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風華微微一哽,向來不大正經的神情中閃過一絲黯然。
“你既然狠下心能對自己的大兄下殺手,又何必做出這一副形容。”寧溫持着一把紅色的傘,站在雪夜之中,猶如一株靜靜綻放的彼岸花。
顧風華莞爾一笑,那雍容又絢麗的形容,便如夜空中綻放的煙花,炫目卻稍縱即逝,“自古成大事者須得狠得下心才行,我既然需狠得下心,說明我還有心,疼上一疼,也無傷大雅。”
雙方靜靜佇立,寧溫瞧着眼前這個依舊雍容懶散的青年,心中卻明白,在未來他有可能是自己最大的敵人,也許一個不小心便會栽在這隻狐狸手中。
是的,顧風華是狐狸,而寧溫,從來不覺得自己像狐狸,他只是一個魔鬼。在白虎門時,他明知道手中的箭只要對着顧連州射出去,無論那個人有沒有死,他與白蘇便勢不兩立,可是他還是毫不猶豫的就拉起了弦,然後鬆手。如果,白蘇不能愛他,那麼恨之入骨,也是好的。
顧風華靜靜的看着寧溫,他第一次從這個溫潤如水的男人面上瞧見支離破碎的表情,從複雜的神情中,不小心露出了他空洞且千瘡百孔的靈魂。
“你的情意太過沉重,也太過極端,白蘇,她承受不起。”顧風華也不去詢問寧溫的來意,他自然也能猜出幾分寧溫的來意,“你如此逼迫於她,縱然我大兄化作一捧黃土,她也絕不可能接受你的情意,更何況如今還屍骨未寒,你何不放過她,也放過你自己?”
寧溫這一生,也只有顧風華能夠與他說上幾句真心話,他知曉自己如今處在一個孤絕的高位上,日後也不可能再有人對他說真心話,是以,縱然顧風華說的一針見血,他聽的卻極認真。
寧溫脣上美好的弧線抿起,但只是眨眼間,便又恢復一如既往的溫潤,他不再繼續方纔那個話題,轉而問道:“北地王深夜造訪我寧國,有何要事?”
這裡是寧國和姜國的交界,顧風華身爲雍國藩王雪夜再現在這裡,是極不妥當的,寧溫只是出言詢問,算是客氣了。
“哦,本王就是聽說這個山裡雪景日出好,故而特來瞧瞧。”顧風華笑的傾國傾城莫可比,一副閒散的模樣,就他這個模樣,怎麼會是一個有雷霆手段的野心家?這着實很令天下之人費解。
顧風華這話倘若是從別人口中說出來,定然不會有人信,可他是顧風華,倒是真有可能做出這種事來。
寧溫面上依舊是淺淺的笑意,也不知信或不信,風雪忽急,他道,“我在行宮裡備有好酒,可要去小酌幾杯?”
“有酒,有美人,自然就有我顧風華!”顧風華也不推辭,只是轉身之際,飛快的對身旁的俠客使了個眼色。
那名劍客招來另外一位劍客替他撐傘,自己則去收拾殘局去了。
一行約莫百名劍客,一併往行宮走時,也無人察覺方纔那名劍客已然不在。
顧風華笑靨顏顏,餘光不經意的掃過人羣,見那劍客已經離開,便放心的隨着寧溫進了行宮。
事實上,以他和寧溫的立場,已經算是敵對的關係了,隨時都有可能刀劍相向,他現在願意來,敢來,是因爲知道對於寧國來說,現並不是處理雍國藩王的好時機。
也許,這是他們最後一次把酒言歡。
如這夜的暴風雪,整整持續了七日,北到幽州,南至建鄴,全部被冰天雪地所覆蓋。
白蘇抓住時機,命工匠趕做了百輛雪爬犁、雪橇之類的東西銷往北魏和北疆,縱然賣到天價,也依舊在短短兩日搶售一空。
這等冰雪天氣,自然不會有人出遠門,但不知多少商客因爲不能出行而損失慘重,比如兩城相距明明就只有十里的路程,卻因積雪深厚而不能使用馬車拉運貨物,爲了保住信用,便只能使奴隸搬運,所需奴隸之多,並不是筆小數目,這一來一回,路上總是會凍死些奴隸,縱然信譽保住了,卻也是個吃力不討好的買賣,算來算去,白蘇的雪橇就節省多了。
因着太熱銷,後來又做了百餘,順便又做了些小型的雪橇,以供貴族的公子嬌嬌們玩樂,一併銷往姜國附近的準壽,也只有這樣的大城池纔有需求。
那些被風雪困在家中,閒得發慌的公子嬌嬌們如獲至寶,讓白蘇一時賺的鉢滿盆滿。
白蘇見好就收,很多權貴喜歡拉攏異士,若是被人查到,惹上什麼些事,實非白蘇所願,於是她在第二次加售之後,便將圖紙以百金的價格賣給了幾十位商客,也實話告訴他們,這圖紙賣出了幾十份,讓他們自己看着辦,若是因此賠了,也不關白蘇什麼事。
那些商客看準時機,立刻趕工製出雪爬犁和雪橇,尤其是供給貴族出行。玩樂的兩種,售往尚**建鄴、晉陽這樣的都城,這樣的銷售範圍廣泛了幾百倍,是以那些買了圖紙的商客賺錢賺的簡直合不攏嘴,而且今年的雪天比往年持續的更久。
因着到最後雪橇遍佈,那些想拉攏異士的權貴也無從查起,也就收了手,畢竟,這只是小玩意,對於一般的匠者來說,製作也不難,只是從前沒有想起來沒有輪子的車可以在雪地裡走而已,所以大多數人尋不見,也就不再查訪了。
白蘇這一遭賺了八萬金,對比其他的商客來說,只能算是平平。
香蓉看着青衣白髮,垂頭細細剪着窗花的白蘇,不禁惋惜道:“小姐,若是不賣圖紙,我們這一回恐怕能賺到五十萬金呢,這可抵得上一個大國收成好時的國庫了!”
是啊,譬如雍國現在的國庫裡,連二十萬金都不見得有。
白蘇也不擡頭,笑道,“你何時知道人家國庫裡有多少金了?這可是機密。”
“每年的收成也就那麼多,算一算也就得出來了,還要刨去官員的貪贓,收到國庫裡時,卻也沒多少。”香蓉道。
白蘇停下手中的動作,擡起頭來看她,神情鄭重,“香蓉,我在這個世上是個已死之人了,既然要避世,便不好如從前那般招搖,我賺錢,不過是爲了給保護我的劍客一個溫飽,也爲了自己舒坦些,夠用就行,又何必爭一個富可敵國呢?你們也要記住,日後處事,也要抹去痕跡。”
香蓉與十三齊聲應道:“是!”
話雖這麼說,以白蘇現在的家財來看,已經算是富可敵國了,這幾個月來最大的入賬只有三筆,一筆是從沈氏那裡得來的,一笑便是賣雪橇賺來,另外一筆,則是舉善堂接的活。
於是這個冬天,所有有劍客、殺手,都分得了不少錢財,這些錢財之多是他們在別的府中做食客也得不來的,於是雪雖未融,每個人的臉上卻都是春風滿面。
“再過十日,就是阿翛的生辰,我從前也沒看過嬰孩過週歲,你們說,要怎樣過纔好?”白蘇如今是越發的心疼顧翛,他從小便沒了父親,她作爲母親自然要加倍的愛護才行。
香蓉一直都是在大戶人家伺候着的,對這些自然比旁人知道的更多些,她想了想道:“平常的貴族也就是舉辦大子慶生,還有便是吃百歲粥,抓週,別的卻也沒有了。”
舉辦大宴,白蘇府中也沒有這個實力,廚房就那麼幾個人,若要做出千名劍客的吃食,恐怕要把十二給累趴下了,是以十二一聽見大宴兩個字,小臉都綠了。
白蘇自然也看在眼裡,她也不忍心爲難十二,便道,“上回讓你們買下的侍婢可都調教好了?”
“奴婢正要稟報此事呢,第一批買來的十人,有六個不合格,被奴婢又轉手賣掉了,剩下的四人已經調教好,隨時可以送進主院來。”十三道。
白蘇知道十三挑人的眼光極毒辣,而且要求也很苛刻,這一點隨了白蘇的師父,婆氏侑姬。
“照着你這個嚴格程度啊,我覺得想把這主院填滿,須得個十年八年。”白蘇笑道。
十三身上的幽默細胞極少,更何況白蘇開的玩笑,泛泛之輩從來發現不了笑點,是以,又是一個在預料之中的冷場。
白蘇訕訕的笑了笑,恰好顧翛午睡醒了,白蘇精神一振,立刻要十二把顧翛抱過來。
訓練小傢伙走路,已經是她每日天大的事情了,然而從小傢伙身上,白蘇終於體會了兩輩子沒體會過的挫敗感,那孩子不是不會走,而是成日裡懶懶散散的趴着,能坐着絕不站着,能躺着絕不坐着,一把令人髮指的懶骨頭。
十二笑稱:小主子渾身上下就這一點最最像小姐了!
白蘇是絕對不會承認的,至少她一歲的時候已經會走路了,而不會像某個小傢伙那樣,軟趴趴的任是怎麼誘哄也絕不會起來走幾步。
起初白蘇嚇壞了,以爲有什麼先天毛病,讓嬀芷看過之後,她只冷冷的說了兩個字,“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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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5 有匪君子(大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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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翛的週歲雖不打算舉辦大宴,卻也馬虎不得,又因大年的那幾日昏迷,白蘇便決定將這一日當做個節日來過。
白蘇來到這個世界從未真正意義上的過上一個喜慶的大年,誠然,她比起許多人是幸運的,從不必爲錢財煩惱,也不曾被困在侯門深宮,然而上天給了她開了一扇門,便不會再同時打開那扇窗。
白蘇垂着頭捂着有些鈍痛的心口,站在窗口狠狠吸了幾寒涼的空氣,才稍覺緩了些,疼痛過去之後,白蘇不禁苦笑,老天就像跟她的心臟過不去一樣,上一世是心臟病,這一世又是心臟受損又是相思纏!
這種疼痛是驅除相思纏必須經歷的,好在白蘇對這樣程度的疼,早就已經麻木了,不過是兩息的時間,便又能行動自如。
“小姐,您剪的這個花兒甚美呢!奴婢從未見過。”香蓉捧着白蘇剛剛剪好的窗花驚歎。
白蘇笑而不語,她看着自己握着剪刀的受,心中嘆息,如今她終於達到了避世的夢想,然而卻丟掉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和事,一是顧連洲,一是園藝和園林設計。
起初白蘇不是沒有規劃過,也許她能夠成爲世人所敬仰的匠者,會被載入史冊,她所繪製的建築圖樣能夠被後世的人作爲典籍,可是她終究不是一個能爲事業嘔心瀝血死而後已之人,一個人在異世,沒有隨時準備犧牲的覺悟,定然是撲騰不起甚美浪花來的。
魚食人稱“上帝之手”的她,終於在歷史的長河裡化作塵埃,這一雙手,也只能此時此刻用來爲自己的兒子剪剪窗花。
“託人送給福緣大師的《珈藍圖》可有送了去?”白蘇問道。
《珈藍圖》是她的心血,裡面繪着許多寺廟類型的園林設計,有她自己的創作,也有借鑑前世一些精美寺廟的結構,她相信,佛教一定會在未來發揚光大,她的設計也會派上用場。
這也算是變相的完成了她的事業。
“送到了,福緣大師如獲至寶,還曾說您是觀世音菩薩,小姐,何謂觀世音?”香蓉不瞭解佛教,所以不知曉這位大名鼎鼎的菩薩。
白蘇扯了扯脣角,“妖魔盡,塵世安,返佛界。七百年入一次紅塵,安一世蒼生。這位菩薩曾許下宏願,塵世妖魔不盡,誓不成佛,所以當他成佛時,世間必然是一片淨土。”
“竟是位善心菩薩。”香蓉喜笑顏開,她不瞭解佛教,但聽着白蘇的解說,應當是與神祗差不多,“那這說來,小姐您竟是位菩薩了!”
白蘇搖搖頭,也不作答,沒想到她歷盡心血完成了《珈藍圖》,結果卻成了觀世音菩薩的功勞,罷了罷了,現如今,她也不在乎那些。
“趁着阿翛還未醒來,小七和十二把這些窗花都貼上去,香蓉,你也去幫着十三佈置主廳,雖只有我們幾個熟識的人,卻也不能含糊。”白蘇催促香蓉。
香蓉一跺腳,故意嗔怒道,“小姐可真是,奴婢早知道便不來您這裡來躲懶了!”
白蘇懶洋洋的靠在躺椅上瞪了她一眼,十二見白蘇這副形容,忍不住又開始叨叨,“小姐,我就說小主子和您一個樣,您還不信,瞧您這母子倆,一個趴在這邊,一個趴在那邊,您這樣可不行,將來小主子可都要被您帶壞了,小主子五六個月大那會子別提多活潑了,現在也不愛玩……”白蘇受不住十二的嘮叨,取了個剪好的窗花去貼,順便漫不經心的問道,“十二,你一上午都在這裡陪我,你承諾的盛宴吃食可都準備好了?”
“那是自然!”十二話說的雖滿,卻不怎麼有底氣,朝着小七吐了吐舌頭,飛快地跑下樓去。
小七捂嘴笑道。“幸而今日多撥進來四人,否則人手可不夠用了。”
“十三辦事一向妥當的,不會弄的手忙腳亂,你去看看阿翛吧,我估摸着會兒他也快醒了,帶他收拾完,就帶過來。”白蘇拿着窗花抹上面糊,便往窗子上貼。
小七笑嘻嘻的道,“那是自然,小主子今日可是壽星呢,奴婢準給打扮妥帖!”
小七轉身下去,見白蘇探出身子,打開的窗子上貼花,連忙道,“小姐,您可小心着點,這裡可是二樓呢,又是在半山腰,還是把窗戶關上再貼吧?”
白蘇頭也不回的擺擺手,“去吧去吧,我好大一個人了,能有什麼問題?”
小七撇撇嘴,心道,那可不一定!
的確,白蘇是個聰慧的女子,可是這些生活常識,她就是一竅不通,有時候笨的令人髮指,也不知道腦子究竟是怎樣的構造。
這附近是有暗衛的,即便白蘇真的從樓上掉下去,也有暗衛接着,所以小七也就放心的到裡屋去了。
白蘇蹲下身子,在腳旁的几上揀出一堆並蒂蓮的窗花,微微皺眉,她明明只是想剪一些福祿壽之類的窗花,卻不知何時剪出了一株並蒂蓮。
樓下有幾名小廝正在用竹竿挑着紅燈籠廊上掛,白雪紅燈籠,木質的建築物,看起來很溫暖,白蘇手中握着一對並蒂蓮,心裡空落落的。
她垂眸細細的在背面抹上漿糊,正欲往窗上貼得時候,忽聞一陣馬蹄聲響。
白蘇原以爲是舉善堂駐紮在別苑的人,心中琢磨着有什麼事,竟然這樣疾馳。她這般想着,便循着聲望過去,只見原處五匹駿馬風馳電掣向這府中的正門。等到稍稍近了一些,纔看清,四名騎馬黑衣劍客緊跟着一人一騎身後。爲首的棗紅色駿馬上是一個身着淺青色錦袍的男子,身姿挺拔,青絲在身後飛舞,寬大的袖口和衣袍在風中飄蕩出優美的弧線,顯得不羈而清俊。
那男子頭頂低低的帶着一個斗笠,隱約只能看見他如玉般的下顎和脖頸。
剎那間,白蘇呆怔住了,目光緊緊鎖在那一襲青衣身上,神情有些恍惚,連手上的窗花被吹出去也不知知曉。
馬蹄卷着白雪,猶如一陣風般,從山下的迷宮宛如直路一般輕鬆的穿過,漸行漸近。
直到那棗紅色的馬嘶鳴一聲停在小湖泊的對岸,馬蹄揚起,灼灼日光下,一堆黑如墨玉的眸子瞬間擄住了白蘇的視線,好看的脣角微微向上一勾,露出一個魅人心魄的淺笑。
便如她第一回在成妝院的閣樓上的驚鴻一瞥,那個人的笑容令明晃晃的日光黯然失色,湛藍若神的容顏上,那一抹笑,卻晃得白蘇忍不住流出眼淚來。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隔岸的那個,果真是她的君子麼……
這數月來,白蘇曾做過無數個夢,夢見過他一襲白袍躺在榻上靜靜的翻着書,夢見過不知那個清晨他山嶽河川般俊朗的側臉,還夢見過他拿着那張契約回來說要娶她……
但是卻從未夢見過他有一天騎着馬,如這一世第一次看見他那般揚起斗笠下那張俊美無鑄的容顏,衝她再一笑。
然而與初見時不同的是,這一回,他翻身下馬,解下斗笠丟給身旁的劍客,一身青衣落拓的從廊橋上向她走了過來。
這個夢,太過真實,真實的令她的心在疼,渾身止不住顫抖。
白蘇怔愣愣的看着一襲青衣越來越近,直到站在樓下,仰頭看着白蘇,菱脣彎起一個美好的弧度,然而卻在看見白蘇白髮的那一瞬,微微一怔。
院子裡所有人都如同靜止了一般,與白蘇一樣,瞬也不瞬的看着這個丰神俊朗的男子。
白蘇後退幾步,猛然轉身向樓下跑去,一路踉蹌着到了廳門口。
顧連洲瞧着她無聲息的傷懷,眼眸中小心翼翼的期待,卻比撕心裂肺的哭喊更加令人覺得悶痛。他走到她面前,伸出骨節分明的手指,輕輕撫着她的臉龐, 清貴的聲音道,“素兒,我回來了,你不喜歡嗎?”
白蘇動了動脣,話未出口,眼淚的奔涌而出,她纖細的手撫摸這他的五官,粗細濃淡適宜的眉,墨玉一般的眼,高挺的鼻樑,還有含着一絲淺笑的菱脣,感受着從指尖傳來的微涼,啞着聲音喃喃道,“這個夢,像真的一樣,真好。”
如果永遠都在這個夢裡,不再出去就好了。
白蘇這樣的表情令人心碎,顧連州一把將她攬入懷中,微帶着涼意的脣落在她的發間,眉心,鼻尖,臉頰,最終移到她花瓣似得的脣上。
“素兒。”他道。
“嘖嘖,本王這樣慣於風月之人也都臉紅了,接下來的戲,你們到寢房再接着演罷。”一個慵懶華麗的聲音煞風景的打斷這場重逢。
白蘇如夢初醒,她意識到,這不是相思纏帶來的夢,眼前這個握着她手的人,是實實在在的顧連州!
“不是夢,竟不是夢!”白蘇說着居然捂着臉放聲哭了起來。
顧連州將她攬入懷中,撫着那滿頭的銀髮,既心疼又寵溺的安撫着。
而坐了半晌也無人招呼的顧風華頗有些慍怒的道,“行了,兄嫂情深意重,待到夜深人靜時自然能夠一解相思,本王不辭辛苦翻山越嶺將人護送回來,眼下總要慰勞以下。”
顧風華的話將滿院子的人都喚回神,屋裡面的十三和香蓉都迎了出來,滿面歡喜的給顧連州請安。
白蘇雖確定顧連州真的還活着,卻一直有些 恍惚。她明明看見他中了一箭,衣袍着了火,從城頭上墜落,如何會好生生的活着?
