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宋軼得到織造局送來的拼接無痕的巨大畫布,終於可以動筆時, 吐谷渾使團進京了。
身爲鮮卑慕容氏, 容貴妃的建議開元帝當然很樂意聽從。使團最後被安置在湯泉行宮, 宮中連擺三日筵席,百官彈冠相慶。
吐谷渾此番的目的很明確,他們想開通長江下游通路, 意在於劉宋睦鄰友好,互通有無。慕眭親自帶上豐厚貢品朝拜, 誠意拳拳,開元帝封其爲隴西王。
“宋先生對這位隴西王怎麼看?”容貴妃聽得消息, 忍不住問這宮裡看起來最有見識的宋軼。
“前有北魏封的西秦王,後有宋室封的隴西王,以附屬姿態, 陪襯兩大強邦,成爲三足鼎立最穩固的一環, 慕眭可是比其他幾位慕容皇室出息得多。”
其他幾位自然是指的那幾個燕國, 偏生容貴妃就是出自於最沒出息的那個南燕, 聽得此話, 不禁眯了眯眼。
“雖然是大實話, 但說出來難免刺耳。”
“大實話刺耳,總比無中生有的流言蜚語來得好。不是嗎?”
“你啊,還真是得理不饒人吶。”
宋軼擱筆,面癱臉聖光高潔,“昨日我見到豫王殿下, 他繞道而走,難保不是因爲聽了這些流言,嫌棄我的容貌。”
容貴妃掩嘴輕笑,“本宮怎麼聽得你前日裡見了他,開口便問他要一百零八兩銀子,還是當着盧將軍的面,你不要怪他記恨你,在誰面前丟臉都不能在盧君陌面前丟臉啊。何況,本宮聽聞曾經你不惜花費數百輛銀子爲他送花送各種玩意兒,怎麼就捨不得這點銀子了?”
宋軼無奈道:“正因爲曾經豪擲千金,這才囊中羞澀捉襟見肘,再則,這一百零八兩我純粹是被人訛的,不討回來,心頭自然不舒爽。”
容貴妃摸摸下巴,遙望遠方,“按理這兩位都是不缺銀子的主兒,又都位高權重,怎麼被你追債追成這樣,還死活都不鬆口呢?”
宋軼嘆了口氣,“男人無恥起來是沒有底限的。”
容貴妃點點頭,深以爲然。
“對了,明日皇上移駕湯泉行宮,本宮會陪王伴駕,你去不去?”
“難道我還有選擇嗎?”
容貴妃很實誠,“當然沒有。”
宋軼很想送她一個大白眼,但美色當前,頗覺跌份,轉而說道:“那這全景圖?”
“本宮相信你的眼力,記不全,總能記住不少,相信這幾日耽誤不了多少進城。”
“貴妃娘娘還真是擡舉在下啊。”
“你受得起。”
“……”
此番去湯泉行宮的嬪妃不止有容貴妃,還有姚惠妃,當然,這種場合怎麼也不能少一國之母藏皇后。
三位站人尖上的女人,就這樣浩浩蕩蕩隨王伴駕去了。
出宮的時候碰到韓延平,這位最近抽風抽得比較頻繁的宮廷畫師明明看見她了,視線卻故意錯開,宋軼心道,這人到底是有多彆扭啊,她也懶得跟他計較,大大方方地打了個招呼,也不等他迴應,就這樣擦身而過。
韓延平愣了一下,回過頭來,人已經走了。
一個被他嫌棄容貌醜陋的女子尚且如此灑脫,倒是他這個略顯虧德的人態度桀驁,着實令自己都有點看不起自己,在畫技被人比下去之後,德操又被碾壓,這多少有點刺激他的雄性心性。
這些宋軼當然不知道,也完全不關心,提着小包袱,擠入熙熙攘攘的人羣,看到最前端被衆星捧月的劉煜和盧君陌,這種感覺怎麼說呢,好像他們早已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
士族與庶民,王侯與畫師,本就有天壤之別。
“隴西王果然是美男子。宋先生,看見了嗎?”翠荷一邊殷勤地爲宋軼引路,扶她上馬車,一邊指給她看。
慕眭就走在最顯眼的位置,宋軼當然有看到,只是他左邊一個長留王,右邊一個豫王,還有兩個英俊風流的開元帝和執金吾,五個人往那兒一站,怎一個琳琅滿目了得,自然落在他身上的視線會被分割掉。宋軼差點就要臨場畫幅五美圖了。
宋軼道:“這兩日,我怎麼覺得你待我特別殷勤,莫非,做了什麼對不起我的事?”
