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水霧被刺目的白光破開,朝夕幾近消弭的意識頓時一震,脫力閉眸的瞬間,一道雪白的身影率先闖入了她的眼簾,她恍惚知道了來的是什麼,可隨即意識便陷入了一片混沌,湖水冰冷刺骨,胸口更如同萬千針扎一般的窒疼,恍惚之間朝夕只覺得脣上一熱,隨即脣齒之間便緩緩流入一股清涼生息,四肢百骸一點點活絡,被抽走的氣力也回覆起來,待朝夕睜開眸子,近在咫尺的是一張熟悉萬分的臉,還有那雙深若淵海一般的眼眸。
腰身被緊緊摟住,脣瓣被微分開與人相貼,呼吸近在咫尺,而眼前這張臉她更熟悉萬分,是商玦,是峨冠博帶的商玦,隔着冰冷的湖水,他的眸子暗黑深邃,彷彿旋渦一般要將她深深吸進去,朝夕覺得自己活了,而落在她腰間的掌心更是溫熱一片,源源不斷的熱力從她腰背之處透進來,胸口的窒痛很快便被清的一乾二淨,脣瓣微闔,她忽然重重咬了他一口。
——怎麼現在纔來?!
商玦微睜着眸,被她這一咬弄得眉頭一揚,他大掌在她背脊之上游移而過,彷彿是安撫又彷彿是迴應,而後內息一提,帶着朝夕便浮出了水面,沁人的空氣來襲,朝夕頓覺重獲新生,饒是如此,耳朵旁還是轟鳴聲聲,她略一掙扎,商玦便將她往懷中打橫一抱,一個飛昇帶着她躍出了水面,離開冰冷的湖水,朝夕一身溼冷,下意識的往商玦懷中一靠!
“世子殿下!世子殿下出來了!”
“世子!世子救出了朝夕啊,朝夕怎麼樣了……”
王慶和鳳欽的聲音先後響起,朝夕雖然蜷縮在商玦懷中,卻能感受到一大羣人朝她涌了過來,眼見得她渾身溼透,也不知是誰扔了一件斗篷過來,朝夕身上被蓋住,商玦落下一句“有些不好”便抱着她轉身離開了衆人視線,朝夕雙眸微睜,在商玦轉身的時候朝着湖面的方向看了一眼,四五艘船都聚在周圍,船舷上趴着許多圍看之人,湖面上有許多水手侍衛的身影,不斷地有人從水底被拉出來,連白月都在水面上撲騰着……
商玦徑直抱着朝夕進了船艙,這艘船應當是鳳欽那艘主船,船艙之內佈置的比別的船不知華麗多少,此刻船艙之中無人,商玦大步流星的走進來,將她放在了船艙盡頭的長榻之上,朝夕輕咳兩聲,真正躺下的時候方纔覺得重獲新生,正閉目調息,商玦卻一把握住了她的手,那力道大的嚇人,甚至讓她覺得疼痛,朝夕睜開眼,疑惑的看着他。
商玦對上朝夕的目光,皺眉,“你在發抖?”
眉頭微揚,朝夕垂眸看向自己另外一隻不曾被握着的手,的確,她止不住的在發抖,大抵身體被凍僵了,連她自己都沒有發覺,她在抖什麼?
害怕?若說害怕,從剛纔落水的時候就應該害怕了,何況她眼下並不覺得自己在害怕,那她在抖什麼?朝夕擡起另外一隻手疑惑的看了看,表情之中滿是不解,見她如此,商玦一把將她另外一隻手也抓了住,握在掌心暖着,“可有受傷?”
朝夕搖搖頭,又躺下來微微閉眸養神,外面的風勢依舊不小,哪怕在這船艙之中也能感受到外面的飄搖危險,可是和剛纔冰冷的湖底相比,此刻已經算是絕對的新生,商玦看了一眼朝夕盡溼的衣衫,“要不要我帶你回邀月臺?”
這是疑問,而朝夕聞言依舊搖了搖頭。
商玦並無半點意外,從上岸開始朝夕的表情便十分平靜,商玦覺得她好像在等什麼似的,見她暫且不願走商玦也不再催她,只是拂了拂她粘在臉頰上的溼發,而船艙之外的嘈雜聲不斷,應當是底下的人一個又一個的被救上來了,這船艙極大,沒多時便又有人被送進來,朝夕睜眸瞟了一眼,卻是段凌煙,鳳欽心疼極了段凌煙,親自扶着她低聲安撫,而段凌煙的狀態卻是比朝夕還要好些似的,在鳳欽懷中畏怕一瞬忙又要幫着扶後面進來的孫岑,鳳欽將她這般行徑看在眼裡,心底對她越發滿意憐愛了——
朝夕收回目光,仍然輕蹙眉頭未說什麼,那邊廂鳳欽走到這邊來看着朝夕,“朝夕怎麼樣了?眼下船上沒有大夫,還得等一會兒才能靠岸。”
朝夕面色微白,頗有幾分虛弱,聞言脣角動了動卻是未說話。
商玦握着她的手轉頭道,“暫時無大礙,王上放心,我看着她。”
鳳欽又看了朝夕一眼,這才轉身出去了,此刻的鳳欽愁容滿面,他怎麼也沒想到片刻之前才撞了船爲何沒過多久直接翻了船,走出船艙艙門,先是一眼看到了站在艙門之外的姬無垢,一身黑衣的晉國三公子站在門外,目光若有若無的落在一個方向,鳳欽轉身看了朝夕和商玦的方向一眼,忽然嘆了口氣,他拍了拍姬無垢肩頭,又往前走了幾步,在他身前十丈之地,一艘船側翻在湖中,從這個方向看過去,只能模糊的看到側翻在上的船舷沉在水下,此刻那船舷之上被鑿出了一個大洞,十幾個水手趴在洞口,不時的有人從洞口潛進去又出來。
要知道這是一艘能裝下近百人的大船,雖然只是用來做春日宴讓內眷們乘坐的,卻是比外面的客船商船不知道精良華麗了多少,別人的客船商船可以風雨兼程的行走在江河湍流之間,而他的船卻是在這起了風的未央湖上翻了,這是爲何?!