看見顧風化,白蘇腦海中許多被她忽略的細節忽然浮現出來,例如顧連州此人向來是一個心思縝密之人,又如何會在毫無計劃的,在明知衆人要圍殺他的情況下冒然犯險?而顧風華又是一個不到最後絕不罷休的人,旁人知道拉攏顧連州的希望渺茫,故而急於勾結寧溫殺顧連州,而他又怎麼會如此急切……
這麼多疑點,卻在她看見顧連州從城頭上墜落的那一剎,全部都想不起來!從那一刻到現在,她的腦子就沒真正的清楚過。
事實上這也不能怪白蘇想不到,沒有人能想到顧連州竟然未雨綢繆到這種地步,將旁人對他的一切算計都利用個徹底,他明知寧溫要殺他,所以便將計就計,演了一出逼真的死遁。
顧連州早已決定扶持顧風化,於是在太平城藉着與顧風化飲酒的那一晚,表明立場,與他商定了具體的計策。
顧連州事先與暗衛做好暗號,如果發現火堆裡綁的真是白蘇,即便是用大軍搶人也要把白蘇搶回去,但他賭寧溫不會拿白蘇的性命做賭注。
之所以這麼肯定,是因爲他在建鄴城外見到的張嫵,他當時一句話全張嫵最好跟去寧國,另外也派人跟着她,如果她回不去,便要安慰將她捉給樑都尉,知道去頂送至寧國皇宮,他猜測,即便沒有張嫵,寧溫也不會拿白蘇便本人去冒險,更何況有個七八分相類,更能夠騙過他的婦人?
只是,顧連州沒有料到寧溫居然射的一手好箭,箭無虛發,所以在寧溫瞄準火堆裡的張嫵時,他臨時改變了注意,故意用身體去幫她擋箭。
顧連州身上穿了白蘇在涼州送的軟甲,阻住了不少力道,那一箭雖然射的深,卻沒有傷及要害,在墜落城樓時,顧連州知道暗衛會將他接住,便用了龜息之法。
雖然他沒有了武功,但龜息這種不算武功的武功,卻還是能使的,再加上那箭射的挺深,暗衛便誤以爲他已經死了。
而後的事情,便由顧風華着手處理,等所有人親眼看着顧連州被下葬之後,才又將他就出來。
“那寧溫又是怎麼將我弄成了妖后?”白蘇聽完事情的始末,但她始終想不通這個問題。
“寧溫是否有給你一種叫透水白的玉?”顧風華將腰間的玉佩放在几上。
白蘇愕然,“半年前,在石城他曾給過我一塊透水白,嬀芷說透水白可以吸人身上的濁氣,是個好東西,我便一直佩戴在身上。”
顧連州和顧風華也微有詫異,這個寧溫也太能佈局了,居然從半年前就開始放下棋子,不過想回來,那個人能耐心的佈局十年只爲一朝,短短半年,也就不算什麼了,想來當時是嬀芷也沒有想到寧溫居然那麼早就存了歹心。
透水白除了能吸入濁氣,也能奪取旁人身上的龍鳳之氣,所以一般只有帝后纔可以佩戴。
“縱然如此,可他畢竟輸了。”顧風化心中也暗暗佩服寧溫,他可說與寧溫最熟識了,一直知道那個看起來溫潤如玉的男子不簡單,卻不曾想,不簡單到這種地步!看來,寧溫纔是他大業的最大絆腳石。
顧連州看着白蘇一笑,他知道,在這件事情上,他之所以勝過寧溫,是因爲他的心有了着落。
顧風華見兩人眼神撥不開,自覺無趣,便命幾個侍婢小斯帶他去府中各處轉轉。
府中的設計耗費了白蘇很大心血,處處都有驚喜,顧風華直轉到晚宴時,才意猶未盡的返回來。
大宴上喜氣洋洋,身爲主角的顧翛穿着一件紅色繡金色富貴化的小袍子,一張白嫩嫩的包子臉,小模樣人見人愛。
小傢伙見到了顧連州時,怔了怔,因看顧連州帶着他那會他不過八個月大,而且也只處了了短短三日,所以即便不記得了也在情理之中,誰知小傢伙歪着腦袋想了半晌,滿臉歡喜的伸出肉肉的小爪子要顧連州抱抱,一邊還提醒道,“蛋蛋。”便是抓週時,也是死死的抱着顧連州不放,奶聲奶氣的提醒着“蛋蛋”。
這明顯是一個吃貨。
當時是,顧連州一張俊臉,別提多黑了。
這一刻的幸福,讓白蘇有些暈忽忽的,拉着嬀芷不停的道,“他真的沒死,真的沒有……”
嬀芷破天荒的沒有用什麼毒言毒語刺她,反而從袖子裡掏出一個小瓶,將其中的藥粉倒在水中,端到白蘇面前,“喝了它。”
白蘇向來信她,端過來喝完才問道,“這是什麼?”
“毒藥。”嬀芷冷冷的道。
白蘇自是不信,過了半晌,嬀芷纔沒頭沒尾的說了一句,“這是相思纏最後一次解藥,你圓滿了,我也該求一個圓滿。”
白蘇默默的看着她起身離去,其實今日嬀芷今日能給面子出席這樣熱鬧的宴會,白蘇已經很知足了,對於她的半途離席,也已經見怪不怪。
院中到處是紅色的長燈,嬀芷緩緩的向她的白夜樓走去,脣角不覺間揚起一抹笑。
雪,不知道從什麼時候又開始下了起來,絕壁上的白夜樓,嬀芷用藥迷倒禾列,靜靜的在几上寫下三封信,每封信都只有寥寥數語,然後從一旁的架子上取出十幾個黑褐色的小瓶,裝在一個布袋中,又將其中一封信塞了進去。
她走到觀星臺,垂眸,果然看見那個拄劍而立的男人,便隨手將布袋丟了下去。
婆七看見嬀芷銀色的眼眸微動,似乎示意他接住布袋,於是在那物距離地面還有兩尺之處,閃身上前,一把兜住了那個袋子。
他歡喜又疑惑的擡頭,卻看見觀星臺上那個白衣白髮的女子胸口插着一柄劍,白衣上迅速的綻開一朵血蓮,鮮血如雨,和着雪滴落,在崖下的白雪上綻開一片紅梅。
嬀芷衝着呆怔的婆七燦然一笑,剎那間,春風化雪般,令人怦然行動。她閉上眼,從欄邊栽落下來,銀絲飛舞,白衣帶着鮮血,婆七心臟緊縮,急忙丟下手裡的東西,飛身過來接她。
然而在他手指剛剛觸及衣角時,嬀芷的身體瞬間化作粉塵,在寒風中劃出一道弧線之後,飄散。
滄,我來找你。
這是那個冷絕的女子,在世上留下的最後一句話。
婆七身體在半空,也忘記運起輕功,健碩的身體重重的摔在地上,然而身上的疼痛,遠遠及不上心裡。
他躺在地上,怔怔的看着漫天的雪,耳中還回蕩上上代大巫的聲音:嬀氏第七十四代巫首降生之初,降雪兩月,白雪掩世,不能出行,直至六月初方雪融冰消,尚京數千流民失蹤。巫命曰,新生。
這樣純淨的女子,終究不屬於他。
嬀芷死後,這一場大雪足足又下了四個月,彷彿是紀念最後一名大巫的隕落,之至五月才解凍,當陰沉沉的天空破出第一縷陽關時,白蘇腫脹的眼睛裡再一次流出了淚水。
她說過,如果嬀芷還是選擇死亡,她會笑着送她,然而,終究是食言了。
看着那一縷陽關,白蘇才微微釋懷,嬀芷與她有某些相似之處,一旦認準了某些事情,便至死方休。
顧連州抱着顧翛進來,見白蘇已然醒了,宛若滄海的眼眸中,漾起笑意,便宛如外面那一縷隔了五個月才破雲而出的陽關。
“母親!母親!”小傢伙伸着肉肉的小爪子,掙扎着要撲到白蘇身邊。顧連州便放他下來,小傢伙便顫巍巍的朝她跑來。
白蘇在榻上撐起身子忙伸手接住。
白蘇眉眼間都是笑意,她現在很滿足,而嬀芷,那樣純粹的一個人,上天沒有道理對她這麼殘忍。
她也一定能夠在某個地方尋到燭武。
……
大雪初融,政陽王便對寧國發起了進攻,然而這場站不知爲何,竟是虎頭蛇尾,不了了之。
時光流逝,距離這場聲勢浩大卻草草收場的戰役,已然十年。
雍熙十一年,做了十一年的傀儡皇帝的雍熙帝鬱卒而終,以七王爲首的一黨,第一個發起了叛亂,與此同時,年已花甲的政陽王顧汾,再次對寧國發起攻擊,將軍寶刀未老,一路攻佔城池,直逼建鄴。
在尚京宮變之中,顧風華步步搶佔先機,一舉擊潰七王大軍,有人看見,七王垂死時,有一名容貌瑰麗的少年將其就走,而後不知其生死下落,傳聞,那名少年是七王在太平城時擄來的禁/嬀。
孝閔公主在七王勢頹之時向顧風華稱臣,但只願意交出一半兵權。
與此同時,陸離帶兵攻打北魏,卻在大軍逼近晉陽時,忽然撤軍,將軍一夜之間,卸甲歸田,不知去向。
同年,顧風華稱帝,該國號爲“唐”,年號爲“開唐”,封珍夫人爲後。
開唐元年,信任驃騎大將軍顧風雅,率軍攻打北魏,宛如瘋狼,其氣勢不下鐵血將軍陸離,只是這個顧將軍絕不接受投降,一旦戰勝,必然屠盡北魏軍,知曉當年事之人,便曉得,顧風雅是在報亡妻之仇。
就此,唐國與北魏開始了長達八年之久的拉鋸戰,這些都是後話,且不提,而就在政陽王攻打寧國的第六年時,寧宮起火,時人猜想,不知是政陽王之計,還是意外,宛如謫仙的寧皇在鳳棲殿中慾火。
然而瞭解顧汾的人都知道,他是個磊落之人,從不屑用陰謀詭計,是以又有傳聞,寧皇是在鳳棲殿中引火自焚。
無論是哪一種內幕,但是寧皇無後,他死的當夜,朝中大亂,寧國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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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結了,從三月初,到八月底,這麼久的時間,袖子這種沒組織沒紀律之人,能夠 堅持過來,全都靠大夥的支持,每一次看到留言,點擊和票票的增長,渾身都是勁兒,袖子一直忐忑着不能給出一個結局,怕大家失望,袖子第一次結文,自然會有很多不足,但那都是袖子的寫作和功底問題,無論怎麼樣,這個結局是不會變的,至於寧溫之死,之後會有一個後續,專門講他的,對於他,其實我覺得寥寥數筆已經足夠了,有利於大夥發散思維,但是鑑於寧粉的小心肝,某袖打算寫一個後續來交代他的心裡,給他這一生做出個總結。
那麼,我們下本書再見。
另外推薦好友力作《紅樓夜話》!!!!
一定要看,一定要看,尤其是習慣紅樓的,種田的!!
後續之一羣妖孽(1)
世有舉善堂,名爲“舉善”,卻做着殺人越貨的勾當,只不過舉善堂絕不會對認認真真營生、有廉潔之名的氏族權貴下手,世人皆以爲此,是因一個善字,然而只有當家人白蘇才知道,那是因爲廉潔之人沒有錢可以搶。
天下人皆知有個福緣客棧,遍佈大小城池,出門無不住福緣,便是普通人出行,也不會因爲不是士子、劍客無法入住行館,而風餐露宿,因爲有個只要付錢就可以入住的福緣客棧。
舉世皆知在北鳴山的山谷中有一個建造精妙的天龍寺,其建造工藝堪稱舉世無雙,香客絡繹不絕,有不少人專程爲了領略暮鼓晨鐘、梵音佛語以及絕妙風景而去。
然而,卻無人知曉,這些地方真正的主人。
姜國,顧府。
偌大的書房裡盛滿了十幾年來白蘇從各處蒐羅來的古籍,其數量堪比當初的少師府。
一襲蒼青色大袍的俊美男人斜斜倚在帶靠背的椅子上,修長而骨節分明的手中握着一卷書,墨發流瀉,只用一根帛帶在背後鬆鬆綁起,這等閒適的絕美情形,在窗外盛開的一片炫紫色的藍花楹映襯下,顯得如夢如幻。歲月,彷彿只讓這個男人更加成熟俊美,絲毫無損那張宛若神祗的容顏。
而在他對面,十分不和諧的杵着兩個人,一襲青衣曲裾的白蘇乖順的站着,一邊偷眼瞄着面前的美景。
而在她身側的高大少年,一襲玄色錦袍,同樣鬆散的墨發,同樣一雙墨玉眼,卻不同於對面顧連州的成熟沉穩,慵懶閒散的模樣悄悄的打了呵欠,隔花掩霧的墨玉眼中掬起一抹水光,盈盈欲滴,這張俊美的臉龐立即萬分的惹人憐愛。晶瑩剔透的皮膚卻是隨了白蘇,少年整個人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猶若神佛。
兩人在幾前一左一右的立着,少年比白蘇高出大半頭,俊美不可方物,而白蘇身量嬌小,五官玲瓏,皮膚白皙晶瑩,隨意的墮馬髻,看起來也不過只有二十歲,是以乍一看,與少年如同兄妹一般。
這樣的畫面持續了約莫小半個時辰,顧連州手中的書翻到最後一頁,片刻之後,擡起一雙沉靜如滄海的墨玉眼,菱脣微啓,道,“你們倆可思過了?”
白蘇立刻點頭如搗蒜,而少年則緩緩的點了點頭。
“那麼,是誰做的?”顧連州道。
“她”
“他”
兩人異口同聲的道。
顧連州微微眯起了眼睛,“看來你們兩個想的還不夠透徹。”
眼見這又要開始新一輪的罰站了,白蘇和少年可是兩把徹頭徹尾的懶骨頭,一見顧連州如此表情,頓時有了危機感。
白蘇倏地看向少年,一雙隔花掩霧的眼眸楚楚可憐:兒子,我可是你老孃,生你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你不會這麼狼心狗肺的看着自己的母親受罰而無動於衷吧?
少年霧氣迷濛的墨玉眼中,宛如隨時能滴出眼淚來,加之這張俊美到天怒人怨的容顏,即便什麼意味也不曾包含,卻能從視覺、到思維、到感情全方位的直擊觀者。
白蘇不出意料的敗下陣來,無力的垂下頭,悶悶的道,“夫君,是我乾的。”
“阿翛出去”顧連州冷聲道。
顧翛攏了攏袖子,又打了個呵欠,淚光盈盈的瞥了白蘇一眼,眼裡滿是同情,玄色的袍子將少年襯的越發英俊逼人,白蘇頓時有了一種“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覺悟,小宇宙立時爆裂出強烈的母性。
然而這種母性立刻被顧翛下一刻的落井下石給摧毀了。
只聽少年慵懶且有磁性的聲音道,“父親當年怎麼會看上母親?明明長得很一般,又滿腹詭計,行爲不端,只糟蹋了父親你聰明絕世、俊美無雙。”
白蘇不淡定了,壓下一腔怒火,泫然欲泣的看向顧連州,“夫君,你要替我報仇。”
顧連州擡手撫額,俊眉微微攏起,漠然道,“你們兩個,全都給我出去站着”
白蘇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樣瞧了顧翛一眼。
顧翛不以爲然的對白蘇道,“不是說你們的感情堅若磐石嗎,我瞧着也不過如此,還不是一樣要罰站。”
顧翛餘光瞥見顧連州臉色變黑,立刻見好就收,懶洋洋的邁着步子走了出去,在藍花楹樹底下站了下來。
白蘇心不甘情不願的也走了出去。都說兒子是母親前輩子的情人,這顧翛怎麼看也不像是情人,簡直是冤孽,出口不是挑撥離間就是落井下石,虧得白蘇心境一直淡然着,否則非得氣處內傷來不可
“明明就是你見胡氏家資頗豐,動了念頭,才令舉善堂去打劫,我好端端的要陪着你受罰,有你這麼做母親的嗎”顧翛哼道。
白蘇瞟了他一眼,哼哼唧唧的半晌,才蹦出一句,“我還不是爲了這個家。”
顧翛撇撇嘴,不再接話,他不認爲這個家裡還需要去搶劫。
顧翛今年十七歲,他全然隨着兩人的容貌優點長,繼承了顧連州立體的五官,又隨着白蘇玲瓏的五官,將那原本過於立體的五官精緻柔化了不少,看起來既不缺少男子氣概,又多了幾分慵懶率性。同時,也毫無意外的繼承了顧連州和白蘇的高智商,因而從十二歲開始,便逐漸接手白蘇手中的產業,所以顧連州一聽說舉善堂又搶人了,立刻便將他們倆一起叫了過來。
雖然即使不審問,顧連州也能猜到多半又是白蘇所爲。
白蘇早年在尚京寫禁書時,來錢特別容易,後來又因剿滅了搶劫沈氏的匪窩得了一大筆錢財,因而常常感嘆做正當生意不賺錢,於是逮着機會就去搶人,果然無本的買賣十分賺錢,不到五年,她便把舉善堂擴展成爲天下最大的殺**手組織,無人不聞“舉善堂”色變。
雖則,她搶人是有原則的,絕不會搶那些行得正坐得端之輩,但身爲氏族權貴,平生誰又沒有點虧心事?
顧連州倒是不怕白蘇做這等事情,因爲無論白蘇做什麼,總有他給扛着,但顧翛已經長大成人,再有三年就弱冠之齡,若隨着白蘇去做這等勾當,恐怕前途堪憂,畢竟邪總是不勝正的。
母子倆正在外頭賭氣,一襲蒼色袍服的少年握着一卷書,從蜿蜒的迴廊皺着眉頭一路走來,少年約莫十四五歲,一身的書卷氣,溫文爾雅,同樣俊逸的容顏雖不及顧翛,卻也是世所罕見了,只是那雙墨玉眼卻實在不怎麼靈動,一看之下,有些呆呆的,這讓他減了幾分俊美,多了些許書呆氣。
白蘇一見少年的身影,立刻歡喜起來,斜斜瞥了顧翛一眼,“兒子,你看我不止你一個兒子,而你卻只有我一個母親,要好好珍惜纔是,不要老是惹母親傷心。”
顧翛閉着眼睛曬太陽,聽聞此言,頭也不轉的懶洋洋的道,“唔,以我父親的姿容,天底下的婦人無不夢想成他的女人,若是他動了心思,我何愁缺少母親,這點,母親大可不必憂心。”
他這般眯着眼睛,陽光照射在他身上,宛如天上最尊貴的神祗,可他卻繼承了白蘇的小人性格,而且比白蘇更加記仇,報復更加猛烈,你要是得罪了他,哪兒哪兒都甭想舒坦,非得從心裡到生理全面的將人擊潰纔算完。
“那你就去看看,他找不找旁的婦人”白蘇哼聲堵回去。
轉過頭來,見那少年已經“目中無人”的走進了書房,想必又去尋顧連州解惑去了,白蘇覺着自己實在點背,生的兒子一個比一個不像話,一個氣死人不償命,一個呆板的如若老學究,還有另外一個今年才六歲,平素到處闖禍,動不動就要離家出走,整一個小孽障。
家裡的四個男人(如果六歲也算男人),白蘇看來看去還是覺得顧連州最好,其他各個都是歪瓜裂棗,難道問題出在她自己身上?
