礦泉水被擰開,乾淨的純淨水被小心翼翼地倒進瓶蓋子裡,林年看着李卿一點點地把瓶蓋中的水喂進了那個倚靠在自動售貨機邊的女孩,年齡和李卿差不多大,都是年輕人,但飢餓和消瘦的程度卻算得上是整個站臺上最嚴重的一檔,躺在李卿的懷裡就像一具輕飄飄的紙人,稍微一戳就會連皮帶骨地凹陷碎掉。
林年環繞了一圈站臺裡投來的灼熱和飢渴的視線,那些目光都黏在了李卿手中的礦泉水上,日光燈下塑料瓶內搖晃的水線每一次變動都能讓無數咽喉跟着蠕動一下,但迫於之前的樹威,沒有任何人敢向着這邊靠近一步,甚至還會主動避諱林年轉過來的視線。
“都是受害者,有抱着目的進來的人,也有無辜被牽連的人,沒必要跟他們置氣。”李卿的聲音讓林年把注意力牽了回來,喝下兩三瓶蓋水的年輕女孩原本微不可聞的呼吸也漸漸有了力道,起碼能勉強地睜開眼睛看了一眼給自己喂水的李卿和一旁站着的林年。
“她也是正統的人?”林年沒見過這個女孩。
“嗯,算是我的前輩,早我幾個班次進來尼伯龍根,早些年在狼居胥多受人家照顧。”李卿低着頭還想喂點水給女孩,但對方卻拒絕了示意他自己也喝一些,“進來尼伯龍根的就只有你嗎?”
“你還認得我?”林年問。
“我們在蘋果園站上見過,你是跟着‘月’身邊的人,只有你進來了,‘月’呢?”李卿看向林年的瞳眸深處有那麼一絲期望。
“她們也進入尼伯龍根了,看起來比我晚來這裡一步。”林年輕輕頷首回答他的期望,給予了這個年輕人一些生的希望。
“也可能是她們被分到了不同的起點。”李卿喃喃自語。
林年安靜了片刻,再開口,“我就廢話不多說了,這裡是什麼情況?爲什麼所有人都聚在這裡等死?”
“因爲留在站臺等死恐怕是最好的結局。”李卿坐在地上抿了一口礦泉水,他喝得很節約,只用水打溼自己乾裂的嘴脣,在一點點抿掉上面的水分,“現在你看到的都是闖迷宮失敗的淘汰者。”
“迷宮?”
“看見那邊的入口了嗎?”李卿示意林年看向3號線站臺最深處那個唯一的過道入口,“那個入口通向一個巨大的地下迷宮。”
“迷宮?”林年微微皺眉。
“你有過在地鐵轉站的時候在那些分岔的隧道內迷路的經驗嗎?”李卿問。
“沒有,我記性很好,一般不會走錯路,但我大概理解你想要表達的意思,你繼續說。”
“整個3號線就是一個巨大的迷宮,在起始的站臺通往4號線轉站月臺的路上,以無數的冗長隧道作爲主體,分岔路數不勝數,沒有地圖,也沒有指引標識,只有走通這個迷宮才能逃出生天,否則就會被一直困在這裡。”李卿看向周圍的月臺上死氣沉沉的乘客們,“留在這裡的人都是沒能走通迷宮,選擇了原路退回的人。”
“迷宮很複雜嗎?”
李卿從口袋中摸出了一本筆記本遞給林年翻開,林年接過後看了一眼上面繪製的地圖,然後就深深的皺起了眉頭,比起地圖這更像是一團毛線球,而這些毛線球在互相穿梭時還特別畫上了透視的效果,用不同色澤的線條來進行迭層區分。
他只是看了一眼這張地圖就不想再看第二遍了,比起地圖這東西更像是神經病患者手持蠟筆在牆壁上發泄的塗鴉。
“迷宮是立體的。”李卿說,“與其說是在向前探索,不如說是在向下探索,可以想象上千個毛線團放在同一個平行面上,所有線頭受重力向下垂落,再被一陣風吹得混亂交織出一張立體的網格,那些線就是成千上萬的過道,整個網格就是迷宮的地圖。”
“迷宮有多大?”
