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子航...”女孩的聲音在他的身後響起。
誰在叫他?
“楚子航...?”聲音有些微弱,不大真切,理着耳畔很遠、很遠,像柳絮一樣飄揚不定。
很熟悉的聲音,可爲什麼他怎麼也想不起來與之聯繫的面孔。
“楚子航...!”她有些生氣了,卻又不潑跳,更多的只是有些埋怨。
我就在這裡,他想。
“楚子...”
忽如其來的刺耳蟬鳴聲打斷了一切,黑色的昆蟲振翅嘹亮地嘶叫着,像是聲嘶力竭地在啼哭,幾十只蟬一起鳴叫起來,啼哭聲如風似雨的潮浪淹沒了所有的東西。
楚子航擡起的右手停頓住了,簽字筆的筆尖上黑墨凝成微小的原點,陽光透過塑料透明的筆桿如萬花筒一般將暈散的光斑照在木桌上的參考書目上。
老房子的推式木窗外,那株宛如遮天蔽日的梧桐樹蔭裡,蟬玩命地叫,翻過紅瓦磚牆的那頭是夏日掛着烈陽的瓷青天空。
陽光透過白色的T恤勾勒出了男孩勻稱的身體線條,汗水從側臉匯聚到下顎凝成筆墨般的水珠,微涼的風貼着院子裡梧桐樹的樹根溜進屋子裡,吹動那滴汗珠墜落而下滴在了參考書目上模糊了黑色的字跡。
記憶如強風吹拂,大片的野馬踏過草原轟隆而來,又如烈日中的冰水順着喉頭浸滿了整個大腦,嗡嗡響的耳邊只能聽見蟬鳴,楚子航眼前的畫面從失真的模糊一直聚焦到窗外那夏日淡褐色的梧桐樹葉上...
“你叫我?”楚子航開口說。
他的聲音在空蕩的老屋子內迴盪,有那麼一瞬間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問誰,畢竟在他的記憶中從他從頭到尾都是一個人。
“沒有啊。”可真的有人回答他了。
那是一個女孩的聲音,很年輕,聲線讓人想起窗戶上掛着的銀質風鈴。
聲音就在楚子航的身後響起,很近,這意味着他們處在同一片空間,同一個屋子裡。
楚子航回頭去看,他是坐在椅子上的,所以右手輕輕扶住了椅背扭身,白T恤被壓在了汗津津的軀幹上透出了些健康的肉色,他的視線也隨之落到了屋內的中心。
在那裡真的有一個女孩,穿着黑色的緊身練功服,她坐在瑜伽毯上做前手翻的慢步拆解動作,腳尖點着地右手觸碰地面支撐着身體翻轉,黑色的練功服被繃得緊貼小腹與腰線。窗外的陽光將她的剪影映在牆壁上,她的脖子修長,腿也修長,每一根曲線都寫着青春美好,乾乾淨淨的,讓人想起踏水的黑色天鵝。
微風吹過她的脖頸撩起了幾根髮絲,下面是晶瑩溼潤的汗水,肌膚嬌嫩如嬰兒藏在黑色的緊身服下就像泥土埋着尚未孕育完全的春芽。
她一直都在那裡,無聲地舞蹈着,沒有發出任何聲音,直到桌前的楚子航開口問她。
楚子航怔怔地看着這個女孩,許久,直到女孩一整個動作都昨晚了,高挑地站立在瑜伽毯上,馬尾垂落在背後側着頭奇怪地看着這個男孩問,“怎麼了...?”
