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折(第十八場) 遺孤(二)

秀兒本來只以爲柳兒是爲了自己的處境,自己的命運而自棄,秦玉樓卻告訴她“她變成這樣,其實還不是爲了這個,而是爲了她做過的錯事。”

“什麼錯事?”

秦玉樓語氣沉重地說“想必你也聽人說起過,文大人最初是被蒙古人活捉的。蒙古人敬他是個英雄,又是個難得的人才,允文允武,一心只想收買他。許以高官厚爵,不果。最後,打出親情牌,讓他的親生女兒柳兒給他寫了一封信,雖然沒明說,但隱隱有勸降之意。據說文大人讀信痛哭,罵自己是個混蛋,對不起妻女,不是好丈夫,也不是好父親。但他最後還是沒有投降,從容引頸就死。”

秀兒聽明白了,就因爲這樣,“所以柳兒恨自己沒守住氣節,收了敵人的好處,做了敵人的幫兇,讓父親蒙羞?”

而且到最後,她的所作所爲不僅沒保住父親,反讓他臨終之前多增加了一些痛苦,典型地枉做小人。

秦玉樓搖了搖頭“那倒不是,她並沒有收什麼好處。蒙古人拿她母親和年幼的妹妹威脅她,她一個弱女子,能有什麼辦法,她只不過想保全孃親和妹妹不受侮辱,她有多大的錯?可嘆那些自詡爲仁人志士的人,到現在還不肯原諒她,罵她是走狗,漢奸,甚至把她的親妹妹倩兒也洗腦了,現在她親妹妹也不理她。”

“可憐的柳兒”,秀兒深深嘆惋,“外人還算了,爲什麼她自己的親妹妹也這樣不體諒她?”

“她妹妹還小,一腔熱情。被那些所謂的仁人志士一挑撥,就跟他們同仇敵愾了。”

這點秀兒就不解了“宮禁這麼森嚴,那些人是怎麼進來的。又哪裡找得到機會給她妹妹洗腦呢?”

秦玉樓又不言語了,半晌才字斟句酌地說“這話我跟你說了。你不要外傳。其實漢人中反元地勢力一直都在活動,他們還扶植了一個地下皇帝,這些人外面有,宮裡也有.wap尤其是當初跟文大人一起的,還有好些大宋官員的妻女也沒入元宮爲奴。這批人只怕都有好幾百。別看是宮奴,她們在宮裡照樣拉幫結夥,打壓所謂地走狗,漢奸。”

這就是漢人的一大特色了,哪怕在閻王殿裡,也要拉幫派,搞內訌地,不整點事出來鬥鬥就不爽。

不過這會兒秀兒心裡想的是別的,她試探着問秦玉樓“那。師傅你是不是反元地下組織的一員呢?”

秦玉樓噗哧一笑“瞧你想到哪兒去了,我纔不是。我只是個戲班班主,戲子出身的。見人低三分,我夠不上仁人志士地格。對天下紛爭也沒興趣。我只是可憐那些忠臣的孤兒。有的入宮,有的流落市井。最慘的,還流落青樓。可惜我能力有限,能幫她們的實在很少。”

以往種種關於秦玉樓的流言,以及圍繞在他身上的種種謎團一下子都解開了,秀兒看着這個一直以來自己都不大喜歡的師傅,那張過於瘦削地臉,如今在她眼睛裡散發出聖潔的光輝。她感動的說“難怪好多次看見師傅雙手拎滿了東西出門,然後空手回家。也曾聽說師傅總是悄悄出行,走到某處,叫老周把車停在巷口,自己提着東西進去,師傅其實就是去看那些宋末死節地忠臣們留下的孤兒寡母去了,是不是?”

秦玉樓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秀兒很想問他那你又如何知道她們地住址呢?這些人既然頂着前朝遺孽地罪名,肯定不怎麼跟外界打交道,有的說不定已經改名換姓,一般地人,根本不可能掌握他們的行蹤。

看來,師傅還是加入了反元地下組織,只是他不肯承認罷了。

不過這樣的敏感問題,秦玉樓不願意回答,秀兒也不敢多問了。

這時,一個鏡頭在腦海裡閃了一下,秀兒笑着說“我第一天到戲班時給師傅買的點心和燒鵝,師傅好像也提到外面送人了吧,”

這個秦玉樓倒不否認“就是送給柳兒母女了。”

秀兒有點納悶“她們在宮裡,還沒東西吃嗎?”