翠荷一陣心虛,笑容有點癱,“哪能呢?奴婢現在伺候的是您,自然處處以您爲先。殷勤一點是奴婢的本分。”
直到傍晚車馬隊伍才抵達湯泉行宮。
湯泉行宮建在玉皇山上,這邊的溫泉美容養顏益壽延年。時置深秋,正是泡溫泉的大好時節。
什麼夜宴的自然輪不到她的份兒,宋軼一到,便收拾衣物熟門熟路地往山頂跑。山頂有幾眼小泉,溫度最是適宜,位置得天獨厚,能夠俯瞰大半行宮,一邊溫酒一邊欣賞行宮風景,那滋味別提多舒爽了。
平素這裡都只有皇宮那幾位主子能來,乘着衆人在參加夜宴,宋軼偷偷摸摸地潛上來,趕緊享受一把這皇室待遇。
宋軼舒舒服服躺在溫泉裡舒展四肢時,下面夜宴已經開始了。
作爲宮廷畫師,又是大族子弟,韓延平也在夜宴中佔據了一席之地。他的視線從容貴妃一直掃到最後面的宮娥太監,都沒看到宋軼的影子。
每次碰到宋軼的事就特別讓他氣鬱,明明是她長得醜惹出來的事,到頭來她自己全然不放在心上,倒是把他弄得人不人鬼不鬼,而父親也不知道被誰灌了迷魂湯,覺得韓家兒媳婦非她不可?
他到底看上她哪一點了?
聰明?畫技高超?
好吧,她的確高出他一籌,可是這種女子,樣樣都比自己厲害,身爲男子漢,真的很憋屈好吧?
還有,關鍵是,她的長相!
韓延平覺得,自己絕對不能在終身大事上妥協,以前沒心上人也就罷了,現在有了,他要爲心上人守身如玉,堅持到底!
狠狠給自己灌了一杯酒,絲竹聲起,歌舞開場,場面熱鬧異常。推杯換盞,兩方朝臣,賓主盡歡。這,纔是男子漢該在意的場合。
酒過三巡,慕眭突然一拍手,胡琴聲起,十八名少女,豐.乳.肥.臀,翩翩登場,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眼球。
吐谷渾佔據西部重地,兼併氐羌數千裡,部族成員囊闊多個民族,這些個美女,彷彿沉澱了幾個民族的優良血統,眉眼別漢人更深邃,比氐羌更溫潤,雜糅之下,和諧共榮的美,別有一翻風味。
無意,這就是慕眭獻給開元帝的美人。
這一翻撩人歌舞,衆朝臣含笑欣賞,時不時看看開元帝的反應。開元帝年過而立,登基十載,嬪妃卻不過八位,且都是開國時納的世家大族女子。
皇帝的後宮,想來是權利的漩渦,牽涉到朝堂大局,這些嬪妃,本就是權利平衡的棋子。這麼多年過去了,他卻沒選過一次秀,算得上是最清心寡慾的一位帝王了。何況,朝野皆知,開元帝一心只愛容貴妃,這位南燕後人,很多大族都擔心她獨霸後宮,更甚者左右儲君廢立,最後把劉宋江山變成慕容氏的天下,但意外的是,這位入宮近十年,至今卻一子半女也無。該是開元帝知道再寵愛也該有個限度,絕對不能讓她留下孩子。
這次吐谷渾交好,即便是爲均衡權利,這些女子也是要收下的,或許後宮會有另一番格局。
果不其然,歌舞方歇,慕眭上前,說道:“這些女子乃是吐谷渾大族所出,若能入得陛下法眼,還望陛下不要推辭。”
贈送美人這種事,是古往今來兩國邦交最慣用的手法。一則,這些美人可以加強邦交,若有一兩個得力的,坐上高位,對母國大有裨益,即便沒坐上高位,能出入宮廷和王侯之家,也當是多了個耳目。
吐谷渾如此大方,劉宋豈能小氣。
“多謝隴西王美意,作爲回禮,隴西王想要什麼?”開元帝非常大方地說道。
慕眭等的就是這句話,從袖籠裡掏出一幅卷軸,小心翼翼展開,“小王願以十八名美人換這一名美人,還望陛下成全!”
開元帝當即眼睛就綠了,連他身旁的皇后都露出一個震驚的臉色。
下面羣臣看不到畫,只看到慕眭的背影,私下猜測,慕眭畫中人莫非是開元帝最無法割捨的人?已經有人的視線開始往容貴妃那邊轉了。
容貴妃靠上位很近,正好能看清楚,她本來對此沒有任何興趣,但接觸到那幅畫時,臉色也變了——這畫怎麼會在慕眭手裡?
