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冬之際的雲隱山顯得尤爲峻拔。加之江南的氣候,此時易起霧。原本春夏兩季山腰纔看得到的雲霧景象,此時在山腳下擡頭仰望,就像是仙境中的聖峰一般,虛無飄渺得有些不太真實。?
來鍾府的第三日,汪峭旭起了大早,帶着小廝騎着馬就上了雲隱山。?
原來,他受祖母榮福長公主所託,往靈慈寺前去拜見方丈慧覺法師,和救過他父親一命的慧明大師。順道捐些銀兩作爲佈施,給寺裡佛像重塑金身。?
見到這位遠道而的年輕人時,慧覺法師端凝了他片刻,隨即那張慈眉善目的臉上,掛起了親切的笑意。慧覺法師見這小夥子不錯,留他在禪房裡佈道論法,對弈品茗度了半日。直到晌午,慧明大師那邊派了個小沙彌來,說是讓汪峭旭,到靈藥谷那邊,跟着他一道用素齋。?
膳後,慧明大師還帶着他作飯後百步走。?
“汪施主,令尊甦醒過來後,身體可有任何不適?”慧明大師停下腳步,擡頭望向對面的少年,問起汪嗣弘病後的恢復情況來。?
汪峭旭雙手合什,斂容行禮,答道:“多謝大師關心!家父起初四肢無力,想來是躺在牀上太久的緣故。後來遵照太醫院出來的養生法子,平日裡多有活動,練其筋骨,細心調理。後來就差不多恢復正常了!”?
“是了,貧僧年歲雖大過你父,但長年登山爬坡,身體底子,到比他還壯實一些。不過,你家那園子也是建在半山腰,多爬登坡道對身子總會有好處的。”聽到他的療養之法,慧明大叔瞭然一笑。?
又提起妙如來。“像貧僧那淨曇師侄,打小起身體底子就弱。小時候呆在雲隱山學醫時,沒少打發她到滿山跑動。反而回京後,她人變懶了,也不忌口了,身子骨還不如小時候調養的那幾年。這次回來後,貧僧有意逼她,隔三差五到寺裡來,替人取藥診脈……以後回京了,替我要多監督她活動。”?
汪峭旭眼裡閃過一絲詫異。隨即向對面的僧人,長身深鞠了一躬:“小生代表妹請過大師看顧!”?
慧明大師嘴角微微向上彎了彎,點了點頭,又拍拍他肩頭,跟他談起了養生之道。?
在下山的路上,騎上馬背的汪峭旭想起昨晚,二姨派人把他叫到院子的那番話,心裡生出些許難過。?
人家慧明大師跟表妹,只是個同門長輩的關係,都知道從小照顧她。爲她身子骨操心。二姨還是她名義上的母親,怎地這般容不下她呢?!?
幸虧走了這趟,以後若被二姨拿出來說嘴,連他替表妹辯解的說辭都沒有。?
昨天聽到二姨的話,他很是不安。後來還特意到學館裡,專門去看了看那個被鍾家收爲義子的少年。看得出來,姨父頗爲欣賞他,比之前對自己這個準女婿。還要親熱幾分。?
這次鍾澄看見他,反而沒以前的熱絡和親近了。總感覺得姨父的眼神有些怪怪的,說不清不對勁在何處。?
也不知道,回淮安這幾個月,鍾家到底發生些什麼,讓他有種不安的感覺。?
他在那兒浮想聯翩。旁邊跟來的小廝心悠的聲音響起:“少爺,您上山一趟,不到那邊的書院,去探望表小姐嗎?這機會多難得啊!”?
汪峭旭微微皺眉:“你這小子,整日不知想些什麼?!她上的女子書院,你家公子一個大男人,去了豈不唐突了她那幫同窗?!小心被素安居士,當登徒子給亂棒打出來……”?
“在咱們離開時。若表小姐還不下山,那您這次到江南,豈不是白來了?”心悠嘟着個嘴,替他着急。?
“秦媽媽昨兒個不是說了嗎?書院這幾日就該考完了,沒準咱們明天就能等到。走!咱們到淮安城裡逛逛去……”說着。他勒緊繮繩夾緊馬肚,朝山下疾馳而去。?
留下心悠跟在後面一路小跑:“少爺!等等小的……”?
兩人一馬在雲隱山的山道上捲起一騎煙塵。?
正如他料的那樣,妙如第二日帶着行李就回家了。可惜他在江南也只剩下最後兩天。過小年之前,要趕回京城家中,好跟親人團聚。?
到晚膳時分,他才見着久別的大表妹。?
大家用完膳食,散席準備各自回房。走在院子裡,汪峭旭叫住了她。?
“表妹,請等一等!你映表姐託我帶了件禮物,說要親手交給你的……”說着,他追了上去,跟妙如站到了一處。?
鍾澄在後面聽了,搖了搖頭,無奈地走開了。?
妙如回過頭來,望向汪峭旭。?
