階上去了。”說着他舉着火折緩緩往高處探去。

胭脂一時眼花繚亂,只能跟着三人繼續往上爬,或許因爲積雪下空氣稀薄,她越來越氣短,暈暈乎乎的,三人輪流將她揹着。

她在期間醒過幾次,迷迷糊糊之間,總覺得石階的兩側投來許多的視線,她側過頭看兩側的冰層,發覺冰層下面似乎凍住了什麼東西,因爲四周無光,使得那些東西看上去像是巨大的,有些扭曲的魚。

四人不休不眠,埋頭苦走,終於在一天後走出了石階,從山頂的一塊岩石後面鑽出來,此時天色已暗,山峰的風呼嘯如龍,幾乎要將人掀翻。

眼前的山頂並不大,其上蓋了一座小宮殿,形狀竟似遠在千里外的宮廷大殿,而山中大殿的門和窗早已被風雪冰封住了,整座宮殿晶瑩剔透,在月光裡泛起冷藍色的光。

他們繞着這山中殿尋了一圈,沒有找到合適的入口,只好用劍柄對着側窗連砸了數十次,才得以砸開一扇窗戶,幾人依次的鑽入躲避風雪。

這殿並不大,殿內的垂帳、桌椅、矮案整齊的陳列,因爲每日山頂晝夜溫差交替,使得殿內的冰雪消融又凍結,殿樑與四壁都垂掛着無數又長又尖的冰柱,在黑暗中折射着冷冷的光。

四人看了一圈,並無所獲,百里扶桑走到殘窗邊望向深遠的平原大地,“我們方纔從山腰處的石階走到山頂,不過用了一天,若是聖上一路順着石階下天山,要想回到京城也不必花費太長時間。”

蘇如仕:“所以國師所說的返京需半年之久,根本就是扯謊。”

燕南風坐下身來,“這裡天寒地凍,連地上都凍出厚厚的冰,除非真的通妖術,否則活人如何在這裡呆上四五年之久,我想他們從未登上過天山。”

“那麼這近五年以來他與聖上又是去了哪裡?當年隨行出宮的人馬有上百人之多,這一大堆人馬去了哪裡?”

“方纔在石階上,不是已經看到了嗎?”

胭脂猛然想起方纔在冰層中看到的那些形態古怪的魚,原來真的是人屍。

蘇如仕大驚道:“這意思是……聖上他已經!”

燕南風冷冷道:“你不要胡亂猜測,無論聖上與國師以及那些人馬的下落如何,我們都還沒有確鑿證據,此事事關重大還是慎言爲妙,這件事我們最好暫時保密,無論是誰早一步泄露,對任何一方都不會有好處。”

無法連夜下山,大家只得各自在大殿裡尋一個角落休息。

還是冷啊,太冷了,胭脂始終沒能睡着,她悄然起了身,靜悄悄的靠在破開的半邊窗上盯着外面,窗外的月華灑入窗中,籠在她頭頂,碎碎細細的好似將她融在其中,這樣沉默的光景正適合她這樣的安靜。

山外極遠的天空上正浮着低壓的雲,被凡間泛起的紅光所沾染,那紅光閃爍不定,使得雲像黑暗中綻放的一朵朵血色的花。

“是鄰國,相比是戰爭的火光。”她聞聲回頭一望,看見百里扶桑已經坐了起來。

她沒有露出遺憾的神情,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低聲道:“雖說殺戮會讓人遭受恐慌與痛苦,但現在遠離殺戮的我,竟會覺得戰火的顏色如此的驚豔漂亮,所以,人都一樣的自私和冷酷,對吧?”她又道:“倘若聖上真的發生意外,吳國會怎樣,吳國上空的雲也會被染紅嗎?”

“雖然現在吳國朝中動亂,隨時會有內戰,但畢竟世子還在。”

“世子已經失蹤了,他是生是死尚且不知,即便他在雪流沙中活下來,在這無水無糧的冰山上又如何生存?若他出了意外,天下又會如何?其實我真的很擔心他,可是不知道爲什麼,我提不起出去尋找他的勇氣,我怕自己死在路上,也怕找到他時他已經是一具屍體,我心裡的顧慮太多了,不敢邁出一步,又恨自己邁不出一步,我真沒用。”

她望着遠處的雲,輪廓拓在墨色的宇空中,眼睛裡的清光忽明忽暗,似乎有無處的煩愁。

流言中的那個郡主一直很遠,遠在大明宮,遠在孔雀臺,遠在一段琵琶聲中,過去的她只是一個遙遠陌生又充滿傳奇色彩的符號,而在此之前,他所認識的胭脂和那個郡主毫無關係,直到現在這一刻,遙遠的郡主的似乎與女婢胭脂重疊了。

他難得的溫婉一笑,透着無限安慰,“你若覺得心中不安,天一亮我們就下山去找世子。”

“好。”她側過頭來,“你一點也不在意這裡的怪事,你對世子的生死也看的很淡,你總是走在風口浪尖上,看上去你對世子鼎力相助,護衛有佳,可你其實把這些看的很淡,即便最終不是世子主宰吳國,你也不會太在意。”

他微微一愣,沒想到她會突然給自己下這樣的定義,他沉吟半晌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

她再次望向紅雲,“不想等天亮了,我們走吧。”

他點點頭,“好。”

天廓剛展露拂曉,燕南風便從夢中醒來了,他下意識看着垂帳另一頭的角落,那裡空蕩蕩的,百里扶桑與那二丫早已不見了,他定定盯着空蕩的角落,好片刻才移開視線望着殿外逐漸浮現的陽光。

小半個時辰後,白日徹底涌出雲端,山頂上鮮有云霧的遮擋,日光顯得格外強烈,曬在人身上終於有了暖意,本就被凍結成冰的山上宮殿,在陽光下泛起刺眼的光暈,蘇如仕也醒來了,他擡手遮住眼睛,從指縫中看見燕南風在殿中踱步來踱步去。

“百里公子他二人呢?”

燕南風笑了一聲:“大概是急匆匆的逃下山了。”

“這裡天寒地凍的確叫人呆不住,既然沒有收穫,我們何不也下山去?”經過此次一番遭遇,蘇如仕對他甚是敬畏,話語間透着一絲請示,“現在有石階在腳下,想下山不過走上兩日,大人你說呢?”

“既然下山如此容易,那何必急着走呢,我還想好好瞧瞧這裡。”燕南風在殿內四處轉着,查看了片刻似有些失望,嘆了口氣,又拔劍將頂上的冰錐削去一大片,他擡頭望着殿頂,良久後才問:“蘇大人從前在宮外見識過不少奇聞異事,古怪的圖騰吧?”

“從前研究戲本子和戲服,有時也會自己編繪,確實見過不少。”

“可有聽說過雌鹿逐浪這種圖騰的由來?”

“現世裡流傳的圖騰不過幾種,花鳥魚蟲,日月星辰,百獸一派的多以生肖神獸爲主,其餘的倒是沒有聽說過,鯉魚躍江的倒在四棟牀頂見過,雌鹿逐浪實在沒有聽說過。”

“哦。”他問的隨意,對這回答似也不上心,無所謂道:“既然看不出什麼名堂,我們就早些下山,尋個驛站吃飽喝足泡個澡,再好好睡上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