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太太這才轉愁憂爲喜:“你說的也是,不管誰生的,既認了我爲母,那我就要當親的一樣對待。”邱玉蘭見方太太杯裡的茶沒了,提起茶壺給方太太續滿了茶:“生恩雖重,養恩卻更重。”
這話正經說到方太太心裡,這茶再熱也沒有邱玉蘭現在說的話讓人心熱:“我這一輩子,能得如此已經夠好。不過玉蘭,你就算過了年也才十四,這輩子纔剛開始,邱家那日來的人說的話我也知道了。我就跟你交個底,要在方家呢,總有人因你的出身對你有些不滿意,挑女婿總有些麻煩。前些日子,我也和你說過,說林家有意求親,只是……”
方太太說着頓一頓,見邱玉蘭面上神色如常才道:“只是有人在林太太面前說了你幾句,說天下的庶出女兒何其多,但認生母的弟兄爲舅舅的幾不可聞。別的來往倒罷,做正經親戚來往,也不怕被人笑話?這樁婚事這纔沒成。”
原來如此,難怪和林家說是議親但後來又沒了消息。想到那日驚鴻一瞥的男子,邱玉蘭默默地想,如果嫁這樣一個男子,自己還是會情願吧?方太太一口氣說完,見邱玉蘭只是低頭不語,方太太嘆一聲拉住邱玉蘭的手:“雖說一家有女百家求,可這天下不挑別的,先挑家世的人也不少。我……”
邱玉蘭已經擡起一雙眼:“舅母,舅舅對我恩同再造,挑媳婦若只看見家世沒看見別的,真嫁進去到時說不得還遇到很多麻煩。橫豎,”方太太緊握住邱玉蘭的手:“天下哪有嫁不出去的女兒家,再說婚姻這種事全要靠緣分,說不定明兒一起來,你的婚姻就到了。像我跟你舅舅,當日我在家都養到十八歲,比我小的都嫁了,哪曉得你舅舅就來了,現在這日子過的真是想都想不到。”
難得聽到方太太說起過往,邱玉蘭見她臉上閃現出一絲少女纔有的嬌羞光芒,不由微微一笑:“舅舅很快也就回來了,到那時什麼都可以不擔心。”方太太從往事中甦醒過來,面上不由飛上幾絲緋紅:“嗯,只要你不願意回邱家。你舅舅,就算拼了這一身,也會留下你的。”
邱玉蘭抿脣一笑:“舅母這話做甥女的就不敢領了,舅舅這一身,關乎着的何止一人。”這話讓方太太又歡喜又難受,更何況又觸動了方太太的心事,她默然一下才道:“若關乎的只是有親的人也罷,可他關乎的太多了。”那些鶯鶯燕燕花花草草,除了家裡的這些,外面只怕還有不少,商戶人家在外面養幾個外室,算不得什麼大事。
邱玉蘭是明白方太太的心的,只是這種事情,只能聽着不能幫忙,方太太感傷一會兒抹掉淚笑道:“你的心我明白了,邱家那邊也就由他去。玉蘭,你在這一日,我就護住你一日。”邱玉蘭自然要說幾句感謝的話。
虎哥兒已經吃完點心回來,小嘴像抹了蜜似的叫娘叫表姐。方太太和邱玉蘭逗他玩笑一會兒,方太太也就帶他回去,邱玉蘭送他們迴轉。小玫已把牀鋪收拾好,看見邱玉蘭進來就道:“姑娘,該歇息了。”
邱玉蘭嗯了一聲坐在鏡子面前,小玫上前給她卸妝:“姑娘,太太都這樣說了,您心也該放下了。”邱玉蘭輕嘆一聲:“其實舅母這樣已經很好了,可若是舅舅,連問都不會問就會幫我擋掉。”小玫的手停在那裡沒動,邱玉蘭已經笑了:“哎,我想這麼多做什麼呢?現在外祖母對我已經不像以前一樣,舅母也能說說心事。別的比起在邱家時候更是不同,我,不該想的太多了。”
小玫覺得喉頭無來由地堵住,過了好一會兒才緩緩地道:“可是姑娘您,還是不快樂。”邱玉蘭的頭微微一側:“並不是不快樂,而是我不知道,什麼地方纔是我的家?”方家自然不是,那邱家呢?沒了娘,那地方和牢籠有什麼區別,更不是自己的家。
小玫的話已經到了脣邊,等姑娘出嫁了,自然就有家了,可這樣的話不知爲什麼,小玫竟說不出來,只是服侍邱玉蘭歇息。帳幕放下,小玫看着帳中安臥的邱玉蘭,不知怎麼也有些想家了。被賣進方家的這幾年,也曾見過幾次爹孃,知道爹的病已經好了,娘又生了個小妹妹。漸漸地也就不怨恨爹孃了,雖說服侍人總是辛苦些,可有好吃好住,以後嫁的人,或者也比爹孃做主要嫁的人好。
