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糖蒸酥酪

轉眼過來太多太多年,他眉宇間的氣度已經完全轉變,她居然遲遲沒能認出來,卻也不能怪誰,畢竟他們都長大了,再也不是年紀尚小的孩子了,物是人非這句話,果然並非說說而已。

翌日清早胭脂將昨夜的事告訴燕南風,且不敢多說,更不敢提起世子的身份,只說跟錯了人,什麼也沒問出來,燕南風似乎心中有些懷疑,但卻沒有多問,末了道:“這件事就此打住,日後我自己去查,你保密就好,不要四處亂說,否則只會給你自己惹上麻煩。”

但關於世子的行蹤,很快就有苗頭,因爲世子慕連侯,於午後來勢洶洶的造訪了陸公府。

陸千芊與陸因茵在修容換衣之後,由胭脂小松帶路,迎去了正堂。

走過一片綠冠矮木,疏影晃動之間,就能看見有兩個人在正堂內站着,世子慕連侯正低頭研究堂中瓷瓶上的牡丹紋,隨行的那位俏公子抱着臂,與他背向而立,警惕望向八方,兩側跪滿了府上的上級丫鬟和小廝。

緊接着,趕到堂上的,是段易、蘇如仕和燕南風。

慕連侯聞聲轉過身來,一一掃視堂中衆人,開口道:“千芊,沒想到你府上的客人真不少,我要是留下住幾日,怕是要叨擾你了。”

陸千芊與陸因茵上前三步,疊手請安,道:“見過世子,見過百里公子,公子說的這是什麼話,就是府上有再多牛馬蛇神,也要把世子穩妥的安排了。”

慕連侯笑道“不敢當,我就是想躲一躲京城的邪風,哪知道到了你這裡,還是老樣子嘛。”說話間,他又看了看燕南風與蘇如仕,朝中三股勢力都蔓延到了陸公府,可見在聖上回朝之際,都在盤算拉攏了陸太傅,以求自保,“早知這裡也是如此,我就不來青城了,咱們走。”他對身後的俏公子道,扭頭就要走。

陸千芊連忙拉住他,笑道:“世子這是什麼話呀,你是我爹最疼的學生,這裡就是你家,你說什麼就是什麼,你要求個清淨,我就把宅子裡好好清掃一番。”她微微擡眼,瞟了瞟其餘幾人。

穆連候看着始終一言不發的燕南風,笑道:“好久不見燕大人,真是別來無恙,這半年來,聽說你走南闖北的爲皇后辦事,真是勞心勞神。”

燕南風勾脣笑,繼續一言不發。

慕連侯懶洋洋倚在椅背上,傲然道:“先不多說了,聽說燕大人現在在幫忙打理陸公府,現在我和扶桑都餓了,不知道可不可以給我準備點吃的,什麼都行。”

燕南風微不可見的揚眉,“當然可以,不勝榮幸。”

世子果然很傲,終究是太年輕。

陸千芊自幼出豪門,又得太傅父親的寵愛,姐姐的懼怕,時至今日,已經是個頗有些霸道的人物,這世間的萬物最好是自己的,倘若不是自己的東西,不該是自己的,也未必想讓他人染指。

世子入住了陸公府之後,府中姑娘們的蠢蠢欲動,她不是沒看見,雖說燕南風與蘇如仕也是青年才俊,但一個已經與陸千芊定親,一個是董貴妃的面首,着實讓人不敢有非分之想,即便是內心澎湃的姑娘,也只敢在送上茶的時候,悄悄用手指碰一碰對方的衣袖。

但世子不同,他位高權重,又不被人所限制,他若在府上遇到一個心上人,必然會順着自己的性子帶回宮,爲了平步青雲,實在很值得姑娘們大膽的撩騷。

陸千芊也不傻,她看得穿府上的丫鬟在盤算什麼,她十分看不慣,即便世子要與誰談天說笑,那也要只能是她自己,何曾輪到府上這些死丫頭了?

遂她下了禁令,府上的丫鬟着衣不可少於三層,領高要至下頜,不準抹妝,什麼盤髻插花,胭脂水粉通通不準。陸千芊甚至讓胭脂傳話:思/春者鎖入廢院。

小松最是不聽話,這一日替世子送碗碟,居然描了眉,她剛進屋,就被一旁一個丫鬟通報給了陸千芊,如此,小松的三個月工錢被扣的精光。

丫鬟們一盤算,世子恐怕也看不上自己這般的人兒,再者,只怕還未能對世子傳情,就要被二小姐一把按下了,不划算,這買賣做不得。她們彼此約定,誰也不靠近世子,誰靠近世子,就互相舉報。

自那之後,府上的丫鬟都繞着慕連候走,就怕惹禍上身,連慕連候也察覺到了,他走在遍地男丁的長廊上,問隨行的俏公子:“什麼情況?是我變醜了嗎?”

但陸千芊還是不滿意,因爲世子並不常來找她。她的心思,胭脂看的出來,道:“奴婢聽說,世子大人在南苑住的實在不舒服,蚊蟲多了些,更有些悶熱,不若奴婢去安排,將臨安院打理一番,將世子大人請進來。”臨安苑與陸千芊的東苑,僅隔了一道紅磚綠瓦的高牆。

陸千芊掃了她一眼,心無旁騖的抿了一口藥湯,“哦,臨安苑空了七年,打理起來會不會太難,你看着安排。”到了第三日,見胭脂還是未着手此事,她又抿了一口藥湯,心不在焉道:“還沒把臨安苑的舊桌椅換掉嗎?”話畢掃了她一眼,“今日便辦了,如何?”