白蘇透過窗子,看見屋內一個俊美無鑄的男人認真的爲一個清俊少年講書,畫面實在美好。尤其是顧連州,認真的樣子尤爲迷人。
“母親擦擦嘴吧,哈喇子要流出來了。”顧翛實在看不下去了。
見過顧連州和顧翛的,都說顧翛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尤其是長相,可是顧翛就不明白了,母親看着他也不會流口水,獨獨瞧着父親,癡迷了十幾年,如今還一如既往的癡迷着。
白蘇哼哼兩聲,見二兒子從書房出來,面上綻開一抹溫和的笑意,少年靦腆一笑,舉步向這便走來。
“母親,大兄。”少年朝白蘇和顧翛規規矩矩的行了禮,這才任由白蘇拉着手,俊俏的臉龐紅的彷彿能滴出血來,“母親,男女授受不親,兒子已經大了,母親這樣恐怕有違聖人訓誡。”
白蘇一瞪眼道,“哪個聖人說母親不許拉兒子的手了?然兒你如此說,可真是太傷母親的心了。”
聽着前半句顧然也覺得自己太過分了,連忙想安慰安慰白蘇,剛剛張口,卻聽白蘇又道,“你小時候,母親哪裡沒看過,你每回洗澡還吵嚷着跟母親一起洗呢,這大了還害羞了。”
白蘇最喜歡逗這個動不動就臉紅的孩子,每每被顧翛和顧瞿惹的一肚子悶氣時,逗一逗顧然,保準心情極好。
“母親,孩兒聽聞父親說,您又令舉善堂去搶人了?”顧然並不像表面上看起來的書呆氣,至少還知道什麼叫轉移話題。
後續之一羣妖孽(2)
白蘇淡定的道,“不是搶人。”
顧然一臉瞭然狀,“那定是父親錯怪您了,孩兒這就去同父親說明白,還母親一個清白。”
“不是搶人,是劫財。”顧翛不鹹不淡的接口道。
顧然愣了愣,俊美儒雅的面上一陣黑一陣紅,白蘇見狀便知道不妙,果不然,她這廂還未想完,便聽顧然義正言辭的開場白,“雖則身爲晚輩不可指責長輩的不是,但母親所爲之事實在有違道義,孩兒不能苟同”
從顧然八歲開始,這句開場白巋然不動了七年,每一回,無論是表情、還是語氣、還是詞句之間的停頓,七年如一日,不曾有絲毫變化。
初初白蘇聽聞一個小小的人兒說這般老氣橫秋的話,再加之這個小人兒長的粉雕玉琢,還頗爲歡喜的聽着,並且保證再也不犯同樣的錯誤,可七年聽下來,縱然這個孩子長成個玉樹臨風的少年,白蘇也膩了。
“母親,佛曰:諸惡莫作,衆善奉行,母親爲福緣大師摯友,怎可如此行事……”顧然俊俏的面上哪還有一絲木訥,全然是義憤填膺的熱血少年。
但白蘇定力向來不錯,左耳入右耳出的本領已經練到爐火純青,但顧翛明顯就不耐煩了,揮了揮玄色衣袍,大步流星的走進書房內,不管有無錯,都先向父親承認錯誤再說,即便面對顧連州的威嚴,讓顧翛很有壓力,卻總好過聽顧然在這裡毫無意義的廢話,什麼引據經典,顧然看過的,他哪一本沒看過?
顧然絮絮叨叨的說完一通,卻只換來白蘇一聲嘆息,“我的兒唷,你以後可怎麼嫁的出去。”
“母親,孩兒是男兒身。”顧然果然被白蘇一下子轉移了注意力,紅着臉小聲道。
白蘇在他光潔的額頭上敲了個爆栗子,“你帶不帶把,我自然比誰都清楚,不過,偌大的家業也不能只靠你大兄撐着,依你這個性子,恐也就是一輩子鑽研學問去了,所以得娶個厲害些的夫人,但厲害些的嬌嬌怕是看不上你啊。”
“孩兒想娶個溫婉賢淑的。”顧然弱弱的道。
幾個孩子都繼承了白蘇晶瑩剔透的皮膚,尤其是顧然,瑩透的肌膚透着紅暈,令人直想咬上一口。白蘇忍不住伸手掐了掐他的臉,果然很是柔滑。
白蘇剛剛放下手來,便瞧見顧連州目光沉沉的站在窗邊,白蘇連忙拍了拍顧然的肩膀,“然兒,你先回去吧,母親知道錯了,這就去寫悔過書。”
白蘇的悔過書,恐怕整個顧府也就顧然一個人信,雖然後來屢屢故犯,又屢屢寫悔過書,但顧然依然很純很天真的相信,他的母親,是真心悔過了,應當給個改正錯誤的機會,因爲子曾經曰過: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聽聞白蘇此言,顧然樂呵呵的道,“是,孩兒稍後再來看母親。”
白蘇點點頭,總的來說,除了他刻板說教之外,對於這個二兒子,白蘇還是很滿意的,至少這孩子很知道孝順,秉性純良,與顧翛比起來,一個是小天使,一個是小惡魔。另外那個小的就不提了,是白蘇的一塊心病,整一個小魔鬼。
顧然和顧翛離開後,白蘇忐忑的走進書房,瞧了顧連州一眼,見他依舊負手立於窗前,不禁有些惴惴,“夫君。”
“嗯。”顧連州淡淡應聲,清貴的聲音分辨不出喜怒。
但白蘇知道,他有些不悅了。
夫妻多年,白蘇自然也知道怎樣哄他開心,便走到他身後,伸手環住他的蜂腰,聲音柔軟,“夫君,妾身知道夫君憂心阿翛不走正途,妾身不會帶着他做壞事的。”
如許多年前一樣,她也只有在做錯事時纔會自稱“妾身”。
然而,若細雨綿綿的聲音,加上溫熱而柔軟的身軀和着清雅的體香,這樣的白蘇令顧連州十分安心,即使他清楚的知道她的話不足爲信,卻總是會無條件的卸下淡漠的僞裝。
“素兒。”顧連州回過身來,摟住白蘇纖細的腰肢,認真的道,“阿翛的性子太像你,看起來沉穩,某些方面卻甚是極端,有朝一日,他若是走上邪路,終究不能安穩到老,素兒當明白這一點,莫要在他面前做些黑白不分之事。”
白蘇動容,但她心中有些疑慮卻是不得不與他說說,“夫君總是比我思慮的周全,可是夫君,這世上真有黑白麼?全然是灰罷了,真正黑白分明之人,恐怕還不如走上邪道。”
顧連州怔了怔,是啊,全然是灰,他自己不也是這麼不黑不白的過來了嗎?白蘇這句話,讓他得好生思慮對於顧翛的教育問題了。
“唉,怎麼就生了這三個小孽障,沒一個像你的性子,否則也無需這樣頭疼了。”白蘇靠在顧連州懷中抱怨道,“還是女兒好,女兒是母親的小棉襖。”
顧連州笑聲清發爽朗,俊美無鑄的容顏宛如燦爛的日光,耀眼無比。
就在白蘇呆怔之事,他低頭輕輕含住她的脣瓣,溫柔輾轉,舌尖輕輕撬開她的脣。
這一吻,溫柔而綿長,彷彿十幾年也不曾吻夠,直到白蘇有些窒息之感,顧連州才戀戀不捨的放開,聲音微微沙啞,性感的令白蘇禁不住顫抖一下,“我們再生個女兒如何?”
白蘇渾渾噩噩的想道,你們顧家就是沒女兒命,連着三代都不曾有一個閨女,恐怕到她這裡,也不會有什麼例外。
溫熱的喘息噴灑在白蘇的耳廓,宛若滄海的墨玉眼忽然幽深起來,目光只一瞬便擄住她迷離的眼神。
顧連州滿意的看着白蘇的神情,打橫將她抱起來,放在了書房中的矮榻上,白蘇一驚,連忙阻止道,“這裡是書房”
但她隨即便發現,房門和窗戶不知何時都已經關了起來,想必是小廝見着兩人吻的忘情,便給關上了,方無便極有這種眼力見。
顧連州細碎的吻從她耳邊一直吻到鎖骨,隔着衣物大手撫上一隻高聳的玉峰,白蘇生完三個孩子,胸部不僅沒有下垂,而且越來越大,這點起初令人欣喜,但後來白蘇又開始苦惱了,古人重視子嗣,孩子自然是生的越多越好,萬一生一個就大一圈,若是生上六七個孩子,豈不是要變成籃球了?
白蘇正兀自憂心着,只覺胸口微微酥麻,舒適的腳趾頭都蜷縮起來了,忍不住嚶嚀一聲。
顧連州微微哼了一聲,很明顯發現了白蘇方纔的走神,懲罰似的隔着衣物輕咬着她玉峰上的一點,直到隔着衣物也能看出那凸出的一小點,轉而又移向了另一邊,底下,大手卻已扯開白蘇的衣帶。
衣襟散開,露出淺綠色繡着並蒂蓮的肚兜,豐盈的玉峰頂起絲綢,兩點凸起清晰可見,宛如在誘人採擷一般,顧連州的手輕輕探進去,觸手已然如十幾年前那般驚人的柔嫩,彷彿能掐出水來,只是他略微有些不滿,面頰微紅,嘟嚷道,“這裡可不能再長了。”
說罷,伸手阻礙視線的肚兜扯開,一對白兔歡快的蹦了出來,首尖宛如一顆酸甜可口的紅果,縱使親自餵養了三個孩子,顏色卻依舊嫵媚動人。
顧連州一身凌亂的模樣,頓時覺得口乾舌燥,縱使他控制力極強,卻在與白蘇歡好時從不刻意控制。
白蘇伸手扯開他的衣帶,一雙秋水盈盈的眸子帶着媚意的笑,白嫩的長腿微微勾住他結實的腰,撐起上半身,明亮的陽光下,浮動一陣美麗的乳波,她摟住他的頸部,把自己置於她的腿上,似是魅惑,又似是無意的,輕輕蹭了兩下。
“怎生偏叫我遇見你這樣狐媚的婦人。”顧連州沙啞的聲音中,帶着隱忍。
平素白蘇淡然懶散,也只有這時,獨獨對着顧連州時才順應着自己的本能變得妖嬈狐媚,事後想起來,她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可是這一刻,她只知道,想要他。
顧連州忍的難受便不再忍,用力一頂,進入了她,滿足且又不解的嘆息了一聲,“怎的還是這般窄。”
說起來,顧連州的經驗比之其他男人算是極少了,甚至每回白蘇話說的太露骨,他依舊會臉紅,白蘇愛極了他那個模樣。
他的每一個模樣,白蘇也都甚愛。
彷彿是一室的春光流瀉出來,外面的藍花楹開的更盛,一片紫色煙霞直蔓延到天際。
一番雲雨後,白蘇便就靠着顧連州睡了一會兒午覺,顧連州卻是精神極好,一隻手臂給白蘇當做靠枕,一隻手握着本書。
看了一會兒,目光移到白蘇恬靜的睡顏上,菱脣微微彎起一個漂亮的弧度,俯身親了親她的眉心和挺翹的鼻子,心中覺得分外滿足。
直到過了一個半時辰,白蘇才醒來,一睜眼,便看見顧連州丰神俊朗的側臉,這一刻,她覺得真正的圓滿了。每每想到這兩個字,白蘇都會惦念嬀芷,她說要尋求個圓滿,可是現她果真尋着自己想要的嗎?
所謂灰飛煙滅,大抵也就是化作一縷青煙,在這世上什麼也不剩下,白蘇從前是這樣以爲的,但她現在更寧願相信,灰飛煙滅,不過是如同化火了一般,身體化作一捧灰而已。
顧連州轉過臉來,“在想什麼?”
白蘇搖搖頭,她知道即便自己不說,顧連州也能夠猜的到。
果然,他沒有再追問,只是安慰似的拍拍她的肩膀。
“再過兩個月,便是父親的生辰,父親已經是耄耋之年,也不曾見過阿翛他們幾回,這次就帶他們去給父親瞧瞧吧。”白蘇忽然道。
白蘇深深的體會生死離合的無常,雖然顧連州一直因爲母親瞿氏之死對父親頗有怨嫌,但父親畢竟是父親,白蘇不願他體會“子欲養而親不在”之悔。
“好。”顧連州道。
後續之咸池劫(1)
籍巫說,命裡註定的桃花,被稱作“咸池”。
籍巫說,他命裡有一個咸池劫。
妖妖桃花林,他遇見了她,當時的情形是怎樣,寧溫的記憶已經模糊了,甚至那時候她的神態,如今也怎麼都想不起來,每每午夜夢迴,纏繞他不休的,是在灼灼桃花裡他親手扼死她的那一瞬間。
那個女子,叫白素。
原本寧溫接近白素,也不過是因爲她是七王中意的女子,當年的屈辱,他時時刻刻銘記在心,他等了五年,曾經也有些機會能夠下手刺殺七王,但都生生忍住了,因爲,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相信待手握雄兵之時,能更徹底的報復這個陰鷙而又驕傲的男人。
但寧溫的隱忍,在見到七王看白素的眼神時,動搖了。
那個無邪的少女如同千千萬萬個女子一樣,只在他一笑間沉淪。
可是這個少女死心眼的很,寧溫要她接近七王,找機會給他下蠱,可白素卻因唯恐失身,死活不願意去。幾番誘哄不成,寧溫便也就意興闌珊了,在那個宛若煙霞般的桃花林中,少女一如往常的羞澀,而他卻毫不留情的出手扼死了她。
也許,七王不過是對一個女子上了眼,後來便再也不曾記得自己看上過這樣一個人了吧。
這原就是一場利用,儘管這個少女並不知道他太多事情,即便她將這件事情說出去,也不會有人相信,但他行事一貫不留痕跡,尚京哪一家後宅裡每年不得死上幾個人,殺一個身份卑微的商賈庶女,絕不會引起多麼大的轟動。
但不曾想,那一刻順手而爲之事,卻成爲了他一生最大的悔恨。
寧溫與白素的相處,不過短短一年,其間也只見過五次,包括殺她的那一次,寧溫對這個羞澀而又癡迷他的少女,並沒有任何感情。
“素兒。”聲音溫潤如玉,一襲白衣清俊出塵,俊美的男子躺在竹屋前的走廊上,墨發白衣在廊邊垂瀉,微風捲起一陣落花,紛紛揚揚的落在他頭上、身上,他看着院子中灼灼的桃花,眉頭微微攏起。
繁花掩映之下,若是有外人不甚誤闖進入這深山,怕還道是闖進了神仙府邸。只不過,這裡是姜國和唐的交界之處,深山重重,一般不會有人經過。寧溫在這裡住了十五年,也不曾有一個人進來過。
原來放下一切,隱匿的感覺,竟是如此輕鬆。這還要感謝顧連州的詐死之計給了他靈感,當年最後那一箭他用了多少力道,旁人不知道,但他十分清楚隔了那麼遠的距離絕不能將顧連州置於死地。
既然世人容不下他,便做個死人也好。於是當他聽說七王敗了,便在鳳棲殿中坐了半宿,然後一把火燒了這個曾經囚禁過她,也囚禁了他心的地方。
寧國是存是亡,本就與他沒有半點關係,既然他的父皇一直沒有把他當做寧氏子孫,他也沒有必要硬是往寧氏上貼,那個懦弱的皇族,他寧溫也不稀罕。
籍巫死了,他在這世上也無甚留戀,只不過想好好看看世間的山水,而他在這裡看桃花開了又落,落了又開,已經十餘載,由心傷到純粹的看花,他已漸漸愛上這種生活,縱然,一個人總會有些孤獨。
春風暖人,看着看着,他竟是用手撐着頭睡了過去。
微風輕撫,夾雜着淡淡的桃花香,在這樣美好的山水之中,寧溫卻做了一個從未夢過的夢境,夢裡面,在雍國皇宮之中,一襲明黃鳳袍的少女,執着他的手哭的梨花帶雨。
這竟是昭德公主寧秋臨死前的那個傍晚
“王兄,我知你心中的苦,雖則你從來不說,但從這些年的信中,阿秋也能窺知一二。”寧秋絕美的面上滿是淚痕,說不出的楚楚動人。
寧溫冰寒了二十年的心,在那一刻也有片刻的融化。
“阿秋願意成全王兄,阿秋雖然不懂軍政,但父王遲遲不出兵定然令王兄的計劃受阻,父王疼愛我,只要我死,再加之情勢對寧國有利,父王一定會在呂相等人的勸說下出兵的。”
“王兄莫要問我如何知曉,王兄的每一封信,我都有認真的讀,阿秋,從字裡行間能看出兄長的每一個心情變化。阿秋不願成爲雍帝的皇妃,也無法逃離,在來雍國之前便已存了死志,活到現在不過是想再見王兄,看看我的究竟何等風姿,竟讓雍國人肯拋去質子的身份,將王兄列爲尚京六公子之一。”
寧秋笑靨如花,張開雙手輕輕摟住寧溫的腰,踮起腳尖,紅脣在他的臉頰落下一吻。
寧溫微微一怔,寧秋卻已如一隻輕盈的蝴蝶般跳離開來,夕陽下,她的笑容明媚絕美,美眸中含着淚花,盈盈點點,卻不曾落下。
寧秋動了動脣,說了什麼,寧溫當時並未聽見,心中卻爲這即將赴死的皇妹心疼,可他並未阻止,因爲寧秋說的對,只要她死,而時局又有利於寧國,那麼他們那個懦弱的父王纔會出兵攻打雍國。
可是此刻在夢中,寧溫卻輕輕楚楚的聽見了從她脣邊逸散的一聲嘆息,她說,“扶風。”
便是這兩個字,寧溫確定寧秋不是爲寧國而死,也不是爲她的處境而死,只是爲了他。
夢境中,看着那一襲明黃漸漸遠離,寧溫失聲呼喚,“阿秋不要走”
阿秋,不要走……
寧溫驀地睜開雙眼,一時間淚如雨下。
寧溫不明白,爲何時隔這麼多年他才夢到寧秋,也許是當初對白素的執着,矇蔽了心,致使他從來也看不見這份近在眼前的感情,即使,它並不純粹,對於缺乏溫暖的他來說都是那麼的難能可貴。
寧溫以爲自己這一生只有籍巫無條件的護着他,卻從不知道,曾經還有這樣一個人,一份感情。
“阿秋,是你的情人?”一個清俊有磁性的聲音緩緩問道。
寧溫微微一驚,看向聲音來處,琉璃般的眼眸中閃過一絲驚豔,平生他還真的不曾爲誰的容貌驚豔過。
那是一襲玄色廣袖袍服,墨發披散,用帛帶鬆鬆的在背後結起,一張俊美無匹的俊顏生生將灼灼妖妖的桃花映的黯然失色,長眉入鬢,隔花掩霧的墨玉眼中似也有一絲驚豔。
那人慵懶神情,隔花掩霧的眼眸,令寧溫想到了一個人,他不答反問,溫潤如水的聲音道,“你姓顧?”
立於桃花樹下的少年微微一怔,卻立刻確定自己沒有見過寧溫,如果見過,這樣傾國之姿,他不可能沒有印象,更何況他從來不懷疑自己的記憶力。
“你認識我父親?”一襲玄色錦袍徐徐而來,也不用主人請,兀自在寧溫身側坐了下來。
他湊近了看寧溫,覺得他如絕品溫玉的容顏竟然沒有絲毫瑕疵,不禁有些好奇,想想近幾十年可出過這樣絕塵的男子。
“你叫顧翛。”寧溫淡淡道。這其實並不難猜測,從顧翛的語氣中便知曉他是姓顧沒錯,在這姜國境內,長相又如此類似顧連州和白蘇的,算算年齡也只有顧翛而已。
寧溫從屋裡取出一隻竹筒,倒了杯水給顧翛,“平素沒有客人來,只有一個杯子,若是不嫌棄,便消消渴吧。”
顧翛其實很有些潔癖,但是不知怎的,面對眼前這個宛若仙人似的男子,他沒有絲毫嫌棄,別說用他用過他的杯子,便是……
顧翛還未想完,便聽寧溫輕嘆道,“時光如梭,我只覺得在此處看了幾次花開花落,不想故人的兒子卻已經這般大了。”
“你一直都不曾回答過我的話。”顧翛抿了口水,不滿的道。他皺着眉頭,對寧溫那句“故人的兒子”更是不滿意。
寧溫不禁微笑,這笑不同於他從前那種面具一般的假笑,而是發自內心的笑意,溫暖耀眼,“認識,卻不是很熟。”
寧溫的笑容逐漸暗淡下來,也許如果可以選擇,不管是顧連州還是白蘇,都不會願意認識他的吧。
“這等深山老林,你怎會到此處來?”既然是白蘇的兒子,寧溫便把他當做了晚輩來看,勸道,“天色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
顧翛饒有興趣的看着他,道,“你送我回去,天恐怕也黑了,你又怎樣回來?”
