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王有一個習慣:行必坐車。
這個習慣的來由是有很多傳言的,最盛行的有兩種說法:一說他少時出門,總有婦人夾道,人牆阻路,令街市不得通行,店鋪不得經營,京兆尹只好求旨,爲他專備馬車;二說,豫王的美貌是一大殺器,心性未定之人見之,無論男女,思之慾狂,最終相思成疾,鬱鬱而終,爲了泰康城未成年人能夠順利成長成才,皇上下令給備了馬車接送出入之行,不到萬不得已不在外人面前暴露他真容。
這便讓一個活生生的美人硬成了一個虛無縹緲的傳說。
但不管哪種傳言,總歸有兩點是確定:一,豫王的美貌;二,豫王得到的恩寵。排除他曾經驚天動地的豐功偉績,這些,已經足夠他成爲泰康城乃至九州天下當之無愧的第一人。
喬三駕駛這輛御賜馬車若許年,見識過車轅被投擲的瓜果砸斷,見識過車窗被人生生扒下,爲的不過是能見到真人一面,最後當一顆板栗殃及了無辜豫王妃的額頭時,這輛馬車終於被改造成了銅牆鐵壁,連刀槍都穿不透。
其實,自從豫王殿下十六歲領兵收復中原,回來領了司隸校尉之職後,被百官忌憚,泰康城人的手終於收斂了,是以,喬三看到一個手捧鮮花的少女盈盈立於車前,便有些發怔,一時竟沒反應過來。
“怎麼了?”
劉煜坐在車裡閉目養神,一大早管家便來報說丟了一個丫頭,前些日子剛進府的,明明昨夜睡下時人還在,怎麼一早便沒了人,不知道該不該報官。劉煜親自檢視了那丫鬟的衣物,只發現一首美人賦:夫美人兮,思之慾狂,忘之慾斷腸……另附一張傳說中豫王畫像。
劉煜按着額角淤青,這隻色狼竟然早已潛伏在他府上,倒是他大意了。
“殿下,有人阻道。”
阻道?
這個詞多少年沒出現過了?普天之下竟然還有人敢阻他的道?
劉煜掀開車簾看過去,就在他們行進的大道正中央每隔數丈便站着一名少女,每人手裡都捧着一束菊花,綠牡丹、綠雲、墨荷、鳳凰振羽、帥旗等等,紅綠黃,青藍紫還不帶重樣兒的。
喬三默默抹汗,人人都知豫王殿下偏愛菊,以這種方式博他歡心的人不少,但能收集到如此多名貴品種菊花的也是沒人了。
不,是有一個的,那便是曾經的豫王妃。爲豫王收集天下名貴菊種的豫王妃,絕對是第一人。曾經一到秋天,滿府菊花開遍,當真是泰康城一道盛景。可惜,自豫王妃沒了後,豫王不讓任何人動這些菊花,乃至滿府名貴菊種盡數枯死。
有個道士說,豫王妃沒有死,等他日菊花再生出嫩芽,便預示着她回來了。
這大概就是豫王十年不續絃的原因。
人生能有幾個十年,十年過去,滿府枯萎的菊園除了雜草再無它物,而豫王依然沒有娶妻的意思,他不急,可是急壞了龍椅上那位和那些門閥世家未出閣的貴女們,誰都怕自己一出嫁,這位就選妃了,一個熬一個,將原本大好青春年華浪費在無望的期盼中。
貴女們不嫁,貴公子們又哪裡去討老婆,生生讓泰康城的婚育年齡拖延了三歲不止。聽說王公大臣沒少拿此在御前說道,大學士齊淵還做過統計,前朝士族的成婚平均年齡在十四五歲,到本朝天啓年間,士族平均年紀已經到了十七歲,排除一些低等門閥跟豫王府結親的可能性很小大多依然在十四五歲,那些高門貴第直逼二十這個坎,這簡直就是一場災難。
所以豫王不續絃,已經影響到了士族階層的繁榮昌盛。而上行下效,豫王這位大宋第一的美男子在庶民中也頗具影響力,甚至有人以二十不婚爲榮,害得朝廷不得不頒佈詔令,二十不婚罰沒家產,這才一定程度遏制了這種負面影響。
私心裡說,豫王府包括司隸臺上下是很希望豫王殿下能夠續絃的。但是,這豫王妃的人選絕對也得是大宋女子第一人,否則,便褻瀆了他們心目中這位神邸。
再看這些送花之人,豫王的春天會不會再臨呢?
爲首的少女眼中盛滿惶恐和忐忑,還有無以言表的興奮,馬車逼近完全沒有退讓的意思。
馬車越靠越近,喬三心理打鼓,這位可不再是十年前那個單純良善的少年郎,如果不叫停,這一骨碌滾過去,必然血流成河。明天漱玉齋會不會出一篇時報,標題寫着:司隸校尉馬車橫行無忌,數十名少女積屍輪下?
或者,少女春心暗許,以花示愛,卻遭車輪殘酷輾軋……
喬三幾乎已經想見那將是怎樣一翻血腥場景了,心肝兒抖得如篩糠,握繮繩的手心全是汗,豎起耳朵,聽身後動靜。
他這才感覺到身後那沁人煞氣,這送花的舉動顯然已經激怒了後面那位主兒,豫王妃,一直是豫王的一枚龍鱗,任何人都逆不得,顯然,今天,這龍鱗被撩了。
喬三汗如雨下,差點就要閉上眼睛對這些逆龍鱗的無辜少女進行無情碾壓,就在此時,耳邊一道清風,發出天籟般的聲音:“停!”
