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長恭匆匆地向高處的八坡塢爬着,八歧塢落錯於一座死火山岩峰上,以巖洞輔助木材建築樓宇殿堂,遠遠矚去,猶如一座仙琅樓臺,雲霧繚繞間,不似凡間之物。
衝出粉霏的桃花林,靳長恭腳步一頓,氣息微沉,眸光炯然地盯着前方等候良久的一批人。
若數十名灰黑交夾的服飾勁裝的武士,他們神完氣足,精神飽滿、手持烏沉沉大棍,跟一根根樁子似的立在八歧塢的通道之上。
看來都在這兒守株待兔呢,念頭閃過,她頓時臉色一沉,看着眼前的武士眼觀鼻、鼻觀心地杵在那兒,彷彿鑄在院子裡的一尊尊羅漢,眼珠都不錯動一下,他們只遵上級之命,若闖入者,必殺無赦。
靳長恭大袖一甩,健步如飛地落至他們面前,遙遙朝上方望去,高樓矗立,吊攬探路,前方十尺之外,竟是一道天塹絕壁。
咔咔,她再悠悠回眸,看着身後圍攏上來一批英姿颯爽的身佩利刃的俠士,不禁暗忖:“守得真是風雨不透啊,山高處大概有百射,前有武士,後有高手,如果真想硬闖,倒是又得耗功夫,耽誤時辰。”
竟被蒼帝那廝算計了!他並不在中途設障阻截她,偏要將她引到八歧塢才動手,令她進退維艱。
“請問來者可是靳帝?”
一名武士出列,臉似深壑,黝黝黑沉,看着靳長恭卻不卑不亢,出聲詢問道。
靳長恭挑了挑眉:“哼,誰說我是靳帝了?我只是一個迷了路的人罷了。”
武士臉一黑,叱道:“竟如此戲弄我等,靳帝莫非真當自己是神人,能夠擊退我等,且飛躍至八歧塢不成?”
“雖然寡人不是神人,但無論是蒼帝,亦或是公冶爝,都太小看寡人了!”靳長恭嗤笑一聲,突地,反身朝着背面包圍她的那批俠士出手。
氣勁鼓動,飛花摘葉,便如片片利刃加身,嗤嗤,空中的花瓣被靳長恭旋成一團勁風,朝着他們砸去。
身影如豹,如殘影掠過,便撕破一個口子,俯衝再次衝入桃花林。
“別讓她跑了!”
武士接二連三地飛躍而起,將手中鐵沉大棍舉起,飛射如箭矢準備截斷她的奔途,檔檔地晃動,直戳進地面半截,數根圍成一鐵牢,欲將她困住。
但靳長恭身影如梭,如一尾水中游魚,任漁手織網技術再精煁,亦無法捕捉到她一絲衣角。
“該死!情報怎麼沒有提,這靳帝的輕功竟如此厲害!”在他們心目中,靳帝或許比一般高手強些,但到底是宮廷富貴溫室養育長大的帝皇,不似喋血千捶百鍊的江湖中人,空有花架子,實力恐怕是被外界誇大其詞罷了。
但實際上,真正被自傲矇騙的,是他們自己。
一時大意錯失荊州,靳長恭已擺脫他們的包圍圈,再度隱入密林。
“不能放虎歸山!追!”
兩批人同時追擊着靳長恭的身影,靳長恭回眸眯眯眼,冷笑一聲,暗道:就讓你們來無回!
——
桃花瘴氣越來越濃,周圍一片粉色霧靄,當被困在桃花林中,他們才大呼上當:“糟!竟誤入迷障中,大家小心行事,莫被幻境迷了眼,失了心智!”
“呵,你們以爲小心便沒事了嗎?這桃花林經過寡人一番改造,早就今非夕比了。”
他們真以爲她傻啊,明明感應到桃花林外一批埋伏的敵人,卻什麼都不做,愣頭青地進闖進去嗎?
這世上,誰儍誰知道!
她早就在林中擺好了一道饕餮大餐等着他們來享用了,這一次,定叫他們好好嚐嚐八坡塢禦敵的桃花瘴,究竟有多犀利!
約五六十人臉色急遽轉白,他們感覺那空氣中瀰漫的霧瘴好似有生命般竟開始纏繞而上,武士舉起烏沉沉的鐵棒朝四方揮舞,趕走那陰霾不安的氣體,但這樣做,根本治標不治本,隨着時間的推移,周圍竟出現了古怪的幻覺。
“閉目!”
