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華皎潔,皚皚白雪與之交相輝映,亮如晝。
樹掛如銀,晶瑩剔透。
薄薄的雪地,踩起來依舊有咯吱咯吱的聲響。
顯得夜更寂靜了。
思暮,蘇思暮。
眼前浮現出一襲紅衣似火的女子,一顰一笑皆明媚。
突然想起已故的張昭容……
也許,一切並不是巧合。
也許,他就是喜歡這樣任性、驕傲的女孩子。
能給他死水般的生命帶來鮮活的漣漪。
這樣想着,便很難受。
心尖像被什麼東西一點一點的啃噬,又痛又麻。
涼風搖曳了樹掛,銀色的雪花撲簌簌飄落下來。
嗖的鑽進脖頸,涼絲絲的。
我縮了縮肩,將皮毛領子扎嚴實了些。
“柳……姑娘?”
遲疑的聲音自身後響起,我忽地回頭。
暗自竟然忘我到有人接近了也不知,我暗自懊惱。
挺拔的身材將月華遮掩了大半,黑色的大氅將他襯托的霸氣逼人,頭頂繫着簡單的髮結,臉如冠玉。
“楚歌?”
儘管年齡不大,常年的戰場廝殺已經將他的氣勢磨礪的咄咄而凌厲,我退了一步,又道,“楚將軍。”
“呵……”他刻意柔化了聲音,薄脣吐出白白的霧氣,“柳姑娘,在下唐突了。”
我看着他,搖了搖頭:“楚將軍也覺得這月下的雪景很美嗎?”
“雪景……”他隨着我的疑問環顧了一下四周,微微笑了,“在下並非爲賞雪而來。”
我不動聲色地挑眉,又退了一步:“這麼說來,楚將軍是……”
他低頭,盯着我踩出的小小淺淺的足印,也退了一步,覺得距離不至於讓我有威脅感了,才又道:“實不相瞞,在下有一事相求。”
他的細心溫和讓我覺得很貼心,不由得軟化了態度:“何事?若是扶蘇幫得上,定當盡力而爲。”
劍眉下的星目閃出一絲複雜的光,楚歌頓了頓,方猶豫開口:“我想……見見他……”
“他?”心中咯噔一聲,我大約猜出了幾分,仰頭道,“您說的是?”
大氅下的手臂動了動,薄脣吐出涼涼二字:“承歡。”
跳動的燭光從窗紙透出來,將我的影子聚成小小的一團。
房間裡的聲音隱隱傳來,吱呀的開門聲,接着是緩慢而沉重的腳步聲。
蹲在牆角偷聽的我,扁嘴抓了一把雪沫扔出去,終於還是忍不住站起來,貓着腰在窗紙上捅了一個眼大的窟窿。
反正偷聽與偷窺,沒什麼本質上的區別。
“扶蘇?”牀幔將承歡嚴嚴實實的遮住,只能聽見熟悉的聲音,帶着些許遲疑,“是你嗎?”
腳步聲一點點接近,楚歌沒有說話,我看了看他的臉,帶着幾分緊張,還有些我看不大懂的情緒。
“誰?!”承歡的聲音警覺起來,透出些許冰冷的鋒芒。
呼啦一聲,牀幔被一下掀起來,楚歌挺拔的身軀倏忽立在牀前。
屋內有很長一段時間的靜默,我焦急朝裡面看去,卻只能看到楚歌披着大氅的背影。
“呵!”承歡的聲音,“楚歌?”
楚歌的口氣帶着怪異的冰冷:“是我。”
“深更半夜,不知楚大將軍有何貴幹?”承歡開始了一貫的慢條斯理,有禮卻疏遠。
楚歌的身影動了動,大氅褪了下去,掛在牀頭架上:“有話問你。”
“如大將軍所見,承歡已經脫衣睡下,有什麼事明天再說,可以嗎?”雖說是詢問句,語氣卻是不容置疑。
然而楚歌並未因此打退堂鼓,我眼睜睜看着他沿牀邊坐了下去,心中有些擔憂,還帶着些莫名其妙的酸意。
這個楚歌,不會有什麼問題?說話怪怪的。
索性將窗戶眼兒弄得大了些,我打定主意,再數二百個數,楚歌若是再不出來,我就直接闖進去!
承歡的聲音更冷了:“麻煩您……”
我只看到楚歌的胳膊動了一下,承歡便忽的沒了動靜。
太詭異了!不行!我得進去看看!我尊重你是英雄,可也容不得你如此隨便!有什麼話當着我的面問!
我站起來,剛想轉身,肩膀上便突然搭了隻手!
條件反射地反手按住,接着狠狠一擰!
我跟着轉過頭來,思維有一瞬間的恍惚。
白衣似火,同樣顏色的耳墜子嬌豔欲滴。
火狐狸毛領柔柔環在頸脖,襯得小臉美豔而明媚。
雖然,此時有些呲牙咧嘴。
“放手!”一聲嬌叱驚得我匆忙鬆了手。
趕緊回頭從窗眼兒望去,好在屋內的兩個人依舊沒什麼大的動作。
“你居然偷窺!”蘇思暮絕對是故意的,聲音又大又尖銳。
我急忙伸手捂住她的脣,連拖帶拽將她扯到遠處。
“你怎麼會來這裡?”鬆開了對她的牽制,我退後一步打量她。
這其實是我們第一次正式見面,我看着她,越發覺得熟悉。
我們也許真的,很相似。
她也擡着下巴高傲得打量我,完了不屑地哧了一聲,挑着眉毛道:“不過如此!”
我撓撓髮髻,其實很不想理會這種幼稚的挑釁。
卻不知抱了什麼心態,居然扁扁嘴道:“彼此彼此!”
