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府。
吳府的花園裡有一座水榭,臨水而建,環繞着很多千蝶菊,熙熙攘攘開遍,黃橙橙一片,煞是漂亮。因爲吳尚清過世,吳府上下掛着白帆,水榭更是一片素白,仿若靈堂。吳邕將錦被放在案上,一點點打開,那莊重肅穆模樣,令司隸臺衆人肅然起敬。
儘管沒看到骸骨,但所有人幾乎已經相信,裡面的確是那位叫做阿嵐的侍妾。錦被打開,還有一層錦帛裹出人形線條,但歷經十年,原本飽滿的人形已經乾癟得不成樣子。吳邕頓住,手有些抖,像是沒有力氣繼續開啓,反而轉頭過來,道:“豫王殿下還要看嗎?”
劉煜臉色沉冷,不置可否。
既然豫王要看,吳邕只好叫僕人打了溫水,浸泡上千蝶菊花瓣,花香逸散水中,吳邕纔拿起剪刀,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將錦帛剪開,蒼白的骨頭一點點露出來,他說:“阿嵐生前喜歡用菊花浸泡的香水沐浴,整個人都帶着一股茶香味兒,很清新淡雅。”
剪開錦帛,裡面是黴爛的衣服包裹着的森森白骨,而這副白骨全身幾乎沒有一處是完好的,各種碎裂折斷,昭示着她生前遭受了怎樣非人的虐待。即便早有心理準備,吳邕還是被震撼得差點沒了呼吸。他壓住身體的顫慄,腦袋的眩暈,將骨頭一根根取出來,放在浸泡着千蝶菊的溫水裡擦洗,再一一放進旁邊早已備好的楠木棺木中。
他小心翼翼地一根根取,洗好,一根根放,從頭部,到腳趾,有條不紊,像是對待珍愛的寶貝。他的臉上始終很平靜,甚至很溫柔,對待活人都未有過得溫柔眷戀,縱使劉煜這種早沒了感情的人都能感覺到他內心的濃重憤怒與哀痛。
“已經安置好了。”吳邕退後兩步看過來。
劉煜上前,細細掃描了幾遍,這樣的碎骨不管驗骨還是刻骨畫像,恐怕都難以判斷死者的身份。
劉煜什麼話也沒說,便退出了水榭,趙重陽一臉莫名跟過來,只聽得他道:“你帶人先回去。”
趙重陽總感覺今日自家殿下的情緒不對勁,不敢怠慢,乖乖領了人離開。
劉煜看着面前的千蝶菊,有些失神。這種花他已經很多年沒看見了,似乎自從靜姝走後,滿府菊花枯萎,他連菊花都很少看到。
千蝶菊,這是王家母女致愛,但它並不是一個隨處可見的品種。
聽說當年虞芷蘭尚且年幼,與一幫貴女公子一同郊遊,遇到一位世外高人,專以培育新品菊花爲樂,而其中一種便是千蝶菊。
虞芷蘭愛之若狂,很多貴公子爲博美人一笑,都想方設法想在泰康城培育千蝶菊,最後只有吳邕成功了。虞芷蘭自此待他便分外不同,這事當年廣爲傳頌,即便時隔許久,還有詩畫留記。只可惜兩人最終並沒有走在一起,靜姝每每看到那些詩畫,便會感嘆,若他們在一起了,這世間便沒有她了。
大司馬王溫曾也想爲愛妻培育千蝶菊,甚至向吳邕請教過,不知是他天生沒有這方面的才能還是吳邕並沒有誠心教授,幾年竟沒種活一株,倒是王夫人虞芷蘭在王府種出了一大片。
劉煜還記得第一次見靜姝時,她穿着花襖,嬌俏可愛,在千蝶菊的花叢中看着他,說:“小哥哥生得這般好看,他日長大,娶我可好?”
當日不過一句玩笑話,一別數載,他都驚奇自己竟然還記得,最後還真的娶了她。
最後一次見面,他披着戰甲歸來,連趕了半月的路,來不及洗去滿身血污,迫不及待地去看她,卻只見千蝶菊在熊熊火焰中迅速枯萎,靜姝站在火海中,依然笑得嬌俏可愛,卻一句遺言都沒留下。
吳邕安頓好屍骨出來看到劉煜,一點不覺得意外,反而道:“今日讓司隸臺和京兆尹白跑一趟,吳某甚覺愧疚。”
離開靈堂,站在眼前的又是那隻熟悉的老狐狸。
劉煜迅速回過神來,眯了眯眼,“那具骸骨真是李心嵐?”
“司隸臺會驗骨識人,是與不是,一試便知。”
“別院佛堂的陷阱你是何時看穿的?”劉煜篤定,在吳邕拿到畫本前,一切都如他們所預料的一樣,就在他們收尾時,情勢卻突然逆轉,縱使他再聰明此刻也有些想不明白。
爲什麼吳邕會突然挖出李心嵐的骸骨,這一點他百思不得其解。這幅骸骨上應該是有大文章的。但如果真有文章,吳邕爲何要主動挖出來惹人生疑,或者他本就是爲了轉移查案方向,亦或許,他有不得不把骸骨挖出來的理由?