“怎麼才能出去啊!”
“我們根本沒有觸動陣法,怎麼會這樣?!”
“靳長恭,一定是她偷偷做的手腳,大夥兒要小心,穩住心神,千萬別胡思亂想!”
“她怎麼做的手腳,分明剛纔我等是一前一後進入,這麼短的時候內,她能做什麼!”有人不信,不願高看靳長恭一眼,只當自己倒黴遇上這一遭事。
“難道這靳帝懂陣法?”
“靳長恭,你出來!該死的!竟學着烏龜一樣縮頭!可惡!”
半蹲一棵粗杆桃樹上,靳長恭慵懶地歪着腦袋,突然出聲道:“看來,大家都挺無聊的,不如,寡人跟你們講一個鬼故事吧。”
“住嘴!靳長恭,別以爲弄這種小把戲,我等便會束手就擒,你別太得意了!”有人朝着靳長恭出聲那方,掂起刀刃,飛射而去。
“呵,既然被侮辱成小把戲嘛,那就好好地感受一下寡人特地送給你們的一趟死亡的奇蹟之旅吧。”
“你,你什麼意思!?”
“大家別慌張,她只不過是虛張聲勢,大夥兒千萬別中計!”
或許是詭異的環境使然,很多人內心漸漸開始恐慌、不安、焦慮、甚至有部分開始運足內力,準備突圍出去,而不是靜觀其變。
“對啊,安靜下來,別慌,安靜地聽了慢慢道來,是夜,危險而神秘,四周樹影婆娑,陰冷,無月。在一間廢棄的木屋,四周飄蕩起腐朽的味道,有屍體腐爛的臭味環繞着。一具具屍體,歪歪斜斜地被吊在屋樑上,四周是黑白色的詭異的色彩,閃爍着陣陣灰色的光。
在那一片中,驀地跳出一張美人臉,紅衣似血,女人面容猙獰,一個面容模糊的人在她的手下被虐殺,血,橫飛,肉,橫濺。
周圍的空氣不斷在下降,地上的血跡卻不斷地在增加,那些被掛在房樑上的屍體,似乎因爲看見底下那一幕殘忍的殺害而扭曲地笑了。
屋外,是一片墳,墳後,是一片林。
風吹,墳靜,林動。
隱約間,有一聲冰冷的貓叫,響了起來。”
“啊啊啊——”底下的人,莫名地開始瞠大眼睛,臉皮抽搐着,喘着粗氣,大叫指着某一處:“有,有鬼啊啊啊!”
“貓叫?我怎麼能聽到貓叫聲?”有人額上滲着冷汗,慘白着脣色,使勁搖頭。
“別,別再講了!別,啊啊,有個女人,有個女人在殺,在殺人!好冷,怎麼,怎麼這麼冷!”
靳長恭彎了彎睫毛,看來氣氛被她渲染得很成功,她以一個恐怖的故意,將三要點擠進他們的腦中,最具體地具現他們統一害怕的情境。
對於公冶慍他們,她不需要做太多,心中無愧則自然不懼。
但這羣人,她不能留他們性命,自然需要弄一點手段,以環境,氣候,與人物,三點,令他們如臨其境,再引起他們內心最骯髒最恐怖的想象。
美人,血腥,鬼,屍體,等等要素,讓他們沉浸在幻境當中。
“哈哈哈——我纔不怕鬼呢!美人,紅衣美人,來,來啊,跟我等快活快活,哈哈哈——”心理素質低劣的,已經被幻覺被虜獲,抱着一個身邊的男人,又親又抱。
而另一個男人則尖懼地道:“別,別靠近,別碰了!啊,鬼啊!”說着,便是一掌劈去,頓時那色慾薰心的,頭裂腦碎,濺了他一身血。
他沉沉地呼吸幾聲,如拉風箱一樣呼呼的粗重,瞳仁煥散,似看到什麼詭異的畫面,整個地直直撞在地面,至直身亡。
周圍人的情況亦相差無幾,有掐着自己脖子喊救命的,有被幻境凍得澀澀發顫,最後全身僵硬而死的,有互相殘殺的,有拿頭撞樹的——
一場別開生面,自殺方式多種多樣,看得人眼花繚亂的場景,就在靳長恭眼前一一呈現。
“還真是有趣,如果這桃花瘴如果能隨身攜帶,那就更有趣了,以後殺人,只需動動嘴皮子,便能遍地哀嚎。”
靳長恭無不遺憾地撇撇嘴,最終將視線盯中前排處,之前那羣武士中跑出來跟她放話的黝黑男人,他張大的瞳孔充滿恐懼,牙齒彼此打架,全身哆嗦,彷彿魔鬼已經抓住他的一隻腳似的。
但靳長恭卻看出幾分不對勁,因爲他的視線總會有意無意掠過周圍人,即使他那害怕的模樣跟其它中了幻境的人相似,但他不會亂動,不會亂叫,亦不會做出傷害自己的舉動——看來,他心理素質還是挺強大的。
那麼,接下來替她領路的人,看來是找到了——
看着周圍的兄弟,夥伴一個個倒地而亡,有些死得令他難以直視,他們連對手一根毛都沒有碰到,直到死得是不明不白,含冤赴黃泉,可恨啊!亦可怕啊!