寧溫怔了怔,他還真未曾想過這個問題,“我活至今日,生死也不過是尋常事了,無需憂心。”
話雖這麼說,但山裡野獸出沒,寧溫還沒有打算遇上猛獸就閉眼等死,便轉身去屋裡取了一張弓來,“走吧。”
“山裡叢林茂密,野獸大多喜歡伏擊,你用弓箭是沒有用的。”顧翛很懷疑,這個男人是怎麼在深山老林裡生存下來的。
寧溫忽然有些窘迫,被一個晚輩教育,實在不是一件很有面子的事。
縱然只是一瞬間的窘迫,也不曾逃過顧翛的眼睛,他心裡覺得逗這個男人玩,實在很有趣。他懶懶散散的朝廊上一躺,道,“我本是來找師傅的,可他不在,我便翻了兩個山頭看看這邊有什麼好景色,現在累的走不動路了,唔,不過,確實是有極致的美景,倒不枉我勞累一場。”
顧翛若有所指的看了寧溫一眼,“既然你是我父親的故人,那我今晚就在此叨擾了。”
寧溫愕然的看着一襲玄色錦袍,躺在廊上少年,有些不可置信,他,居然被這個小子調戲了
以往在雍國時,不少人含沙射影的辱他,卻無人敢當面調戲,而自他做了寧皇之後,更是無人敢出言不遜,所以,除了七王那次想霸王硬上弓,寧溫還是頭一遭被人言語調戲了。
顧翛餘光瞥見寧溫狼狽的形容,心忽然漏跳了幾拍。他打定主意,今晚不走了。
方纔顧翛說的也是事實,本來是聽母親說再過幾日便出發去政陽,他便到附近的山谷與師傅告別,沒想到遇到這麼個風姿卓然之人,而且,如此可愛。
後續之咸池劫(2)
顧翛言出必行,說是不走,竟真的賴上了。
因着顧翛接手生意上的事已經有些年了,所以顧連州也不會再把他當做小孩子看,畢竟在古代,十七歲已經是半個成年人,尤其顧翛處事還算沉穩,起初他出去處理事務時,白蘇還會念上幾句,現在卻也習慣了“放羊”。
寧溫因着許多年不曾與人相處,乍遇上一個人,又是如此無賴的一個人,竟一時有些手足無措,不過他要留便留,都是男人也沒有什麼不便。
“我這裡簡陋了些,你若是不嫌棄,便就委屈一晚吧。”寧溫便取了鏟子出門,他在屋舍旁邊種了些蔬菜,早幾年的時候,一直養不活,後來慢慢摸索,卻也種出了一大片來。
顧翛安然的躺在廊上,以他的心性自然不會全然相信一個陌生人說的話,縱然這人一派溫潤淡然。這個人聲稱是父親母親的故人,雖然也刻意說了不是很熟,但也不可能十幾年之間全然沒有聽父母說起過此人,想來,多半是有什麼不愉快的過去吧。
聯繫寧溫的種種,顧翛也大約猜出了他的身份,只是史冊上記載,那個人早十幾年前就在寧宮中與鳳棲殿一同化作了灰燼,卻爲何會出現在此處?還距離師父和他家如此之近,莫不是有什麼企圖?
一番冷靜之後,顧翛再看見寧溫進來的身影,眼神明顯比方纔冷淡了幾分。
縱然這個變化很細微,但寧溫久經世事,哪裡會察覺不出,顧連州和白蘇的兒子又豈會是蠢物?想必這種變化,是因爲已經知道他的身份了。
寧溫在外面洗好菜,默默的拎着一桶水進了院子。
他一個人在深山了久了,好不容易來一個能說說話的人,雖然這個少年言辭犀利,令他頗有些不知所措,可他終究是歡喜的,只是眼下已經互知了身份,恐也沒什麼好說的。
寧溫從屋裡拖出一直火爐,在屋側劈柴生火,然後將幾樣蔬菜切碎一同放進去。
顧翛一直靜靜的看眼前這一襲白衣忙來忙去,脫俗的姿容即便是做着如此俗套的事情,也是賞心悅目,只是從這個忙忙碌碌的身影中,顧翛隱隱能察覺一絲孤獨。
“深山中也無甚可吃的,你且委屈一兩頓吧。”寧溫將燒好菜湯端至顧翛面前。
盛着菜湯的器皿,是用新砍伐下來的竹節代替,寧溫這裡也沒有多餘的器具可供使用。他當年在走的突然,火燒鳳棲殿之事並非在他計劃之中,這件事,也是寧溫這一輩子最衝動的一次,但他不後悔。
現在是申時末,一般習慣一日兩頓飯的人,現在正是該用食的時間,可顧翛從小跟着白蘇一個習性,每天定時定點的三頓飯,有時上午或下午還要加上點心,晚飯一般都是酉時三刻纔會進食。
寧溫端起碗,見顧翛沒有動,他也不好一個人用食,便將筷箸放了下來,如玉般光潔的額頭帶着方纔留下的點點汗珠,“不餓?”
顧翛其實並沒有胃口,他一向嘴叼的很,對十二做的食尚且挑三揀四,更何況是這等清湯寡水的菜湯?在這世上,也就只有顧連州烹食對他的胃口。
顧翛從不缺乏關愛,而寧溫這種含蓄的關心,說不清爲何,卻讓他心中微動,便也就默不作聲的端起碗,扒拉了兩口,出乎意料,蔬菜的清甜加上竹子的幽香,味道竟不算太差。
湯裡有微微的鹹味,顧翛翻了翻,看見裡面有黃甜菜,也就瞭然了。
顧翛三歲時,白蘇閒暇時畫了一本百草圖,給他做看圖認物,自然他也認識不少植物,黃甜菜中本身就帶着微微的鹹味,這種鹹味用了做炒菜顯然不夠用,但放在湯裡,還不會覺得淡。
“你就給我吃這個?”顧翛的速度堪稱風捲殘雲,但動作卻極爲優雅,放下竹筒和筷箸,他慢條斯理的從袖袋中掏出帕子,拭了拭嘴。
寧溫頓了一下,道,“你先用些墊墊肚子,我去狩獵。”
對於顧翛的找茬,寧溫沒有一絲的不耐煩,在他心裡,覺得自己當年的行爲給白蘇平添了不少心傷,心中愧疚,所以對於她的兒子也頗爲關照,且身爲長輩,照顧照顧迷路的晚輩,也沒有什麼不妥。
顧翛對寧溫的照顧有些莫名其妙,才見面沒有一個時辰,便視如己出,如同相處了十幾年的熟稔,實在有些奇怪,顧翛雖主動搭話,但他並不是一個自來熟的人。
“目光炯然,何故?”寧溫發覺根本不能主觀忽視顧翛探究的灼灼目光,便只好出言詢問。
顧翛答非所問,“你不用出去,我午膳用的多,並不餓。”
寧溫點點頭,便依舊坐在廊上看花。其實他有太多想問的事,卻不知從何開口,那些事情他很想了解,但轉念想想,都是與自己無關,彷彿也沒多麼重要,便也就沒有問。
顧翛餘光看見寧溫琉璃似的眼眸中神色有細微的變幻,知道他是陷入某些回憶之中,便也將到了嘴邊的話嚥了下去。
兩人靜靜的在廊下,一個坐着,一個躺着,一個看花,一個看人。
這樣的安靜,卻沒有一絲尷尬,彷彿這兩個人從來都是這般靜默而處。
春日的夜晚來的很快,天還剛擦黑的時候,寧溫便進去鋪被褥,不過是一刻的光景,天邊的最後一絲夕陽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輪半圓的月亮。
寧溫這裡的油燈約莫早在十年前就已經用完了,月光明如水,寧溫看顧翛似是有些朦朧的睡意,便道,“牀鋪已經鋪好,你若是睏乏,便去歇息吧。”
顧翛打了個呵欠,不客氣的起身往屋裡去,竹屋極小,裡面擺設的物件也不甚多,藉着月光,能清晰的看見裡面的一切,一張僅能容下一人的竹塌,一張簡陋的木幾,几上整整齊齊的疊着幾件衣物,幾下有一個蒲團,除此之外,竟是連一個箱子也沒有,遍觀整個屋子,也只有榻上一牀薄薄的被褥,雖然看不清,但可以猜想,這被褥定然也是用了許多年的。
顧翛的睡意全然被眼前的景象驅除,這個地方,實在很難相信有人能夠生存下來,莫不是他真的成仙了?
顧翛從窗戶中看見那個依舊坐在廊下的一席白衣,心裡說不清是何樣的滋味,他只是在想,這個只存在於傳奇中的人物,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正史上對他的記載也只有寥寥幾筆,寧國人癡迷於美色,所以即便是正史上,關於寧溫也只留下了這麼幾行字:朝飲木蘭之墮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故丰神如玉兮,倜儻出塵 ,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時人皆謂,一笑而天下皆春,一哭則萬古皆愁。又嘗有婦人嗟嘆曰:言念君子,溫其如玉。在其板屋,亂我心曲。
當初顧翛讀《寧國志》時,只覺得可笑,一個帝王,最終在史書上只留下關於容貌的記載,不僅僅可笑,恐怕還是莫大的恥辱,不過,一個亡國之君大約也不懼多上這一星半點。
關於記載寧皇的野史比正史多的多,傳說寧溫是個極有心計且手段高明的陰謀家,他因在雍國受辱,懷恨在心,挑起三國戰亂,這些事情寫的有根有據,不像是杜撰。只不過,記載這野史的名士是雍國人,對寧溫當時究竟受了什麼辱,卻也只是輕描淡寫的一筆帶過。
“你睡何處?”顧翛從窗子中探出頭去。
月光下,寧溫微微側過頭來,顧翛怔愣住,腦海中浮現史書上所寫“故丰神如玉兮,倜儻出塵 ,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俊朗如玉雕一般的溫潤出塵,宛如走在玉山上一樣光彩照人,果然有過之而無不及
“你休息吧,我再坐坐。”溫潤如水的聲音在月光下緩緩流淌,直流進人的心田。
顧翛生的風姿絕世,時常又見慣了父親、弟弟們的出色容貌,他確定自己並不僅僅是被這樣的容貌所惑,那細微幾不可察的心悸,究竟是怎麼回事?
寧溫察覺身後的人沒有任何動靜,回過神來,卻對上一雙迷茫的眼睛。
顧翛彷彿做了窘事被抓包了一般,迅速的回過身去,翻身上了竹榻。被子中已經幾乎摸不到棉了,兩層薄薄的布貼在一起,雖然陳舊,卻很乾淨,被子上傳來清雅的氣息。
聞着這個氣息,便似想到那個溫潤如玉的人,顧翛漸漸入睡,他遺傳了顧連州的睡眠淺,哪怕只要有一絲動靜,他都會醒來。
夜半時,門被輕輕的推開,顧翛的意識倏地清醒,但他決定靜靜的候着,看他想做什麼。
顧翛眼睛微微張開一條縫隙,藉着微弱的光線,看見寧溫手上拿着原本穿在身上的外袍,走到榻前,將外袍抖開給他蓋上,做完這個動作,寧溫並未急着走開,而是站在了一會兒,脣邊逸出一聲輕輕的嘆息,才轉身將窗子給關上,這才又走了出去。
顧翛睜開眼,這個人,顯得如此溫柔,似乎除了外貌,其餘與他所知道的那些傳聞均沒有任何重合,他甚至懷疑自己認錯人了。
夜色中滿目都是桃花,寧溫坐在廊前,落英繽紛,眼見着這一年的春又要過去,他卻覺得跟往年有些不同了,他脣邊漾開一抹笑意,那個孩子,長的不大像她,可脾性卻是像極了。
這一刻,寧溫除了覺得滿足,也覺得自己是時候該搬個地方了,他這種命裡帶煞之人,還是莫要擾了旁人清淨。
後續之咸池劫(3)
寧溫次日醒時,次日醒時,發現自己是躺在榻上的,他掀開被子的手微微一頓,轉眼便瞧見了廊上那一襲黑衣。
少年其實還未脫去稚嫩,但一襲黑衣穿在他身上,卻生生壓住了幾分青澀,顯得成熟穩重起來,尤其是那雙眼眸,看似漫不經心的一瞥,卻讓人極有壓力。
寧溫剛剛走出一步,顧翛便敏銳的回過身來,看着寧溫微微有些凌亂的儀容,微微勾起脣角,“我回去了。”
寧溫點點頭,顧翛方纔的敏銳已經告訴他,顧翛是身懷武功的,在深山中完全有能力自保,根本無需他相送。
顧翛也沒有在說什麼,大步離開了。
“莫要將遇見我的事情告訴令尊令慈。”寧溫忽然道,他聲音不大,在春風中溫潤的飄散,但顧翛一定聽的見。
寧溫在廊前坐了下來,他看着落英繽紛的桃花,有點恍惚,往日他常常看着看着就睡了,曾經做過許多夢,也許方纔的顧翛也不過是個夢境罷了。
顧翛對寧溫說,他的師傅就在幾個山頭之外,不過是信口胡說罷了,從寧溫那個房舍到他師傅這裡,不過只隔了一個山頭,會輕功的人只需兩刻的時間便到了。雖則離得近,但寧溫住的山谷與這邊的山谷有着天壤之別。
寧溫居住的山谷,除了有一小片桃林之外,什麼景色也無,甚至沒有大的水源,而這邊的山谷則是鬱鬱蔥蔥,山明水秀,在一個木頭院子中後面甚至還有個不小的溫泉。寧溫當初只是隨便翻山,看見深山中有一處生了桃林,勾起了他的回憶,便就在此定居了,十五年不曾出過山,也不曾翻山去看看四周都有些什麼,自然也就沒有人家這一處特地挑來隱居的地方妙。
顧翛宛如一隻蒼鷹般輕盈的在院子前落下,瞧見院子裡一個光裸着上半身的男人舉着青銅劍劈柴,麥色的肌膚上閃爍着點點汗珠,從背面看來,這人的身軀精壯,寬臂蜂腰,身材修長健碩,是個偉岸的男子。
顧翛腳尖一點,宛如閃電般撲向那人。
正在劈柴的男人反應迅捷,就在顧翛掌風距離他不到一尺的時候,他尚未轉身,一個勾手便將這凌厲的一擊化於無形。
兩人過了十餘招,相持不下,可事實上,卻是男人穩佔上風,因爲他一直不曾動用左手中握着的劍。
顧翛瞧着男人塊塊分明的胸腹,以及那一道從肩胛延伸到胸口的疤痕,嘖道,“師傅的身姿依舊如此魅惑人心呵”
這天下,恐怕也只有顧翛敢在這個男人面前提起身姿的問題,若是旁人,早就被他給剁了喂狗。
顧翛自然是聽白蘇說過她當年的英勇事蹟,他也很佩服自己老孃居然敢在太歲頭上動土,若不是他是在沒有什麼繪畫天賦,卻也想畫上師傅幾幅發出去廣爲流傳,這言語上的刺激到底還是弱了點。
“臭小子信不信我劈了你”男人話說這麼說,卻將青銅劍拋了出去,帶着破風之聲,嗡的一聲穩穩插在了劈柴的木墩上,伸手在旁邊的支架上取了汗巾擦拭身上的汗水。
男人麥色的肌膚,身姿挺拔如蒼松,氣勢剛健如驕陽,入鬢的劍眉下一雙眸子暗如夜空,深若幽潭,卻是當年的鐵血將軍陸離
陸離正是男人一枝花的年紀,時間在他身上留下的是沉澱,讓這個男人更有韻味沉澱,當年的鋒芒外露,已經漸漸斂去,但任誰看這個爽朗的男人一眼,都不會懷疑他手中那把劈柴的劍隨時可以橫掃千軍。
雄渾內斂,這是如今的陸離。
“嘖嘖,這把殺人無數的寶劍,居然委屈至此。”顧翛繞着木墩上的青銅劍轉了一圈,笑道。
他這話裡也不無替陸離惋惜的意思,原本是一方霸主,是一個征戰沙場的鐵血將軍,居然淪落到隱居山林,怎能不令人扼腕。
陸離卻是不以爲然,“寶劍嘛,就是要物盡其用,該砍人的時候能砍人,該劈柴的時候能劈柴,哪有這麼多講究。”
顧翛一直都很崇敬陸離,尤其欣賞他這樣爽直隨意的性子,從前的陸離是怎樣的性子,顧翛並不清楚,現在的陸離看起來耿直沒有任何心機,但事實上,他很看得清局勢,現在的太平盛世,已經不需要他這樣的霸王,即便他向顧風華投降稱臣,也不可能獲得漢中王劉摯(前朝孝閔公主)的待遇,因爲他佔的地方一馬平川,又能征善戰,自古功高震主者都沒有好下場,陸離若是還留在朝堂,現在是個什麼結局就可想而知了。
“怎麼想起來往我這裡跑?骨頭緊了需要爲師幫你鬆一鬆?”陸離扯下袍子胡亂的披在身上,自從白蘇搞出那幺蛾子,陸離現在對光裸上半身也很有陰影,尤其是想到那些腦滿腸肥的權貴看着他兩眼放光的模樣,陸離都恨不得抽劍殺他個屁滾尿流。
“你要是不怕我母親帶着蓉姨殺過來,儘管鬆便是。”顧翛有恃無恐。
他小時候可乖的很,就因爲太乖了,連動彈都不願意動彈,所以扎馬步時偷懶,被陸離拎過來狠狠揍了一頓,陸離下手可沒有什麼輕重,兩巴掌下去,屁股就腫的老高,幸好還是留了情面的,不然再下去八九掌可就堪比三十大板了。
顧翛還記得,當時白蘇一瞧見他的傷,立刻帶着娘子軍翻山越嶺的殺到了陸離的大門口。白蘇要是帶着千把劍客來,陸離也不放在眼中,可是白蘇是何許人也,偏就帶了一羣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尤其是香蓉,原本骨子裡就是個潑辣的,因在白蘇身邊久了,露出真性情的時候也就多了起來,那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架勢,直鬧的陸離半個食不下咽。
白蘇是轉了一圈就回去了,留下香蓉在這邊,陸離到哪兒都跟着幽怨的眼神,導致他半個月瘦了兩圈,結果他一頭像,人家眼淚一收,又是端莊的淑女一枚,那氣度,哪裡還有半分小媳婦哭鬧的模樣。
顧翛見陸離臉色微變,一臉八卦的湊近他,“您對我母親深情不悔,至今不渝?我看蓉姨可是中意你許多年了。”
顧翛這個習性,完全就是隨了白蘇,不八卦不成活,當然,他也一樣極有分寸,絕不逾越半步。
“此事莫要再提,我對你母親並無情意,對香蓉也沒意思,你若是有時間便去尋個婆娘,作何與些長舌婦一般作態”陸離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陸離從不承認對白蘇有什麼情分,但是他獨居至今不曾娶妻,也不去正眼看一看別的婦人,每每只有看見白蘇時,眼中才會閃過些許光亮,縱然他隱藏的不錯,但對於顧翛這樣的人精來說,實在不難發現。
“說罷,你來有事情?”陸離又問一遍,自打顧翛接掌生意以來,一個月只有上半個月會過來,下半個月來,定然是有事。
“母親說,過幾日便啓程去政陽,這一去加上路上來回怕是要半年之久,所以特來與您道別。”顧翛道。
顧翛雖懶散成性,卻被顧連州教養的很好,從不缺乏禮數,也只是與親近之人才會放任,他是把陸離當做半個父親來看的,所以玩笑時有,禮數也不缺。
“嗯,是當回去了。”陸離道。
政陽王已經是耄耋之年,顧連州與他的怨嫌,也應當在扶棺泣血之時有所緩減,更何況,他以爲顧連州被寧溫殺了之後,親自率大軍逼到建鄴城外,可見心中傷痛。
“對了,徒兒要借師傅一些東西用用,到時候再讓蓉姨派人給您送過來。”顧翛話音放落,便兔子一般的衝進屋內,乒乒乓乓的一通,從屋內攜了個大包裹出來。
顧翛衝陸離一笑,“師傅無需送我,待阿翛回來給師傅帶好東西。”
黑影一閃,只留下個清俊的聲音。
陸離看着顧翛離開的方向,微微皺眉,隔壁山谷住的誰,他並非不知曉,起初他懷疑寧溫是有什麼陰謀,還盯了一段時日,結果發現,那個人成日裡就是看花賞月,有時候飯都不吃,陸離看着就覺得枯燥,也不知那個人究竟是怎樣活下來的。
說實話,陸離還以爲寧溫早就餓死了。但眼下,他不僅沒有餓死,還不知怎的,竟和顧翛熟絡上了,這由不得陸離不憂心,只不過轉而想到寧溫的身邊沒有任何勢力,恐怕也傷害不到顧翛,再說顧翛也不是那麼容易被欺騙的孩子。
想到這裡,陸離的心稍微安下了些。
顧翛抱着一大包東西,如風一般的回了寧溫住的竹屋,見那一襲白衣依舊側躺在廊下,單手撐着頭,一如自己昨日第一眼看見他那般。
“給你。”顧翛將一大包東西丟在廊上。
寧溫微微一怔,疑惑的看了那包裹一眼,琉璃般的眸子微轉,目光落在了顧翛身上。
“大米,被褥,圍棋,還有幾本書。”顧翛隨口道,他琢磨着,陸離眼下恐怕在隔壁山谷跳腳罵人了,陸離平素也是個簡單的人,家中這些備用東西也不多,除了這牀新被子,他這一劃拉,把陸離生活必需品幾乎都給搬了過來。
後續之咸池劫(4)
寧溫頓了頓,看見少年眼中的光亮,心底微微一顫,那樣耀眼的光芒和青春氣息,已許多年不曾見過,明亮的幾乎令他不能直視,如若少年知道當初曾經那樣對待他的母親,迫使他尚未週歲便與母親分別,是否也能如現在這般對他?
