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珞低頭，看着樹椏上空空如也的鳥窩，不由長嘆。
果然還是沒有逃出阿虎的魔爪。
“晚妹，你爬那麼高幹什麼？”卓逸一推門，便見晚珞坐在高高的梧桐樹上，愁眉苦臉，擡頭叫道，“莫非，是傷感今生無法求得本公子的芳心，迫不及待地想要投胎轉世以求來生再戰嗎？”
“還不是你的阿虎。”晚珞狠狠瞪他一眼，氣道，“他是非要將府中除了人之外活蹦亂跳的都給趕盡殺絕嗎？”
“唉唉，這鞋可以亂穿話可不能亂講啊！”卓逸足尖一點，翻身上樹，坐在她身邊，正色糾正，“本少爺正值青春年少，哪有這麼大的兒子。阿虎是你的，可與本少爺無關，你莫要毀我清譽。”
真是無賴多忘事，當初是誰聲淚俱下地求她收留阿虎來着。
“阿虎的病，真的那麼嚴重嗎？”她低嘆一聲，縱然心中早已有了答案，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望着她清澈如水的眼眸，卓逸斂了一貫的閒散神色，伸手將她攬入懷中，輕輕拍打她的雙肩，面露悲慼，安慰道：“晚妹不要太傷心……”
晚珞一把將他推開，擡腳就要跺他：“阿虎還好端端的，你幹嘛用這種口吻說話！”
卓逸眼疾手快，立時翻身落地，一臉無辜，扼腕長嘆：“本公子一片赤誠，你竟然如此不識好歹。罷了罷了！”他瀟灑地攤開扇子眯着眼看湛藍的天，“今日天朗氣清春光明媚，本公子心情大好，身爲乾哥哥，不和你一般見識，本公子這就尋花問柳去，落歡樓的鶯鶯燕燕們早就對本公子的軟言細語求之不得呢！”
他哼了一聲，撩起了衣襬，挑着眉斜着眼從樹下走過，步履有些急迫。
晚珞一言不發，見沒了身影，才利索地爬下樹，尾隨而去。
卓逸從來都不知道，他真正每次出門，是不會提前知會她他的具體去向的，只會眯着他的一雙桃花眼對着銅鏡將他自己從頭到腳上上下下仔細鑽研一番，確認是一如既往的“刀見刀軟”之後便悶聲躥了出去。而他若提起他要去的地方，並且腳步有些雜亂，一定是心中有鬼，瞞着她去做一些讓她見不得的勾當。
譬如她十歲那年，他說城北百福酒樓推出了一道絕味佳餚，還問她是否要同去，結果她到了後花園，卻發現他正威逼利誘自己當時養的一隻小白兔吃下一塊肥膩的紅燒肉；
譬如她十二歲那年，他對卓昊說他要去城西樹林狩獵，還煞有其事地換上了一身他平日裡嫌棄得不得了的盔甲，最後卻人當場捉住偷看棋兒洗澡，若不是他當時作案未遂，棋兒估計早就以死明志了；
再譬如兩個月前，他說落歡樓的黃鶯想他想得茶飯不思伊人消瘦，帶着一副憐香惜玉的無奈神色策馬揚鞭而去，結果卻是揹着她請了許多江湖郎中來爲阿虎診脈，她這才得知阿虎入府之時已經百病纏身。
果然不出她所料，卓逸一路左拐右拐，最後在卓昊的房門前停下，眯着眼睛左右看了看，推門而入。
見他警惕的神色，晚珞不由好笑。這二公子習慣了偷雞摸狗，連來見自己的兄長都賊眉鼠眼的。
“有什麼消息了嗎？”卓昊的聲音從裡面傳來，微微低沉。
“西山的人傳來消息，讓晚珞三日後帶着阿虎一起去文武廟拜神，”卓逸的口中似含着什麼吃食，有些含糊不清，“日落之前必須見到他們，否則……”
“否則？”卓昊的語調輕揚，隱含慍怒。
“否則，他們便將阿虎的命一併收了過去。”與他的兄長相比，卓逸的聲音平靜閒散了許多。
“好大的口氣！”聽到此處，卓昊不怒，反而低聲一笑，“看來他們是勢在必得了。”
“可是阿珞那邊……”卓逸的聲音難得地透出了幾分憂慮。