“不...沒什麼。”楚子航意識到一直盯着流汗的女孩看不是一件禮貌的事情,於是回過了頭重新將視線放在了桌上,一本本參考書目堆疊在一起,高中人教的字樣貼在書脊上清晰入眼,他低頭看着自己那身早已不知洗了多少遍的白T恤,下面藏着的是男孩青澀健康的強壯身體。
“能過來幫我一下嗎?”女孩說。
楚子航起身看去,女孩正在瑜伽毯上做壓腿的動作,兩隻修長的腿呈一條直線,沒有贅肉的大腿肌肉被練功服勒出了山丘的弧度,但胯部距離地面總差那麼一些距離做不到完美。
“壓腿?”楚子航並不陌生這個練習。
“下週學校的啦啦隊要進行決賽,作爲隊長的我怎麼也不能比隊員懈怠!”女孩貼在地上握緊拳頭揮舞着。
楚子航走到女孩身後輕輕按住她的腰,心說你的隊員現在大概都在CBD區一邊吃着冰淇淋一邊挑選時髦的涼鞋和包包,大概就只有你一個人那麼較真窩在家裡練習體操了。
“馬上要暑假了,你們校隊不也馬上要打城市賽了嗎?需要我們啦啦隊給你們助威嗎?”女孩側着頭看着楚子航的身影問。
“城市賽?”
“難道不是嗎?”她問,“這段時間學校裡喜歡籃球的男生都興奮得不行,大家都很看好你們校隊,認爲你們是仕蘭走出校門的唯一臉面...畢竟在體育方面上我們就只有籃球可以跟其他學校比一比了。”
楚子航依稀記得好像有這回事,但那些記憶盤旋在腦海中時而轟鳴如馬踏,時而又如風翻越山丘藏在了草原的背坡後面,耳邊只有窗外的蟬鳴一直在響,響不完的響,有些擾人。
“現在是什麼時候?我們在做什麼?”他情不自禁地問。
“星期天下午一點半,我們纔在外面的麪館吃過蘭州拉麪,我吐槽牛肉薄得可以透光不夠吃,你讓老闆給我多加了十塊錢的牛肉,而現在你在給我壓腿...你是中暑了嗎?”女孩停止了壓腿一個利落的旋身面對着楚子航盤坐仰望着這個男孩,脖頸臉頰上折射光線的汗珠也明亮不過那雙黑色的眼眸。
“我是問具體時間。”楚子航像是察覺到了什麼,撤開了視線看向窗外那枝葉隨風顫抖的梧桐樹,樹蔭之間全是割裂的光斑。
“需要精確到年月日嗎?楚師兄,害怕遲到回外星飛船了嗎?”女孩眯眼笑着問道,柳眉與眼眸像是月牙。
“今天是...6月2日。”楚子航的記憶忽然清晰了一些,口鼻宛如浮出了水面。
“是啊,6月2日,才過完六一兒童節,也是你的生日,昨天我們還在你家的院子裡BBQ。”女孩站了起來個子矮了楚子航一截但也顯得高挑,她伸手摸了摸楚子航的額頭又摸了摸自己的額頭,“應該沒中暑吧?只是在窗戶旁邊整理參考書而已...”
“我記得你的名字應該是叫...”楚子航看着這個女孩,許久後,他開口說,“夏彌。”
“哇塞,楚師兄記得我的名字了,好感動誒。”女孩側頭看着面前男孩有些木然的臉,用一種完全不驚喜的語氣說道,“我應該感到榮幸嗎?作爲被楚師兄記在心上的女孩名單我能進TOP10嗎?”