當日臨安苑便被收拾的一塵不染,胭脂尋了個小廝去請慕連侯來,但慕連候不肯,只說在南苑是最好的,從東牆望出去可以看見漂亮的丫鬟。陸千芊一臉不高興,思來想去對胭脂道:“你沒事常去看看,看見誰敢在南苑附近搔首弄姿,一併給我抓回來。”如此,胭脂成了唯一能正大光明去南苑的丫鬟。

夜色深了,春霧濃厚,枝椏垂着水,大多數人已經回屋睡下了,只有胭脂坐在南苑門外的石階上,銀月已經當空,她估計那二人可能又不回來了,剛想起身走,卻看見不遠處走來一人,夜色中一身紫衫,腰後背一把長劍,容貌乾淨,長眼濃眉,只是眼觀鼻鼻觀心,冷酷無情的樣子始終如一。那俏公子從她身邊走過,且看也不看她,開門關門做的一氣呵成。

身邊一道飛影追了過來,是慕連候,他拍門喊道:“百里扶桑,你給我站住!你去是不去?”他眼角瞟到臺階下還有一個小人影,連忙收斂,回頭笑道:“好幾日沒看我門前有姑娘走過去了,你怎麼在這?一個人嗎?手裡什麼東西?”

胭脂作了安,將手裡的物件遞上去,慕連候打開一看,是一盅已經涼透的糖蒸酥酪。

他笑,“專程送來的嗎?費心了。”

胭脂道:“二小姐知道世子很喜歡吃糖蒸酥酪,特地讓奴婢做好了,連夜送過來,”慕連候用手指挖了一點放入口中,卻皺了皺眉,她小心的問:“不合口味嗎?”

“倒不是,只是太酸了。”他端在手中沒繼續吃,卻問她:“對了,你等了多久了?”

“多久都不礙事,這是奴婢分內的事。”她搓了搓手,“東西送到了,奴婢就走了。”

“你等等,來都來了。”他將酥酪放回她手中,“跟着一起來吧。”他不等胭脂拒絕,便翩然朝前走,腳步很快,帶着一陣風。

那是很多年前了,胭脂第一次見他時,他還小,生的白淨,遺傳了寧貴妃一張姣好的面容。胭脂躲在八王爺身後,只露出一隻眼睛,見他低頭把玩手中的木劍。她看着他,他看着木劍。就和今時今日一般,她看着他,他看着夜色。

他是一個久遠的回憶,代表着她過去的風風雨雨。

慕連侯帶着她上了側門外的一輛馬車,馬車剛動身,卻被人攔下,是那個叫百里扶桑的人,他冷冷看了胭脂一眼,對慕連候道:“你還真胡鬧,這麼晚了往外面跑。”

“誰讓你不陪我去的,我只好另外找個人,我看現在誰也別廢話了,一道去,出了事我擔着。”

三人行車竟是到了東來酒樓,胭脂仰頭長嘆,真是世上的狐狸一般騷,人間的男人一樣色.

應約而來的是花不如,依舊是垂頭微笑,明眸流轉,美的不可方物,她見胭脂是熟臉,走到她身邊來,笑道:“姑娘來了。”視線又橫掃屋中,沒看見陸千芊,十分識時務的沒有追問。

倒是胭脂自己覺得過不去,主動撒謊,極小聲道:“其實,府上還有其餘的客人要招待,所以我只好出來照應這二位。”

花不如點點頭,道:“那位燕公子也在,已經下榻歇息了。”

花不如話不多說,腳步輕旋,坐回絨墊,手撫琵琶聲聲入骨。她曾在京城紅極一時,不知何故輾轉來到青城中,被城中各大酒樓爭來搶去,終於花落東來酒樓。只要是陸千芊在此設宴,一定會請她來唱曲,畢竟都是姑娘,陸千芊從不逼她做不願做的事,所以花不如一直十分感激。

但胭脂知道,陸千芊不交無用之人,她一番所作所爲也不過是想從花不如嘴裡套出一些南北的聽聞。

這頭慕連侯往身後靠,聽了一段曲,忽然對胭脂道:“府上的花生糯米糕做的很可口,是請人在城中買的嗎?”

“糯米糕是青城特有的點心,幾乎家家戶戶都會做,世……公子如果喜歡,回去可以安排府上的廚子多多做,若不喜歡那口味,也可以遣人去城裡買一些。”

他心不在焉的點點頭,“青城裡有沒有一個戶姓趙的,在做這糯米糕的營生?”

“這個奴婢就不知道了,世子需要派人去打聽嗎?”

“這倒不必了,我隨口一問罷了,不過是有一日在城裡遇見一個賣糯米糕的趙姓姑娘,現在回想,覺得她有些眼熟。”說着他接過胭脂手中的瓷盅,一口口吃着蒸酥酪,吃到最後,卻發現盅底有一顆甜桂圓,他將桂圓核吐出來,捏在指尖對光看了一會兒,又丟到桌邊。

“你叫胭脂?姓什麼?”

“宋。”

“宋這個姓好像在京城才比較常見,你是京城來的?”

“奴婢是京城人,之前在京城一戶人家做丫鬟,但之後舉家西遷,奴婢只好離開,後被老爺相中送到府上伺候小姐們。”

“糖蒸酥酪是你親手做的?你還會做什麼京城名點?”

“芙蓉糕、馬蹄糕,奴婢都會的。”

慕連侯聽曲聽的興起,對一旁抱劍不言語的百里扶桑問道:“眼前歌舞昇平,你卻要冷着一張臉,別這麼掃興,若是吃不慣東西,明日讓這丫頭給你做京城的點心。”

百里扶桑好似睜眼睡着了,半響才啓脣回了一句:“你少吃亂七八糟的東西,別忘記四年前的教訓。”

慕連侯陡然臉色大變,扭頭喝起悶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