這靳長恭,遠處世人描述的還要恐怖三分!簡直就是一個玩弄人於鼓掌之中的魔鬼。
靜靜地等候一會兒,他不知道,靳長恭是不是仍舊在暗中監視着他們,反正周圍的霧障漸漸消去,而一片屍骸當中,亦只剩他一個人孤孑站在那裡。
片片柔美的桃花瓣拂動飄落,如落在平靜水面的一道漣漪,瞬間便激起了他的全部求生意念。
他衝進桃花林,開始沈上氣不接下氣,白沫子堆到嘴邊,臉色蠟黃,一顆心像鐘擺一樣,只是在胸腔搖來搖去.
他感到一陣寒意有背後如影隨行,連心臟都嚇得掉到褲子裡去了.
他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
他驚慌得如寒蟬般,啞然失聲.
恐怖使他每根骨頭都發抖.
他心口像有什麼填着,壓着,箍着,緊緊地連氣也不能吐,再次跑回到山塹斷壁時,他恍然如夢。
去時,那浩浩蕩蕩的隊伍,如今只剩下他一個人。
“啊啊——”
他走到崖邊,朝着一塊方石旋轉三週半,咔喀一下,一條長長的纜線滑動着一個吊纜車從另一端滑來。
他連回頭看一眼的勇氣都沒有了,直接跳上吊纜車,朝天放了一個煙火,示意身份,另一頭吊纜車的人便開始拉動。
“呼——”看着終於逃脫出煉獄了,膚黑男子將鐵棍擱下,抹了一把額頭上的冷汗。
軲轆軲轆地纜車滑向另一端,如海市蜃樓般,仙輪仙煥的樓閣入時,一陣人馬趕至,匆匆而來,藍衣配刀,臂間繡着一隻灰色八頭蛇。
“陳公,事情辦得怎麼樣?你怎麼一個人上來了?”
叫陳公的黝黑男子,慌張地下了纜車,連忙招手:“快,快告訴,快告訴大公子,靳長恭已經來了,我等,我等不敵,險些全軍覆沒,你們趕緊將纜繩砍斷,絕不對讓她跑來破壞大公子的計劃!”
八歧塢的那批侍衛暗中交遞了一個眼神,疑有猶豫:“可砍了,那些邀請來的人,怎麼上山?”
陳公氣極敗壞道:“誰知道那靳帝如此厲害,讓咱們宰了一個大跟頭,此事稍後我會跟大公子請示的,你們先聽令!”
“那就砍吧,反正稍前到達的禮客也差不多齊了,這遲來的,就暫時留在桃花林算了。”
說着,他們便砍掉了纜繩。
“這下好了——”陳公暗鬆一口氣,擡眸一看,卻震驚地看着站在他面前的那名女裝少年。
“好什麼呢?”靳長恭笑眯眯地問道。
陳公指着靳長恭,顫聲道:“你,你,你怎麼,怎麼過來的?!”
靳長恭回眸睨了一眼斷掉的繩子,再看向他:“自然是跟着你過來的呀,你難道沒有感覺到嗎?”