“當年。”寧溫目光從顧翛身上移開,緩緩轉移到桃花林中,簌簌掉落的花瓣如雨,一如當年吊着白素的那棵桃樹下,“我就是親手將白氏素女扼死,吊在一棵桃樹上。”
顧翛怔住,白氏素女,豈不是母親?
“她從前對我情深意重,許是上蒼要令我終有一日悔恨自己的薄情寡義,又將她還了回來。”寧溫眸光盈盈,眉頭緊鎖,眼中的霧氣似要匯聚成滴,卻被他生生逼了下去。
寧溫是個行事小心之人,自然是判斷白素已經死絕了,纔會離開,至於白蘇怎麼又活了,他不是沒有猜疑過,但當白蘇在船上與他說的一番話後,他選擇不再追究。
寧溫緩緩念道,“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等閒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顧翛不做聲,心中卻暗叫了一聲好。家中從來無人提起那些不愉快的往事,白素更是不會拿自己剽竊來的詩詞到處去炫耀,所以顧翛並不知道這首詩的“作者”。
寧溫猜測顧翛是不知情的,笑道,“這首是你母親十四歲所作的詩。”
“我母親?”顧翛很懷疑,自己那個成日不是吃就是睡的母親,能作出如此深婉動人的詩句,他一直很疑惑,自己父親那樣出色的男子怎會對母親一心一意,連個姬妾也無,原來,他是竟是從不瞭解母親的。
然而,顧翛眼下更在意的是,寧溫當年居然與母親也有瓜葛,聽他的意思,還是一對怨侶寧溫更曾出手殺過她
“她看着我,吐出一口心頭血後,吟下這詩,是與我斷絕了恩怨,然而我竟然每每都忘卻不掉,她倒下時那悲切的眸光。”寧溫苦笑,那時他並未覺得悔恨,因爲他覺得自己若是努力挽回,應當還有機會得到這份感情,殊不知,早已經擦肩而過。
也許是那些女子對他的癡迷,將他的心氣也捧的高了,當初明明她也是癡迷於他的,而且寧願爲他死也不願失身於旁人,所以他是有信心的。
後來想起,真真覺得自己愚蠢的可笑,如若誰要是殺過他再來求好,那定然是不可能的,這麼淺顯易懂的道理,他當時卻想不明白,只覺得白素也是會像別的女子那樣,明知是死也會飛蛾撲火。
寧溫脣角含着溫潤的笑意,看向顧翛,“你不想殺了我,爲母親報仇嗎?她,是個很記仇的婦人呢。”
這種面具似的假笑,已經許多年不曾用過,現在用起來,卻覺得悲涼至極。
“你若是不想笑,又何須勉強自己。”顧翛皺起眉頭。
寧溫渾身一震,笑容僵在臉上,陽光和煦之下,微風拂起墨發,隔花掩霧的眼眸分外熟悉。
靜立了許久,寧溫終於道,“這句話,素兒也曾說過。”
顧翛心裡有些堵得慌,漠然的看了寧溫一眼,甩袖離去。
他的父母都是精明無比,住得這麼近的距離,約莫也早就知道寧溫還活着,尤其是父親的私軍遍佈整個姜國,山裡多了個活生生的人,而且還是在師傅的山谷旁,父親更不可能不知。
既然他們的恩怨,他們都不再去在意,他又什麼資格去多管閒事?顧翛只是對傳奇的寧皇很感興趣,相處之下,也頗有好感,這才同情他生活清苦,誰知竟扯出這麼一番恩怨來,這樣倒讓他與寧溫交好也不是,揮劍相向也不是,遂也只好悶着氣離開。
寧溫把包袱解開,裡面的東西散開,東西不多,被子佔了很大一塊地方,被子上放着一個棋盤。
寧溫伸手取下棋盤,翻開被子,果然在裡面找到了兩個盛着棋子的鉢。他將棋盤和鉢放在廊上,自奕了起來,黑子白字相繼落在棋盤上,根本無需多思考。
兩方忽然到了一個相持不下的地步,棋盤山滿滿的殘軍敗將,兩方互相牽制,這一局棋赫然是珍瓏棋局
想要擺出這個棋局並不難,但是要自己與自己對弈,絲毫無需思考的下出這個局面,而非是強記,就實在有些匪夷所思了,可是寧溫在一刻之間便做到。
盯着棋盤上的殘局,寧溫向後靠了靠,倚在柱子上,微微嘆了口氣,要說才智,顧風華是比不上他的,也不上顧連州,可是顧風華有野心,夠狠,也藏的夠深,所以終究得了天下也是在意料之中,可是有一點顧風華想錯了,除了七王,他從來都不是任何人統一天下的絆腳石。
寧溫後仰着,一垂眸便瞧見了被子底下還有幾本書,便隨手取來看。
一共有六本,五本傳記,一本《金剛經》。寧溫以前看過《金剛經》,當時只覺得它講的頗有道理,而如今再看,卻是不同樣的感受了。
捧着這本經書,靜靜看了封面許久,遲遲不曾翻開,裡面的許多深奧的字句寧溫已經記不清了,可記得關鍵的幾句便也已經足夠有所悟,呆坐了一下午,他默默的將顧翛帶來的東西提進屋內,被子放在榻上,那幾本書和一盤殘局放在了几上。
一襲白衣立於門前,看着這個他枯坐了十五年的地方,眼中閃過一絲留戀,但是依舊決然轉身離去。
這個山谷還是寂靜,彷彿十五年間只多了這個竹屋和旁邊的一片菜園,別的沒有絲毫改變。
風捲起桃花瓣,飄飄灑灑,有些順着窗口落進了屋內,落在了被風掀起的書頁上。
那是一本經書,桃花瓣的覆蓋下,寫着:一切有爲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凡所有相 ,皆是虛妄。
一切有相的東西,都是虛幻,似夢幻,似露水,似閃電,它來時是真正的來過,去時卻又了無蹤跡,恍若從未存在過,譬如,愛情。
後續之咸池劫(5)
顧府的車隊在次日便上了路,一家五口和和睦睦,也難得顧翛今日不與白蘇嗆聲,場面十分和諧。
白蘇命工匠特別定製的馬車裡面,坐了五個人也絲毫不覺得擁擠,而且,他們每過一地都有自家開的客棧住宿,再加之時間又充裕,所以一路上游山玩水,倒也一點也不覺得枯燥。
顧翛和最小的孽障顧玉都曾出過姜國,倒是顧然,長這麼大了,從不曾出來過,在加之他單純善良,白蘇一路上總覺得他會給人拐走了,不停的給他灌輸“人心險惡”的思想。
“然兒,人心各有不同,不要總覺得人心良善,比如你大兄,就向來比你思慮的多,也比你陰險的多。”白蘇對顧然諄諄教誨。
顧然一臉恭敬的道,“孩兒受教。”但是轉而他又道,“可是孩兒還是覺得大兄是個好人。”
白蘇自然知道顧翛是好人,可是這個好人已經對着車外呆坐了一個早上。顧翛的性子與白蘇頗爲相類,白蘇自然是最爲了解他,憊懶成性之人,能這樣筆直的坐一早上,不是擺明了有心事麼?
方纔白蘇放話試探,若是往日,顧翛定然立刻嗆聲回來,沒想到,今日居然沒有絲毫反應。
白蘇轉眼看向正在看書的顧連州,他眼眸微垂,俊美無鑄的面上眉毛習慣性的輕輕攏起,另一隻手撫着趴在他腿上睡着的孩子,那孩子白白嫩嫩的包子臉,頭上揪了兩個小髻,身着紅色小褂,看着像是觀音座下的小童子,小拳頭攥着,睡的正酣。
一襲青衣的俊美男人,哄着這麼漂亮的孩子睡覺,說不出的賞心悅目。
顧連州察覺到白蘇的目光,微微挑了挑眉,擡眼看過來。
白蘇瞥瞥顧翛,用口型道,“這孩子怎麼了?”
顧連州微微勾脣,笑着搖了搖頭,繼續看書,他當初與白蘇分離,想的狠了,也就是顧翛這副模樣,約莫是兒子大了,瞅上哪家嬌嬌了吧顧翛經常出門處理事務,也不是沒有機會碰上閤眼緣的嬌嬌。
白蘇卻不這麼想,她蹭到顧連州身邊,輕聲道,“夫君,阿翛的眼睛那是長在頭頂上的,天底下能入他眼之人,不是天仙就是妖孽,你想想啊,他往常可沒這樣了,是這幾日才思春的,夫君……”
顧連州與白蘇的靈魂契合宛如同一個人一般,她話還未說完,顧連州便已經知道她要說些什麼了,回憶起這幾日,倒是暗衛來報過,顧翛去尋陸離時,恰逢他外出,無聊之下誤入了寧溫居住的山谷,還曾在寧溫那裡留宿一晚。
看着顧連州的眼色,白蘇心中一顫,她雖沒有得到切實的消息,但綜合起來,猜也猜到了,遂輕聲道,“寧溫?”
顧連州點點頭,白蘇迅速轉回身,蹭蹭的湊到顧翛身側。
顧然莫名其妙的看着自己的母親像只松鼠一般,竄來竄去,見她到大兄身側,暫時沒有移動的意思,便又將注意力放到了書冊上。
“阿翛,告訴母親,你是否有心上人了?”白蘇平時和顧翛鬧歸鬧,但關鍵時刻也得拿出做母親的威嚴來,她堅決不能讓顧翛誤入歧途
顧翛聞聲,懶懶轉過頭來,慵懶且磁性的聲音問道,“母親何出此言?”
“你父親說,他當初相思你母親我之時,便是這等形容。”白蘇信口胡謅。
顧連州詫異的看了白蘇一眼,他方纔着實是這麼想的,沒想到她竟是連他的心思也懂,不禁微笑。
而顧翛也詫異的看着顧連州,他了解自己的父親,父親怎麼也不可能是說出這種話的人,但眼見父親溫和的笑容,分明像是承認了母親的說法
兩個人繼續他們的美麗誤會,但白蘇卻有點急了,她辛辛苦苦養大的兒子,萬萬不能毀了啊
“兒啊。”白蘇拉開架勢,一副慈母的形容,語重心長的道,“兒是母親肚子裡掉下的一塊肉,你與往常有何不同,母親心裡自然知道,你若是看上了哪家嬌嬌,莫說我們家家世如何,便是我兒這副姿容,那個嬌嬌就得偷着笑了,莫要捂在心裡,同母親說說,馬上就給你定下婚事,若他人捷足先登,你就後悔莫及了”
顧翛收回了神思,散漫的靠在軟墊上,“母親過慮了,我並未瞧上哪家嬌嬌。”
兒子是她的兒子,白蘇決定挑明瞭跟他說,以免日後說的晚了,追悔莫及,“阿翛,告訴母親,方纔你神情恍惚,心裡想的可是一名白衣男子?眉目若畫,俊朗如仙?”
顧翛神情一滯,他思維敏捷,聯繫白蘇前後兩段話,便知道自己的母親是指,方纔他思慮事情的模樣,像是在思慕意中人,這,不可能縱然那人生的傾國之姿,也是個男子
看着顧翛的模樣,白蘇心中一涼,知道自己猜測事情八成是事實了。
顧連州雖不動聲色,卻支起了耳朵,他顧連州的兒子可不能是個斷袖喜歡孌侍可以,但絕不能愛慕,耽誤日後娶妻生子,然而,寧溫那人即便再落魄,也絕對不可能屈身去做一個孌侍
“阿翛”白蘇實在不能淡定了,她兒子是堂堂男兒,絕對不能發生她想象的那種事情,如此想着,連帶聲音也嚴厲起來,“你昨夜在他那裡留宿,可曾發生什麼事情?”
顧翛回過神來,皺着眉頭道,“母親想什麼呢,只是留宿而已,不曾有任何事情發生。”
白蘇吁了口氣,顧連州心中也稍微鬆了鬆,卻聽聞白蘇肅然道,“阿翛,你是堂堂男兒,你要時刻牢記這一點,就算是母親多想也罷,但是有些醜話,還是要說在前頭,以免你將來作出無法挽回的錯事”
顧連州心中頗爲滿意,他的夫人終究還是能幹點正事兒的。
顧翛也很少見到白蘇這樣嚴厲的時候,心中對她說的話雖有些牴觸,卻還是端坐起身子,就連旁邊的顧然也都放下書冊,認真聆聽母親教誨。
白蘇冷聲道,“既然還不曾發生事情便好,母親要說的只有一句話,無論你將來喜歡何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幼,都要給我牢牢記住——”
正在聆聽的三個男人,除了顧然,其他二人都覺得有些不大對勁,什麼叫“男是女是老是幼”?
白蘇深吸一口氣道,“你雖然長得漂亮,但絕對是個鐵骨錚錚的男人,將來一定要做壓在上面的,不能被人壓”
車廂一時靜默,落針可聞,顧翛一臉詫然,顧然一臉茫然。
“白素,你給我過來”顧連州聲音漠然,漠然的讓白蘇抖了幾抖。
顧連州覺得自己實在不應該對白蘇的教育抱任何希望,這麼多年了,她何曾教過一點正確的人生觀價值觀?方纔是被她太過肅然的氣場給唬住了,眼下看來,他這個做夫君的,不好好教育教育她,實在有違天道。
顧然嚥了咽口水,他對自己父親發怒的模樣太熟悉不過了,雖則表面看起來無甚起伏,但實在是常人所不能承受的,他憂心母親,連忙上前勸道,“父親孩兒有話說”
顧連州瞥了自己這個乖巧的二兒子一眼,淡淡道,“說。”
“父親”顧然跪到顧連州面前,作了個揖,鄭重道,“孩兒方纔也認真聆聽的母親的教誨,母親的說法雖有些偏頗,太過計較勝負得失,但孩兒覺得也不是沒有可取之處,子曰:知者不惑,仁者不憂,勇者不懼。一味求勝固然不可取,但孩兒想母親要求大兄不可屈居人下,定然也是想要大兄勇者不懼,孩兒說的若有不對,請父親教誨,還請父親息怒。”
白蘇滿臉無辜的瞧着顧然,心中卻想,自己和顧連州這樣的人,怎麼會生出如此純潔無暇的兒子,究竟是讓他繼續保持的好呢?還是抽空拿幾本春/宮圖給污染污染?
顧連州被顧然這麼一打岔,一腔怒火發也不是,不發也不是,只得無力撫額。
白蘇朝顧然吐了吐舌頭,悄悄湊到他身邊,附耳道,“兒子,母親爲你驕傲”
待到顧然一番正經的謙虛推辭之後,白蘇目光飄到顧翛身上,見他的眼神越發飄渺起來。
但白蘇心中卻也不大憂心了,她的想法和顧連州不同,兒子只要和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即可,至於那個人是男是女,白蘇都能接受,但是她生養的兒子,絕對不能夠淪爲小受
白蘇再看了顧翛一眼,覺得兒子雖懶散了點,但是霸氣十足,又經過她刻意提醒,應當不會出現她憂心的情形。
經過這一場烏龍,車內的氣氛有些詭異,白蘇老老實實的湊到顧連州的身側,溫言軟語的哄他。
馬車行至途中,卻忽然停下,固策馬靠近車窗,稟報道,“稟主公,前方有一出喪隊伍,我們可要避一避?”
顧連州道,“避至道旁。”
死者爲大,別管死者生前身份是高是低,但凡遇見出喪隊伍,必要回避,以免衝撞亡魂,也避免沾染晦氣,固也不過是照例稟報一下。
後續之咸池劫(6)
顧府車隊將將在了官道右側的空地上停下,那送喪的隊伍便從官道旁經過,婦人嚶嚶哭泣聲越來越近。
固忽然驚奇的咦了一聲,策馬到車旁,低聲稟報道,“主公,送喪中有個婦人,似是夫人的姐妹,可要見上一見?”