“沒想到我只離開兩個月，她與那孩子的感情，竟深厚至此。”卓昊輕嘆一聲，“羅摩心法宜慢不可急，若將阿虎送至西山，此生，她與那孩子即使相見也難；但若不送，莫不說阿虎的其他舊疾，但那染花毒，恐怕隨時也會要了他的命……”
晚珞貼在房門上，心中雖波瀾起伏，卻仍聚神聽着，但房中雖沒有腳步聲，卓昊的聲音卻愈來愈近，待他言盡時，尾音似乎已隔着門端。
難道他知道自己在外面？
晚珞一驚，提了衣襬，一路溜開。
門內，聽到她細碎的腳步聲漸漸遠去，卓昊無奈地輕輕搖頭，眼中浮起無限寵溺。
如今的珞兒，是越發地聰慧了。
“有沒有查出買兇之人？”直至耳邊又恢復了鳥鳴風聲，他纔開口，雖輕緩卻透着凌厲之氣。
“尚無消息。”卓昊端起茶水，一飲而盡，砸吧了嘴之後，搖頭，“西山門人本來去無蹤，口風甚緊，要打聽出主家，恐怕不易。但晚妹平日裡也不會得罪什麼人，我倒是想不出能有什麼人能花大價錢請西山來要她的命，除非……”
“除非是他，羅宇。”卓昊轉身坐回書案之後，拿起案上的一本兵書，眸中閃過一絲戾氣，“他素來疼愛娘，只怕早已視阿珞爲眼中釘。而且，□□，怎樣都不會牽扯到他一個朝廷命官身上。”
卓逸不答，卻顯然認同他的看法：“娘對你的婚事牽腸掛肚，外公心疼娘，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卓昊不再多言，眸中的寒意卻更深了幾分。
“但無論如何，阿虎的事，也總算解決了。”卓逸起身推開窗子，望着窗外的一樹如雪玉蘭，面色上帶有些許寬慰，“本來已經計劃周詳，卻突然橫生枝節，西山不請自來，倒省了我們不少麻煩。”
“阿虎骨骼清奇，是千年難遇的練武奇才，若不是你我身份所限，也必不會便宜了西山。”卓昊輕揚脣角，鬆了語氣，“還算他們有眼光。”一頓，擡眼囑咐道，“阿虎的身世，一定要保密，切不可外傳。”
手中的紙扇猝然飛出，如脫靶的飛箭朝着一朵綻放自如的玉蘭花迅捷而去，一去一返，轉眼之間，卓逸右手搖扇，左手已然多了一朵香氣四溢的玉蘭花。
“放心。”他輕輕閉合了雙眼，享受地嗅着勝雪玉蘭，閒散地應了一聲，突然翻手，將玉蘭花向書案之後擲去。
低頭看書的卓昊頭也不擡，只微微歪了歪頭，那朵花便從耳邊擦過，落在了地上。
“哥，那個叫玉蘭的女將軍，還在你的旗下嗎？”卓逸湊了過來，眯了雙眼，銜着笑看他。
“收起你那一臉壞笑。”卓昊拿着書卷在他頭上輕輕拍打了一下，無奈訓誡道，“人家姓喻名嵐，並非玉蘭。”
“有何不同？”卓逸假裝糊塗，直入重點，“既然玉蘭有意哥哥無情，不如讓與弟弟，如何？”
卓昊彎了嘴角，擡頭看他，笑道：“她又不是我的，又何來讓你之說？這話可不能讓珞兒聽見，否則她鬧起來，我可不會輕易饒了你。”
“晚妹有什麼好？”卓逸翹了雙腿，鞋攤在太師椅上，惋惜地道，“若說美貌，莫說外面的花花世界，即便是咱們相府，比她貌美的又何止數人。若說良善，咱們遇到的女子又有幾人是心狠手辣的。若說英勇，你軍中的喻家女子軍個個是巾幗英雄。”他一轉眼，望向卓昊，笑問，“哥，你到底看上了她哪裡？”
“既然這天下女子這樣好，怎麼不見你與旁人義結金蘭？”卓昊放下書卷，幾分倦意的俊容上浮現幾許甜蜜的笑意，眸中神采飛揚。
卓逸挑了長眉，嘴角斜向一邊，理所當然地道：“因爲本公子喜歡。”
“所以，只有你才能毫無理由地隨心所欲嗎？”聽到他無賴一般的迴應，卓昊失聲笑道，“我也喜歡。”
“聽說，蘭容王回京了？”卓逸會心一笑，突然想起了什麼，收斂了神色，問道。
“嗯。”眸中的光彩消失，卓昊臉色一沉，低聲道，“他蟄伏幽州數年，如今回來，必定會有所行動。”