之後的話就有些耍寶了,但也凸顯出了女孩跳脫的性格,楚子航怔怔地盯着這個名叫夏彌的女孩似乎還在挖掘着腦海裡那些沉浮的記憶,但片刻一陣冰冷的觸感貼在了他的臉頰上,將他所有紛亂的思緒拉扯了回來,雙眼重新凝視在了面前的女孩身上。
“師兄吃冰棍啦,雖然說沒有中暑,但你這樣子真像是熱昏了頭了,要是讓別的人知道了你來我家做客連冰棍都沒得招待我一定會被罵死的。”夏彌把塑料袋裝的老冰棍放在了楚子航的手裡,後撤兩步踏着輕快的腳步轉到了角落的冰箱,彎腰給自己也拎了一根出來叼在了嘴裡,影子在牆壁上移動的軌跡靈活得就像一隻黑貓。
拿着冰棍,楚子航坐回了椅子,幾度扭頭看向瑜伽毯上邊吃冰棍邊練習的女孩,還沒等他再度開口,女孩搶先問了,“誒對了,師兄,我一直想說,我能不能拜託你一件事情。”
“什麼事情?”楚子航下意識問。
“啊...沒什麼大事,就是...幫我介紹一個人。”之前一直都跳脫歡快的女孩忽然聲音小了起來,儘管楚子航沒有看着她,她的視線也有些飄忽不定。
“什麼人。”楚子航一時間理不清楚自己的思緒,只能被動地跟着女孩的話題走,簽字筆在他的手中轉動了起來,光影在書頁上旋轉成花。
“就是昨天也出現在你生日聚會上的那個...高高的,籃球隊的,跟你差不多的那個男生。”夏彌側着頭,楚子航回頭看他居然能在她的臉頰上看到不知是陽光溫度還是情緒使然浮現的溫紅色。
“你在說林年。”楚子航幾乎是將這個名字脫口而出。
“對,林年,就是這個名字。”夏彌兀然轉頭過來看向楚子航,“師兄能介紹他給我認識一下嗎?”
“爲什麼?”楚子航看向她說。
“一定要問得這麼...直球嗎?”夏彌的臉色苦了下來。
“你喜歡他。”楚子航又說,目光凝視着夏彌,話語一針見血的致命。
“唔。”夏彌忍不住捂住心口,“師兄說實話,你在某些地方(八卦)真的敏銳得不像是你自己。”
“你爲什麼喜歡他?”楚子航微微側頭回去,這個話題並不讓他太過震驚,就像是這種問話不是第一次出現過一樣。
“喜歡還有爲什麼的嗎?”夏彌歪頭看着楚子航的背影,“或許看他衝在最前面突防的樣子很帥,得分的樣子很酷吧?”
楚子航沉默了一下說,“他在籃球隊的位置是前鋒,突防和得分是中鋒的工作,他並不經常得分。”
“唔,那籃球隊的中鋒是誰?”
“是我。”
“哦,那我估計看錯了,你們兩個有些時候太像了。”夏彌慢慢歪頭輕笑說。
“所以你喜歡他是因爲籃球。”
“還有其他原因啦,比如說他一直都很冷漠,不怎麼搭理人,朋友也很少,女生都喜歡這種酷酷的男生,有種流川楓的感覺。”
“流川楓是誰?”
“我去...師兄你籃球打得那麼好居然不知道流川楓?”
“聽起來像是日本人。”楚子航有些猶豫,“漫畫嗎?我不看漫畫,最多看過美國的動畫片,比如《怪物史萊克》。”
“知道知道,昨天你還在家裡放過,但沒多少人看就是了,大家都爭着搶燒烤吃了。”夏彌前趴抱攏着自己的筆直的雙腿。
“你想我怎麼幫你介紹。”楚子航遲疑着說,“我沒有這方面的經驗。”
“哇塞,介紹女孩還需要有什麼經驗嗎?”夏彌略作誇張地說,“男孩子聽見有漂亮女孩子介紹給自己難道都不是直接忽略了過程只想着直達結果嗎?”
“你認爲自己是漂亮女孩子。”楚子航抓到重點。
“師兄不覺得我漂亮嗎?”夏彌沒有慫,反倒是直接跳臉問。
“我不知道。”十分標準式的楚子航回答,事關一些敏感的問題不作答就是最好的回答。
“沒勁。”夏彌嘆了口氣。
楚子航想了一下又問,“你跟林年從來沒有說過話嗎?”