“姐妹?”白蘇皺眉,她都快忘記了自己還有過姐妹,也忘記了還有個白府,雖則她得感謝白氏提供的軀體,但白氏一門也藉着她和珍女,成爲了現今尚京城炙手可熱的權貴,她也算還了恩情,白蘇承認的姐妹,只有珍女而已。
說到底,以顧風華的爲人,縱然寵愛珍女,也不會因此爲了她把白氏一族封侯,顧風華這麼做,多半也是因爲他的大兄寵愛白蘇,爲了拉攏他的大兄而已。
“不見。”珍女如今是珍後,除了顧風華死了之外,她不可能親自爲任何人送喪,白蘇知道外面那個絕不會是珍女,所以也不打算相見。
“夫人夫人”官道上忽然傳來一個嘶啞的哭喊聲。
送喪的隊伍頓時亂了套,這一個還未入土,另一個可不能再有什麼三長兩短了。
白蘇嘆息一聲,對着車窗吩咐道,“派一名醫者過去看看。”
顧然道,“母親,既是姨母,母親不相見已是失禮,不如孩兒代母親去吧。”
顧然是書呆子了些,卻不傻,他從白蘇的做法上也猜測她可能是與這位姨母有過節,但是他秉性善良,既然是親人,他覺得不能如此草率行事。
白蘇目光從竹簾中向外看去,目光掃過那個昏倒的婦人,淡淡道,“母親當年若是如你這般性子,恐怕在你這位姨母手裡連渣子都不剩下了。”
顧然詫異的看着白蘇,這話的字面意思不難理解,但這種手足相殘的事情實在超出了顧然的理解範圍。
那醫者是嬀芷的弟子,一根銀針紮下去,婦人悠悠轉醒,衆人一陣欣喜,連忙給醫者磕頭拜謝,連連稱神醫。其實婦人也沒有什麼重病,只是幾日不曾進食,又多日勞累,所以纔會中途昏倒。
“多謝先生相救。”地上的中年婦人被侍婢攙扶起來,聲音虛弱。
“在下也是遵我家主公之令,夫人不必言謝。”醫者收拾藥箱,轉身回了車隊。
中年婦人在原地緩了一會兒,在兩名侍婢的攙扶下,緩緩向馬車走來。
從竹簾的縫隙中,白蘇能清楚的看見她的形容,婦人一襲孝衣,人到中年,已然是個半老徐娘,但是膚白清瘦,尚有幾分姿色,從她的五官上,依稀能看出年輕時定然是個難得一見的美人兒。
白絮早年也的確是美豔不可方物,白蘇看着她盈盈欠身,“多謝恩公相救。”
白蘇對顧翛使了個眼色,顧翛神思還不知在何處尚未全然收回,口中卻已漫不經心的道,“不必多禮,在下這裡不耽擱夫人了,還是快將死者入土爲安吧。”
他這已是明明白白的逐客令,白絮一向聰明的很,自然聽得很明白,只得再次欠了欠身,“多謝恩公,不知恩公如何稱呼,婦人改日定當結草銜環,以報救命之恩。”
顧翛這才堪堪收回魂,隔着竹簾瞥了對方一眼,聲音卻已經沉了下來,“不必,送客。”
前半截是對白絮說的,後半截卻是吩咐的劍客。
白絮見對方已經派人來驅逐,再不走就有失體面,她素來心高氣傲,便也乾脆的轉身離去,只是上了官道之後,又回頭朝車隊望了一眼。
顧翛用指尖挑開簾子一角,慵懶的道,“果然是個有意思的婦人。”
白蘇方纔對顧然說“母親當年若是如你這般性子,恐怕在你這位姨母手裡連渣子都不剩下了”,顧翛很瞭解自己母親的能力,能得她這樣評價的人,定然是有幾分手段的。
“唔,今日天氣頗好,閒着也是閒着,不如作幾句應景的詩,如何?”顧翛看着若隱若現的陽光,睜着眼睛說瞎話。
顧然是個詩癡,自然是舉雙手贊成,顧連州也放下書冊,淡淡道,“好。”
顧翛看向白蘇,“母親也加入,如何?”
白蘇這些年成日就想着怎麼打家劫舍,在幾個兒子的印象裡是個掉到錢眼兒裡的俗人,白蘇也深知這一點,所以對於顧翛的提議,頗有些驚訝,但也應下了,她的文學造詣,雖作不出曠古名句,卻也不差。
一家人作詩不過是爲了娛樂,所以也沒有什麼太嚴格的規定,只要求瞧着附近的景物作出一詩即可,既然是顧翛提出的建議,所以便由他先開始。
這時送喪的隊伍早已經走遠,顧府的車隊又緩緩行上了官道,顧翛索性將馬車的簾子捲了起來,車內頓時吹入溫潤的風,春日的風,溫和的讓人想到那個人的面容。
馬車恰好經過一處幽美的小山谷,顧翛靈感頓至,“近谷交縈蕊,遙峰對出蓮。徑細無全磴,鬆小未含煙。”
“好景”顧翛欽佩的看着自己的大兄,神情難得甚爲激動,“父親先請”
顧連州目光看向車外,馬車行的不快,還未曾走過方纔顧翛吟誦的那座山,若想作出在顧翛那句詩之上的意境,實在困難。
山腳下,有幾處人家,柴門虛掩的茅草房,破落不堪。
“野外罕人事,窮巷寡輪鞅。白日掩荊扉,虛室絕塵想。時復墟曲中,披草共來往。相見無雜言,但道桑麻長。桑麻日已長,我土日已廣。常恐霜霰至,零落同草莽。”顧連州清貴的聲音緩緩吟道。
顧翛那首詩單單隻寫了風景的清幽,縱然遣詞用句都是一絕,意境也是難得,可是相比起來,顧連州這首多了許多人情味。
隱居郊野少與外人來往,陋巷馬車也十分稀少,那道虛掩的柴門,那間幽靜的居室,已經把塵世的一切喧囂,一切俗念都遠遠地摒棄了,時常沿着野草叢生的田間小路,和鄉鄰們來來往往,相談並非是他所厭惡的應酬,只是說一說桑麻之事。桑麻漸漸長大,開墾的土地也越來越大,也常常怕天降霜雪,使得桑麻凋零。
若非心靈明澈,感情淳樸,斷然是作不出這樣的詩句。
“父親莫非識得在此隱居的高人?”顧然奇怪,父親居然恍如親眼所見那個隱居之人一般。
顧連州雖是隱居了,卻一直暗地裡爲顧風華出謀劃策,這是當時在太平城時許下的諾言,也正是因爲如此,顧風華任由姜國成爲一個無人管轄的地帶。朝中之事,依舊牢牢的綁着顧連州,現在的隱居與他心目中的隱居,差距遠矣
白蘇也不避嫌,輕輕握住顧連州的手。
顧連州也就任由她握着,笑道,“不過是爲父想象罷了,然兒,你也來作一首吧。”
顧然有些羞赧,“父兄詩詞都如此出色,然只好獻醜了。”
外頭已經是夕陽西下,落日尚未進山,映着水波粼粼,彎月已然掛在了蒼穹,“一道殘陽鋪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紅。可憐三月初三夜,露似珍珠月似弓。”
也是首漂亮的詩。
三人都已經吟誦完畢,目光不約而同的看向白蘇。顧翛也不知爲何,總不願承認自己的母親是能夠吟出《決絕詞諫友》這樣纏綿悱惻句子之人,或許真如母親猜測那般,他在意那個只見過一面的人了?還是個男人
白蘇瞧了瞧外面的暮色,已經看不大清楚景物了,便道出一句,“山,倒海翻江卷巨瀾。奔騰急,萬馬戰猶酣。”
這不是一句格律規整的詩,但所表達的意境卻讓聞者心潮澎湃,這樣氣勢磅礴,哪個男兒不熱血澎湃
“此處也無險山,我只是覺得你們父子三個幽靜的厲害了,有些寂寞,遂攪一攪局。”白蘇笑道。
顧連州對白蘇常常語出驚人早已經見怪不怪了,兀自端起茶水,還未及飲用,卻被白蘇接了下來,“這都是涼茶了,怎的如此不知道愛惜身體。且已經入夜,你呀,就喝口熱水吧,別晚上睡不着,又扯着我給你講經。”
白蘇給顧連州倒了一杯溫熱的水,放到他手中。
白蘇餘光瞥了顧翛一眼,她怎麼會看不出自家兒子是在試探她,想必能讓少年心緒如此惆悵的詩,定然是纏綿悱惻,白蘇偏就不如他意,吟了一句大氣磅礴的句子。
顧連州明知道母子二人在暗中鬥法,卻作壁上觀,恍若不知,只有顧然還沉浸在方纔的父兄和母親所作的詩詞之中。
“方纔見着的那婦人,是母親之姐?看起來比你大十餘歲。”顧翛旁敲側擊的想挖白蘇的過去。
事實上,白蘇和白絮年齡差距不過只有三歲。白蘇日子過得舒心,保養得當,這些年只是更多了些少婦風韻,而白絮,身在柳家,夫君成爲他人榻上玩物,而且她心高氣傲,心胸又狹窄,自然是老的快。
白蘇還未來得及回答顧翛的話,馬車便停了,固在外道,“主公,已達安豐縣,客棧已經收拾好一個獨院。”
大城池都有閉城的時間,而安豐縣不大,卻是沒有城門的,所以即便入夜了,車隊也能夠進來。
後續之咸池劫(7)
在院子中安頓好之後,白蘇便招來雷胥,詢問柳家之事,她雖然不待見白絮,但也不願做兩眼一抹黑的人,多瞭解瞭解情況,總是利大於弊的。
“柳家自雍國滅後便一日不如一日,嫡子月前又殞命,也沒有能夠留下一男半女,眼下恐怕正亂着呢。”雷胥語調平平,但出於他做斥候多年的八卦本質,又道,“本家香火無繼,旁支爭奪家產之事早已屢見不鮮,只是柳家嫡子柳逸之死實在令人不得不說。”
“哦?”白蘇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雷胥很職業的唏噓道,“早年柳公子與花家嫡子花榮有斷袖之事,屬下也以爲不過是貴族公子閒極無聊的玩樂而已,花榮公子頗好男風,也甚愛美姬,但遲遲不肯成親,花家爲了傳宗接代,遂花榮公子在三十歲那年,強迫定下一門婚事,誰知婚後花榮公子竟然改了性子,一門心思撲在自家夫人身上,將往日的相好都拋之腦後,然柳公子卻是對花榮動了真情,相思六年而不得,終於鬱郁而死。”
白蘇與花榮還有過幾面之緣,他明明比李元拙還大一歲,卻生的面嫩,看上去竟似是比李元拙小了五六歲,而且眉眼帶笑,和善的很,但他也從不掩飾自己的狠辣,也不掩飾自己男女通吃的喜好。
“花家不曾勢頹?”白蘇聽得雷胥的話,不由好奇,她記得花家有一位是前朝的太常卿,雍朝亡了,前朝舊臣應當受牽連纔是,除非……
果然,白蘇這廂還未想罷,只聽雷胥道,“花家那位太常卿是當今皇上的人,爲大唐開國立下汗馬功勞,四年前亡故,皇上追封他爲昌平侯,花氏一族雞犬升天,自然不可同日而語。”
白蘇點點頭,可見亂世之中站錯了隊便是一死,即便不死也永不得翻身,若是站對了,能榮耀全族子子孫孫幾輩人。
這些事情,白蘇知道個大概也就行了,並沒有太大興趣,她正要張口再詢問珍女之事,忽聽聞旁邊馬廄中響起急急的馬蹄聲,聲音越來越遠。
不出一息,便有劍客來報,“夫人,大公子騎馬離去,屬下們阻攔不住,又不敢動武,請主公示下”
白蘇微微蹙眉,心中已經略略猜到他爲何事夜幕疾行,心裡雖對他的行爲很是理解,卻絕算不上高興,“罷了,你們都退下去吧,派暗衛跟隨大公子,護他周全,若非緊要關頭,無需現身。”
“是”那劍客和雷胥一通領命下去了。
二人剛剛出去不久,顧連州便走了進來,親自端着一碗蓮子羹放到白蘇面前。
白蘇晚膳時用的少,這會兒真又有些餓了,白蘇笑吟吟的看着顧連州,他言語一向少,雖然從未說過什麼甜言蜜語,但對白蘇從來都是細心呵護,生活的方方面面,只有白蘇要半分不願意,他定然會不動聲色的都攬到自己身上,絕不會讓她皺一皺眉。
白蘇吃了一口蓮子羹,脣角漾開一抹笑,看向幾前正批閱公文的顧連州,他一襲白色寬袍,頭髮披在身後,額前的髮絲帶着水珠,這一身清爽,分明是剛剛洗過澡的,而這蓮子羹也分明是他親手所熬,短短一刻,竟做了這麼多事情。
“夫君。”白蘇動容。
顧連州目光從公文上移開,燭火盈盈下,一雙墨玉眼映着溫暖的火光,將平素的淡漠壓下了幾分,竟是顯得溫柔起來,他這般容色,溫柔起來,端的要人命。
“我白蘇定是做了十輩子的好事,又受了十輩子的苦,所以在這一世上蒼纔將夫君賜給我。”白蘇道。
顧連州莞爾,他如何不懂白蘇是在說情話,可他不由自主的便想逗弄逗弄她,遂皺起眉頭,冷聲道,“這麼說,我的出現,就是爲了成爲獎賞你的禮物?”
這一下子將他顧連州的人生價值都抹滅個乾淨。
白蘇白了顧連州一眼,若是他二十年前對她說這句話,或許她會戰戰兢兢去解釋,但夫妻這麼些年,再不瞭解他的性子,就枉爲人妻了。
“我說錯了。”白蘇惡狠狠的吃了一口蓮子羹,道,“我是做了十輩子的惡,所以上蒼才放你來懲罰我,我定然是欠了你們父子十輩子的債,所以你們一個個的纔不氣死我不算完。”
顧連州笑笑,沒有接話,低頭正欲看公文,卻聽白蘇道,“顧公子,你兒子騎馬跑了,你可知道?”
顧連州頭也不擡的道,“他已成人,做事應有分寸,在我們抵達政陽之前他若是趕不回來,倒時我教訓他,你也不必心軟。”
顧連州早年練就一身高超的武功,雖然二十年功力都耗在了嬀芷身上,但有一句話叫“破而後立”,他後十七年在武學上也頗有頓悟,武功雖然是註定了趕不上陸離,但用來揍顧翛,可是一點也不含糊。
“額,夫君。”白蘇正打算爲兒子說說好話,卻聽劍客在外面道,“回稟主公,“小公子被屬下等請了回來。”
顧連州看了白蘇一眼,“夫人還不知吧,你小兒子也跟着跑了,現在抓了回來,勞煩夫人去教育教育。”
白蘇撫額,這一個個真是不省心哪,也不知道像誰
顧玉頑劣,暫且不提,可白蘇清楚,顧翛的性子其實是很像顧連州的,尤其是對待“情”之一字上,不同的是,顧連州從小的生活環境險惡,使得他小小年紀便要練就穩重冷靜的性子,而顧翛則無需如此,所以表現的比較衝動而已。
“看來,關於阿翛之事,夫君還是比我明智。”白蘇嘆了一聲。她之前見顧連州每日疲累不堪,甚是心疼,便建議讓顧連州把手中的私軍管理交給顧翛,反正生意上的事有十三和香蓉頂着,白蘇再接手回來,也不會太累。
顧連州知道她的好意,遂道,“素兒,近前來。”
顧連州將白蘇置於膝上,撫着她柔滑的髮絲道,“莫要憂心,過了這一段時日,爲夫就閒了。”
白蘇怔了怔,顧連州話中的暗示很明顯,現在天下統一,只有漢中王劉摯(孝閔公主)踞守漢中,看來顧風華終於忍不住要對她動手了。
孝閔公主只是當初明白的太晚,佈局落了人後,不然以她的才智,縱使最終不能統一天下,也絕不可能讓顧風華這麼順遂。眼下的情形一目瞭然,就看孝閔是投降還是垂死掙扎了。
“但願你能與我一同享一個清靜的晚年。”白蘇吧唧一聲在顧連州的面頰上親了一口。
說完,故作神秘的向前探了探身,壓低聲音道,“我家夫君今晚不在,小婦人見公子美若天仙,欲紅杏爬牆,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顧連州輕輕拍了拍她的臀,清貴的聲音滿含威脅,“許多年不動家法,你越發不規矩了。”
白蘇一個激靈,如兔子般竄出老遠,“我去教育你兒子,夫君忙着,妾身不打擾了。”
後續之咸池劫(8)
顧翛一路策馬,返回姜國,他也不知道自己回找寧溫究竟是想說些什麼,只是,想回來便回來了,許是要再親眼看一看那個人,確認自己心中所想,並非是如同母親所說的那般。
星夜兼程,在天剛剛破曉的時候,顧翛終於到了姜國境內。接下來的山路難行,無法騎馬,所以顧翛便將馬匹寄放在一個農戶的家中,那農戶收了顧翛一金,又見顧翛長相如神如仙,便連連答應。
顧翛運起輕功,穿梭在林間,他鬱郁的心情隨着距離寧溫居住的山谷漸近,越來越複雜,連帶着腳步也慢了下來。
山谷中的桃花在幾日間落的乾乾淨淨,樹上已經長出了嫩綠的葉片,只有樹下的泥土中,還能看見幾片殘紅,顧翛撥開擋在小徑上的枝椏,轉了一個彎便看見了那間小竹屋,只是出乎意料的並未看見靠在廊上看桃花的一襲白衣。
顧翛其實並不知道寧溫日日坐在這裡看花,僅憑直覺而已。
屋側的菜圃裡面生了幾根雜草,約莫也就是這幾日才長出來的,顧翛的心微微一緊,大步走到門前,猛的將門推開。
屋內忽然灌入的山風,掀的几上的書冊嘩嘩作響。顧翛在幾前坐下,目光落到面前的棋局上,這個棋局是他母親開花鏡時爲了一鳴驚人而設,他自然是認得的,也曾經廢寢忘食一天一夜破解棋局。
晨光從背後的窗子照射進來,顧翛的影子投射在棋盤上,他目光落在手邊的鉢上,那隻鉢,並未被他的影子擋住,在晨光熹微裡,明顯能看見鉢口上落着薄薄的一層灰,顯見有幾日不曾被碰過了,而顧翛雖然只見過寧溫一面,也能猜出那樣俊雅如仙的男子定是個愛潔之人,斷然不會任由這些物什落上灰塵。
顧翛呆呆的坐了一會兒,心中才意識到,寧溫走了
他的心頭頓時悶堵的厲害,爲什麼,爲什麼見了自己後,便一走了之?是覺得他擾了清靜,還是別的什麼……
面前的《金剛經》漸漸停下了書頁的翻動,因着有一頁上面粘了已經風乾的桃花瓣,比旁的紙張要重些,硬是壓了下來,顧翛一掃眼,便看見在那桃花瓣下的那行字:一切有爲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應作如是觀……應作如是觀
“你當真已經看破紅塵?”顧翛說不清自己心中是什麼感受,只覺得心發緊,緊的難受。
顧翛驀然回過神來,連忙穩住心神,他不承認自己對這個只見過一面的男子有什麼特別的感覺,只想着,自己是難得遇見一個看着順眼的人而已。
但,既然他回來了,就必須見到那個人才行
顧翛修長的手指摩挲着書頁上那瓣風乾的桃花,脣角勾起一抹冷峻的笑,倏地的起身,飛快的朝那農戶家去。
取了馬,也不顧一衆人滿是癡迷的模樣,一人一騎直往北鳴山去。
北鳴山在姜國和前寧國交界附近,山谷腹地寬闊,四季如春,谷中有一座聞名天下的佛家寺廟——天龍寺。
佛教有天龍八部,一天衆、二龍衆、三夜叉、四乾達婆、五阿修羅、六迦樓羅、七緊那羅、八摩呼羅迦。八部均非是人,佛教意在普度衆生,所以“天龍”也常用做寺院名。
當初白蘇爲發揚佛教,出資在北鳴山谷地中建造寺院,福緣大師便請白蘇爲寺院命名,白蘇便將寺廟取名爲“天龍寺”,福緣大師也覺得甚爲貼切。
顧翛小時候常常隨白蘇去寺中玩,所以對於北鳴山是再熟悉不過了。他猜測,如果寧溫真的有脫離紅塵之念,很可能是去了天龍寺出家。
只是顧翛並不知道,寧溫一個人獨居深山十五年,天龍寺是八年前才建造完成的,他恐怕一時半會兒也不知道北鳴山有個天龍寺。
這一點,直到顧翛詢問完寺門前的小沙彌,才醒悟過來。
天龍寺香火鼎盛,經常有權貴的家眷來此地上香,也並非是一個清靜的去處。
“公子。”顧翛坐在亭中,忽聞亭外一個清脆的聲音喚他。
顧翛轉頭,便瞧見一個黃色襦裙的少女,領口繡着着幾隻藍色蝴蝶,扎着雙丫髻,約莫十四五歲,容顏俏麗,蛾眉下閃動着一雙清澈如水的眼眸,眼梢兒微微上翹,即便是不笑的時候,也似含笑意。
這少女盈盈立於亭下,呆呆的看着顧翛,即便如此呆滯的形容,眼眸也似是含嗔帶笑,勾人的很。
“何事?”顧翛清雅的聲音道。
少女恍然回過神,連忙道,“我想回去大雄寶殿,卻找不到路了,勞煩公子給指個路。”
顧翛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這少女是除了他家人和舉善堂殺**手以外,唯一一個能在他跟前把話說清楚的人,當然,現在還有一個寧溫。
“順着這條路,一直走,看見一個池塘後向右轉,過了拱門,走左邊的九曲迴廊,之後右邊那座橋,過橋之後向右走,直走經過一個甬道是天王殿,穿過天王殿就是了。”顧翛語調平平的道。
少女聽的瞠目結舌,眼波兒盈盈,嚥了咽口水,揪起眉頭,低下頭掰着手指,卻是站在原地半晌一個步子也不曾挪動,最後終於道,“我可否與你一起坐在亭子裡,等家奴找我?”
