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崖幾乎在山峰之巔。
一個多時辰過去了,晚珞已然累得氣喘吁吁雙腿發軟,小奴卻依然精神抖擻,絲毫不見疲倦。
若不是幾個月未見,她幾乎會懷疑阿虎是故意的。
無論如何,總算是登上了黑崖。
一個黑衣少年背手而立,衣袂翻飛間,倒握在手中的寶劍寒光四射,如瀑般垂下的黑髮隨風拂過劍刃,讓人無端從心中升起一絲冷意。
小奴恭謹地伏地一拜,道:“啓稟公子,晚姐姐到了。”
晚珞不由皺眉,怎的這麼大的架勢。
阿虎緩緩回頭,充滿稚氣的臉上絲毫不見一個十二歲少年應有的頑皮與天真,冷漠,冷靜,如同一塊冰冷無情的石頭。
晚珞心下一沉,雖然他的精神看起來好多了,但如此冷漠的目光,卻是讓她在一瞬間便後悔將他送到了這個地方。
“這裡風大。”他緩緩走來,生硬開口,還不待晚珞說話,便托起了她的腰間,足尖一點,躍下山去。
只覺腳下一空,晚珞才發現自己已經被阿虎攬住向山下而去,小奴清脆而焦急的聲音因離得遠了而模糊不清:“小公子,你的內力還不足……”
耳邊風聲呼嘯,山景從眼前迅捷閃過,如此難得的機遇,晚珞卻沒有心情欣賞,主要是因爲身邊這個人,是一個比自己還矮了一頭的瘦弱孩子。
自己摔下去倒無所謂,她是害怕阿虎會有什麼意外。
所以,直到他們安然着陸,晚珞還緊緊摟着他的肩膀,生怕他在青靈洞前狹小平臺上生出什麼意外。
阿虎斜了她一眼,似乎對她的表現不甚滿意:“膽子越來越小了。”說着甩開她的手,擡腳向洞中走去。
晚珞緊隨上去,哭笑不得:“你讓我爬了一個多時辰上去,然後再用一會兒工夫把我帶下來,就是讓我瞧瞧你的輕功有多麼了得嗎?”
被一下戳中心事,阿虎腳下一頓,才繼續向前。
晚珞搶先一步到了他面前,問道:“小奴怎麼辦?”
“多管閒事。”阿虎冷着臉擦過她,道,“你怎麼想起來看我了?”
晚珞微微一怔,才道:“再過些日子,我便出遠門了,到時候,可能不能再用信鴿聯繫你了……”
“什麼地方連鴿子都不能用?”阿虎在石牀上坐下,擡頭看她,皺眉道,“那麼不好的地方,你去做什麼?”
被他連番追問,晚珞倒是心中一喜,幾個月不見,阿虎反而與她更親近了些,以前,他似乎並沒有多少話要對自己說。
“大人嘛,自然有很多煩心事要去解決。”晚珞挨着他坐下,道,“你還小,等你長大了,姐姐就告訴你。”
阿虎難得露出幼稚的表情,不屑地撇了撇嘴。
“小公子,山主還在羽扇谷等候。”清脆的聲音在洞外響起,卻是小奴已然到了洞外。
晚珞微感意外,還不到一刻她便從崖上下來,看來,小奴年紀雖小,卻也是身懷絕技之人。西山果然不可小覷。
羽扇谷並不似一般的山谷一般陰溼窄小,反而更像平原,寬敞明亮,其間竹樓點點,似被人精心佈局,隱於濃密綠林中,倒是別有一番風味。更重要的,是山與樓融爲一體,若不細看,幾乎尋不出此處有人居住的痕跡來。
還未走近,便遠遠地聽到了卓逸豪爽的笑聲,看來,這位山主也並非難以相處。
宇明殿雖名爲大殿,但在竹樓之中,自然少了些金碧輝煌雄偉華麗,多了些雅緻閒雅。
一個紅衫女子正坐在大殿主座,紅脣皓齒,柳眉修長,俊美的面容上蓄着淺淺的笑,溫文似水:“夫人,我西山可有虧待阿虎?”
聽到她的聲音,晚珞才恍然,原來東陽城便是這西山的山主。
她微感窘迫,心中更是一緊,道:“多謝山主對阿虎悉心照顧,只是,還請山主慎言,我與大公子並非夫婦。”
“今日不是,早晚會是。”東陽城似早就知曉,笑道,“人生苦短,既然是早晚之事,何必要棄早尋晚?”
