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年靠在頂層的窗戶邊看着就這夜色走在石板路上漸行漸遠的幾朵黑傘,在轉角離開之際,其中一個握着傘的人回頭向着他這邊的方向看了一眼,由於天色實在是太暗,又有雨水連綿,除了窗戶內飄搖的光火什麼都沒有看清,於是轉身離去。
“這是一次‘心理測試’。”昂熱把桌上的龍吟劍放倒下來,打橫握住暗釦下的環把提了起來。
“我知道。”林年說。
“所有被‘七宗罪’認同的人,都是被‘活靈’認定爲這個個體終將毀於某一項‘罪孽’。”昂熱說,“刀劍裡的‘活靈’很擅長尋找握住他們的人使用者內心的心理缺憾,如果使用者內心的缺陷與‘活靈’所支配的罪孽對應上了,‘活靈’自然就會很樂意將力量借給他們。”
“目的是對症下藥,更高效地引人墮落麼?”林年看着昂熱提來的七宗罪,注視着龍吟劍匣在陰影中晦暗的龍紋。
“不。”昂熱輕輕搖頭,“我更傾向於把這些‘活靈’看作是心理醫生,只是他們的治療手段太過極端了。人的人生就像是一張拼圖,缺少什麼,什麼地方就空的一塊,空久了整個結構就會變得鬆散,易於崩潰。‘活靈’鼓勵人缺少什麼就去追尋什麼,不惜一切代價,不遺餘力地去填補這塊空洞,進行補完。”
昂熱把七宗罪遞給了林年,“人在追求最渴望的所求之物時,總能爆發出難以想象的巨大力量。”
林年接過龍吟劍匣,感受到他沉重的分量,“我很好奇這些‘活靈’的來源,七個不同性格的活靈,難道正統真的在不爲人知的地方秘密豢養了七隻純血的龍類?”
“‘活靈’的製作工序裡並沒有剛需純血龍類的要求。”昂熱說,“有些事情其實沒有必要刨根問底。”
“知道了。”林年點頭。
“東西交在你手上了,不要弄丟了或者弄壞了。雖然是試驗品,但事後還是得連帶着試驗報告一起交還給那邊的。”昂熱囑咐。
“我儘量。”林年不敢保證什麼,因爲永遠被他過手的物件最終結局都不太好,首先是交通工具,其次是武器,有一個算一個都沒有完整歸還的記錄。
昂熱看着一安靜下來就望向窗外陷入沉思的林年,說,“不想知道爲什麼幾個小組裡就只有E組特殊一些嗎?”
“如果可以說的話,我也可以聽。”林年回答。
“是可以說的,也是正統那邊特別交代要告知你的。”
“所以這是正統的意思。”林年提着龍吟劍匣側回了身,收回目光和飄散的心思。
昂熱從西裝胸袋裡拿出了一盒無氣味的楊木製成的火柴,走到角落的櫃前取出了松木制的雪茄盒,拿起櫃檯上的雪茄剪細細開邊。直到昏暗中響起了一聲燃燒的輕微“呲”聲,背對着林年的老人身前泄露出了一些微弱的火光,火光時明時暗,那是被咬在口中熾烤着的雪茄隨着勻淨的吸呼在助燃,雪茄頭前的火苗有節奏地亮起又熄滅:“知道尼伯龍根計劃嗎?”
“知道一些,但不多。”林年筆直地站在窗邊目光平緩,窗外雨聲不斷,夜來的大雨洗禮着的卡塞爾學院,昏暗的樹林圍繞的人工湖上波瀾圈起,“我聽說秘黨一直都有一個工程,可以依靠初代種的遺饋通過最前沿的鍊金技術安全地提升混血種的血統,讓混血種在超過‘臨界血限’時不被龍血改變基因,完成一次深度的‘進化’。”
“正統想要這個技術。”
“沒有人不想要這種技術。”
“的確沒有人可以拒絕過量的財富,但真正對財富過度上癮的人,往往都是手中已經握住了一部分財富的那批人。因爲食髓知味,因爲既得利益者纔會知道利益誘人至深的好。”昂熱吹滅了燃燒着柔和火焰的火柴,大量的白色煙霧在他面前升騰起來。
他咬着雪茄打開了櫃子,從裡面挑選一瓶瑞士阿彭策爾產的西格威士忌,手指間還夾帶兩個洛克杯,杯壁輕輕擠壓撞擊發出了清脆的叮噹響,“正統在人爲的提升混血種個體的血統研究方面上一直都頗有建樹,這是他們已經開展了上百年的課題,不像是秘黨立桉不久的尼伯龍根,他們在這個領域上已經拿出了部分的成果。”
“......”林年沉默以對,看着昂熱立在吊燈直射的圓桌邊,將那兩個洛克杯一左一右放實,他知道這是邀請,他也沒有理由拒絕,於是在昂熱用手帕蓋住威士忌蓋子微力旋轉時提着龍吟劍匣走了過去。
昂熱旋開了威士忌的瓶蓋,將酒和蓋子一起放在手邊,轉身走向酒櫃前彎腰取出下面早已經準備好的冰桶,喝威士忌總要加點冰,這是他老人家的習慣。
林年站在桌邊,沉默了片刻後說,“是有關‘月’計劃的事情?”
