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筱姐姐?”晚棋驀地從牀上坐起,驚了半晌,纔不可置信地問道,“你方纔說大公子的師妹盛千世,是筱姐姐?”
“我們分別時她十二三歲,她當年的模樣,我也記不太清楚了,可是,在看清她容貌的那一瞬間,我便認定了她便是筱姐姐,”晚珞極爲肯定,點頭道,“我敢肯定,盛千世便是姐姐莫筱。”
宮城中,盛千世呆呆地坐在紫藤花樹下,清香散下,沉睡的往事被驀然驚醒。
莫筱出生在漠月山腳下的莫家村。又過四年,生下弟弟莫仁後,她阿孃大病一場,撒手而去。六年那年,她阿爹去了一趟山上,便也沒有回來。當年她還小,只道阿爹去山上與她玩躲貓貓,哪知這一躲,便是一年。
七歲時,她終於明白,阿爹藏在山腳下的那一堆堆高聳的小土堆裡,永遠不會回來了。
從此之後,她才知道,自己和只有兩歲的莫仁,已經是孤兒了。
父母接連喪命,幾乎所有人都認爲,他們兩姐弟,是天上掉下來的掃帚星,先剋死了娘又剋死了爹,都對他們避之而唯恐不及。
只有鄰家阿叔阿嬸一家可憐他們,不僅將他們接到了自己家中,還對他們照顧得無微不至。
那個剛剛學會爬的鄰家小妹,總是趁着大家不備從她自己的小牀上鬼使神差地爬到弟弟莫仁的小搖牀中,全然不顧被壓得小臉通紅的莫仁,只是趴在他身上,咯咯地笑。
“莫醉這個小蹄子,喜歡她仁哥哥就像死老頭子愛酒一樣,”每每聽到她清脆而放肆的笑,阿嬸總是無奈地把她從小搖牀中撈起,笑道,“傻里傻氣的。”
莫醉眯彎了一雙小眼,咬着手指又咯咯地笑。
那笑聲,漸漸地,將莫筱面容上的疼痛,一點一點地消融了。
他們幾人一起玩耍,莫醉總是笑得最甜,無論是闖禍還是被罵,她總是嘻嘻一笑,笑得任何人都不再忍心責她半句。
不經意中,一絲淺笑從脣邊慢慢散開,但笑意未深,雙眸中便暈起十分傷痛與無奈,盛千世長嘆一聲,柳眉深蹙。
左相府中,晚棋驚喜交加,眼眶驀地一紅,喜悅的淚水盈然而下,顫聲道:“筱姐姐竟然還活着?”
“是,她還活着,可是,她對我說,死了,又何嘗不是另外一種活着。”晚珞悽然道,“她不願與我相認。筱姐姐一定認爲,是我害死了阿爹阿孃,她恨我。”
“姐,你不要亂想。”晚棋一愣之後,伸手握住她的雙手,勸道,“筱姐姐大難不死,又流落到宮城,這麼多年來,她孑然一身,不知經歷過多少傷痛。她不與我們相認,也許,是另有苦衷呢。”
晚珞心念一動,眼睛一亮,道:“不錯,筱姐姐一定是有苦衷,我怎麼就沒想到呢。”
“無論如何,筱姐姐還活着,總是天大的喜事。”晚棋微然一笑,雙眸奕奕有神,“我好想立刻就能見到她。”
“是啊。”晚珞卻嘆了口氣,道,“如果仁哥哥知道這個消息,他該有多麼高興。”
晚棋眸色一黯,咬了咬下脣,什麼都沒有說。
“其實,我還……”晚珞正想告訴她自己在宮中見到忘川花的事情,卻見她神色黯然,心不在焉一般,全然沒了方纔的喜悅,急忙生生頓住,問道,“棋兒,你怎麼了?”
“沒,沒什麼。”晚棋垂眸,避開她的目光,驚慌道,“只是,這一段時間發生的事情太過,我一時間有些無措。”
如今天色尚早,晚珞卻見她神色憔悴,雙眼充滿血絲,似一夜都未睡好,心頭一軟,輕輕將她攬在懷中,拍着她的肩膀,柔聲道:“放心吧,一切都會過去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看來,忘川花的事情,還是以後再說吧。
從晚棋房中出來,晚珞揉了揉沉重的眼皮,擡眼望了望東方在薄霧之中微微亮起的晨曦,心情煩雜無緒。
只是一夜之間,似乎有太多的事,都被蒙上了一層迷霧。
如大公子的身世,如筱姐姐的暗示,如那一盆忘川花。
她輕輕嘆了口氣,筱姐姐和仁哥哥的事情,總會有水落石出的一天,可是,在竹林中所聽到的那一段對話,究竟要不要告訴大公子?
若不說,這畢竟是他自己的身世,更何況,他身中寒毒,那位姓喬的人似乎有解救之法,若老夫人恨那人入骨,不願他們父子相認,那他身上的寒毒豈不是無法清除了?
可是,那人似乎是北胡人,他多年來戎馬戰場,不知有多少手下兄弟死在侖國人手中,他身爲大周大將軍,對北侖,自然是恨之入骨的,若他知道自己是北侖人,恐怕寧死也不會隨那人療毒,更會爲自己的身世痛苦不堪。
想了半晌,終是無果,她無奈舉步,朝着後花園而去,心中萬分糾結爲難。
“啊!”
