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個地方隨便坐。”
雕花的橡木門被打開了,左手抱着一堆書籍右手提着早餐的林弦領頭走進了書房,跟在她後面的楚子航最後回頭看了一眼二樓護欄外面大廳沙發上的林年和蘇曉檣,也一齊跟着走進了書房內順帶關上了門。
走進了書房楚子航眼前的光線忽然就暗了下來,這個房間都被水曲柳木做的書架包圍了,沒有一點空缺的縫隙。
書房沒有窗戶的緣故,屋外大好的陽光無法直射進來,屋內的所有采光完全都由油燈樣式的電力壁燈提供,雖然光線偏暗但優點也顯而易見,即這間充斥着溫黃燈光的書房完美滿足了在大城市內對僻靜和私人的所有幻想。
“你來早了,如果準時一些的話就可以避開很多麻煩了(她在指大門的事情)。”林弦把臂彎裡堆起的書籍一本本放到書房兩側的書架上。
楚子航注意到她抱着的那些書基本都與腦科學有關,又看向她所站立的書架上那些排列整齊的書脊上的名字:《神經的邏輯》《超負荷的大腦》《從神經元到腦》《永遠的現在時》...從高深的正經醫學書到患者的個人自傳,甚至是有關鍛鍊大腦記憶力的雞湯書類都收集齊全了,很難想象這個女人對‘大腦’有着多麼偏執的熱愛。
“找個地方安心坐吧,放心,我不是什麼奇怪的醫學狂人,不會在你的喝的裡面下藥偷偷給你做開顱手術的。”林弦看都沒帶看楚子航,也能猜到對方的所想。
對於執行部的預備王牌專員來說進入一個新的地方先下意識收集所有信息算得上是被動技能了...而林弦也顯得特別瞭解楚子航這類人的思維方式和行動方式。
“對於大腦感興趣不是因爲我是怪人,這是卡塞爾學院裡我挑選的選修方向。”林弦將新買回來的書籍一本一本地按照類目和類號分好歸類,又在一個白皮的筆記本上記錄下每本書的名字和編號。
“你不是學生。”林弦還站着,楚子航就沒有選擇坐下,站在原地等待着她歸類書籍。
“誰說只要學生纔有選修,學無止境沒有聽到過嗎?”林弦邊歸類邊笑着說,“教員也是分臨時教員和正式教員的,我花了一個學期的時間通過了正式教員的考覈...相信我,這並不比你們修滿GPA4.0要容易。首先要全考勤,其次不能有犯錯記過,再則還要拿出成績。”
“託了富山雅史教員的福,我在一份學術上的論文爲他提供了一些微小的幫助才幸運得到了署名的資格,以此成爲了正式教員。成爲正式教員還只是開始,再下一步就是申請評正式教授職位。”林弦彎腰俯身在筆記本上進行註釋,楚子航主動側開視線避開了那黑色連衣裙勾勒出的令人心動的曲線。
“在卡塞爾學院想評上教授職稱,至少需要五年以上的正式教員經驗,以及一份被‘Thot***站通過的論文,還要接受兩位正式教授以及一位終身教授組成的答辯評審團的答辯考覈,最後再參加一次統一的教授職稱考試獲得‘B’及以上的成績。”林弦拿起最後一本書踮起腳塞進上層的書架裡,最後拿上了書架上橫放着的一本皮質硬殼的黑色大記錄本,走向了書房正中心的那張點着油燈的書桌,“正式教師之後又該考慮終身教授的考評了,不過那就不是現在的我該考慮的了,聽說路明非的導師現在都還在爲了終身教授的職稱焦頭爛額的呢。”
“...林年畢業之後你也會留在卡塞爾學院嗎?”楚子航在林弦的示意下走到了海藍色的單人沙發牀前坐下了。
“大概會的,按他現在這個狀況來看他以後大概率不會換‘工作’了,執行部已經賴上他了,他也習慣了這邊的世界,如果讓他在四年畢業之後忽然回去正常的生活,恐怕就連他自己都無法適應吧?”林弦坐在了書桌後,將桌案上的東西擺放整齊,除了書籍和一些益智娛樂的小玩意兒,魔方、國際象棋的棋子等等,甚至還能看見老式的古董唱片機,包銅的喇叭花口上全是時間留下的痕跡。
“戰後心理綜合症一直都是困擾着軍隊服役人員的問題,在秘黨中平均每三個執行部的專員都會有一個有着類似的症狀,需要定期向心理部進行彙報,畢竟正常的戰士們在戰場上面對的是戰壕和子彈,但執行部的專員們所面臨的都是挑戰人類承受極限的東西。”林弦手腕託着記錄本微微向後仰躺在了白色的椅背上,桌上的油燈將她的影子平穩地落在了身後的書架上拉長得足以比齊天花板。
“戰後心理綜合症一直都是困擾着軍隊服役人員的問題,在秘黨中平均每三個執行部的專員都會有一個有着類似的症狀,需要定期向心理部進行彙報,畢竟正常的戰士們在戰場上面對的是戰壕和子彈,但執行部的專員們所面臨的都是挑戰人類承受極限的東西。”
林弦拿起筆反向在記錄本面上按動了按鈕冒出鼻尖,圓珠筆在纖長的手指間旋轉之間,微微擡首微笑地看着沙發上的楚子航,“那請問這次申請心理諮詢的楚子航同學你,是否也面臨着這樣的問題呢?”