陳公頓時臉色難看。
“你,你是靳帝?!”怎麼是一個女人,八歧塢的其它人拔出刀,但只覺一陣風,他們已經不能動了。
“看在你們是八歧塢弟子的份上,便不殺你們,留給你們少主處理。”
靳長恭越過他們,而他們先是心神大震,接着便看見陳公直挺挺地倒在地上,雙眼瞪大,明顯已斷氣。
他們倒吸一口氣,剛纔甚至連靳帝什麼時移動,都沒有看清,她已解決掉他們,這,這簡直太怪物了吧?
靳長恭走了一步,逮住一個侍衛扯進身邊,笑道:“知道你們少主的在哪裡吧?帶寡人去。”
那陰惻惻的笑容,令那名侍衛一個寒顫,結結巴巴道:“我,我不——”
“別告訴寡人你不知道哦,你該知道寡人被世人稱之爲什麼吧,惹怒我絕對對你沒有好處的。”
侍衛聽出她的話中意了,世人一般稱靳帝爲暴君,手段殘忍,殺人如麻,她這是在警告他,如今他沒有用處了,便會被處理掉。
“我,我知道,你,你別殺了我!”他嚇得一臉慘白,趕緊慌道。
他根本就不是什麼誓死如歸的人,否則亦不會出賣少主,背判八歧塢,跟隨了那欲庶奪嫡位的大少年了。
“說吧,將你知道的事情一一告訴寡人。”
於是侍衛平穩住緊張的情緒,無意識地舔了舔嘴脣,開始將自己知道的倒豆一樣的道出。
原來,婚禮已然提前了,大部分邀請的賓客到齊,而公冶夙則被公冶爝下了毒,全身虛弱無力,而公冶主母則被囚禁起來,具體位置像他這種低等侍衛自然不知道。
如今公冶夙被帶到朝鳳廳,由於他身體不濟,便由止蘭代爲迎娶新娘,再一道去紫荊天壇,八歧塢瀚雲洞府最高處舉行婚禮。
祭天,酬神,占卜,宴客。
八歧塢的少主婚禮,本因更爲隆重,宴請四方來客,但這場婚禮非公冶夙所求來的,自然是由公冶爝來安排。
“單凌芸此刻在哪裡?”
侍衛道:“單姑娘在煙雨樓等候迎親隊伍。”
靳長恭陰了陰神色,意味不明地冷嗤了一聲,便不再詢問,直接縱身而去。
——、
八歧塢,宗義堂內
“哥,你逼着少主成親,會殺了他嗎?”公冶筱蝶眸帶不忍。
公冶爝當即冷下臉,道:“筱蝶,別忘了,我纔是你親哥哥,公冶夙待你再好,亦不會讓你嫁給蒼帝的!”
公冶筱蝶水潤的粉脣微抿,上前扯住公冶爝的衣袖,撒嬌地晃了晃,道:“哥,別殺少主好不好?你,我們已經給他下毒了,難道非要殺了他不可嗎?等你登上少主,或是八歧塢塢主之位,他,他根本就無足爲患了。”
公冶爝到底是心痛自家妹子,嘆息一聲,揉了揉她的小腦袋,道:“斬草不除根,將來必有禍端,留着他,難保他不會反將咱們一軍啊。”
公冶筱蝶柔軟似水的雙眸盯着公冶爝,緊張道:“不會的,少主他,他身體一直不好,加上這一次中毒,只怕心有餘而力不足,而且這麼多年來,他對我們兄妹,還是不錯的……”
說到最後,公冶筱蝶有些愧疚地垂下腦袋,訥訥低語。
公冶爝卻抓住她的雙肩,厲眸道:“筱蝶,那是因爲他根本不知道,他自小畏光怕熱,是因爲咱們母親給主母懷孕時下的磷毒,而這麼多年來,我一直生活在他的陰影下,我已經受夠了,亦不甘心,我哪點比他差,明明我纔是父親的第一個兒子,況且,你想嫁給蒼帝,若不是我給你做後盾,你覺得公冶夙會答應這一件事情嗎?”
原本有些內疚的公冶筱蝶開始動搖了,她咬住下脣,思索了許久,方道:“大哥,我是想嫁給蒼帝,但我卻不想害死少,不,是二哥,畢竟,他對我是真心愛護的,只要你留他一條命,其餘的,我會幫你的。”
“好,其實我也不想殺他,既然妹妹如此善良,那哥哥便在他婚禮之後,留他一命活着便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