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宋胭脂

她無奈的登上樓,腦袋與四肢像灌足了鉛水,每一步都既緩又沉,偏偏笙簫聲直轉急下低沉綿長,她一邊走着木階,一邊閉上眼睛。

“胭脂。”陸千芊已到她面前,見她無精打采,皺了皺眉頭,“這麼遲纔來,半途中又溜去哪裡了?”她似乎喝醉了,心緒飄飄忽忽的,沒有往日的咄咄逼人,只轉身揭開厚重的垂簾,“是不是不舒服?進來吧,往後真累了便喚他人來送裘衣,真沒出息,我讓你使喚人,你卻不,累死你都是該的。”

這話說出來盛着酒氣,語氣輕飄飄的,不含一絲埋怨,胭脂鬆了口氣,賠着笑跟了進去。

垂簾後面是偌大的房間,地上鋪滿雪白的狼皮,光腳踩着十分扎,又刺又癢的讓她陡然清醒過來。

對面正坐着七八個醉酒的華衣男子,各自懷中攬着一兩個□□乍現的姑娘,姑娘們正時不時把手往他們懷裡伸,一會兒順出京城的名貴絲帕,一會兒順出小碎銀子,男子們不氣不惱,還將果子塞在懷中叫她們去掏,胭脂心中暗暗冷笑,瞧不上這些人。

旁側還有位男子顯得格格不入,他似乎不把姑娘們看入眼,兀自一人裹着陸千芊的毛裘大衣,時不時捏起桌上的果乾,把玩着卻不吃,又心不在焉的望向窗外細雪,明明坐着貴客中,卻和糜\爛奢華的背景不相稱。

陸千芊添了新杯,上前道:“如仕,來瞧瞧胭脂,五年前你來府中便是她服侍你的,我看你對這些姑娘不感興趣,特讓她上來陪你說說話解解乏。”

那男子聞聲看過來,烏眉微曲,眉清目秀,是昨夜的敲門人,胭脂心中咯噔一跳,便聽他道:“是,多年不見,有些變化了。”

胭脂心中又一跳,昨夜自己胡說八道一通,不知有沒有讓他懷疑。這一想她心中陡然又虛了半截。

陸千芊:“你這丫頭,還不叫蘇大人。”

她顫顫巍巍跪行而上,聲音卻裝的平靜溫柔,笑意滿腔:“小人胭脂見過蘇大人。”

一顆龍眼在他手心滾來滾去,不知在打量什麼。

胭脂用手試了試銀酒壺,酒水已涼透:“大人,天寒地凍的天,多飲兩杯酒可暖身又可怡情,若大人覺得酒太涼,小人這就給您暖上。”她剛要去握壺把兒,他卻來抓她的手。

胭脂低呼一聲,動靜稍顯大,其餘幾人看過來,前俯後仰,笑得滿眼曖昧,蘇千芊更有些得意,自家院子裡這樣姿色平平的人兒都能比過東來酒樓的姑娘,她心裡很受用。

她依在一個華衣男子肩頭,調侃道:“如仕真是念舊情,還惦記着故人,要是我呀早早便忘記了她,胭脂你今夜就留在東來酒樓,好好陪着大人,一步都不許離開。”

府中做客不曾少過,一向輪不到她這種平庸之姿來伺候,如今這是哪齣戲?

胭脂怕被他看穿,只垂頭柔聲道:“大人饒命,小人長了疹子,怕傳染給大人。”

他沒有放開的意思,聲音低沉,似乎怕被其他人聽到:“你雙眼充血,一看便知是病了,已經燒成這樣又何必逞強過來,從前和現在就只是倔強這一點如何都改不掉。”

倔強?她自小順從,從不知反抗與堅韌,倔強的人不是她,她淡淡笑,不說話。

蘇如仕打開裘衣,拍了拍腿,示意她枕上,“你先好好休息,待席散了我叫你。”

胭脂本想回絕,卻怕惹得麻煩,便乖巧照做,見他也沒有一絲一毫的狐疑,這才放心臥下。

他的衣袖上是滿繡的黑竹,底布上有紅黃交錯的流彩,一動,竹林就隨風搖曳似的,搖得她心事沉沉,又頭暈目眩。

她小睡了一會兒,耳邊傳來窸窣聲,待她再睜眼,卻看見真正的宋胭脂坐在對桌,偌大的屋子裡只有她們,宋胭脂穿着那件紅色的金花裙,是她做了親手燒去的。

她揉了揉雙眼,以爲是幻覺,“胭脂,是我,我是小池啊。”

宋胭脂卻什麼也聽不見,只奮力往口中塞桌上餘食,她似乎飢餓已久,吃得滿臉滿袖都是油漬,吃了半響突然停住,僵硬的擡起頭看着對面的人兒。

“小池,我好餓,下面什麼都沒有,灰濛濛的一片,我好辛苦你知不知道?”宋胭脂哭起來,鮮嫩的肌膚上,膚色層層褪去,雙眼凹陷佈滿血絲,她放下食物一路爬過來,四肢扭曲,像一隻駭人的蜘蛛,“小池,你爲什麼不說話爲什麼不理我,你害怕我了嗎?你害怕我了嗎!”