楚子航看着已經毫無痕跡進入了心理醫生狀態的林弦沉寂了一會兒,像是在悄然思考整理語言。
在這段空檔中林弦側身從書桌抽屜裡拿出了一盒火柴,拇指輕推火柴梗將其彎折到紅磷條上,單手劃燃了火柴伸入了桌上的油燈內,點燃了這唯一一盞真正需要燃油作爲燃料的燈火。火光先明再暗,隨着光線趨於穩定,林弦臉上柔和的線條也被陰影打得立體了起來,眼中倒影着那搖曳燈火煞是美麗,“放心講述你的問題吧,楚子航,打開心扉是心理治療必要的過程。”
也就是這個時候,楚子航開口說話,“我昨晚做夢了。”
“每個人都會做夢,時好又時壞。”林弦輕輕甩動手腕熄滅了火柴梗丟進了金屬垃圾桶裡,隔着油燈的溫黃燈火,注視着楚子航被光與影勾勒清晰的臉龐淡笑地說,“我想如果只是一個簡單的噩夢遠不至於讓身爲獅心會會長的楚子航同學你特地來找我,畢竟在以往的心理部諮詢記錄上,你的主動申請記錄是零,留存在案的有關你的心理治療次數只有短短五次,並且還都是執行部強制命令進行的心理情況檢查。”
“請問...”楚子航想提問,但卻一時間找不到對林弦合適的代稱。
“叫我醫生就好,當然,僅限在本次心理諮詢,如果是平時的話叫我的名字就行。”林弦輕輕頷首。
“請問醫生,夢是由什麼組成的。”楚子航點頭,平穩地問詢。
“大腦在處理記憶時,散落出來的神經脈衝。”林弦按動圓珠筆,“在人腦夜間休眠時神經元不會停止對信息的處理,記憶在經受人腦處理時會揚起灰塵一樣的生物電流,在被神經元接受後就會產生夢境——這是我認爲的夢的本質。”
“夢是記憶的碎片?”楚子航提煉出了林弦表達的要義。
“可以這麼說。”林弦點頭,“弗洛伊德釋夢的核心觀點是:夢是本能欲求無法滿足後,潛意識僞裝表達的產物。即想表達人在睡夢時會優先處理大腦在意的一些記憶,那些記憶通常都是做夢者重視的,渴求的,亦或者...懼怕的東西。”
說到這裡,林弦笑了一下,“說起來也是巧了,上一次跟我談話的病人也是因爲夢的緣故才尋求了我的幫助。”
“我夢到了我從未見過的場景和人事。”楚子航說,“這正常嗎?”
“你的意思是你的夢境出現了你從來沒有過的記憶?”
“是的。”
“能具體描述一下夢的內容嗎?”
“都是有關一個女人的。”楚子航說,“內容只是一些日常的瑣事,沒有特別反常的事情。”
“你之前說夢裡都是你從未有過的記憶...也就是說你在現實中根本不認識這個女人。”林弦指住楚子航的問題所在。
“是的。”
“會不會太敏感了一些?”林弦忽然擡起頭正起了身子挑選了一個舒服的姿勢坐好,記錄本被擱置在桌上,圓珠筆在手心裡敲動着微笑着問,“只是因爲夢見了一個陌生人就特地來尋求心理部的幫助?要是知道執行部的專員可是數一數二地討厭我們心理部。”
“有疑問無法解答自然就需要尋求幫助找到答案。”楚子航說。
“如果按照正常情況來說,夢見陌生人甚至陌生的地方都是正常的,譬如有人夢見了惡鬼,總不會他真正地見過惡鬼,有人夢見了遨遊天堂,總不會他真正的去過天堂。”林弦說道,“組成夢境的記憶碎片是零散的,它是被數以萬億記的拼圖拼湊而成的不可形狀之物,可能這個女人只是你在二十年人生中驚鴻一瞥而過的一位路人,也可能是你將無數張臉的特點拼湊起來的‘陌生人’,並不值得你因爲不認識她就感到恐懼或者迷惑...比起夢境,我更擔心就因爲這個問題而主動申請心理諮詢的你平時的心理壓力問題。”
“但那個夢境很真實。”楚子航沉默了一會兒後說道,“就像我真正有過一段時間經歷過那些一樣。”
“是麼?”林弦微微一笑,思考了大概三四秒之後開口說,“我想我知道你真正的疑惑在哪裡了...讓我猜猜,楚子航,你是認爲那段夢境太過真實了,真實到你覺得自己的確缺失了一部分記憶。”
楚子航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他看着燃燈中林弦明媚的眼眸一言不發。
“那個女人怎麼樣?”林弦驀然問道。
楚子航擡頭,似乎有些不太明白林弦的意思。
“如果是夢境,又那麼清晰能讓你誤以爲那是你真實的經歷,那想必那個女人一定令你印象深刻吧?或者說...女孩?”