鳳欽站在甲板上沉默不語,船艙之內,商玦的手按在朝夕手腕脈門之上,將自己體內的內息源源不斷的輸送過去,朝夕冰冷的身體終於有些回暖,可商玦想要將靈識往朝夕體內更深處探之時卻是空茫忙一片,她體內沒有一點內力,彷彿一個從未修習武藝之人。
商玦傾身低頭,語聲幽沉,“發生了什麼?”
“不知道,變故發生的太突然。”
朝夕回答的簡單利落,商玦聞言眉頭頓時一皺,他微微轉頭朝艙門的方向看出去,雖然看不到沉船的影子,可他是第一個入水的,他自然清楚的知道水裡是何種情形,如同每一個心中有疑竇的人想的那般,沒有人相信好端端的會翻船。
可若說這次的翻船乃是有人動了手腳,那又是誰呢?
畢竟那船上是所有的蜀王宮內宮婦人,誰想用這樣的手段謀害她們?
而船上還有朝夕……商玦的眼底瞬時閃過一道寒芒。
船艙之內安靜無比,因祭禮之時侍奴沒有資格上船,是以避免了更大的災禍,而這些被救上船的人也沒有人侍候,段凌煙和孫岑一同靠在船艙一側的椅子上,段凌煙目光沉沉不知在想什麼,孫岑也白着臉一身沉默,段錦衣看着這般的狼藉眉頭微皺的在船艙之內小幅度的踱步,這時候朝着二人走過來沉聲道,“好端端的怎麼回事?開始說是撞船而已,怎麼後面就翻船了?孫岑,這未央湖上後來都是你在安排的,怎能出這樣大的疏漏?”
孫岑被點名才擡起頭來,這船是祭禮用的,連多餘的一件斗篷都沒有,此時她被凍的渾身發抖,脣瓣更是青白一片,她擡眸看了段錦衣一眼,段錦衣整個人被她看的一愣,她揮了揮手,“算了,你先別說話了,等其他人救上來送你們上岸去。”
段錦衣說着話又看一眼段凌煙,深深的嘆口氣,“幸好沒出人命。”
雖說是沒出人命,卻也是差不多了,翻船之後發現的快馬上就開始施救,可到底讓這些一輩子嬌生慣養的女子們在水裡待了太久,何況這裡面還有些本就有病在身的,這般一激自然不得了,被救上來的劉美人就已經暈厥過去,雖然無性命之憂,可想而知這一次之後病狀必定會加重,而其他人多多少少受了驚嚇吃了苦頭,擦傷不在少數,傷寒之類的更是避免不了的,誰能想到一場春日宴而已會差點要了整個後宮大半嬪妾的性命?
說話間,又有人被救了上來,段錦衣正要轉身出去看看,卻聽見了甲板上有女子的聲音在大肆吼叫,眉頭一皺,段錦衣轉身走了出去,幾乎是同時,在長榻上閉目養神的朝夕睜開了眸子,她掙開商玦的手,起身也朝艙門處走去……
商玦在後面眉頭微皺,當即跟在了她身後,這邊的孫岑和段凌煙也聽到了外面的吵鬧聲,見朝夕出去,這二人略一猶豫也起身跟着朝外走去,而甲板上本來就站滿了人,她們一行人出來人就更多了,風聲怒號,只見鳳念蓉鳳念歆等所有人都被救了上來,鳳欽正在攬着女兒們輕聲安撫,而最後一個救上來的便是於美人,於美人本已暈過去,卻是被王慶掐着人中救醒了,她半躺在甲板上,一邊咳嗽一邊神情又變得詭譎起來,大抵是發現身邊躺着站着許多人,她受驚似得跳起來,連一旁來扶她的人都要連連推開去。
“你是誰……你走開……”
“你們都走開……別……別害我……”
誰也不知她怎麼了,只當她是受了驚嚇,然而她到底剛被救起來,哪有力氣掙扎,站起來還未走出幾步便又跌倒在了甲板上,這重重的一跌讓她頓時再也爬不起來,一邊咳嗽一邊痛呼一聲,可即便跌倒,她也不許旁人扶她。
見此衆人都手足無措的站在一旁,而披着個斗篷的朝夕在門口站了一會兒之後卻忽然在這時朝着於美人走過去,她一動,所有人都有些詫異的看過來。
朝夕一步步的走到於美人身邊來,她渾身盡溼,墨發貼在臉頰上,裙襬還滴滴答答的流着水,身上的墨色斗篷卻像是鎧甲一般讓她生出高高在上的矜貴威勢之感,而所有人都認得,那是商玦的斗篷,她這般走着,衆人眼底便只有她,連風聲的怒號都緩緩散去,而趴在地上的於美人也聽到腳步聲轉過了頭來,她眼底本來滿是迷茫,卻在看到朝夕的那一刻倏地一亮,不知是累了還是怎的,看到走來的是朝夕她卻忽然愣住不再喊叫了。
場面詭異的安靜下來,而朝夕蹲在了於美人身邊。
朝夕朝於美人伸出手去,似乎是要將她拉起來,於美人怔怔的看了看朝夕的手,又擡眸去看朝夕的臉,恍惚一瞬之後一邊伸出手去一邊呆呆的問,“你……是誰?”
朝夕看着落在自己掌心的手,脣角微彎,落下了讓所有人大驚失色的四個字。
她說,“我是莊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