秦玉樓斜了她一眼“你當宮裡人人都能吃香喝辣呀,她們是前朝罪臣之後籍沒入宮的,在宮裡屬於最低等級的宮奴,最髒最累的活兒都是她們的,舉凡洗衣劈柴掃地刷馬桶,做得不好還要挨鞭子。柳兒比其他人更累,她不但要做自己的那一份,還要幫娘做,幫妹妹做,經常顧不上吃飯,就算按時去也多是粗茶淡飯,殘羹冷炙,可憐她官家小姐出身,哪裡受過這種苦。”

兩人俱嘆息,最後秀兒說“像她這種的,能想辦法弄出宮嗎?”

如果在宮裡沒活路,那就只有出宮一途了。出去後,改名換姓,若是能嫁個好人家,這輩子就有依靠了。

秦玉樓卻把頭搖得像撥浪鼓“比登天還難!雖然皇宮每三年會放一批年滿二十五的宮女出宮,但怎麼輪也輪不到她們頭上,因爲她們不是選秀進來的宮女,而是戰敗國的女俘。按本朝規矩,抓來的俘虜,男地發配去邊疆爲他們開墾荒地,女的或發爲官妓,或籍沒入宮。你想,一個罪犯,被髮配邊疆或入籍爲官妓,能隨便走掉嗎?”

如果俘虜跟罪犯是一個性質,“那她們不是要在宮裡做到老死?”

秦玉樓道“肯留她們在宮裡老死,還算是格外開恩了。你看着吧,柳兒的身體再這樣下去,宮裡也不會要她了,怕她的病會傳染,怕她死在宮裡晦氣。”

“會把她丟出宮?”秀兒眼睛一亮,要是這樣就簡單了“下次師傅來的時候索性叫她裝死,讓宮裡的人把她趕出去,我們再收留她。然後請關伯父好好給她開點補藥調養調養,過個一年半載,師傅給她找個好人家把她嫁了。”

秦玉樓好笑地說“你想得倒簡單,真有這樣的好事,那些宮奴們都裝死了。她們是宮奴,生死都擺脫不了這個身份的。宮裡不能留,還有陵園那邊的守陵殿,宮裡遺棄的宮奴多半弄去那裡,活着的時候當活人守陵,死了就去地下守陵,生是皇家的人奴,死是皇家的鬼奴。這樣,到地下見到了文大人,還可以耀武揚威對他說,怎麼樣,你女兒死了還是我的奴才。”

秀兒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冒出來,心裡萬分難過,爲那些爲國捐軀的先烈們,也爲了他們尚遺留在人間任由敵人欺凌的妻女。勝者爲王敗者寇,人世間的生存法則殘酷得叫人驚心。

師徒倆都沉默了。秀兒掀起窗簾看了看天色,大概快到申時了吧,其實這會兒要回家也還是來得及的,只是她已經不想動了。

回到芙蓉班寓所,老周出來開門,一見到秦玉樓就說“班主,左相府來帖子了,要我們明天去他家唱堂會。”見秀兒跟着下車,又對秀兒說“你們明天肯定是沒法下鄉了。”

秦玉樓一愣“來人有沒有說左相府明天有什麼事啊?”

老周撓了撓後腦勺“這倒沒說。”

“你也沒問?”

“我……也忘了”,老周的聲音有點虛。

秦玉樓嘆了一口氣“老周,你跟了我這麼多年,老江湖了,怎麼辦事還這麼馬虎呢?這種人家請堂會,不問清楚是爲什麼事,明日我們去了,拜見相爺的時候說什麼?要是不小心說錯了話,犯了人家的忌諱,是砍我的頭,還是砍你的頭?”

老周不敢吭聲了。

秦玉樓見黃花迎了出來,忙交代他“你去左相府那邊打聽打聽,看左相府明天到底因爲什麼事要請堂會,務必要打聽清楚,我等你回話。”

“是,師傅”,黃花答應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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