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三月底的時候,鍾家人返鄉的日子終於到了。?
送別走水路離京的人,往往都在通州碼頭送行。那裡有一截官馬大道,東邊有個酒肆茶樓,專門爲餞行的人準備的。?
此次鍾澄舉家搬離,來送行的許堅一家,早早就到了。許大奶奶帶着女兒到二樓的隔間,陪着鍾家的女眷說說話。?
兩家的男人則在下面的廳堂裡,把盞話別。?
許堅舉杯道:“澈之此去,不知何日再能相會。兄弟敬一杯,祝你一帆風順。待它日桃李遍天下之時,朝廷必定會爲你旌表。”?
右手接過滿盞的酒水,鍾澄擡頭一飲而盡。?
“衡毅,有句話藏在澄心中許久。今日若再不倒出來,怕是往後沒機會了。”他低下頭,壓了聲量,湊到對方耳邊,“那日澄被召見,聽陛下之意,似乎準備勵精圖治,整頓吏制了。如今楊黨覆滅,聖上絕對不會,再讓內閣權力過大。衡毅聽澄一言,切不可捲入朋黨的漩渦之中……”?
許堅眼眸一亮,拱手道:“兄弟也是這樣想的。去年江南啓程之際,家父就告誡過了,要我秉承許家的傳統,世代只爲純臣。決不參與到權力之爭中去。未曾想與澈之的想法不謀而合……”?
“還有一句,東宮那位只怕不是善與之輩。當純臣固然是好,也不能輕慢了他。你看短短几年時間,就扳倒了盤根錯節,根深蒂固的大樹。恐怕也是有暗中的……望兄弟私底下也要謹言慎行纔好。”?
“你是說……”許堅眼裡俱是驚色。?
鍾澄沒有再作聲,意味深長地望着他點了點頭。?
許堅感激地朝對方抱了拳,忍了又忍,最後還是問出了口:“澈之大好年華,正是爲國效力的時候。何故作此壯士斷腕之舉?”?
“澄這也是極重難返,再說在家鄉授業,也是爲朝廷出力的一種。何必在意是在朝還是在野……”鍾澄黯然地垂下眼簾,“今後天高水遠,澄當一名逍遙於江湖的白衣,本本分分做個教書夫子。豈不快哉?!”?
最後,許堅拿出了一封函:“這是我寫給在淮安內兄的引薦信。他如今在漕運總督府,他當個四品的漕運使。若有難處,澈之可去找他幫忙。”?
鍾澄也沒推讓,一拱手朝他拜到:“多謝衡毅爲兄弟着想……”?
這時。在外面張羅的鐘府管家徐元壽,匆匆進堂內稟報。?
“老爺,汪家的姨老爺來了,還有表少爺。”說畢,若有所指地朝西方的官道那邊望了望。?
兩人相攜而出。果然,汪家父子還有任家的幾位,正從兩輛馬車的車廂裡鑽了出來。?
楊景基父子三天前被處以極刑。作爲他們的直系親屬,汪夫人在家閉門不出,算是爲親人守孝,連妹妹離京也沒來送行。?
鍾澄決定。將柳明衚衕的宅子賣了,又遣散一些僕役丫鬟。楊氏的部分嫁妝查封后,她把剩下的變賣了,折成銀子,換成銀票隨身帶在身上。到岸邊後,楊氏領着一貼身的僕婦,帶着幾個孩子就上了船。?
妙如則和宋氏留在外面招呼送行的女客。?
臨走前的兩三天,久不露面的薛菁找上門來。?
她給妙如送上一撂銀票。也沒多說什麼,就匆匆離去了。原來是她哥哥薛斌,託她親手送來的,是當初畫資入股天香居這些年的紅利。?
望着烏眼雞似的小姑娘來去匆匆,妙如忍不住暗地裡搖了搖頭,無可奈何的隨她去了。?
問明鍾府女眷的所在。白綺拉着小姑子任曄,就朝樓上走去。?
許大奶奶正陪着宋氏在聊天,妙如正和許怡心在房間的另外一側,聊着女孩子的私房話。?
拉着對方的手,許怡心依依難捨:“妙姐姐,心兒剛來你們就要走了。這下又要落單了,京裡也沒幾個熟人。真沒意思!”?
妙如站在她的處境上想了一想,的確如此。不禁有些同情她。拍了拍兩人交握着的手,勸慰道:“我剛來時還不是這樣!用誠心去相交,朋友自會慢慢多起來的……況且你這般活潑可愛……”?
“哎呀,妙姐姐,我都十二歲了。還用‘可愛’這詞來哄我……”誇得許怡心有些不好意思,故意板起臉來,嗔怪道。?
“我錯了,老記得你六七歲時的樣子……”妙如拉過她,馬上作自我檢討。?
“對了,這裡有幾封我給汩潤書院同窗的信和禮物,還有給先生的。姐姐幫心兒轉交吧!”說着,她讓身旁的丫鬟取出東西。?
妙如雙手接過,叫來蓮蕊,讓她下樓到船艙,放進自己行李裡面。?