“與蠻胡的戰事，可與他有關？”卓逸疑慮不定地問道。
“應該沒有。”卓昊微蹙了劍眉，沉吟片刻，輕輕搖頭。如今大周與北胡的戰事吃緊，莫說攻克敵方城池，即便是自保，也頗費了功夫。若不是北胡如今按兵不動，戰局梢穩，他也沒有機會回京稍作休整。蘭容王謀取皇位之心雖人盡皆知，但通敵叛國此等天地不容之事他還是做不出來的。
“卓英豪當年老謀深算，竟然沒有看出蘭容王不臣之心，真是精明一時糊塗一時啊。”卓逸毫無顧忌地直呼父親大名，搖頭輕嘆，“就這樣將我家卿兒許配於他，實在是鮮花一朵插豬糞啊。”
“當年爹將卿兒與他指腹爲婚時，蘭容王才三歲。”卓逸無奈，輕笑道，“爹又不是天上的神仙能掐會算，怎麼能料想到十年之後的蘭容王會有這番心思？更何況，倘若蘭容王能安分守己，安心做一個閒散王爺，卿兒嫁與他也無不可。”
“卿兒雖然嘴上不說，但性子和咱們的娘一樣，心高氣傲得很呢。”他卻不甚贊同，搖頭道，“你忘了，當年她才九歲的時候，那個滿臉鬍渣子的先生講三國舊事，說到孫仲謀……”
“嫁人當如孫仲謀？”似憶起有趣之事，卓昊大笑，既無奈又滿是讚歎，“那時珞兒十歲，此言一出，生生將那先生嚇得愣了半晌。”
“而卿兒當時便第一個拍案叫好，直言阿珞言之有理。”卓昊也笑道，“後來，兩人還齊齊被娘罰在祠堂跪了半日，還不準在課上再言三國。”又微微嘆道，“如今，阿珞已經尋了比孫仲謀有過之而無不及的鎮東大將軍做她石榴裙下君，可同樣傾慕英雄的卿兒，卻要嫁與一介儒雅書生，她又怎會甘心。”
“無論是否心甘，這門婚事既然定下，便無悔婚的可能。”卓昊也添了幾分無奈，笑意褪盡，嘆道，“若蘭容王一生安穩便罷，若他……”後面的話不言而喻，若他膽敢起兵造反，卓家世代忠烈，必定會如同八年前一般，誓死護駕。但如此一來，又要將卿兒置於何地？
“哥，蘭容王身邊的那個侍衛林路，有何來頭？”卓逸突然話鋒一轉，似無意一般問道。
“林路？”卓昊不疑有他，輕蹙劍眉，思索片刻，道，“他是林國公的大兒子，與林放是雙胞兄弟。當年皇上和蘭容王年幼時，他們兄弟兩人便各自入宮供職。如今林路在蘭容王府，是蘭容王的貼身侍衛；而林放，是宮中的御林軍禁軍統領。”
卓逸淡淡地“哦”了一聲，又問：“可曾上陣殺敵？”
“五年前蠻胡兵臨城下，他的確立下曠世奇功。”略有疑慮，他微微擡眸，“當年，他傷重在府中療傷，不是你和卿兒親自料理的嗎？”
卓逸置若罔聞，繼續“哦”了一聲，又問：“可曾婚配？”
“不曾。林國公三年前病逝，我朝慣例，定要守孝三年。”心中再次生疑，這些事情，略一打聽便能洞悉，他又何苦如此大張旗鼓地來問自己？莫非，他是要暗示什麼？
卓昊只作不知，順手拿起書卷。
見他一直恍若無事，卓逸果然忍不住了，他神經兮兮地湊過來，壓低了嗓子，道：“哥，自從蘭榮王回到封地幽州後，林路一直都駐守在京都晉安城蘭容王府。”
卓昊輕輕唔了一聲，沒有擡頭。
蘭容王回幽州只是暫定之計，晉安的蘭容王府留人把守也無不可。
“打那時起，蘭容王給卿兒的信物，都是林路轉交的。”見他依然沒有反應，卓逸繼續點撥，“所以，卿兒與他經常在府中相會。”
卓昊依舊沒有擡頭，只是眉宇微蹙。難道……
“我前些日子剛得了消息，其實自從蘭容王回到幽州之後，從來沒有給卿兒帶過任何訊息。”微微有些遲疑，卓逸還是道出了心中所憂，“即便是她每年都珍之愛之的生辰之禮，也都是林路一手操辦，然後以蘭容王的名義送來府中的。”
卓昊猛然擡頭，見卓逸驚疑不定的神色，心下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