顯然,這些問題是不可能從這隻老狐狸口中問出來的。
“恕吳某愚鈍,不知道豫王說的何意。吳家闔府上下,都等着司隸臺爲犬子伸冤。”
劉煜生生嚥下一口氣,“那個乞丐現在在京兆尹,還有兩名吳府家丁。”
吳邕卻眯眼笑道:“我不知道豫王在說什麼。”
“那本王換個問題,吳侍中一定知道答案。”
吳邕露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
“李氏去世十年,爲何直到今日吳侍中才爲她遷墳?”
“我若說是忘記了,豫王一定不信。人活這一輩子,總有一些事情不是忘記便是不敢想起,豫王殿下難道沒有這麼一件事?或者,一個人?”
劉煜俊美的臉迅速蒼白下來,吳邕看看滿園菊花,摘下一朵千蝶菊,遞給他,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轉身回了水榭。
南園小築。
劉煜在門口站了許久,像在積蓄勇氣,好不容易纔推開這扇門。沉重的吱嘎聲在深夜裡聽起來十分蒼涼。
十年不曾打理的院子透着一股荒涼的野草味兒。
月色並不明亮,穿過前廳通往後堂,偌大的花園草木瘋長,草木叢中矗立着一方石碑,上書幾個大字:“豫王妃劉王氏靜姝之墓”。
劉煜將那朵千蝶菊放在墓碑上,他甚至沒有多看一眼那墓碑,也沒有扒一把她墓前的野草,便轉身離開。匆匆而來,匆匆而去,不留下一絲痕跡,也不敢留下一絲痕跡,這就是一座塵封的牢籠,他一點不想拂開灰塵看清楚裡面關住的是什麼。
就在他要走出花園時,突然感覺到一股異樣的氣息,驀地回頭,便見遠處池塘邊似乎站着一個人影,他的神經猛地一跳,呼吸像是停止了,條件反射地朝池塘邊奔去,近了,更近了,那個身影就在觸手可及的地方……
像是感覺到自己的靠近,那個身影轉過頭來,透過重重夜色看着他,沉寂了十年的心口嘭嘭直跳,他伸出手,迫切想要抓住她,可當他的指尖快要碰到她時,她卻向後倒去,不管不顧,即便身後是無盡的黑暗,也要逃離。
劉煜腳下用力,撲了上去,即便那是萬丈深淵,他也要陪她一起粉身碎骨……雙手將那具軀體緊緊摟住,心滿意足地在她耳邊落下一聲低吟:阿姝……
宋軼覺得,夜路走多了,的確是會遇上鬼的。
這隻鬼想抓她,她好不容易躲開,誰知鬼的反應比她快,直接一個猛虎撲食,於是,很悲劇,他們雙雙落入池塘。
最坑爹的是,落入池塘也就罷了,這隻鬼還死死纏着她不放,她差點在水裡憋過氣去,迫於無奈之下,於是她出手了……
劉煜意識到自己抱着個什麼東西時已經來不及了,後腦勺一陣鈍痛,在他反應過來之前,便昏了過去。
這邊的動靜很快將南園小築裡住的小乞丐全都給招來了。等他們一起趕到時,看到的便是另一番景象:宋軼手裡抱着一個美男,正艱難地往岸上爬,即便是一身泥濘,也掩不住那張璀璨光滑的英俊輪廓。
衆人看得下巴都快掉下來了,小乞丐的頭目小六瞪大眼睛,道:“宋先生終於忍不住空閨寂寞,擄劫了個美男來暖牀?”
“是啊,冬天快到了,暖牀是必備的。”其他小乞丐煞有介事地附和道。
宋軼橫了他們一眼,“還不快來幫忙?”
一羣小乞丐,三兩下便將人拖了上來,別看劉煜不胖,但身長六尺,肌肉結實,宋軼差點沒被他壓彎脊樑骨。
人上了岸,藉着燈籠,他們纔看到劉煜後腦上的血跡,自然也把劉煜的臉看了個清楚明白。
小六一抖,“先生,這回你可攤上大事了。”
宋軼小臉兒有點白,“要不就地埋了吧?”美色和性命,似乎性命更重要些。可看到那因爲掙扎敞開的衣襟,露出的鎖骨和一小截胸膛,宋軼看得一陣眼熱,小爪子情不自禁地伸了過去,大有趁熱多摸兩把的意思。
小六重重咳嗽了一聲,及時阻止這位在衆目睽睽之下做出什麼少兒不宜之事,委婉表示:“或許,還可以再搶救一下……”
作者有話要說: 說一下度量衡問題。
因爲沒查到劉宋時期的一尺長度(很大可能沿用魏晉,但沒找到具體說明),便用了同一時期北魏的度量,一尺大約爲30.9釐米(因爲此文也涉及到北魏,乾脆統一一下)。作者在此只是說明一下參照標準,以免讀者誤認爲我的男主只有一米五甚至一米三,當然,如果有準確的劉宋時期度量衡資料,作者也很願意配合修改全文,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