“我最遠的距離走過10公里不重複的路徑,依舊看不到頭,最後才選擇原路返回。比我走遠的人也有,我在迷宮裡聽說有別的站臺起點的人走到過20公里遠,但依舊沒有找到迷宮的出口的痕跡。”李卿目光深沉地看着那無人敢接近的過道口,“也可能有走到比20公里更遠的人,但那些人恐怕都死在了迷宮裡。”
“迷宮裡具體有什麼危險?”林年繼續問。
“最值得注意的應該是死侍,異種死侍。”李卿低沉說,“那些死侍像是經過基因調整或者手術改造,有着自然界猛獸的基因特徵,讓它們對付起來相當棘手。這些東西喜歡藏在迷宮暗處或者轉角的地方,冷不丁地跳出來襲擊探索迷宮的人。”
“只有死侍嗎?”
“你是從2號線來的,應該遇到過那些主動襲擊你的危險混血種吧?”李卿忽然問。
“遇到過,殺了。”
“迷宮裡也存在着這些居心叵測的傢伙,他們好像有着什麼使命,致力於伏擊我們這些探索迷宮的人,比起死侍,這些傢伙可能會更危險。”李卿深深地看了林年一眼,“迷宮的起點站臺不止我們這一個,其他站臺的人也是魚龍混雜,他們很可能會爲了食物資源在迷宮中對人出手。”
“人心隔肚皮,我懂,除此之外還有什麼我需要注意的嗎?”
“有,而且是最重要的一點。一旦進入了迷宮,除非萬不得已,否則不要回頭,就算冒着迷路的風險,也絕不要原路返回。”李卿盯着林年的眼眸認真地說道,“這個迷宮是要收‘入場券’的!”
“入場券?”
迎着林年詢問的目光,李卿緩緩說,“我前後進過入迷宮一共三次,從第一次我就開始感受出來了,首次進入迷宮我不過向內探索了一千米左右的範圍,在遇到一隻藏在天花板暗區的類節肢型死侍襲擊後就選擇了退回,在離開迷宮回到站臺後我感受到了異常的飢渴,原本還較爲充沛的體力幾乎見底,好在我隨身攜帶了一些高熱量的食物才補充回了一些能量支持我進行第二次探索,在這之前我都沒感受到什麼異狀。”
“然而第二次探索,這種狀態更加嚴重了,第二次我向前探索了五千米,遇到了同樣在迷宮中探索的前輩,在我看到她的時候,我驚呆了,因爲我居然沒有第一時間認出她來!她當時已經餓到皮包骨頭,但卻毫無異常地正常和我交流,爲遇見我感到驚喜,並且想和我作伴一起找到迷宮的出口。但在我提醒她身上的異常狀態的時候,她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自己身體已經出現狀況了。”李卿看向自動售貨機旁閉眼休息的虛弱女孩沉聲說,
“之後我迅速帶她返回站臺,在離開迷宮的瞬間她就倒地不起,虛弱到連眼睛都睜不開,同樣的,我也差一點脫力到站不起來——在迷宮內探索的人疑似會高速加快體力的消耗,然而自身卻察覺不到半點異常,在迷宮內的人對於自身狀態的自我感覺會被維持在進入迷宮的那一刻。我懷疑我再晚一點找到她,她恐怕會在迷宮中餓成一具真正的骷髏,直到被死侍輕鬆拆掉時,纔會發現自己身上的異常!”