“說過。”
“爲什麼不直接介紹自己。”
“沒有機會,唯一跟他說上一次話的機會是體育課我拿保溫杯喝水,一不小心被燙到嘴後濺了他一身。”
“他應該主動會送你去醫務室,這是個機會。”就算是不看漫畫的楚子航也能推論某些經典的王道劇情發展。
“不,他只追着我問了我一節課保溫杯是什麼牌子的,他要等他姐姐過生日買一個當做禮物。”夏彌深吸口氣看着天花板有些茫然。
“的確是林年說得出來的話。”楚子航點了點頭,然後再度陷入了沉默,“那他應該不喜歡你。”
“你這是什麼話題終結者。”夏彌呆住了僵硬地低頭下來看着男孩黑色的碎髮,“你說的這是懷春少女能聽的話嗎?”
“他從來都只接觸他願意接觸的人,如果他喜歡你,那一次你們就應該會是朋友了。”楚子航輕聲說。
“真是這樣的啊...我還在暗戀就失戀了?”夏彌撓了撓頭顯得很困惑,“平時他跟你在一起的時候會說很多話嗎?師兄你看起來很瞭解他這種直男。”
“什麼是直男?”楚子航的知識盲區又被觸碰了。
“不解風情,聽不懂話裡有話的人就叫直男。”夏彌眯着眼看着楚子航。
“他很聰明,一向都很聰明,能讀懂很多潛在信息。”楚子航頓了一下說。
“從哪裡可以看出來?”
“球場上我們不說話,只是眼神交流他就知道我想他去傳球還是突破。”
“...我的天。”夏彌有些暈厥了。
“放棄吧。”楚子航看了一眼夏彌建議,“如果你纏着他,他只會認爲你是神經病。”
“那纏久一點呢?有沒有機會把他也一起變成神經病?”夏彌腦回路清奇。
楚子航居然真的思考了一下這個可能性,然後面無表情地點頭,“可能,但需要的時間會相當久。”
“...那師兄能不能提一些有建設性的意見讓我縮短一下這個‘相當久’?”夏彌擡起右手食指拇指掐了掐距離吐舌說道。
“所以你今天讓我幫你整理參考書的目的是這個。”楚子航轉頭看向了桌上的書本像是明白了一些什麼。
“嘿嘿。”夏彌笑,沒有半點被戳穿的羞愧。
“爲什麼你會認爲我很瞭解林年?”楚子航並不氣惱,只是重新拿起了簽字筆開始寫寫畫畫,在他身後熱身完畢的女孩開始在瑜伽毯上輕盈起舞。
“因爲不少人說你們兩個很相像,無論是性格還是能力。”
“所以你認爲我瞭解林年就像我瞭解我自己。”
“有些繞,但大概就是這個道理。”
“那我該怎麼做才能幫你?”楚子航停下筆,“用你的話來說,你現在是在跟一個直男討論如何追求另一個直男。”
“師兄你真是無縫代入了人設誒...難怪你閱讀理解能一直滿分。”夏彌很欽佩楚子航毫無牴觸地就給自己扣上了直男的帽子。
“我說錯什麼了嗎?”
“沒有!或許...師兄你只需要教我怎麼追你不就好了?”夏彌笑,“既然你跟林年沒什麼區別,說不定能打動他的手段就能打動你。”
“我不知道怎麼才能打動自己...我沒有經驗。”楚子航平靜地如實回答,許多人認爲他是一塊石頭,包括他自己也沒有否認這一點,石頭是不會自我剖析自己,思考如何的角度和方法纔會被水滴石穿。
“這種東西...我們慢慢找不就好了?師兄你真是...呆啊。”女孩笑道,她的聲音低低地迴盪在房間內帶着一絲戲弄和輕佻。
“......”
楚子航不知道該說什麼,窗外的蟬鳴聲越來越大了,他安靜了很久,回頭正張開嘴想說什麼,可這時,他發現面對的卻是一個空蕩蕩的屋子,時鐘掛在牆壁上轉動着,牆壁上全是梧桐樹枝藤蔓一般的剪影。
“夏彌?”楚子航喊道。
沒有人回答他。
屋子的瑜伽毯上空無一人,整個房間裡只有他的影子被投在地上,形單影隻,好像世界上從來都沒有存在過‘夏彌’這個人,之前的一切對話都只是他的妄想。
窗外蟬鳴聲越來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