他知道有些事情只能私下說,昂熱也是爲此才刻意將其他人提前遣散,單獨只留他一個人在這裡。
“嗯,正統一直都很在意‘月’計劃,這是他們的心血之作,經營了百年之餘嘔心瀝血的作品。”昂熱站在櫃前手持冰刀在冰桶力專心切出兩個圓潤的冰塊,“但有些技術的問題並非時間的沉澱就能自然而然的突破,那是一道給予人類的天然桎梏,想要突破這層桎梏要麼繼續花成百上千倍的時間繼續沉澱得以尋求一絲的靈光,要麼就仰仗一些外來的力量給予這份關鍵的靈光。”
“難怪正統和秘黨簽訂盟約的時候特別要求了副校長必須在場。”林年像是明白了什麼似的。
“副校長是‘尼伯龍根計劃’的發起人也是策劃人,整個‘尼伯龍根計劃’都是圍繞他的想法以及技術打下基礎的。不要看副校長這副模樣,在鍊金術方面上他可是繼承了‘弗拉梅爾’的人。”
“我從來沒有小看過副校長,他就算再脫線,也不會真的有人認爲他是一個廢物。”林年說,“就算是路明非也猜到了副校長有着我們不知道的另一面。”
“在你們的眼前,他可能是個無酒不歡,喜歡看年輕的女學員游泳考試的廢物大叔,但在外界的人眼裡,他是代表了鍊金術最高傳承的‘弗拉梅爾’,就算是元老會面對他的時候也會尊敬地叫他一聲導師。”昂熱說,“正統看中了他的這一點,也通過一些渠道知道了秘黨秘密進行的‘尼伯龍根計劃’,所以處心積慮地想要得到一些技術的支持,來修補上‘月’計劃的最後一塊磚瓦。萬丈高樓平地起,但要修好頂上飛檐纔是整個工程裡最難的一部分。”
“所以。”林年並沒有聽出正統與秘黨之間聯盟的這些小秘密與自己有什麼關聯。
“相較於已經脫胎換代數次,乃至數十次,百次的‘月’計劃,‘尼伯龍根計劃’還只是一個新的企劃,他仍有不足,如果按照現在的原計劃進行實驗,最終的成品大致只是差強人意,可屠龍的事業要的不是差強人意,要的是盡善盡美,超羣絕倫。”昂熱說,“想要彌補這方面的差距,就和之前提到的一樣,要麼靠時間,要麼靠外力。”
昂熱回頭,看向桌邊吊燈下的林年,“你大概不知道,校董會一直認爲你有一套自己的方法可以從‘臨界血限’之上獲得禁忌的力量?”
林年微微擡首,看向昂熱有些詫異。
“他們認定你有一套有別於‘暴血’這項技術的全新的知識,不然無法解釋你一直以來的強勢。”昂熱隔着數米的距離望着光中的林年緩緩說道。
林年心中大概明白了昂熱所指的東西是什麼了,說,“那應該只是誤會而已。”
十二作福音靈構赦免苦弱。
這項脫胎於血統精煉技術,但卻有別於血統精煉技術的禁忌知識,來源於大圖書館的失落技術。
他唯一一次使用這項技術暴露在視野裡,大概就是與UII小隊的隊長衝突的那一次,十二作福音靈構在使用時顯露出的外在特徵實在是太明顯了,一眼就能將之和正常的血統精煉技術區分開。
...校董會難道以爲他一直以來都是依靠這個技術才能殺死那些龍類的嗎?可在他掌控這項技術前就已經遭遇了諾頓以及康斯坦丁,並且成功地把他們拓印進了歷史的課本中。
“誤會是麼?”昂熱微微點頭,“其實從你殺掉康斯坦丁和諾頓的時候起,他們就已經有了這個想法,直到你和UII小隊的衝突曝光在所有人的眼前時,他們才更加篤信了這個猜想。”
林年只是搖頭。
他提着冰桶走來,“林年你和大部分人都不一樣,人們總是想弄清楚你爲什麼不一樣,如果找到了一個可以說服他們的解釋,那麼他們將對這個解釋堅信不疑,並且試圖用各種辦法來左證這個解釋的正確性。人們只相信他們願意相信的事實。”
“那校長你呢。”林年直視昂熱的眼眸,“校長,在這方面,你是怎麼想的呢?”