她用力揉着雙眼,心臟在胸口砰砰亂跳,“胭脂……”

胭脂!

“胭脂?”

她驚醒,口中暗喘,側窗冷風過堂,激起她一身寒顫。

蘇如仕正垂頭望着她,擔憂道:“你怎麼了?抖的這麼厲害?”

她繼續裝可憐,往他懷裡鑽:“小人做夢,夢到兩個官差在追小人,追着追着就進了一處山洞,山洞上寫了三個字,閻王殿,把小人嚇壞了。”

他卻沒回答,將她扶坐起,偌大的房間人羣已散,一地剩瓜殘酒,窗扉無人管,被風颳的開開合合,啪啪作響。酒宴散後,他大概是怕將她吵醒,一直沒有動過身子。

“累了嗎?起來隨我回房吧。”

胭脂暗暗掃了一眼對案,案桌後彷彿還有輕如煙的宋胭脂的輪廓,她故意擡手打翻了杯酒,撒了自己一身,“胭脂一身酒氣,還是不要污了大人的睡處,胭脂在這湊合一夜就好,”見他不說話,便拍了拍胳臂:“小人皮厚,不怕冷。”

他那樣盯着她,總像是看穿了她,看明白了她,知道她是誰,知道她從何而來,知道真正的宋胭脂去了哪裡,她心頭纏了一根線,正被風撥,顫顫巍巍。

“大人既然沒意見,那小人就臥下了。”她頭枕着小臂,臥在他腳邊仰視他,眼神充滿可憐的祈求。

蘇如仕有些失望,卻還是點了點頭,走出去數步還是說:“胭脂,不管你變了多少,只要四下無人,你就不必對我這樣拘謹,我還是我,你也還是你,我們來日方長。”

她的心劇烈的顫抖,一直喘不上氣,快要跳出胸口,來日方長,來日,方纔……他指的是什麼?

他走後,只剩她一個,溫度驟降,外頭寒風還在刮,忽然吹開窗扉,捲進一室雪花,紛紛揚揚飄過了風屏,紛紛化作雨點落在她的頸間,她眯着雙眼望向房樑上如鬼魅般的陰影,就像望着宋胭脂的魂,就像望着身軀裡的自己,她想起宋胭脂死的那夜。

那夜也是這樣的天氣,是一個帶雨的雪夜,那一年沒有哪一天比那一天更冷,宋胭脂帶着她在黑暗裡拼命的躲藏,她們沿着陸公府的宅牆想翻出去,最終卻沒有成功,身後追查的燈火已經逼近,她跪了下來,跪在冰冷刺骨的積雪中求宋胭脂。

“胭脂,你代替我吧,我不能死,我還有未完的事,我把玉牌交給你,他們不會知道我們的身份,我可以變成你繼續在這裡,我可以查到……”

宋胭脂冷冷打斷她:“夠了,今時不同往日,這是什麼世道了,你以爲所有人都應該爲你犧牲嗎?別做夢了,我也許可以收留你一時片刻,甚至是一年半載,但絕對不可能爲你送死,今日也許就是你死期將至,我盡力了但不能替你去死。”

她流起眼淚,“我知道,我知道,可是我沒有辦法……你我……我們難道不是好姐妹嗎?”

宋胭脂背過身,背影如此絕情:“好姐妹?就應當爲你送死嗎!何況我根本不把你當做好姐妹,從前是我怕你,也因爲你爹孃而怕你,所以討好你,衝你笑,你自私蠻橫,一向霸道,你以爲從前你身邊真有那麼多人欣賞你愛慕你?那都是我編出來哄你開心的啊,我只爲了夫人的打賞,從一開始,我們就是主僕,根本不是姐妹,我已經算對得起你,其實到了今日我大可以把你交給陸家人,我可以讓陸千芊提拔我信任我,也免得自己因你而引火燒身……”

她怔怔望着她,以爲自己聽錯了,以爲眼前的人不是宋胭脂,她哭得接不上氣:“不是的不是的,你不是這樣的人,難道你不能看在……”

宋胭脂一步步走遠,冷聲道:“我已經仁至義盡,我看你可憐才收留你,讓你多活了幾日,也算是我還了人情,呵,如果不是今時今日你有求於我,你照舊還是一副高高在上的賤樣,我最恨你這樣,你憑什麼過得比我好。”

那時她的眼淚已經幹了,剎那就已經流盡,她所認識的人事都已經死去,她所認知的風雲都已經散盡,她所期盼的朝陽都已化作曇天,只因爲她是一個自私,善妒又無知到可怕的人。

她是個惡人,是個殺人者。

她殺了宋胭脂。

往事別再提起。

屋裡的風將燭火吹滅,前程往事如煙如霧,無情與寒冷將她包裹住,投進萬丈深淵,她睜開眼盯着無邊的黑夜、窗外的雪、深處的魂,就像在這些年的許多個夜中一樣,只是無聲的,輕輕的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