顧翛懶散的靠在亭子邊的美人靠上,淡淡的嗯了一聲,白費了一番口舌,他心裡其實很不爽快,但他今日提不起精神來挖苦誰。
“我叫繁星,你叫什麼名字?”少女一屁股在顧翛身邊坐下,絲毫不避男女之嫌。
顧翛頭也不回的哼了一聲,“繁星?你怎麼不叫煩人?”
繁星扁着嘴,眼眶裡包了一包淚,卻遲遲不掉下來,末了見顧翛並不理會她,覺得哭也沒多大意思,便將眼淚收了回去。
清風陣陣,送着桃花香氣,顧翛擰着眉頭猜測着寧溫的去向,沒有任何線索,這樣胡亂找,無異於大海撈針,而且,顧翛很瞭解自己父親的脾氣,若是在府中的車隊抵達政陽之前,他卻還沒有回去,恐怕少不了一頓教訓,算算時日,最多隻有四天時間。
他這廂兀自想着,繁星卻在亭子裡焦躁的轉來轉去,一邊還抱怨道,“這是誰建的寺廟明明直直的一條路,非得弄的九曲十八彎,讓人多走路不說,還像個迷魂陣似的,不是成心刷着人玩兒麼”
估計白蘇要是知道自己嘔心瀝血的設計,被一個小丫頭說的如此不堪,恐怕繁星的祖宗是八代都不得安生了。
顧翛瞥了她一眼,冷冷道,“你要麼坐下,要麼走。”
繁星胡亂的揉揉腦袋,恨恨的坐了下來,“枯坐着甚是無趣。”她說着,目光停留在顧翛妖孽的臉上,不由往前湊了湊,“你比尚京號稱‘玉面公子’的那個俊美多了,我就說,山外青山樓外樓,可那廝就以爲自己絕代一枝花了,日日顧影自憐,嘖嘖,現在看來,真是不入流。”
顧翛覺得繁星說話甚是有趣,便也不再嫌她煩,問道,“他怎麼得罪你了?”
“誒?你怎麼知道?”繁星瞪大眼睛,沒等顧翛回答,又接着道,“他向我父親提親了,可你不知道,那廝根本就是成心毀我,那日,我聽聞他提親,便衝到他家質問,結果你猜他說什麼,他說:全尚京的人都癡迷於我的姿容,只有你視而不見,可見你是我命定的妻子。”
顧翛聞言放聲大笑,“這世上還真有這等妙人?我擇日要去見識見識。”
“對你去讓他見識見識”繁星附和道,“讓他知道什麼叫俊你叫什麼名字?”
繁星話題轉的既快又突兀,顧翛還真就吃了這一套,“顧翛。”
“字呢?”繁星問。
顧翛還未滿二十歲,但白蘇早已經給他定了表字,縱然他覺得十分不適合自己,“輒淺。”
“顧輒淺,聽起來……像是比我的名字有學問多了,何意?”繁星出身書香門第,但文化程度還有待提高,她一直覺着只要是聽不懂的詞,都是高深莫測的,就比如,而顧翛的字。
但這個高深莫測,只是因爲,“母親說,正巧她那天就想到這兩個字,本來叫淺輒,她說念起來拗口,便定了輒淺。”
繁星雙眼亮晶晶的望着顧翛,“我們眼下也挺熟的了,叫你顧公子有些生分,不如我喚你輒淺如何?”
很熟?顧翛沒覺得。
繁星是個活在自己世界裡姑娘,基本上不需要別人的回答,“輒淺,我……”
她話說了半截,便聽有幾個聲音從花木後面傳來,“阿星阿星”
繁星唰的一下子站了起來,大聲回道,“公主,我在這裡”
顧翛聽見繁星喚“公主”,還未來的及多想,腦中靈光一閃,在前朝寧國境內,十五年前便有了寺院,那寺院叫般若寺,因着早年佛教並不大盛行,那寺廟又是建在半山上,地處偏僻,且距離天龍寺只有不到十里的路程,所以基本上已經沒有香客了。
就賭一次吧,若是般若寺也尋不見,便只好先去政陽,日後再找了。
顧翛定下打算,心裡卻絲毫沒有發覺,自己對找寧溫一事,超乎了正常的執着。
後續之咸池劫(9)
顧翛下定決心後,衝繁星道了一句“再會”,便急匆匆的沒入曲徑花叢。
那被繁星喚做公主的嬌嬌愣愣的站在亭下,雖然,她只看見了顧翛一個側面,卻覺得繁花掩映下,那俊俏的模樣,世間無人能比。
“公主”繁星跳下臺階,搖了搖一襲粉衣的少女。
公主恍然回過神來,問道,“阿星,你識得那人?他是誰?”
繁星點點頭,“他叫顧翛,字輒淺。”她邊說邊回憶了一下,方纔顧翛似乎也沒要求她保密,這才安心了。
“如此姿容,竟不曾聽說過,且是姓顧……”公主喃喃道。
當今皇上叫顧風華,顧氏自然就是皇親國戚,這位永樂公主是前朝皇族劉氏一個旁支的嫡女,名叫劉敏慧,因着容貌絕豔華麗且性子溫婉,合了顧風華的眼緣,爲討當今太后的喜歡,便隨口封了一個公主的頭銜。
顧風華的母親政陽公主乃是劉氏的長公主,她雖怨自己的兒子謀權篡位,推翻了劉氏皇朝,但畢竟雍帝不是顧風華逼死的,所以對於兒子這討好她的舉動甚是欣慰,也就受了,且永樂公主賢淑可人,她也很是喜歡。
“我從未聽說顧氏本家有這樣的男子,難道是支族的不成?”劉敏慧再次問道。
繁星眨了眨大大的眼睛,一派爛漫的道,“這有什麼難,下次見他問一問便是了。他剛剛說了‘再會’的。走走走,聽說天龍寺的齋飯好吃,我們快快去吧,這幫和尚不通人情世故,若是去晚了,他們不會因爲你是公主之尊就另做的”
劉敏慧笑嗔道,“吃吃吃,你就曉得吃”
這也不怨劉敏慧說她,她們來北鳴山半個月了,因爲寺中主院住着許多小沙彌,主持怕擾了他們的心境,便將女客都安排在距離主院很遠的偏院,因此伙食也與主院的不同,但繁星頓頓都要跑二里路來主院吃齋飯,半個月次次如此。
要說繁星也沒有多少禮佛的心思,純粹是奔着齋飯來的。
寺院中的齋飯經過十二的指導,自然比旁的地方強上千百倍,也因此吸引了不少像繁星這樣的食客。
繁星急慌慌的拉着劉敏慧往回走,劉敏慧不自覺的看了一眼顧翛離去的方向,心下決定,一定要提早一步打聽到他是哪家的公子,搶在別的嬌嬌發現這樣一個天人之前,求太后賜婚。
顧翛,雖則姓顧,但劉敏慧從未聽過他的名字,想來應當只是顧氏旁支的公子,她想,自己雖不是顧氏皇族直系的公主,怎麼說也是太后一脈的,身份應當也配得他。
劉敏慧陷在自己的思緒裡,待到回過神來,卻發覺自己被繁星拽着走錯了方向,連她也分不清方向,幸好遇見自己的侍婢。
那兩個侍婢撫着心口鬆了口氣,心知劉敏慧性子溫和,便忍不住道,“公主下次可莫要再一個人到處跑,嚇死奴婢們了。”
劉敏慧笑道,“好,現在呀,趕快帶阿星去吃飯吧,可把她急壞了。”
劉敏慧看了繁星一眼,希望能從她口中再多問問關於顧翛的事兒,可這丫頭一門心思就惦記着吃,若是不將她的肚子餵飽了,很難套出什麼來。
而顧翛,離開北鳴山策馬直奔般若寺。
然這一去,依舊是撲了個空,般若寺中只有六七個灰衣和尚,還是天龍寺中犯了寺規被罰去思過的,哪裡有那飄然出塵的一襲白衣
顧翛在山寺門前足足站了六個時辰,才轉身離去。沒有人知道他心中的失落,甚至連他自己也不甚明白,他只是站在寺門口的階梯上吹着涼風,分析着寧溫究竟會去哪裡。
難道是他想偏了?寧溫並沒有想過出斬斷塵緣家爲僧?
懷着失落的心情,顧翛鬱郁的返回政陽,他將一腔失望和怒火全撒在了馬匹身上,馬匹似也被他的怒氣所染,一路拼了命的跑,到達政陽時,一匹汗血寶馬險些喪命。
因着顧翛一路星夜兼程,他到達政陽時,顧府的車隊竟然還未進城
顧翛便在城門口的福緣客棧歇息了一會兒,待梳洗一番後,再去政陽王府拜見祖父,畢竟形容不整,有些失禮。
福緣客棧是白蘇的產業,遍佈全國,那掌櫃的一見顧翛雖風塵僕僕但不掩俊逸,又身着一襲黑衣,心中便猜測是不是自家少公子,連忙從櫃檯後面鑽了出來,掛上一臉職業性的笑,就迎了上去,“喲,公子是打尖兒呢,還是住店?”
掌櫃給小二使了個眼色,小二連忙上前道,“公子,馬匹交與奴吧,奴給牽去餵食。”
客棧不僅會給馬匹餵食,也會徵求客人的意見之後進行免費清理,這項服務是白蘇要求每個分店都必須要做的,事實證明,每個客人都十分滿意這項服務。
“給我一間客房,備熱水。”顧翛也不說是打尖兒還是住店,直接就拋給掌櫃的兩金,“勞煩掌櫃的,去給在下買一身衣物。”
顧翛本想自己出去買,但感受着店中一道道灼灼的目光,還是打消了這個想法,他可不想出去被圍觀。
掌櫃的看顧翛沒有表明身份的意思,也不好多問,無論是不是少主子,這出手闊綽也值得他好好巴結一番,於是臉上的笑意更深了幾分,也更真誠了幾分,“好嘞您放心,小的沒什麼別的長處,就是着瞅人一瞅一個準,保證您合身”
“掌櫃的客氣了。”顧翛淡淡道。
掌櫃喚來一名小廝,領顧翛上樓,自己則屁顛顛的跑去成衣店買衣服,他打算花上一金,最城中最好的成衣鋪去買一套最好的華服,心中祈禱着,這人一定要是自家少主子,不要讓他花冤枉錢
掌櫃這麼做,也因心中有個七分把握,畢竟這天底下俊俏的男子多了去了,可那般氣勢逼人的卻不多,顧翛一直客客氣氣,甚至有些散漫,沒有絲毫傲慢之色,但他十餘歲便要鎮住手底下一幫老狐狸,從小形成的威嚴,自然不是一般人能比。
後續之咸池劫(10)
顧翛一上樓,大堂中頓時炸開了鍋。
一箇中年文士激動的熱淚盈眶,“如此風姿,如此風姿啊這天底下恐怕只有當年的連州公子可比”
鄰桌的年輕士子頗感興趣,“前輩見過連州公子?”
士子的聲音不小,大堂中許多人都聽見,紛紛感興趣的看了過來。
顧連州所着的《雍刑疏議》至今仍被當做刑法的標準,還有許多詩集、字畫真跡、棋譜,甚至還有一本《辨酒》,都流傳甚廣,顧連州也成爲文人名士的楷模,所以十幾年來,對於顧連州的傳聞一直不曾斷過,因爲他的才華蓋世,因爲他的俊美無雙,因爲他,英年早逝。
“是他,一定是他”中年文士沒有回答士子的話,踉蹌着往樓上跑,甚至不慎打碎了一隻酒碗。
這樣的舉動,引的大堂內衆人又是一陣猜測,有人一眼便認出,此人乃是當朝丞相——荀句
荀句原是顧連州做少師時,府中的食客,才華出衆甚得顧連州信賴,早年北疆之戰他便在軍中任長史,後來顧連州被聖旨召回,荀句便頂了顧連州的軍師之職,大敗北魏。十年之後,他再爲主將顧風雅的軍師,一路勢如破竹,攻破北魏。顧風華登基後,封他爲光祿勳①,後顧風華身邊的第一智囊盧澤積勞成疾,不幸過世,丞相之職空缺半年,遂將荀句提爲丞相。
荀句的身份一被識破,立即便有不明原因者問道,“丞相不好好在丞相府裡呆着,如何會出現在政陽?還有,如此失態,又爲了哪般?”
有人答道,“再過三日不就是鎮國公的八十大壽嗎皇上派丞相爲自己的父親賀壽,是在情理之中但他如此失態,我卻是不甚明白了……”
鎮國公一生忠義,沒想到自己的兒子卻做了謀權篡位之人,所以他一直與當今皇上有嫌隙,這些年人老了,對這些事情也看的淡了,卻不知爲何,依舊不願意般去宮中做太上皇,並且也拒絕皇上的封號,所以皇上只封了自己母親爲太后,依舊陪着他一起住在政陽,也就間接的告訴所有人,鎮國公乃是太上皇,這些天下人也都清楚。
忽然有人驚道,“哎呀荀丞相早年是連州公子府上的食客,我曾聽聞,十八年前連州公子的夫人白氏在離開石城時,是懷有身孕的難道……”
他話說了一半,但所有人都知曉下面要說的是什麼,定然是方纔那名少年長得太像連州公子,所以才引得堂堂丞相如此失態。
再說,少年若真是顧連州的兒子,那可是顧氏正統嫡出的孫子,祖父大壽,他來賀壽也在情理之中。
“果然是神仙中人”
大堂內開始此起彼伏的唏噓感嘆之聲,這些人多半是不曾見過顧連州的,但方纔顧翛那宛若驚鴻的身影,已經牢牢印在腦中,由此可遙想當年那個驚豔才絕的一襲青衣,是何等風姿
而顧翛此時正躺在浴桶中,洗去一身塵土,全不曾想到自己一出現在政陽,立刻就被人認了出來
並非他思慮不周,畢竟自己的父親名義上已經逝去多年,而且政陽見過他的人也極少,誰曾想,無巧不成書,居然第一次公然露面,就遇見了父親的熟人。
荀句心情激動,但方纔上樓時,就見小二送熱水進顧翛的房間,又想到他方纔的風塵僕僕,便耐下心來,在門口等待。
掌櫃的捧着一個精緻的包袱上樓,見顧翛的房門口立着一個灰袍儒士,看樣子也有些身份,他便客氣的詢問道,“這位客官在此處踟躕,可是有事?”
荀句轉過身來,拭去滿眼淚花,哽咽的擺擺手,緩了情緒才道,“讓掌櫃笑了。偶遇故人之子,喜極而泣,喜極而泣”
荀句看見掌櫃手中捧得包袱,猜到是衣物,連忙道,“你快送進去罷”
掌櫃的對自己識人的本領很自信,只需一眼,便知道荀句是個正直之人,且那一番歡喜,也不似作假,所以也不再過問,伸手敲了敲門,“公子,小的給您送衣物來了。”
掌櫃的繼續進行自己的拍馬屁事業,而荀句是何人?他乃是皇帝的智囊,掌櫃的只這一句,便讓他起了疑,福緣客棧遍佈全國,而政陽也是個大城池,客棧老闆定然是見過許多權貴的,怎的偏偏對一個少年如此恭敬,居然還自稱“小的”,實在有違常理。
不待荀句出言詢問,便聽聞屋內一個清俊且慵懶的聲音道,“進來。”
荀句又是一陣雀躍,因爲這個聲音雖與顧連州不是很像,但他說話的語氣,簡直和顧連州清晨早起時如出一轍。
“蒼天有眼,蒼天有眼啊”荀句低低嘆道,顧連州那樣的俊才,若是不留下血脈,實在是莫大的遺憾。
掌櫃的送進衣物便退了出來,又看了荀句一眼,荀句雖長得很低調,瘦削的身板,清癯的模樣實在讓人聯想不到一代權臣,也不能讓人一眼便有那種“這人是高人”的感覺,但掌櫃直覺他不簡單。
“您且侯一侯,公子已經出浴,片刻即可。”掌櫃的笑眯眯的提醒了一句,也不下去算賬了,直接站在荀句的對面,等待差遣。
兩人一左一右,跟兩尊門神似的,掌櫃的站了一會,忽然想到以前聽大掌櫃的講過,少主看中做實事之人,心中一凜,覺得自己這樣光憑拍馬屁是不能成事的,連忙跑下樓去做事。
荀句站了一會兒,只聽裡面悉悉索索的穿衣聲停下,他這廂剛剛舉起手,便聽裡頭那個聲音道,“先生久候多時,有話請進來說吧。”
荀句心中暗贊,口中道,“那就打擾了。”
荀句一推開門,入眼便是白色綢緞寬袍,鬆鬆垮垮的掛在身上,一襲玄色袍服披在肩上,墨發滴着水珠,襯着俊美如天人的面容,令人移不開眼去,更又那通身似曾相識的高貴,讓荀句激動的說不出話來。
顧翛面前的几上擺着兩隻杯子,垂眸倒好水,微微擡眼,“先生請坐。”
荀句道了聲謝,在几旁坐了下來,瞬也不瞬的盯着顧翛,“你,你可是姓顧?”