更要緊的是,能學識字,還有周先生這麼好的人,小玫面上又露出笑容,身上又充滿幹勁,等到以後放出去,或者還能做個把小生意,日子是越過越有盼頭的。
邱家並沒再派人來,臘月二十三這日,周先生也拿了方太太備的年禮回家過年,要到來年正月十六才重新開講。而對方家上下最歡喜的,除了過年有賞錢新衣衫之外,方老爺在離開五個月後又要重新歸來,今年方老爺比往年晚了總有十來天,但方太太收到信說只是因爲收帳有些晚了,而且,今年賺的銀子比去年還要多一些,讓方太太年禮這些都備的比往年要多很多。
方太太把信左看右看,沒看到上面說有別的女人一起回來,方太太這顆心這才放下,讓雨青趕緊去告訴方老太太和別的妾室們。雨青應了之後才道:“老爺這一回來,羅姨奶奶那裡,只怕又要高興起來。”方太太勾脣一笑,拔下發上的簪拔一下手爐裡的炭:“她,若老老實實的,我看在虎哥兒面上也就另眼相待,若不能,她真當我是那樣不曉得還手的人?”
雨青也順了方太太的話道:“就是這話,雖說在外人瞧來,羅姨奶奶得老爺的千疼萬寵,可是內裡情形,誰又真的知道?”說話時候,那根簪上鑲的一顆米粒大小的珍珠跌落在手爐裡。
方太太的手並沒停下,只是依舊拿着那根簪把灰撥一下,讓那炭灰把珍珠蓋上才把手爐放下,瞧着雨青道:“世人不多隻看外表,不然你表姑娘也不會到現在都說不上親?要我說,冷眼看去,汪陳宋林這些人家的姑娘,論起心思縝密,爲人乖巧上,還真沒一個比得上你表姑娘。”
只難在一樣,家世。再怎麼說,方家只是邱玉蘭生母的孃家。雨青是知道這點的,嘆一聲才道:“人心素來如此,我們看着表姑娘自然是千好萬好,可在外人瞧着,表姑娘依親舅舅而住,那就是怎麼洗都洗不清的罪名了。”方太太把那根掉了珍珠的簪子順手撂下:“說的是,這些年我也見過一些人,也想明白了一些事。照了常理來說,你表姑娘這樣遭遇,她心裡該多恨啊?可你表姑娘那麼一點點大的孩子,不但面上不顯,平日還常安慰我,她身邊的那些丫鬟,也個個都贊。這樣就是最難得的,可惜婆婆雖現在對你表姑娘稍微好一些,但比起姓羅的,還是差別太大。難道老太太不曉得,那姓羅的是白眼狼嗎?”
雖只是順嘴說來,方太太卻不覺勾起當年羅姨娘新進家時的那些舊事來,順手又拿起那根簪來用力地往手爐裡面戳,彷彿這些炭是羅姨娘的臉一樣。
雨青小心翼翼地道:“太太,那些都已過去了,現在虎哥兒在您身邊,已經都不理羅姨奶奶了,那些丫鬟下人們,身契還捏在您手裡,生死榮辱還不是操之您手。至於別的,也只有那位羅大爺了。”
提到羅大爺,方太太把手爐重重一放:“那個吃酒爛賭的賭鬼,也虧他腆着臉叫老爺爲妹夫。老爺也是心善,這樣的爛賭鬼,就該一頓板子打出去,偏還給他置宅子辦下人,每月還支二十兩銀子做家用。爲了他,我還少了雨梅這麼一個機靈人。”
雨梅自盡之後,她的名字就成爲一個忌諱,從沒有人敢在方太太面前提起。聽到這個熟悉的名字再次被提起,雨青未免有些物傷其類,鼻子裡有酸意涌上,卻不敢在方太太面前哭出來,只得強忍着道:“那麼個人只要進不來,羅姨奶奶也少了幫手,由不得她不老實。”
方太太長舒一口氣:“是啊,她進門這五六年,也只有這麼幾個月我才覺得鬆快些。可我這心,總是在那忐忑,不曉得什麼時候又出什麼事。這根釘子,若要拔去,偏生又礙着虎哥兒。”
留子去母的事很多,但那都是孩子剛出世時候做的,虎哥兒現在已經五歲,又從小和羅姨娘生長,在這時候要處置羅姨娘,就不是一件輕易的事。雨青咬下脣才遲疑地道:“太太,還有老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