“我想他們應該是誤會你了,你的力量來源並非所謂的不爲人知的技術。”昂熱平澹地說道,他將兩塊切好的圓冰置入洛克杯內框當作響,擦拭手面後拿起威士忌的酒瓶向內倒酒,金黃的酒液淋在雪白的圓冰上爲之染上了鮮豔的顏色。
“這樣麼。”林年說,“看來校長的眼光的確不同於其他人。”
“知道越多的人,越不容易胡亂猜想。就你所見,我一直以來在別人的眼裡都是一個博學的人,我的大多學識其實並非來源於刻苦的學習,而是活得太久之後往來閱歷帶來的經驗。看得多了,走得多了,自然會被認爲是博學的。”昂熱咬着雪茄低頭倒酒,“這次聽證會,校董會大概的原有目的就是通過施壓讓你就範,一方面是希望你能更好地成爲他們手中的工具,另一方面則是徹底挖出你隱藏的秘密——有別於人的那些秘密。”
“我不能讓他們得逞,不是嗎?”林年說。
昂熱沒有接話,倒完了酒,將酒杯推到了林年的面前,“130年曆史的老啤酒橡木桶裡熟成的好東西,喝起來有麥芽和啤酒花的尾韻,特點是多汁的果味和香料味,還有一分橡木桶賦予的香草氣息。”
林年接過洛克杯,看着杯中的酒。他想說些什麼,但又覺得不合時宜,不知道某些話該不該在這個時機揭開。
林弦和金髮女孩教會了他那些陰暗的秘密之所以被隱藏,都是因爲利刃尚未在黑色的幕布後移開,輕率地去伸手揭幕只會被割得滿手是血,得不到疼痛外的任何其他。
“你從來都是一個特例。”昂熱坐在了這張任留着一些肅殺氣息的古董傢俱邊上,端着酒杯略微仰頭,“在以前,你還在韜光養晦時,還能置身於事外避免許多叨擾,可從你將王座上的東西拉下馬的時候開始,一切就都成爲了過去,蜂擁而至的人們都像是嗜血的螞蟻,想要探尋你身上隱藏的奶與蜜。秘黨如此,正統也如此。”
林年垂首喝了一口酒,就和昂熱說的一樣,有麥芽的風味與果汁獨特的甜香口感。
“正統的‘月’計劃到了緊要關頭的時候了,以往作爲門面的‘月’屢次在重要的場合失利,這讓正統的一些位高權重的人們失去了耐心,他們開始質疑‘月’計劃的正確性,開始主動地尋求外界的幫助,在這種時候,秘黨的‘尼伯龍根計劃’在他們眼裡是一個巨大的機會。”昂熱轉了轉話題。
“正統裡那些傲慢的話事人真的會認爲秘黨的技術會優於他們嗎?這不應該吧?”林年輕聲說,“在我看來,那些傢伙都應該是到死都不會服輸的人,閉關鎖國的思想應該刻進他們的腦髓裡了。”
“或許他們也看過人教出版的歷史書,吸取了一些教訓?”昂熱笑了笑。
林年不予評價。
“‘月’計劃之於正統來說戰略意義巨大,這是他們的百年項目,也是傾盡了無數資源以及生命打造的立根立本的計劃。”老人平澹地說,“但這項計劃遇到了技術的瓶頸,他們急需突破。”
“那也不該病急亂投醫。”林年說,“‘尼伯龍根計劃’都還沒有影子,憑什麼認爲秘黨能幫助他們?”
“因爲正統認爲你就是秘黨的‘尼伯龍根計劃’的那個成功產物!”昂熱低聲說道,語不驚人死不休。
林年擡頭,他覺得有些荒謬,端着酒杯遲遲未動,“他們應該知道‘尼伯龍根計劃’是近期才被提出來的吧?”