她掃了一眼韓延平,知道這個長相,並畫出這種水準的,只能是他。
但看他的表情,顯然並不知情。
劉煜捏着酒杯,杯沿已經沾脣,因爲開元帝這個反應生生沒有嚥下,尤其開元帝最後竟然將視線落在他身上,分外複雜。
劉煜像是意識到什麼,心口不自覺的鼓動起來,側身往這邊探了一眼,酒杯便掉在了地上,摔出嘭地一聲響。
霍然起身,慕眭竟然沒看清劉煜是如何躥到他身邊的。
“這幅畫像哪裡來的?”
劉煜的聲音在抖,朝臣們瞬間不淡定了,能讓這位冷心冷肺的司隸校尉如此激動的人會是誰?
場面一下鴉雀無聲,所有人都看着這邊。
慕眭掃了一眼,也不知道是有心還是無意,他的手偏了一下,那畫中人,便落在了前面幾位重臣的眼裡。
“豫王妃!”頭一個驚呼出聲的竟然是丞相趙方。
他跟前朝丞相王淵頗有幾分交情,對其弟大司馬王溫也算是有來往,自然認得這位王司馬的愛女。
他的話一出,其他人才能肯定自己的沒看錯。
是的,畫像中的人正是王靜姝,只是他們曾經只見過年紀較小的王靜姝,這幅畫像中的人,顯然不是十四五的年紀,容貌自然也會有一些變化,但是再變跟曾經的模樣也是相像的,何況長得這般傾國傾城的美人,要找到相似之人怕也是微乎其微,更何況她眼下那顆滴淚痣,更不是隨便一個像的人就都能長出來的。
這下,全場重新迴歸靜默。
“豫王妃?”慕眭顯然也被殺了個措手不及。沒想到,他無意在大街上撿到的一副美人畫,爲此還茶飯不思,甚至讓使團提前進京,就是爲了能夠儘快找到美人,而這個美人,竟然是豫王妃……
這,這,他一時消化不能。
在場所有人都知道,豫王妃過世差不多十年,十年前她不過是個情竇初開的少女,但畫像中的人可不是少女,而是自然演變的更成熟更富有韻味,美得更勾魂攝魄的豫王妃,那麼,在是不是說明,豫王妃,還活着?
這個結論不難得出,但不是所有人都能意識到這一點,但第一個意識到的絕對是劉煜。
他一把接過畫卷,很順手地捲入自己的袖籠,面上已經恢復了幾分從容,“是的,這是我的妻子,自然不能送給任何人。隴西王,有些話,能借一步說嗎?”
劉煜率先帶頭離開,慕眭有些茫然地跟在他身後。
容貴妃目送兩人遠去,突然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豫王妃,有意思。”
揣着這幅畫,劉煜感覺自己的腳有千斤重。一路他只顧向前走,直到無路可走才茫然地停下,一時竟沒有回過神來。
“豫王想說什麼?”
劉煜轉身的瞬間,目光恢復了平素的銳利,“我只是想請教一下,這幅畫,你是從哪裡得來的。”
“我若說從大街上撿來的,你一定不信。但事實就是如此。”
劉煜:“……”
“我記得豫王妃已經過世數載,從畫中人年紀看,怎麼也不像是曾經的豫王妃。所以,我想,這該是個美麗的誤會。”
“這就是她!”劉煜肯定得不給慕眭留一絲餘地。
慕眭好歹也是吐谷渾的王,該有的霸氣側漏還是有的,該有的龍鱗也不是可以隨便逆的。聽得劉煜如此不客氣的口氣,他不怒反笑,“哦,是嗎?是她又怎樣?”
“……”
“豫王妃已經死了,這個活着的,自然不會再是豫王妃。豫王不會連這點道理都不懂吧?”
如果靜姝真的活着,她不出現與他相認,這不已經說明了一切嗎?
一個雷霆當頭劈下,劉煜沒有因此頹靡,反而進一步認清了現實。靜姝認不認他不要緊,至少她還活着,只要她還活着,這就足夠了。
那種感覺,就像乾涸龜裂的土地突然被大雨澆灌,一棵嫩芽從深淵中探出頭來,頭一次見到燦爛的陽光。
劉煜負手而立,直視慕眭,毫不退縮,“我與她之間,沒有任何人能夠介入。即便她怨我恨我,她也只會爲我回來!”
“你這人,簡直蠻不講理!”
“本王何須跟你一個蠻人講道理?”
吐谷渾儘管一直漢化得很好,卻也一直被鄰邦稱爲野虜,這是頭一次,有人敢當着他們的王稱呼他爲蠻人!
這嚴重刺傷了這位年輕王者的自尊心。
雙方劍拔駑張,眼看就要打起來,一直縮在溫泉水裡,被人徹底無視的宋大畫師弱弱地出聲了,“那個,兩位可以有看見,這裡有個姑娘在洗澡?”
劉煜、慕眭齊齊回頭,迎接他們的是一張帶着銀箔面具,在黑暗中癱得甚是好看的一張小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