朦朧中,突然一團黑影直直向自己撲來,晚珞嚇了一跳,驚然輕叫了一聲,卻來不及向一旁躲閃。
那團黑影迅捷無比,眼見它便要撞在了自己心口之上,卻驀地聽到一串清脆的鈴聲由遠及近,剎那之間便響在了耳邊。
天還只是矇矇亮,但那一襲紅衣卻格外醒目,只見眼前紅色一閃,只差半寸便撞過來的那團黑影便倏地消失了。
這一切幾乎便發生在轉眼之間,饒是她從小到大也被大公子和二公子嚇了不少次,也不由愣了半晌才漸漸醒神。
晚珞心中好奇,隔着淺淺薄霧,望着眼前的女子,只覺得她似天降神女一般,一襲紅衫不妖不豔,反而襯得她脫俗出世。
而對面的女子,懷中抱着剛纔差點撲倒自己的黑影,也在微微側頭瞧她。
“你是?”
“你是?”
兩人幾乎齊齊開口。
“我是花染眉。”那女子輕輕一笑,衣衫微動,擡腳湊到了晚珞的身旁,手腕上的黑色鈴鐺叮叮玲玲,“你呢?”
“花染眉?”晚珞喃喃重複了一句,心中登時一驚。
後楚公主花染眉?
見她走近,晚珞不由擡眼探向她的雙眉,只見眉黛之間一朵紅色胎記躍然而出,映着白皙如玉的膚色,恰似一枚梅花落雪。
見她只是癡癡瞧着自己,花染眉抿嘴一笑,也不再問她的姓名,低聲問道:“你是這卓府的人嗎?”
晚珞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那你認識你們這裡一個叫晚珞的姑娘了?”花染眉一喜,附在她耳邊低聲問道,“你能告訴我她住在哪裡嗎?”
“你找她何事?”聽她打聽自己,晚珞心中一奇,問道。
“我想問問她,能不能把卓郎讓給我。”花染眉神色一黯,垂眸,撫了撫安靜待在懷中的阿憶,傷心道,“卓郎總是躲着不肯見我,我想他想得厲害,差點連飯都吃不下了。”
晚珞訝然無語,沒想到只是經自己一問,她竟然全盤道出,更沒想到,她找自己,竟是這樣的目的。
“公主要保重身體,吃不下飯,可以多喝些水。”瞧她很是認真,晚珞不知如何答她,只好出言勸了一句。
“我連飯都吃不下啦,只是想着卓郎,哪裡有時間喝水。”花染眉沮喪着臉,嘟着小嘴道,“哥哥說我再這樣下去會死的,我又不想死,只好來求晚珞啦。”
晚珞哭笑不得,看這位公主的言行舉止,全然是天真燦漫,想到什麼便說什麼,如此一來,連自己都不知道該如何接話了。
“可是,那晚珞,不一定會同意吧。”她斟酌半晌,才慎重開口,“聽說,她也會因大公子茶飯不思的。”
“不會吧。”花染眉似乎沒有想到這一層,皺眉道,“我聽卓郎說,他的晚珞是個極爲善良的女子,我都要死了,她怎麼會不幫我呢。”
聽到她說卓昊在她面前稱讚自己,晚珞心中歡喜,但更是不知道如何婉拒這位對自己心存好感的公主。
“可是,我聽說,她好像不是那麼善良,”又思量片刻,她決定先將她嚇走再說,“而且,她對大公子甚是癡情,我曾經聽她說,如果大公子要另娶旁人,她便要自盡呢。”
“自盡?”花染眉嚇了一跳,帶着懷中的阿憶也有些躁動不安起來。
晚珞雖有些歉疚,還是鄭重地點了點頭。自己所言,雖有些太過,但也不至於全然失真。
“那她比我厲害。”花染眉嘆了口氣,挫敗道,“我寧可吃不下飯餓死,也絕不會自己拿刀抹脖子的。”
“那,你還要去找她嗎?”晚珞試探地問道。
“不去了。若她知道我想把卓郎從她身邊帶走,說不定會一時想不開而想自盡呢。”花染眉搖了搖頭,雖然失望之極,卻決意道,“我不能白白害了她的性命。”
晚珞原先只知道後楚公主花染眉對大公子糾纏不休,旁人有的笑話這堂堂公主如此不知廉恥,有的只嘆她用情至深。而自己心中卻暗自佩服她的大膽開朗,可是,總是還是有些敵意的。此時與她聊了片刻,不想她竟如此純真,不僅對自己毫無惡意,甚至爲自己憂心。
“可是,你若是還吃不下飯怎麼辦?”她心中一柔,關切問道。
“哥哥總愛嚇我,他說我會餓死,多半是誇口的,最多,也只是餓成一根柴木罷了。”她盈然一笑,卻含着無比悽然,“只是,一想到再也見不到卓郎,我心中便難受。”
晚珞心中長嘆一聲,看這位公主似乎對他用情已深,可是天下女子誰會願意拱手將自己心愛之人推給旁人?
“你叫什麼名字?”兩人默然半晌,花染眉問道。
聽她突然發問,晚珞一愣,她本不願有所欺瞞,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回答。
驀地,一個念頭兀地從腦海中閃過。
晚珞眼前一亮,不錯,她本是莫醉,爲何總是不敢言出?!
自己只想着隱姓埋名好避無妄之災,但自己的本命本姓,當真有如此重要嗎?天下姓莫之人何其之多,那些歹人又如何能想到自己便是漠月山莫家村的人?
更何況,即便他們真的懷疑,自己便引蛇出洞又如何?如此躲躲藏藏畏首畏尾了八年,連半分消息都未收到,難道一日進不去藏經閣,自己便一日渾渾噩噩過下去嗎?
只是……
她微微蹙眉,想到那個又從腦海中閃現的念頭,心中又不由有些踟躕不安。
“你沒事吧?”花染眉見她不答話,一會兒神采飛揚一會兒又愁眉緊鎖,側了頭關切地問道。
“我沒事。”雖只是一會兒功夫,她心中已然如驚濤駭浪般掙扎了幾個輪迴,但終是下定了決心,於是盈然笑道,“我叫莫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