楚子航怔了一下看向林弦目光有些奇怪。
“我不會讀心術,只是合乎邏輯的推測,能讓你不確定是否是真實的夢境,那肯定是久遠以前的記憶...如果它的確是真實存在的話,那麼那段時間能給你留下深刻印象的女性多半都是以‘女孩’的方式存在的。”林弦笑說,“前提直到現在她還在‘女孩’的保質期內。”
“嗯。”
“她在你的夢境裡給你的感覺是多少歲?”
“16歲左右。”
“漂亮嗎?”
“......”
“好吧,我換一種問法。她的外貌和體型在正常的16歲女性中以執行部任務評述的水準來看,是‘優秀’還是‘普通’?”
“優秀。”楚子航給出了中肯的評價。
“在夢境裡她跟你有什麼互動嗎?說了什麼話,做了什麼事情。”
“我們在一個院落的房屋裡,大概五十平米左右,紅瓦老式建築,院子裡有一棵開得很好的梧桐樹。我在整理教科書本,她在練習體操動作。”
“沒有語言交流嗎?”
“有。”
“具體內容?”
“...早戀。”
林弦挑了挑眉...如果是正常的心理諮詢,那麼大概到這裡心理醫生就已經對病人的情況蓋棺定論了,但她並沒有這麼做,提問和回答還在繼續下去。
“...如果這段記憶的確是真的,那你認爲會對你的生活造成什麼影響嗎?”
“我不知道。”
“答案只有會和不會。”
“...不會。”
“你對那個女孩有迷戀的情愫在裡面嗎?導致你會時常夢到她。”
“沒有。”
“那個女孩對你來說重要嗎?你們之間有着什麼必須銘記的約定嗎?就像需要固定鑰匙打開的項鍊鎖什麼的。”
“沒有。”
“如果這段記憶的確存在,你認爲你必須回憶起它的每一個細節嗎?”
“我不知道。”
“答案只有是和不是。”
“...是。”
在問詢了一些更詳細的問題後,林弦放下了圓珠筆從書桌後站了起來,右手指尖輕輕劃過光華鑑人的桌面,繞到了楚子航坐着的單人沙發面前拉來一根椅子坐下了,直視着這個男孩的眼睛說,“你現在大概很失望?”
楚子航與林弦四目相對,無論是臉上還是眼中都沒有流露出任何的情緒,這是執行部專員的必修課,但林弦還是十分確定自己的推測,“看起來你的確很失望,開始認爲心理部並不能幫到你...但你絕不懷疑自己的感覺。”
“我聽林年說過你的事情,在知道今天預約的對象是你後,我做了有關你的功課。”她看着楚子航輕聲說,“你有過一段很艱難的時光,懷揣着一個沒有人會相信的巨大秘密,同時也是你從小揹負着的苦難...所以你養成了堅定的自我,當你相信一件事情時,除非自己找到證據證實或者推翻它,在這之前任何人的建議你都是不會盲從的。”
曾經的男孩奔走講述高架路上那段父與子的故事,但卻沒有任何一個人相信他,甚至是他的母親也只會擁抱他然後對逝去的男人進行哀悼,這對於一個孩子來說是巨大的打擊...但那個男孩正是從這種打擊中成長了的,並在之後神秘學院的錄取通知書中證明了自己堅持的正確性,這就意味着他與生俱來就培養起了絕不因外力而動搖的自我性格。
“回到之前的問題,如果你認爲你必須回憶起那段記憶,那就代表那對記憶對你有着一定重要性,這個‘重要性’其實就是困惑着你的源頭。”林弦說,“所以我們需要明確一點,你究竟是想要確定這段記憶的真僞,亦或者是你的心中已經有了答案,只是想獲得找到這段記憶的方法...”
“雖然我大概知道你的答案,但我還是需要你親口回答這個問題。”她居高臨下地看着楚子航嘴角上帶着淺淺的笑意。
書房裡安靜了許久,燈火飄搖中,楚子航回答道,“我想找到這份記憶。”
“你早就知道那個夢境的答案了,這次來不過只是嘗試着需要找到答案本身。”林弦看着楚子航輕輕側頭,“所以你現在很失望,不是嗎?如果你想要挖掘出那份不存在的記憶,那你可能需要的是一次對大腦的挖掘,而不是簡單的談話治療。”
楚子航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但林弦的確切中了他的所想...這種感覺就像是這個書房裡收藏着一本書脊上寫着楚子航名字的書本一樣,在他到來之前林弦已經認認真真地把他讀完一遍了並且在每一行重要的地方都留下了註腳。
“你很幸運,真的很幸運。”林弦微笑着看着楚子航,“的確,我不是你今天真正想見到的人,但你怎麼也想不到在這棟別墅的隔壁房間裡,倒是有着你想要的東西...”
‘言靈·催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