他比上次離京時,好似又長高了些。自己跟他站在一塊,只到對方的胸脯。他的臉上卻沒怎麼曬黑,讓人不得不懷疑,他到底是騎馬來的,還是坐車坐船來的。?
“這宅子裡,有沒有什麼地方比較安靜,咱們去走走……昨日去靈慈寺拜訪了慧明大師。他教的,飯後要多遛達遛達!”說着,他嘴角揚起明媚的笑容。?
聽他打起師叔的幌子,妙如不覺掩嘴:“他把那套養生說辭,也灌輸給你了?”?
見她笑了,汪峭旭也放鬆下來:“他就是不說,我一直也是那樣做的!”?
“不過,他挺關心表妹的。還託我以後在京城裡,多監督不讓你偷懶。”他眉頭一揚,故意作出副受命當監工的模樣,只差沒拿根棒子了。?
“他這都跟你說了?其實也不算偷懶,京中規矩太多,家裡又窄。長大了不能四處瘋玩了。有親朋好友家裡的長輩盯着……這不,我還特意學了吹笛,就是爲着鍛鍊身體來的。”雖然覺他有些誇張,妙如還是耐心解釋了苦衷。?
“第一次聽說吹笛還有這作用!你胡謅的吧?”他自是不信。?
“誰說的!吹笛可練肺活……肺部氣息……就跟爬山、游水一樣,一口氣能憋得時間越來越長。”?
“不說這個了,你來南方後還練畫嗎?可別忘了,還欠着咱們掇芳園一幅湖景圖呢!”他換了副表情,又當起債主來了。?
“知道啦!來這兒練得少了!整日在汩潤書院跟着二伯母學習。沒太多功夫搗弄那玩意了!”?
“聽說你替姨父新收的義子也畫了一幅!連外人都畫了,都沒幫我畫!”他語氣中帶着微微的嗔意。?
妙如的臉紅得跟熟透的柿子一般,囁嚅道:“他不算外人……”?
“你跟他都不是外人了?你們倆關係何時這般要好了?”汪峭旭臉色,頓時有些難看起來。?
“啊呀!不是這樣的,總之一言難盡!他的來歷有些複雜……”妙如忙安撫道。?
“跟你有無關係?若沒關係,我就不問了。若有關係,連表哥都信不過,不能說嗎?”汪峭旭也不是個不講理的人,稍稍作了讓步,但還是想知道。?
妙如臉上有些爲難之色,不知該怎麼解釋纔好。?
這龔杉的身份還沒最後證實。若他被抱走,真是有人故意爲之的,眼前這人的親外公是最大的嫌疑。要讓他矇在鼓裡,父親以後若對他有所不同,又難免會多心。若真只是湊巧,又何必多事,讓他跟鍾家的關係蒙上陰影呢?!?
她正在那兒舉棋不定,汪峭旭也不逼她了,轉移話題道:“算了!真有爲難,不願講出來,表哥也不逼你。不過要答應,以後要告訴我。對了,在臨走前,妙妙可要幫我也畫一幅像!”?
聽到他不問了,妙如心裡鬆了口氣,隨即應承道:“沒問題,能替嶸曦公子作畫,小女子三生有幸!怕是外面有好多人,都想搶這份差事呢!”?
“大半年不見,你都學會貧嘴了?!看來你們女子書院也不是那般古板嘛!”他打趣道。?
妙如心道,要是對方知道,他是女同學們八卦的對象,不知還有無這般好的心態。自己剛纔說的,可是大實話!?
想到這裡,心事不小心就呈現到了臉上。?
看着她脣邊笑意,在皎潔的月光的照映下,似是有些古怪。汪峭旭心想,原來她並沒變,跟小時候一樣精怪,不知心底又在怎麼打趣他呢!?
望着她慢慢長開,瑩玉般清麗的臉龐,汪峭旭心中一動,想起件事來:“誠恪兄把那封信交給你了吧?!對應的詩詞,可有想出來了?”?
聽到他提起那幅畫,還有那個曖昧的要求。妙如低下頭,都不敢擡眼看他。?
“原來表哥高估妙妙了,你不知道那首詞啊?”剛纔被她打趣,汪峭旭馬上就要板回一局。?
被他這樣一激,妙如脫口而出:“誰不知道啊!不就是溫飛卿的《夢江南》嗎?”隨後又小聲咕囔道,“這麼陰柔的詩詞,怎麼不自己寫上去,非要我來填上去……”?
汪峭旭聽到,嘴角翹起好看的弧度,搖了搖頭:“就因爲這詞是仿女子口吻寫的,纔要讓妹妹填上。也算咱們心有靈犀……”?
看着她的頭快低到肩膀下邊去了,他一時也住了嘴。?
月華如水,傾灑在這處人跡罕至的庭院裡。四周寂靜一片,好似只能聽到兩顆心臟呯呯地跳動聲。?
汪峭旭只希望,時光能就此停下來。好像沒有誰比他,更渴望現世安穩,歲月靜好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