“不,其實‘尼伯龍根計劃’在許久以前就有了雛形,只是在青銅與火之王的成功捕捉後才正式提到了檯面議談。但正統不是這麼覺得的,他們擁有自己的‘月’計劃,並且也擁有着自己的‘月’,在他們知道秘黨有那麼一個‘尼伯龍根計劃’存在的時候,自然就會看向你。”昂熱左手踹在褲兜中,右手端着酒杯輕抿,“人們只會願意相信他們願意相信的事實。可能在很早以前,他們就懷疑你和‘月’一樣是某個計劃的產物了吧?我說過,你的表現實在太過驚人了...凡驚人之物必有驚人之因。”
林年意外地沒有否認,只是沉默無言。
“知道爲什麼長江下的白帝城以及青銅煉獄正統願意與秘黨一起攜手開發嗎?”昂熱偏頭看向林年,“那是因爲你的存在。你和路明非殺死了龍王,這是有目共睹的事實,所以正統認爲秘黨掌握着一項比‘月’計劃還要優秀的革新的技術,而你就是這項技術的成品!他們和我們分享龍王的遺產,沒有爲此和秘黨大動干戈的原因,就是因爲他們認爲你身上代表的價值比青銅與火之王本身的遺饋還要巨大!”
“這玩笑開得有點大。”林年側開頭端起酒杯貼近嘴脣,“秘黨那邊怎麼想的?”
“秘黨本身就是‘尼伯龍根計劃’的知情人,他們知道你的特殊和這個尚未實施只有概念和技術的計劃沒有任何關係,可這並不礙於他們依靠着這份情報差,接受正統的示好和合作意願。”昂熱緩緩說,“可現在快一年過去了,正統方面已經開始向秘黨施壓了,一年對青銅與火之王的研究,一年對秘黨的交流學習依舊沒有得到任何有益於‘月’計劃推進的幫助。但有趣的是,秘黨也有想過‘尼伯龍根計劃’來滿足正統的胃口,但到頭來越研究越發現就算是‘尼伯龍根計劃’完美執行,所誕生出的傑作也和秘黨所求的東西有巨大的落差。”
林年低笑了一下,有些諷刺,利益集團的互相欺騙和博弈總會造成這樣可笑的場面。同時他也在沉默中明白了昂熱留他下來與他說這些話的原因,現在的他對於當下所處的時局從未看得有如此清晰過。
“正統很想知道你身上的秘密。”昂熱說,“秘黨也很想知道你身上的秘密,雙方都在猜忌,都在揣測,但到頭來,問題的源頭都會迴流到同一個終點。”
“我大概知道爲什麼這次我的分組會那麼特殊了。”林年放下了酒杯,“校董會沒能成功在我身上得到答桉,乾脆就把整張試卷原封不動遞了出去。”
“又或者說,這算是一次請人代筆?”昂熱舉起酒杯淺飲,“既然校董會從你身上挖不出什麼,就乾脆易手讓正統試一試,或許真的挖出了什麼就是兩家得利的局面。”
“那麼關鍵是,我該讓他們得逞嗎?”林年看向昂熱。
“這取決於你自己。”昂熱沒有看他,倚坐桌邊搖晃着酒杯中的圓冰,“其實有趣的是,能讓正統如此篤信秘黨有着能讓‘月’計劃突破的原因還有一個。這件事只有極少數的人知道,據說正統的‘月’在火車南站遭遇大地與山之王后進入了一段時間的瀕死狀態,但有人把她從死亡線救了回來,在這之後正統的內部在爲這位‘月’定期體檢時發現,那套他們引以爲傲的‘月’系統發生了一些微小又巧妙的變動,而正是這些變動才讓她成功活了下來,而不是整盤崩潰成爲比死侍還要危險的東西...對於這方面你有什麼頭緒嗎?”
“絲毫...沒有。”林年說。
昂熱注視着林年好一會兒,放下酒杯,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站起身來漸漸走進了吊燈照不見的陰影中,只留着聲音澹澹傳來,“這次回中國的旅程比你想的要兇險,除了面對未知龍王的甦醒以外,很多人都在關注你,期望你犯錯,暴露出一些秘密,所以多注意一點總沒壞處。”
林年看着昂熱走遠的背影許久不語。
那校長你,是否也是覬覦我秘密的其中一個人呢?亦或者說,你就如你說的那樣,已經博識到早就對那些陰暗的秘密瞭若指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