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魏乾元十二年,正月初八,開國皇帝孝武帝宋志軒駕崩於未央宮,享年36歲,廟號泰安。
國喪,舉國大哀。
宮中一片素縞之色,往來匆匆的宮女與太監們面上盡顯悲切之色。
昏天暗地的哀傷,渲染各宮。
未央宮。
鳳未央神情木訥地坐在牀榻上,由底下的一衆宮女太監跪地飲泣,不時地聽到掌事宮女小聲地喚一句“娘娘節哀”。
鳳未央懷裡的男人已沒了溫度,她感覺雙手抱着的是一具冷硬的寒冰,全身上下被凍得生疼麻木。尤其是胸口,像被鈍器狠狠撞擊着,痛而生冷地引發出如潮水般的哀傷,鋪天蓋地的把她淹沒住……
一股溺水的窒息感,令鳳未央想嘶聲吶喊,可現實裡她卻木訥得沒了動作。
他臨死,亦都不得到她的一句原諒。但,那又何妨?如今他能安安然然地躺在她鳳未央的懷中離開人世。
可孝武帝前腳一走,後腳,就迎來毒酒一杯出現在鳳未央面前。
這是已貴爲太后的顧氏來儀的懿旨,理由是鳳貴妃乃孝武帝生前摯愛的妃子,理應殉葬!
殉葬……可鳳未央手中明明握着一道——免她驚、免她苦、免她無枝可依的聖旨!顧來儀她怎敢……怎敢這麼迫不及待地要讓她去死。
如今新帝登基,太后顧來儀垂簾聽政,外戚顧氏更是權傾朝野,且知道這道聖旨存在的人也已被圈禁,那鳳未央手中的聖旨儼然是無用武之地。
未央宮所有的人微光顫抖地望向那杯毒酒,雙耳玉杯中綠色液體,瀰漫出的是一個女人對另一個女人的無盡怨恨。
這下子,皇后的一杯毒酒徹底惹發底下一片宮女、太監們的慌亂,哀哭與憤懣聲疊休不止。這識趣且懂其箇中意的奴才們,早已起身站到一旁的角落,閉眼不看眼前事態。
永樂宮。
一名腿腳利索的太監很快來稟:“啓稟皇后娘娘,奴才們無用,鳳貴妃委實不肯飲下那杯毒酒。”
不飲,也是有理由的。如今她手中握着的,可是先皇的一道保命聖旨。
可那又如何?
顧來儀拂袖起身,冷顏道:“擺駕,未央宮。”
東魏王朝後宮,只有一妃一後——那便是皇后顧來儀,皇貴妃鳳未央。令這後宮貧瘠,乃是孝武帝一生的詬病。
孝武帝去世時,身爲東晉王朝皇后的顧氏來儀,卻沒能留在未央宮陪伴左右。此番,皇后一身素縞麻衣,被一行人簇擁着前往未央宮,聲勢浩蕩地去看孝武帝最後一面,沒人敢阻,也不該阻,哪怕是孝武帝留下的一干等心腹內臣。
權柄移交,新帝已坐在政務殿的龍椅上召見衆大臣商議先皇喪事,這顧來儀已是貴爲太后。向來,識時務者爲俊傑。
皇后來到未央宮,揚手揮退身後華麗儀仗,孤影決絕地立於大殿門口不動,微微揚起下巴,倨傲的目光遠遠望過去:牀榻邊靜坐的女子,還是那樣的美好,美得如一株白蓮,好得不食人間煙火——雖然神情木訥不堪些。
但當顧來儀看到她懷中如同沉睡般的俊朗男子,臉上僅有的一絲哀色也瞬間化爲烏有。
怒意,哀色轉爲了怒意,噴薄而出的怒意欲要把眼前的一對璧人焚燒殆盡。
因爲那是鳳未央與孝武帝聯手賜予她的痛苦,這女人在寂冷的深宮中,只享有帝王的寵愛才能存活下去,可鳳未央卻霸佔盡宋志軒的一切寵愛。
皇后就是見不得鳳未央與他勝似神仙眷侶的畫面,她就是要狠狠地去摧殘有關於鳳未央的一切。
愛而不得,便是摧毀。
所以,顧來儀已不想再瞻仰孝武帝的施捨與憐憫,不願從鳳未央那分取孝武帝少得可以的寵愛,更不用剜心刺目地去駐足觀望鳳未央那張享盡孝武帝一切恩好的笑靨。
如今,這種痛苦已永遠落幕——他死了,東魏王朝的開國皇帝宋志軒已溘然長逝。這沒了孝武帝的庇佑,鳳未央在她顧來儀手中,只能是一隻生而渺小的螻蟻。此刻,皇后已無須再隱忍不發。
皇后終於移動腳步,微揚着下巴,倨傲的眼神,一直睥睨着龍牀上已沒有生氣的男人,以及木訥呆坐在牀緣邊上的美豔女子——這個自己由愛生恨的男子,臨死了也不願召她前來伴駕!
看着皇后逐步靠近,鳳未央身邊的老太監身子一凜,趕緊躬身勸道:“娘娘喝了吧,不爲別的就是爲了魏王,您也要思量的啊!”
這話,正中鳳未央的命門。
鳳氏未央,乃東晉開國皇帝孝武帝唯一的妃子,宋志軒白衣身前的原配發妻,也是宋志軒一生深覺虧欠的女子。
鳳未央與孝武帝共孕育有三子兩女,除了長女作爲和親遠嫁塞外,如今只餘一個三歲的幼子尚活於世。其餘兩子一女,皆死在這吃人的深宮中。
鳳未央作爲孝武帝生前最愛的妃子,孝武帝臨終前唯一能爲她母子做的最後保障,那就是留下一道聖旨,讓新登基的獻帝封鳳未央的幼子爲樑王,讓母隨子即刻遠赴封地生活,無召永不能回盛京。
可想來,有皇后顧來儀在的一天,這道聖旨只恐難作實。
鳳未央遲遲不肯飲下這杯毒酒,她就是在等,等皇后的到來,等顧氏毒婦的一個承諾:是否她的死,就能爲幼子換來一條活路?哪怕是革爵削宗籍淪爲一介白衣,只要幼子能好好的活着……
不等來人走近,鳳未央便站起身,行屍走肉地走向那杯毒酒,然後擡頭看向逐步靠近的顧來儀。
四目相對,都是兩相怨恨而無言。
鳳未央的無言,是不明白皇后爲何這樣子恨她!皇后的無言,是因爲滿滿的恨意終尋得了出口,她等這一天實在等太久了!
“鳳未央願以一死保全樑王性命,望皇后成全!”鳳未央只留下一句話,便不再去看那位高高在上且睥睨衆生的女子。
鳳未央用素淨的手端起那杯毒酒,雙眸垂下,長長的睫毛煽動着,她不覺得有哪裡對不住顧來儀的地方:入宮後,她就不曾與之爭鋒,作爲宋志軒尚未登基前的原配夫人,一度讓出中宮後位;就連玄兒與濂兒爭奪儲君之位,她亦都沒參與進來。
可皇后還是要是她爲眼中釘肉中刺,步步逼迫,直至自己沒有可活的後路能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