喬三立時進拽繮繩,勒住的烈馬揚起的前蹄子堪堪離少女的臉頰不到三寸距,少女以赴死的心情閉上眼,感覺到馬車停下,彷彿剛從鬼門關爬出來一般,整個人三魂還不見七魄。
僵着一雙腿兒走過來,臉色蒼白得嚇人,喬三都忍不住要爲她抹一把同情汗,看着她機械地拱了拱手,將早以準備好的話說出口,那小聲音顫得像斷了線的風箏,差點就要墜落。
“這、這是宋先生送給豫王殿下的,請笑納。”
原本煞氣凜然的豫王殿下,此刻卻露出一抹春風和煦的笑容,道:“辛苦了。”對方一震,地獄冰封瞬間解凍,一道春風拂過心坎兒,萬物生長,桃花綻放,整個人都鮮亮了——這,就是豫王的魅力,無人可當!
既然第一個都收了,後面的自然送得非常順利,喬三感覺到自家殿下笑容愈發濃烈,這也是他盛怒的徵兆。
到底是誰?竟然敢當街調戲他家殿下?
哦,宋先生?
男子嗎?
爲什麼一個男人要給他家殿下送花?
喬三迅速蒐羅遍泰康城所有姓宋的名門公子貴女,竟沒看出有一個有這膽量。
後半截路,送的不再是花,而是各種玩物賞件,算不得名貴,但別具心思,就如情動的男子,給心儀的女子送的各種小玩意兒。關鍵,這些似乎樣樣都是豫王所愛,能把他的喜好了解得如此清楚,還敢送上來的,這得吃了多少熊心豹膽纔敢做到啊?
喬三額頭冷汗一把接一把,眼觀鼻鼻觀心,竭力減少自己的存在感,免得他日主子醒起,將他殺人滅口。
等到得司隸臺,早聽到風聲的從事們巴巴地看着他們家殿下從鮮花叢中走出來,一張俊臉如高山之雪,孤冷高潔,愈發凸顯額頭淤青,和那側漏霸氣的凜冽。
衆從事側目,徒隸們個個膽顫心驚,這淤青略礙眼啊,該、該不會他們家殿下被那個採花賊輕薄了吧?還有這些觸目驚心的鮮花和玩物,總覺得昨夜發生了什麼不可描述的詭異事情啊!
劉煜厲眼一掃,剛升起的詭異心思瞬間被滅成飛灰,個個整冠肅容,拱手側立,恭迎豫王入內。劉煜甫一坐定,便發下命令道:“去查查那個宋先生到底是誰?日落之前,本王要結果!”
這位這回可是動了真怒,衆從事已經能夠想見那位好色之徒的悲慘下場了。
這天下從來不乏好事者,京兆尹府尹趙誠熱情洋溢地來串門,頭一句話便是:“聽說昨晚豫王殿下孤身搏鬥採花賊了?似乎,還吃了虧。”
劉煜額角淤青跳了跳,一張俊臉癱得高冷無比,輕飄飄睨過來,無端教人心生寒意。但趙誠是誰,那個敢去皇宮上房揭瓦的東亭侯,龍毛都敢扒兩根的主兒,仗着自己老爹是首輔,荒唐事兒沒少幹,那位首輔大人也沒少給這個兒子擦屁股,偏偏他才華卓絕,恃才放曠,竟沒人制得了他,直到遇上劉煜,琴棋書畫詩詞歌賦武功兵法,直被人打得滿地找牙,這才終於算是被制服了,於是這一壓便被壓了這若干年,今日終於看見劉煜吃癟的模樣,那種酸爽無以言表。
“聽說今早有人向殿下求愛,送了很多菊花和玩意兒,嘖嘖,這般用心,九州天下,他是唯一一個,哈哈哈。”
趙誠笑得那叫一個盪漾,直讓司隸臺的從事徒隸們臉都綠了。
劉煜冷幽幽地看着他,直到他笑夠了才道:“趙東亭今日來就爲這個?”
趙誠輕咳一聲,收斂起方纔過於張狂的情緒,擺正臉色道:“本府來自然是有正經事兒。今日凌晨,司隸臺搶了京兆尹一具無名女屍。”
劉煜視線直接掃到都官從事趙重陽,趙重陽上前稟道:“司隸臺跟京兆尹是同時趕到存屍地,怎能算搶?”
其實是京兆尹先到一步,只不過,京兆尹那些衙役一看那殘缺不全的屍體都沒敢上前,憑空讓後來的司隸臺撿了漏。但這種丟臉的事趙誠可不會說,而是義正言辭地要人。
劉煜也不多話,只道:“老規矩?”
趙誠信心十足,“好!”
什麼是老規矩?
老規矩就是誰先找到案件關鍵線索案子便歸誰。能最快從屍體上找到相關線索的,自然是仵作。
“趙大人真要比嗎?京兆尹的仵作可沒贏過。”
“這次,卻未必。”趙誠頭顱一揚,大手一揮,兩個仵作上前見禮。
劉煜一掃,視線落在那個白淨瘦弱的少年身上,這小身板,略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