座下的卓逸立刻拍手叫好:“東姑娘不僅容貌深得我心,言談舉止更是讓在下歎爲觀止!”不知是平日裡油嘴滑舌太過習慣,還是出自肺腑之言,這句話倒說得極爲誠摯。
東陽城也不惱,仍微微笑道:“卓二公子過獎了。”
“晚珞所言不錯。我與她既非夫妻,”一直沉默不言的卓昊突然道,“還是不要污了她的清白名聲了。”
晚珞一驚,沒想到一向沉默寡言的他會爲東陽城的這一句閒話而厲聲開口,心中不免有些失落。
而卓逸也頗有意外,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見他神色不苟言笑,心中更增疑慮。按理說,這樣會明顯能讓晚珞傷心的話,他是不會說出來的。
雖然他的語氣並沒有不悅,但卻極爲決然,東陽城似乎也沒有想到他會如此說,一怔之後,淺笑依舊,並不以爲意:“大將軍所言極是,倒是在下做男兒久了,把女兒的心思都給忘了。”
大殿上只有他們幾人,這一番話後,殿中不由有了些尷尬。
“吃飯。”一直站在門口的阿虎驀然冷聲開口,也不待東陽城允諾,便徑自轉頭而去。
東陽城站起身,不由笑道:“晚姑娘,你交給我的這個黑娃子脾氣怪得很,若咱們不跟着他過去,怕是片刻之後,我西山的膳堂就只剩下些殘枝爛葉了。”
已經來到西山幾個時辰了,直到到了膳堂,他們纔看到了除東陽城和小奴之外的其他西山弟子,一色的綠衫,果然如卓逸所言,無論男女,都是年紀不大,容顏過人。
膳堂上並無尊卑之分,東陽城雖爲山主,卻也和其他人一般坐在堂中等着用膳。
雖然西山已經許久沒有來過客人,但那些弟子並不因此而對他們另眼相看,只是和善地微笑,很是融洽。
一身黑衣面若冷霜的阿虎夾在這些笑意不減的人羣中,果然怪得很。
只是,殺手不是應該更像阿虎一些嗎?
“聽說西山弟子雖然武功高強,下手時陰狠毒辣,但因從小便是孤苦無依之人,都因能活下來而對西山感恩不盡,常日裡掛着笑容,”卓逸更是將他們一一掃過,道,“今日一見,果然個個都是笑面虎。”
東陽城勾脣一笑:“卓二公子明察秋毫,東陽佩服。”
山中的夜裡,涼意襲人,更何況,還是在青靈洞中。即便已經加了一牀被子,還是覺得有些冷意。
晚珞拉了拉錦被,側頭看了看另外一邊的石牀,見阿虎雖沒有蓋被,卻已然有了鼾聲,不由對西山更添了幾分敬意。
無論如何,阿虎原本羸弱的身子,已經好了不止一點。
而且,他雖對旁人都更加冷淡,但對自己,究竟還是親近的,不然,也不會在自己提出要睡在青靈洞時默許了。
只是,以後進了宮,也不知何時才能再見他一面。
想到進宮,諸多煩心事倏然而生,她左右睡不着,又不敢輾轉反側擾了阿虎休息,便小心翼翼地掀了被子,披着外衣到了洞外。
好久沒有見過如此皎潔明亮的月亮了。
尋了塊石頭坐下,晚珞擡頭,癡癡地望着那一輪圓滿無缺的圓月。
不知道阿爹阿孃此刻在哪裡,是在天上做着逍遙神仙,還是已經在三生橋上喝下了孟婆湯,重生爲人了?
不知道阿莫和仁哥哥在做什麼,是不是已經忘記了曾經,開始了幸福的生活?
筱姐姐又在做什麼?是不是和很多人一樣,在那可怕的深宮中惴惴不安地謀劃着如何活着?
還有那個叫小水的小啞巴,和他的主人小魚,他們是活着,還是和阿爹阿孃一起去了?
是不是他們和自己一樣,在看着月亮想着自己?
兩行清淚蜿蜒而下,她長長嘆了一口氣,痛苦地閉上了雙眼。
突然,臉上感到一陣溫軟,一隻手撫過她的臉頰,輕輕地拭去了她臉上的淚水。
“阿昊?”驚然睜眼,卻對上一雙澄明溫柔的眼睛,晚珞低聲道,“你怎麼來了?”
