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宇明是個男人,可如今身體卻過於軟綿無物,慘白的雙脣緊抿成一線,極力壓制體內洶涌的痛楚。
鳳未央有些慌了,抱着懷中的人微顫着,宮人想上來幫人接過去,卻被鳳未央厲眼掃射而去,就像懷中人是她的私有寶物,誰都不能上前從她手中搶走……
所有人都呆住了,皇后不顧身份尊卑,且男女大防君臣有別,竟輕易摟着皇上以外的男人入懷。
但此刻無人敢說什麼,畢竟對方是皇后,加上眼下局面與形勢又相當嚴峻,保不齊下一秒性命就沒了,哪裡還敢多管閒事。
蕭淑儀半張着嘴,隨即目光斂下來所有光芒,規矩站在一旁垂首,眼觀鼻鼻觀心。
“莫要擔心,我沒事。”郭宇明氣息減弱,但還是能感受到背脊後面的人,輕微的顫抖。
男人脈象紊亂,氣息如絲,他都這般情況還要想着安慰她,鳳未央忍不住要罵他一句笨蛋!
眼淚,不爭氣流下,順着她光潔細嫩的臉頰,滾入對方脖頸處。郭宇明感受到空氣中的溼氣,忍不住闔上眼,整個人逐漸陷入昏沉。
錢忠明步出來,望見遣退全部人,出於好意地道:“皇后娘娘,皇上已經甦醒,有旨請您入殿陪伴。至於這裡,您還是把昌邑伯交給微臣,微臣會照顧好他的。”
郭宇明的身體狀況如何,大體鳳未央已猜到大概,別的就不需要錢忠明多說了。
而外頭抵死抗敵的衆將士,聽到裡頭皇帝已經轉醒,並且已讓嚴舒常手拿詔令,讓太子與顧國公速速止戰。
皇上……甦醒了?
宋濂臉上一時大駭,揪住顧國公的衣襟,舌頭打着結:“父、父皇清醒了,怎麼辦?”
顧國公看着對方搬出的詔令,其實心底也席捲起如潮一般的慌亂。
可是,他們都已到如此的地方,就算他們願意丟盔棄甲投降,最終免不了一死,那此刻還不如拼了。
成王敗寇——贏了,那是潑天富貴;輸了,那便一顆人頭。
顧國公沉着一張臉,伴隨着猙獰:“太子,箭已在弦,不得不發。咱們……已經沒退路了!”
是啊,已經沒退路了。
宋濂鬆開對方,踉踉蹌蹌後退半步,他已經走上一條不歸路!就算他願意退兵向父皇求饒,可鳳皇后與朝中大臣那邊肯定不會放過他!
那麼,就讓他一路走到底吧!
惶恐與不安霎時從宋濂臉上抽離,隨即而來的是一種陰狠不滿整張臉,逼得他的一雙眼珠通紅。
宋濂陷入一種極致的癲狂狀態中,亢奮吼道:“他們一定是在忽悠我們,宮外有叛軍漢王,而宮內的皇上卻已然被控制在鳳皇后手中,皇上是生是死全由鳳皇后一人所言!衆將士聽令,隨本太子攻陷宣政殿拿下鳳皇后與頑固抵抗的逆臣,設法營救聖上。屆時,本太子一定會對你們封侯拜將,賞金千萬!”
聽到皇帝已甦醒,原本追隨顧國公拼殺的這些將士,的確有陷入一股不安中。但聽見封侯拜將,與賞金千萬時,霎時就陷入一種瘋狂,更加賣力衝鋒陷陣,以博取那滔天富貴。
頑固不化!
嚴舒常與裴少元一樣,在心底同時響應一個詞。如果顧國公肯爲太子與這些人的性命着想,願意繳械投降,興許皇上會對太子和他們饒一死。
只是,自作孽不可活,莫要怪帝后不仁慈,對他們株連三族。
眼見最後一絲防線就要攻破,奈何身後的閶闔門已想起震天刺耳的衝殺聲。宋玄的兵馬,已經殺入宮中,此刻蜂擁圍住這些叛逆臣子。
宋玄望着一路死傷無數的屍體,往日深沉不見的雙目中,此刻一覽無遺全是盛怒。
“凡有抵抗者一律殺無赦。”
宋玄已然對這些亂臣賊子沒什麼話好說,當即長劍一揮,便帶領衆將士衝上去。
大勢已去。
顧國公這邊已有不少人丟下兵器,準備接受投降。
而滿身是血的宋濂,望着英姿勃發的三弟,想想自己接下來的處境,可謂恨不得立即穿越人羣,直接一刀取下對方的性命。
“太子,老臣掩護你退走。快走!”顧國公到底是有負外孫,把宋濂的性命白白搭進來。
此刻,顧國公領着剩餘的兵馬,只想着拼儘性命也要爲太子殺出一條血路,給他爭取一線生還的希望。
宋濂若能順利出逃盛京,即使餘生都在東躲西藏,那也好過此刻被擒然後一杯鳩酒賜下。
“來不及了,成王敗寇,外公咱們輸了!”宋濂停下動作,舉目環視滿目瘡痍的戰場。