林年這下才明白爲什麼站臺上的所有人都會飢餓到這種程度了,也包括李卿這個才進入尼伯龍根不久的人爲什麼會轉眼之間消瘦到這種程度。
“第三次探索,我和前輩吃光了所有的食物,在修養好體力後,我們兩個人結伴互相監視對方的身體狀態,一直深入迷宮走到了接近10公里的路程,直到我們被一羣節肢類特徵的死侍圍攻受了不小的傷,纔不得不原路退回站臺養傷,但也就是在我們出來的那一刻,我們就相當清楚我們已經被迷宮‘淘汰’了。”
“你們沒有體力再進一次迷宮,你們已經虛弱到自保都成問題了,再進入迷宮只要遇見任何危險就會死。”林年點了點頭。
看不見迷宮的盡頭,唯一能看見的是自己的退路,每一次進入迷宮就會高速燃燒自己的體力,在體力燃燒完後脂肪就作爲代替進行消耗,你的體力和補給就是你的“入場券”,在未知的恐怖和死亡的威脅面前,大部分人都會選擇回頭去走那條看得見的退路回到起點,然而這正是這個關卡最大的陷阱。
每一個人看似可以無限次探索迷宮,直到摸清楚迷宮的地圖,但實際上,每個人的“入場券”都是有限的,當你身上最後一點脂肪燃燒殆盡後,要麼你死在迷宮的危險中,要麼你原路返回把自己埋葬進名叫3號線月臺的墳墓裡。
林年剛開始登陸3號線月臺的感覺沒有出錯,這裡的確就是死氣沉沉的,這裡本就是一片早已消耗完“入場券”的淘汰者組成的亂葬崗,他們和屍體最大的區別不過在於他們還能說話。
比起死亡更恐怖的是在不知不覺中剝奪了所有希望,這些人站在迷宮的面前卻沒有資格進入其中挑戰,逃出生天的入口就放在眼前,然而你的入場資格卻早已是“0”,當然你也可以無視一切放手一搏,可誰都知道,飢餓到只能在地上爬行的你在迷宮中遇見任何一隻死侍的結局註定會是什麼
將希望放到絕望的人面前,看他們連伸手的勇氣和資格都沒有,只能坐在原地享受與死亡無異的永恆的痛苦。
這種惡劣的遊戲真不是人能做得出來的。
“要麼在站臺等死,要麼一次通關迷宮。”林年說,“我明白了。”
“我和前輩恐怕是沒有機會再闖過這一關了,就算闖過了,下一條地鐵線上的危險也能要了我們的命。”李卿輕聲說道,“之後的事情恐怕得交給‘月’小姐他們了。”
“還有一個問題,之前在這個站臺上你遇見過一個和我年齡差不多的男的沒有?穿着白色的長袖T恤和牛仔褲,白色的運動鞋牌子好像是耐克,頭髮有些亂,但眼神應該會很不錯。”林年在準備起身離開前多問了一句。
李卿怔了幾秒,然後忽然點頭,“遇到過,印象很深,你說的應該就是那個在站臺上號召所有人跟他一起走,聲稱他手上有迷宮地圖的瘋子吧?”
這下輪到林年怔住了,片刻後他才輕輕點頭,“應該就是他了他說他有迷宮地圖麼?怎麼,沒人相信他,跟他一起走?”說罷後又感覺自己問了一句廢話,就連李卿現在人都躺在這裡,自然沒人會相信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的“狂言”。
“還真有兩個人,像是一對情侶,混血種,他們好像很願意相信那個男的,跟他一起走了。”沒想到的是,還真有人願意信了路明非的話一起進迷宮去賭命的。
“這樣麼”大概是被困在這裡的秘黨的人,認出路明非來了吧?
林年倒也不是太過於驚訝,大部分的正統的人都只聽過秘黨兩個“S”級的名號,但卻從未真正見到過本人,所以李卿直到現在對於林年的印象都只是“月”的跟班,對於路明非的印象也只是口出狂言的小子。
但如果是秘黨的人,在見到路明非的一刻,估計就死抱大腿了,風評再撈的“S”級也是“S”級,而且在這種特定的環境下,估計路明非比林年更要靠譜一些,當初複雜的鍊金城池白帝城的地圖可都是出自路大神之手破譯的。
確定李卿沒有什麼要跟自己說的了,林年摸了摸口袋,把最後的那袋彩虹糖遞給了對方,但卻被對方擺手拒絕了,還將喝了半瓶的礦泉水一起送了回來。
他認真地看着林年,“比起我,你更需要這些東西,迷宮內體力消耗速度成倍增長,越往深處可能越是如此,帶着這些東西能讓你多支持一些時間,至於我們留在這裡等待救援就好,我相信宗族會攻破尼伯龍根把我們帶回去的!”
他的眼睛裡充滿了意志的堅定,毫不爲被拋下而感到絲毫恐懼。
可讓他沒想到的是,林年依舊把礦泉水和糖果硬塞在了他的手裡,讓他的手心合攏握住這些食物,在他疑惑的目光中對方淡淡地回答,
“你不是說迷宮裡有不少異種死侍麼?實在沒辦法了,我吃那些東西就好,血和脂肪補充體力效果要比糖和水要好很多。至於你和你的前輩,困在這裡的時候多吃點甜的,會對求生更有盼頭。”
在李卿愣神之中,林年留下了身上所有的食物,轉身走向了3號線站臺深處那個無人問津的過道,在無數或嘲諷或憐憫的目光中走進了大迷宮的入口。
死侍那種那東西能吃嗎?那玩意兒有毒的吧?李卿拿着糖果和水,望着林年離去的背影有些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