山路本就陡峭,又在夜間,更增險峻。
“我本去如廁,但一想,既然已經驚擾了一位仁兄,不如讓他再清醒一會兒。”卓昊側頭看了看山下,道,“而且,我也想來看看你。”
晚珞順着他的目光望去,隱隱約約見一個身影立在不遠處,知是西山巡山之人,道:“西山處處不見人,但其實到處都是人,阿虎在這裡,倒也安全。”
“爲何哭了?”卓昊沉默了片刻,柔聲問道。
“想到小姐不久就要出嫁了,心裡有些難過。”不能實情相告,晚珞低聲道,“更何況,蘭榮王並不是她的良人。”
“誰是誰的良人,有誰能說得清楚。”卓昊輕嘆一聲,道,“卿兒與林路既無緣,也就強求不得。”
“我就知道你早就知道了此事。”晚珞蹙眉,道,“那你知不知道蘭榮王他已經……”
“即便他知道了,也不能把卿兒如何。”卓昊毅然道,“只要卿兒嫁入蘭榮王府,我卓家便不虧欠他蘭榮王半分。”
“就因爲不願與蘭榮王撕破臉,”縱然早就知道他的想法,晚珞還是希望他能出手助卓卿一把,“便要犧牲小姐一生的幸福嗎?”
“蘭榮王詭計多端,皇上又對他念着兄弟舊情,若卓府因此毀了婚約,怕對皇上大爲不利。”卓昊向來不喜歡在她面前談起家國大事,但今日卻耐心解釋道,“不能因卿兒一人而犯此大險。”
晚珞不以爲然地搖頭,若不試上一試,又怎麼知道冒險不值得呢但她尚未張口反駁,卓昊已然將她攬入懷中。
“好了,我意已決,那件事就不再說了。今日我睡不着,是想起了一件事,我說給你聽,好不好?”
聽他的聲音有異,晚珞點了點頭,不再與他爭執。
“我年少時曾犯下一樁錯事。當時,我年輕氣盛,隨着外公征戰沙場,意氣風發所向披靡。”卓昊自嘲地笑了一聲,“那時,外公不僅是我的親人,更是我的師父,我對他幾乎言聽計從,從未有過半分忤逆。可就因爲我對他太過盲從,結果害了數百無辜的百姓。”
雖然卓昊與羅宇不和在卓府衆人皆知,但幾乎無人知曉其中的原因,她也從未聽他提起過,此時聽他的語氣,隱隱可以猜測出卓昊與羅宇的決裂便與此事有關。
“那次遠征,我本不在意,他下何命令,我便依令執行。但我卻沒有想到,我的一聲令下,竟害了那麼多無辜百姓家破人亡。”他雖輕描淡寫地一語帶過,但語氣沉重,似萬分悔恨,“我用了許久,才意識到外公並不是我想象中的那般剛正無私,爲達目的,他甚至罔顧他人性命。你可還記得你我初見那個清晨?那時我與外公一夜爭吵,最終勸他不動,只好與他從此決裂。”言及此,他頗爲痛心地道,“是我害了那些人性命,若我能及時醒悟,那些人便不會白白送了性命……”
從未見過他如此模樣,晚珞雖不知那時究竟發生了何事,但想來這件事已然折磨了他許多年,否則,他身爲大週一員虎將,在戰場上殺敵無數,死在他手中的人何止成千上百,他又何曾心中有愧?
“人死不能復生,更何況,當時你也是無心的。”家破人亡之痛,無論何人何時都無法彌補,晚珞推己及人,暗歎一聲,道,“你保家衛國多年,也救了許多人性命,不要太過自責了。”
“我卓昊一生光明磊落,唯獨做下了如此糊塗之事,這麼多年來,我始終無法原諒自己,唯有多救些百姓性命,我才能減輕所揹負的罪孽。”他的聲音低啞,卻已然少了幾分哀痛,多了幾許決意,“我卓昊的命,早已不是我一個人的了。”
隱隱聽出他有訣別之意,晚珞吃了一驚,想到小池子對她說過的皇上密旨,問道:“即將與北胡的一戰,難道頗爲兇險嗎?”
卓昊眸光一緊,思慮片刻,答非所問地道:“兩國開戰,必會累及無辜百姓。”
晚珞蹙眉,這麼說,這一戰是在所難免了,自己得快些想個法子纔是。
正沉吟間,覺得他攬着自己的臂膀又緊了緊,卓昊無奈的聲音在耳邊隨風而過:“若有一日,我因卓家爲天下負了你,那定是迫不得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