白三娘帶着任曄走到門口時,看見便是分置兩處的各自話別的場面。她用眼睛掃了一圈,竟沒發現楊氏母子三人,心中不由得有些奇怪。?
兩人到許大奶奶跟前行禮,又跟宋氏打起招呼來:“鐘太太她們母女呢?”?
“姐姐精神不好,早上了船艙,帶着孩子們在裡面歇息。妾身帶着大姑娘出來,接待送行的女客……”宋氏低垂眼簾,恭謹地回道。?
許大奶奶忙朝白綺暗使眼色,後者這才醒悟過來。楊氏正在孝期,是不便出來應酬,訕訕地收了聲。?
那頭的妙如,見到白姑姑來了,拉着許怡心過來問安。?
“你瞧,剛說在京裡沒伴,上天就給心兒妹妹送來玩伴了。”拉過任曄,妙如幫她們倆人作了介紹。?
任曄跟許怡心年紀相仿,相互認識後就聊了起來。?
這時,剛纔出去到船上放行李的蓮蕊,趕了過來,旁邊還帶着一位有些眼熟的女子。?
“姑娘,丁三奶奶派這位姐姐送話過來,說今日的送別,來不了啦……這是她給您的信……”說着,就把手裡拿着的信箋遞了過來。?
妙如打開信封,快速地瀏覽了一遍,隨後收起了箋紙。嘴角含笑地湊近白綺耳邊,悄聲道:“咱們又得準備禮物了。竑哥兒要有弟弟或妹妹了……”?
白綺聽了,眉頭一展,也替傅紅綃高興起來。忙說過段時間,替她去探望這位閨中好友。妙如隨後謝過對方。?
衆人又說了一會兒的閒話。到船快開的時候,鍾澄派妙如身邊的丫鬟煙羅,來通知樓上的女眷。?
大夥簇擁着妙如和宋氏下樓時,堂裡的男客們早已離開了。?
跟着宋氏,妙如往船的甲板上行去時,眼眸的余光中,看見岸邊有個頎長的人影,佇立在柳樹底下。?
看見她瞄了過去,那少年忙折下柳枝,朝妙如身後跟着的煙羅招了招手。?
煙羅望了望自家姑娘,只見對方早轉過臉去,不置可否。她大着膽子,就朝汪峭旭的那邊方向奔了去。?
回到船艙中,妙如坐在牀榻上,想着剛纔白姑姑告訴她的消息,有些暗自慶幸。?
“妙兒,你還不知道吧?!宮裡馬上要選秀了,不過這次聽說,主要是給太子選良娣、四皇子選正妃,三皇子選側室。還幫幾個王府裡的世子、宗親們選。凡京中六品以上官宦家的女兒,到了十三歲的,都要先入宮參加遴選。”?
“選秀?”妙如第一次聽說這個事,覺得有些驚訝,“哎呀,幸好……”?
幸好爹爹辭了官,還是幸好她訂了親??
其實她也說不上來。?
以鍾澄的品級,當皇子世子們的正室,是不用作指望的了。最有可能是低階宮娥,或指給皇子、宗室們當姬妾或者側室。?
總歸是一大堆女人爭搶一個丈夫。不是血腥的宅鬥,就是步步驚心的宮鬥。那還不如出家來的自在……?
她那些京中好友沒定親的,怕是都要過這一遭了。?
不過,許家妹妹未夠年齡,這次也許能逃過。?
莊青梅她們幾個沒訂親的,恐怕就要參選了。?
只差一點點,她也跟那幫姐妹們一樣了……?
船要開了時,煙羅纔回到自家主子身邊。?
“姑娘,表少哥送給您的……”煙羅遞上一根柳枝。?
妙如隨手接過,心裡五味雜陳。?
本來她對這門親事,心裡還有幾分牴觸的。現在回想起來,彷彿冥冥之中,老天自有安排。?
若是汪家不是再次提親,心願未了,爹爹可能也不會馬上辭官回鄉。?
父親留在翰林院,她也逃不過參加選秀的命運。?
望着那枝柳條,妙如不覺發起怔來。?
第一次考慮起自己今後要走的路。?
或許跟着汪家兩位有藝術才華的生活在一起,她的日子也不會那般難捱。?
旭表哥還真是個浪漫的人,竟學了古人折柳枝送別這招。若不是這個時空禮教森嚴,他是不是還會踏歌送行呢?!?
或者狂草一首送別詩遞過來,纔不墮了才子的風流雅名?!?
不過,她隨之又想到,藝術家通常比一般人,要來得多愁善感。據說,這是他們藝術創作靈感的源泉……?
狷狂一點也是可以理解的,若是放在二十一世紀,或許會引來衆人圍觀。?
甭管作品如何,起碼這舉動,一定被當成行爲藝術,錯愕過後就坦然接受了。?
妙如猛地一驚,自己的這種怪誕的想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消失的?!?
她都記不起來了。?
以前一直覺得是生存的壓力,讓自己磨掉了藝術靈感,看來確實如此。?
心的寧靜,纔會讓思維更加廣闊。精神的放鬆,纔會讓思如泉涌。?
妙如下定決心,回到江南後,她一定不要像現在這般,做一位畫匠,忙成繪畫的機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