大雪仍在撲簌簌的落,屍體橫七豎八,殷紅染滿天色,而宋濂的眼口鼻充斥着甜膩血腥味,腦子卻已嗡嗡的聽不見震天的廝殺聲。
“太子——”
有人在拼命幹喊宋濂,宋濂卻只覺得天地都在旋轉,轉到胃部在痙攣,隨即翻江倒海一陣狂嘔,便癱軟下來神智潰散……
乾元十八年,太子起兵逼宮失敗,被孝武皇帝廢除太子之位。
逆臣顧國公暗中招兵買馬,爲此次策劃造反頭目,滔天大罪,罪不可恕,責令抄家,誅殺三族。
漢王德才兼備,救駕有功,爲人仁慈寬厚,心有社稷與萬民,深得臣民之心,於乾元十九年初,立爲太子,入主東宮。
皇后慈悲心腸,願意上書求孝武帝赦免誅殺顧氏三族一令,阻止刑場血流成河。
顧氏是大族,父、母、妻三族加起來便有近千條人性命。顧國公雖罪不可恕,累及族人,但無需牽累其餘無辜性命。
孝武帝宋志軒准許皇后要求,赦免顧氏其母、妻二族,但全部充軍流放南疆,永不得再踏入京師。
太子逼宮造反,無視君王,藐視皇權,並罔顧父母生死,罪惡滔天,人神共憤,特於一月初八賜下鳩酒一杯,以令自裁。
二公主宋嘉敏,弒君弒父,大逆不道,但鑑於皇后鳳未央替其求情,便免於一死,以作和親遠嫁匈奴。
三公主私藏毒藥,怨懟父母,不睦兄妹,特廢去公主頭銜,責令其在清涼寺剃度出家,爲大魏祈福。
唯一遠在封地的二皇子宋珂,才免於宋志軒的遷怒,不被太子逼宮一事牽累。
鳳未央再次降臨鹹福宮。
而裡面的女子這下子什麼都沒了,顧氏一族被滿門抄斬,所出四個子女當中就只剩下宋珂不被宋志軒貶謫爲庶人,佔有一席封地,閒散度日。
女子呆呆的望着窗戶折射進來的光源,細微的塵埃在光線中撲簌沸騰,面容十分安靜的顧來儀,完全看不出她此刻在想什麼。
“辛月與我主僕一場,侍奉我多年,顧雲飛雖不能免其一死,但他的妻兒我可以爲之保住。權當,我善事一回,全你顧氏一族不絕後。”
鳳未央進來氣流帶動,令光線中的塵埃更加喧囂撲騰,這才讓呆滯的女子默默垂下首,不發一言。
還以爲等不到對方任何迴應,卻只見對方不知何時捂上雙目,狠狠抽動嬌軀大笑起來。
“哈哈哈……啊哈哈哈……”
笑聲,由緩到急,由輕到重,直至笑到完全喘不過氣來,顧來儀才咳嗽停下大笑,“咳咳咳——”
窗外暖黃的陽光,隨着時辰慢慢移動,已經落在對方身上,鳳未央清晰看見對方指縫處溢出的水澤,光亮刺目。
好半餉,難得可貴聽到對方一聲:“謝謝。”
鳳未央居然臨下望着坐在地上的女子,擰眉煩躁,胸腔霎時涌滿各種莫名情緒。
這一世她是勝的,笑到了最後。但她也不禁在懷疑上一世,她所受的苦以及殘忍的對待,是否真的存在過?
那位白衣僧人當年所說的話,鳳未央如今大抵能夠明白。恨只是一時,不能夠一世,凡事皆有因有果,不能夠一味去恨,去害他人。
所以,她懷揣着上一世的恨意入宮,準備要如何報復顧來儀,卻深知她把對方一步步拉下聖壇,豈不是角色兌換,淪爲前一世手段狠毒的顧來儀?
鳳未央早已在成長中深諳事理,明白天命不可違,白衣僧人讓她重活一世,看開的是仇恨,而不是造下殺業。
世間萬物,皆依照天理循環,白衣僧人需要的是她如何保持本心,重活一世,看她是否又有何不同?
悟道,不過如此。
因此這一世,她只需做到不重蹈覆轍,其餘一切且皆看命理安排。
如今,鳳未央已爬到最高的位置,一切以仁慈爲本,善待世人。
她感慨這一世沒有因仇恨而活着,因仇恨活着的人,除了心理扭曲毫無仁義道德外,便只剩下無盡的虛妄。
所以即使對方那張臉仍舊刺痛她前世的記憶,但鳳未央儼然已不再恨對方,如今對方何其不是一個可憐的女子?
扔下一道明黃色詔令,鳳未央便轉身走了,“皇上已經應允我所求,你去隨幽王生活吧。”
這是她最後一點仁慈,讓顧來儀去隨二皇子宋柯在封地生活,以王太后的身份安度晚年。
顧來儀愣一愣,可對方儼然已離去,除了地上那一塊黃色帛書,仿若沒來過一般。顫巍巍捧起聖旨,展開一看,又再次不受控制大笑起來,竟是比哭還要難看百倍,“鳳未央,你贏了,贏得徹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