她瞪了我一眼,一扭身子:“哼!”
我也抱起手臂,吊着眼睛:“哼!”
如果我是贏家,我還可以大度的原諒你的無禮。可是現在,月奴都已經是你的了!你還想怎麼樣?!
我承認,這就是我的不平衡心態。
寬容我會,可此刻,我就想辣一些!
她又轉過來,啪的一聲抽出精緻的小馬鞭,隔空指着我,橫眉立眼:“你!”
我一愣,隨即摸向腰間,沮喪發現,除了腰帶什麼也沒有。
急中生智,我匆匆伸出中指,狠狠豎起:“你什麼你?!凸!”
秀氣的眉毛慢慢擰了起來,她收起鞭子,惡狠狠盯着我:“什麼意思?!”
我看着她一直居高不下的下巴,慢悠悠轉移了視線,看向天邊淡黃色的月亮:“哼……”
大概沒人敢如此無視她,蘇思暮氣得胸口一起一伏,脖子上的毛領也跟着抖着。
我以爲她定要發作,眼角暗中提防着她的鞭子,同時恨恨想着:她若是先動手,就別怪我不客氣!
孰知她竟慢慢平靜下來,聲音雖然冰冷卻已經算不上是挑釁:“別以爲我不知道,你根本不是什麼華容。”
心裡驚訝,卻也不動聲色,我冷冷道:“你有什麼證據證明我不是?”
她轉過來面對我:“我是從月奴那裡知道的,這算得上是證據嗎?”
像被人迎頭抽了一鞭子,我恍惚了一下,心酸地想:原來他們已經相知相許到了如此地步。
又不由得憤憤起來,做什麼要在她面前說起我?!我是誰跟你有什麼關係!
像是扳回了一局,蘇思暮的臉色又明亮起來,同時大度道:“算了,你是誰都與我無關。我也沒心情告知母后。今天來,我只是迫不及待想知道,你是不是還有一個名字叫臻兒?”
好啊!用不用把我的祖宗八代都翻出來告訴她?!
我冷笑,看着她:“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蘇思暮卻驀地狠厲起來,握着鞭柄,直指過來:“是的話,我就要與你決鬥!”
“決鬥?”我挑起眉,“你知道決鬥是什麼意思?!”
啪的一聲,鞭子在空氣中挽出一朵凌厲的花:“決鬥就是你死我活!”
“我死你活?”我咯咯笑出聲來,“那就是無論如何我都要死了?!”
眉角一抽,她氣得不輕,恨恨道:“我絕對不會允許他的心裡有另外一個活人存在!”
“可惜……”我隨意掃了掃肩膀,扭頭便走,“我沒興趣!”
不知道承歡怎麼樣了?真是奇怪,怎麼都趕着大半夜湊熱鬧!
“慢着!”蘇思暮幾步趕到我面前攔住我,“你若是不同意,我便不會讓你身邊的人好過!”
停下腳步,我盯着她不語。
她瞥了我一眼,冷冷哼了一聲:“我知道,你就是他口中念念不忘的臻兒!”
“你知道嗎?”她擡頭看了看天邊的月亮,忽地回頭盯住我,眼中閃過一絲柔光,“我和他的初次見面,是那麼美好。”
我咬着脣,不想聽。
腦中想起我和月奴的初次見面,不由得皺眉,爲什麼要這麼糟糕?!
如果當時我能溫柔地對他,是不是今天回憶起來,我也可以理直氣壯地說些屬於我們的美好?而不用像現在這樣,在情敵面前無言以對。
她卻硬往我耳朵裡塞:“那天,是我第一次出宮,對什麼都覺得新奇。正四處走走看看,突然便衝上來一個人,狠狠抱住我!”
蘇思暮說着環抱了自己的肩,好像被正柔柔地抱着,她仰着臉微笑着:“衣衫襤褸,滿頭白髮,我的侍衛狠狠打他,可他卻抱着我死不撒手。我本來又怕又惱,卻在掙扎之間,看到了一雙讓我永生難忘的眼睛……很美、很亮,帶着期待依賴和深深的愛意……”
我堵住耳朵:廢話!月奴哪裡不美啊?!用你說……
可那揮之不去的聲音卻依舊縈繞耳邊,我聽得出來,甜膩得要死:“他拉着我不斷向前跑着,穿過一條條小巷,推倒無數街邊攤位,將那些死板的侍衛統統甩開……”
“他那樣我緊握的手,死死的,生怕失去的……我就任他抓着,仰頭看他,斑駁卻精美的側臉,凌亂隨風而舞的白髮,紫色閃亮的眼睛,透明柔軟的脣……那一刻,我情願永遠這樣隨他而去……”
我吸了一口氣,有些眩暈無力,好想找個地方坐下來。
她卻興奮着:“那一段時光,是我們共同渡過的最美好的日子。他雖然心智迷亂,連話也說不出來,卻只認得我,只會對我笑……只有見到我時,他的眼睛纔會發亮,紫水晶一般……他會緊緊擁着我入睡,他會爲我夾菜,他會深夜醒來看着我……”
酸楚的海洋快要將我淹沒,我真的不想聽!不聽!
這是你的熊掌,卻是我的砒霜……
別再說了……
“可是後來……”她緩緩靠在一棵樹幹,震下無數晶透雪片,紛紛灑落,“他會說話了,於是他也會抱着我喊臻兒了,他偶爾吐出一些莫名其妙的詞語,我知道,那是關於另一個女人的記憶……”
說到這兒,蘇思暮突然看向我,苦笑着:“那個女人,是不是就是你?”
“你就是臻兒,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