顧翛怔了一下,放下手中的壺,一雙墨玉眼,隔花掩霧般,明明是瞧着人,卻覺得他什麼也沒有看,明明是清淺明澈,卻又讓人感覺看不透他的心思,盯着這樣的一雙眼睛,荀句幾乎不需要顧翛回答,“你的母親,是白氏,父親姓顧,名連州,字德均。”
“荀丞相。”顧翛微微一笑,恰到好處的露出兩排整齊的貝齒。
荀句沒想到少年一下子就猜出了他的身份,連道了兩聲“好”,朝他作了一揖,“荀句見過安國親王”
王爵分爲兩個等級,一是親王,一是郡王,親王那是正統的皇親國戚,郡王則不定,有皇族人員也有功臣,以往各地有藩王,無論是親王還是郡王,一律都綴以地名,一般情況,可以從地名的大小上來辨別王的等級,而如今天下統一,便用些有意義的字代替。
顧風華登基之後,追封顧連州爲安國親王,並且是世襲,永不降爵,既然顧翛是顧連州的兒子,自然就是名正言順的安國親王。
①光祿勳,九卿之一。由郎中令演化而來,主管宮廷內的警衛事務,但是實際的權力不止於此。 皇帝的智囊班子集中在這裡,同時這裡又是候補官員集中訓練的地方。下屬官員:光祿大夫、太中大夫等等。
後續之咸池劫11
顧翛喝了口水,淡淡道,“丞相多禮了,家母隱居,是不希望我重蹈覆轍,至於安國親王,丞相大可不必再提了,今日見丞相,也是常聽聞家母提起您,晚輩心中仰慕而已。”
他這一番話說的滴水不漏,因着顧翛是顧連州的兒子,荀句對他本就無輕視之心,眼下不由得又重新估量一下。
顧翛的性子與顧連州很是不同,至少就不似顧連州的沉默寡言,這讓荀句認清一些現實,縱然顧翛是顧連州的血脈,縱然顧翛也聰慧無比,卻終究不會顧連州的翻版。
“公子謬讚了,在下比起令尊實在不值一提。”荀句嘆息,每個名士都有些傲骨,一般不會輕易承認誰才華在自己之上,荀句自然也是有些傲氣的,但他對顧連州從來都是心服口服,無論是才情還是權謀。
這一點,顧翛也是如此認爲,他也不再與荀句繼續虛僞的客氣,而且荀句此人是真精明,與他言多,難免會讓他猜疑父親還活着,便起身道,“晚輩今次前來是爲了給祖父賀壽,因着形容不整,便在此稍作整理,晚輩拜見祖父心切,欲此刻便前往國公府,不知丞相大人……”荀句道,“公子若是不嫌棄,在下願與公子同行。”
顧翛微微一笑,“榮幸之至。”
他說着,轉身到屏風後,飛快的將自己的頭髮在身後用帛帶綁起,將衣物整理整齊。
荀句有些出神,當年,少師便是這樣,從來都是自己穿衣梳髮,直到有了雲姬之後,纔將這些交給雲姬,這在他看來,實在不可思議,一個貴公子總是獨來獨往,也不喜近女姬,如今他卻是能明白一二了,如若找不到心靈相通的那個女子,即便閱盡天下美姬又能如何?
“丞相?”顧翛看着怔怔出神的荀句,出言喚道。
荀句回過神來,連忙起身道,“在下失禮了。”
“丞相請”顧翛笑着伸手請荀句先走。
顧翛謙遜有禮,言語雖然不少,但很少說什麼實質性的內容,基本全是客套話,這點倒是與顧連州有幾分相像。
荀句微微搖頭,他自見了顧翛之後,便一直從少年身上去找顧連州的影子,但是逝去的人終歸是逝去了,縱然他覺得是天大的遺憾,也沒有轉圜的餘地。
兩人一同下樓,荀句在前,顧翛在後,一襲玄色寬袖華服,墨發微攏,翠羽眉,面上無甚表情,其靜,若鬆生空谷,彷彿察覺大堂中的灼灼目光,微微蹙眉,擡眸掃了一眼,那一瞥猶如月射寒江,令不一衆人呆怔當場。
顧翛早已習慣了這樣的場面,始終跟在荀句右手身後半步的地方,若無其事的走了出去。
出了客棧,荀句招來馬車,待到兩人登上馬車之後,大堂中立時炸開鍋,無論少年是不是顧連州之子,那絕代的風姿定然絕不在顧連州之下,當下,衆人激動的奔走相告,甚至更有在場目睹顧翛姿容的士子爲他寫下詩篇。
這也不怨他們激動,因爲自打天下統一以來,因着當今皇上的喜好,浮華氣越發的濃,尚京城那些美少年更是錯誤的理解了顧風華的雍容華貴,無不華服傅粉,喜愛打扮,有時裝扮的時間更要勝於婦人,而顧翛卻不需那些庸俗的東西襯托,也沒有絲毫女氣,這便宛如一股清泉忽然沖刷了人們心中的膩味,頓時神清氣爽。
“真想讓那些尚京的美少年們看一看這位公子,讓他們也明白明白,何謂俊美無雙”有人嘆道。
這人方纔嘆罷,只見一名蒼色寬袖大袍的少年,領着一個六七歲的小娃娃,出現在了門口。
蒼色衣袍的少年,膚白如玉,在陽光下流光婉轉,瑩瑩剔透,精緻絕倫的五官組合起來雖比方纔的玄衣少年少了幾分氣勢,卻也是世所罕見的俊美,且那通身的儒雅之氣,令人覺得甚是舒適。
而他手中牽着的小娃娃,一身蔥綠色的小褂,頭上揪着兩個小髻,胸口掛着一枚通透的白玉,包子似的白嫩小臉上一雙水汪汪的大眼咕嚕嚕的轉,顯得分外靈動,粉雕玉琢的小模樣,真是愛煞人了。
少年見衆人灼灼的目光,頓時窘迫起來,一張白淨的俊臉漲得通紅,站在門口一時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倒是小娃娃有主意的很,咧着嘴衝大堂中呆呆的人笑得可愛無比,然後拉着少年便向櫃檯走去。
掌櫃的在櫃檯處,瞠目結舌的看了一會兒,目光落在小娃娃脖頸間的玉佩上,頓時將七魂六魄全收了回來,連忙迎上前去,面上的表情一時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兩個小祖宗喲” Wωω●ttκд n●¢O
他做政陽福緣客棧掌櫃有些年頭了,自然是知道主子家有個六歲的小魔王,小小年紀動不動就離家出去,所以主子便在他的脖子上掛了一塊容易認得玉佩,哪個客棧尋着小傢伙,統統有賞,賞金豐厚,無不讓掌櫃們望眼欲穿,可是這一個小魔鬼就很難伺候了,他居然還把家主最寵的二公子給拐了出來。
“掌櫃,我要去城中逛逛。”顧玉奶聲奶氣,卻學着大人的口氣,令人忍俊不禁。
大堂中有人見顧玉實在可愛至極,忍不住便想逗一逗,出言問道,“小娃兒,不如與我去逛逛如何?”
掌櫃的太知道顧玉魔王程度了,生怕他惹出點什麼事兒,也不等顧玉答話,連忙道,“諸君,這是家主之子,在下陪小主子出去逛逛,諸君盡興”
這時,有些人也發現了顧然與顧玉長得與方纔那名玄袍少年極爲相類,不禁心道,難道之前猜錯了?方纔的少年並非是顧連州的兒子?
福緣客棧是沈氏的產業,沈氏的家主沈汴今歲已經四十,有個十八九歲的兒子也不足爲奇,且傳說沈汴確實是有三個兒子的,只是衆人好奇沈汴得長成何等俊美,才能生出這樣三個孩子?
顧然現在也後悔自己怎麼就被弟弟攛掇着跟着出來了,小傢伙小小年紀就知道抓人弱點,明知道顧然滿心滿嘴的禮教,便以此說服,三十六計被他用的爐火純青。
白蘇那個悔啊,不應該這麼早給這孩子講三十六計的故事。
“掌櫃的,敢問,可曾見過我大兄,可知曉他的去向?”顧然問道。
顧玉聽劍客向母親稟報,顧翛已經先行到達政陽,便死活拉着顧然一起跑來找他,但小傢伙到了政陽,顯然早就將此事拋諸腦後,或者原本就是藉口,可顧然卻當真了。
後續之咸池劫12
掌櫃剛剛領着兩人走出大門,左右忽然閃出四五條黑影,悄無聲息的將三人擄走,大街人的人還道是自己眼花了,方纔明明見着連個如玉雕琢的人和福緣客棧的掌櫃站在一起,可一轉眼,卻連個人影也沒有。
顧翛還是第一次見自己的祖父,他對自己的祖父所知,全都是來自言官的記載,鎮國公是雍國的開國功臣,驍勇善戰,義膽忠肝等等。
顧汾早年征戰沙場,與妻子聚少離多,所以近四十歲才得了顧連州一子,顧連州自幼聰慧,深得顧汾疼愛,瞿氏年已三十,卻依舊美貌賢淑,因此在雍帝賜婚前,縱然夫妻關係不算太好,但一家也十分和睦。
正因如此,雍帝一紙賜婚,瞿氏纔不甘屈就。
瞿氏自裁多半也是爲了顧連州,因爲她一死,即便公主嫁過來也只能是填房,她的孩兒依舊是顧氏的嫡子,這一點比她的生命更加重要如果讓顧連州一輩子揹着一個庶子的身份過活,瞿氏不甘心,哪一個母親都不會甘心,所以她選擇留給兒子一個堂堂正正的身份。
爲此,顧連州心中恨極了雍帝,也恨極了父親,但隨着年齡的增長,他明白有些事情是身不由己,顧汾一肩擔負整個顧氏的榮耀,擔負着整個顧氏兒郎的前程,他如何能夠棄之於不顧。
可之後,顧汾又逼顧連州娶孝節公主,又讓剛剛緩和的父子關係僵化。
顧翛也略略知道父親和祖父之間的嫌隙,但父子之間又哪裡真的能夠有什麼不共戴天之仇?
馬車在鎮國公府門前停下,還有三日纔到顧汾的大壽,但門前已有不少道賀之人。
今日荀句的出現本就合了顧翛的心意,所以纔會主動見他,顧翛與荀句商量一下,便讓這位丞相去與門房打了聲招呼,馬車直接從側門駛了進去。
顧翛站在主廳外時,全府上下竟然無一人知曉。
廳前的侍婢呆愣愣的看着顧翛,還是一名小廝先反應過來,上前詢問,“公子是?”
“煩請通報鎮國公,便說……我父已過世十七年,我今路經此地,知道國公大壽,特代父親前來賀壽。”顧翛道。
小廝楞了一下,旋即轉身跑開。
不出片刻,廳中疾步走出一名白鬚白髮的老者,看上去老態龍鍾,竟覺得有九十餘歲。
顧翛微感詫異,鎮國公早年是沙場猛將,正常情況下習武之人體魄極好,比一般人不易老。的確,早些年鎮國公六十餘歲時,看起來像箇中年男子,以至於後來白蘇知道他真實年紀的時候,也吃了一大驚。
但顧翛轉而就想到,祖父得知父親死訊時,扶棺泣血,想來,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悲痛,讓他傷心欲絕吧。
鎮國公看着樹蔭下,一襲玄色衣袍的俊美少年,滿臉的不可置信,顧翛的長相與顧連州有五六分相像,幾乎不用詢問,他便能猜到。
“你,你是?”他步履蹣跚,在熾烈的陽光下雙目炯炯的盯着顧翛,聲音顫抖。
顧翛也不多解釋,只喚了聲,“祖父。”
“啊。”鎮國公低呼一聲,急急走到顧翛面前,抓住他的手,上上下下打量幾遍,顫聲道,“是我兒之子,是我兒之子”
說着,竟是老淚縱橫,激動歡喜的幾乎瘋癲,顧翛終於知道爲什麼他母親之前交代他先行來政陽,若是祖父一下子就見到了父親,恐怕能歡喜的背過氣去,還是由他先過來緩衝緩衝,以免到時候弄巧成拙。
“祖父,正是孫兒。”顧翛握住鎮國公枯瘦的手道。
許多人聞聲趕來,見鎮國公的瘋癲之狀,均是愕然,再見到顧翛,也隱約明白了原由。
鎮國公拉着顧翛,抹着滿面淚水,衝衆人道,“這是我兒連州之子我兒好歹留下了血脈,老天有眼啊”
大家心中雖然都隱隱猜測到,但聞真是如此,也都難掩震驚之色,震驚過後,又連忙上來道喜。
顧翛面對衆人打量的目光,舉止得體,風姿翩然,絲毫不怯,他知道這些人一旦知道他的身份,第一反應便是拿他與父親比較,因着父親在他心中是一座大山,可以依靠,但也很難超越,此時此刻他想起了母親常常與他說的話:阿翛,無論何時何地,你要記得,你就是你自己,無論世人用何樣的眼光看你,你只需做自己便好。
當初,顧翛還以爲是母親怕他執着於自己的皮相,纔出言教導,時至今日,就在客棧中荀句打量他的目光開始,他才明白了這句話的真正含義。
原來,母親果然不是個簡單的婦人,顧翛對白蘇的看法,又改觀了許多。
“孩子,你叫什麼名字?”鎮國公與衆人致謝後,緊緊拉着顧翛往廳中去,神色中依舊難掩激動。
“孩兒單名翛字。母親說,當年是伏翛大巫賜名,與她是同一個字。表字輒淺,是母親給取的。”顧翛伸手攙扶鎮國公上階梯。
鎮國公訝然道,“伏翛大巫?嗯,這位末代大巫,在歷代皇巫中最爲神秘,傳說她的巫命也不在燭武之下,你能得她賜上一個巫名,想來是有福之人。”
鎮國公拉着顧翛不鬆手,進屋之後,一邊讓他在自己身側坐下,一邊問道,“婚配否?”
“回祖父,還不曾。”顧翛如實答道。
鎮國公呵呵笑着,眼中卻有淚光,哽咽了一下才道,“跟你父親一個樣當年啊,我爲他不知尋了多少品貌端莊、家世合襯的嬌嬌,他都死活不願意唉你的母親,可是白氏?”
當初氣得他火冒三丈的事,如今講起來,卻又是心疼又是感傷。
“是。”顧翛道。
鎮國公心中既是歡喜,又是生氣,白氏居然帶走了他兒子唯一的血脈,令他十七年不得一見,但轉念又想她一個婦人拉扯孩子不容易,而且,將顧翛教育的如此之好,也功不可沒,便也就不再計較了。
顧翛哪裡看不出老人家的想法,也不由得爲白蘇說了句公道話,“母親見我生的與父親相類,她不願我爲世人所知,終了與父親一樣的結局,便隱姓埋名,只願我能夠平安。”
這是顧連州的想法不假,但是現在顧連州也不再管着顧翛了,畢竟,大丈夫活一世,總不能一輩子躲躲藏藏,索性便由着他去。
即便最終天下人發現他顧連州沒有死,約莫也是覺得他命不該絕罷了,當時白虎門的事件被傳成十幾個版本,其中有六七個版本是顧連州要白蘇杜撰傳播出去的,而知曉具體情況的人都已經死的死,失蹤的失蹤,另外一部分人有顧風華壓着,不會捅出什麼簍子。
這是顧連州爲自己的兒子鋪的後路,尤其是顧然和顧玉,如果他們不願意隱姓埋名,也可光明正大的活。
後續之咸池劫13
顧府的車隊遲遲不曾進城,直到鎮國公的壽宴過五日之後,城內的賓客都散的差不多了,顧連州和白蘇兩人則輕裝簡行,乘着帶有沈府標誌的馬車進城。
馬車中顧連州垂眸靜思。
白蘇瞭解顧連州,他很少會露出這樣的神態,便伸手握住他放在腿上的大手,輕聲喚道,“夫君。”
這樣執手時,手心的溫度相互融合,白蘇如風過竹林的聲音也讓人極爲安心,顧連州反握住她柔弱無骨的手,卻是什麼話都沒有說。
一代驕子,也有會緊張會害怕的時候啊鎮國公與顧連州父子幾十年關係都十分冷漠,但畢竟是血親,而且鎮國公整日的把他這個出色的兒子掛在嘴邊,以兒子爲榮……
這些,顧連州一直都知道,但是疏遠了許多年的父子關係,令他已經不知該如何同父親相處了。從顧連州五歲開始,他的生活中就只有一個師或,師或死後,他便只能孤身一人,自保尚且勉強,難過之時也曾想過回家,可是叫他如何面對取代他母親的政陽公主?又怎麼能夠允許自己每日喚她爲母親?
當初顧連州決意隱居之時,也猶豫過要不要告訴鎮國公實情,卻最終作罷,得知他扶棺泣血,後又以近古稀之年親自率軍攻打寧國,心不可謂不疼。
“無礙。”顧連州道。
馬車入城已經有一會兒了,白蘇算算時間也快到了,便伸手給顧連州理了理衣衫,然後爲他梳頭,白蘇梳頭的手很是輕緩舒適,她一邊梳着一邊輕聲道,“夫君,公公許是要生你的氣呢,但父子之間,縱使再有嫌隙,也終歸是血脈相連,公公心中其實十分疼愛你這個兒子,若是他老人家生氣,你就軟言幾句,別太冷漠了。”
詐死之事,瞞着鎮國公十幾年,也讓他傷心了十幾年,若是得知真相,生氣也是在所難免。
白蘇知道,顧連州心中比任何人都清醒,只不過爲人太冷漠,又不善於表達,就恐怕面上做不到,白蘇提醒是提醒了,到時候難免還得從中周旋。
白蘇伸手給顧連州挽發。
十幾年間,顧連州的發一直都是白蘇挽的,起初她死活學不會,顧連州便也不梳頭,成日裡只用一根帛帶系起,夫妻之間連挽發這樣怡情的小事都不能做成的話,也就不是白蘇了,她一天到晚把顧翛的頭髮拆了綁上,再拆再綁,顧翛小時候可沒少受折騰,終究還是讓她給學會了。
不出片刻,顧連州的發已經整齊的在頭頂結成一個髻,白蘇用從幾下的小屜中取出一條白綸,將髮髻綸上。
白蘇含笑看着顧連州整齊的頭髮,自豪道,“嗯,我的手藝見長。”
話音方落,馬車便停了下來,車外固的聲音激動萬分,“主公,鎮國公府到了。”
固原就是鎮國公手下的暗衛,保護並同時向鎮國公回稟顧連州的情況,當年在石城保護顧連州不利,又加之顧連州刻意的恩威並施,固自那以後便只效忠於顧連州,與鎮國公斷了聯繫。
而鎮國公則以爲固他們是在石城一戰中死了。
十幾年不曾回政陽,固心中激動且忐忑,已經做好了老主子知道事情真相時,拿劍劈了他,畢竟,早年鎮國公做將軍時,暴脾氣是出了名的。
白蘇爲顧連州戴上斗笠,道,“夫君你呀,無需想什麼法子進門,你只要到門口時,擡起這斗笠,衝門房一笑,那傾國傾城之色,惑陽城,迷蔡下,定然無人會攔着。”
顧連州好氣又好笑,輕斥道,“你當自家夫君是什麼人了”
白蘇戴上冪蘺,黑紗垂於周身,與顧連州攜手下了馬車。
雖是如此說着,但顧連州到門口時,當真是擡起了斗笠,那門房一瞧見顧連州的臉,頓時僵立在原地,一絲聲音也發不出來。
鎮國公府的門房是個古稀老人,亦是當年隨着鎮國公征戰沙場的戰士,自然不會像士族那些人沉迷美色,而是,他再國公府做了幾十年的門房,對自家的幾位公子已經是熟的不能再熟,縱然顧連州回來的次數寥寥可數,但一般人見了他,都很難忘記罷。
顧連州攜白蘇入府有一會兒,門房才激動的跌跌撞撞,往鎮國公那裡跑去。
彼時,鎮國公正拉着顧翛下棋,旁邊圍着幾個顧氏子弟,從姿容到才學,皆是不錯的人才,然而顧翛一襲玄袍坐在一羣人中,便如玉石於瓦礫之間,讓鎮國公看的心中歡喜。
“國公國公”門房不顧禮儀的衝了進來,屋內一羣貴族子弟還未曾反應過來,竟讓一個古稀老人直直的衝到了鎮國公面前。
門房急急俯身在鎮國公耳邊低語一句,鎮國公抓在手中的棋子忽然掉落,砸散了棋盤山幾粒棋子,在衆人詫異的目光中,隨着門房快步跑了出去。
顧翛見有人要跟着出去,淡淡道,“祖父身有要事,不知哪一位能與翛下完這一局?”
他把“要事”二字咬音稍重,屋裡面倒也沒有沒有蠢貨,因此自然想的到,鎮國公名義上雖還是鎮國公,但世人皆知,這可是太上皇,鎮國公的事並不是他們能插手管的。
一時間,衆人的注意力便轉移回來,一個約莫二十歲的青年衝顧翛一揖,“那就由我與叔叔繼續此局。”
顧翛伸手道了一聲,“請。”
這青年的曾祖父是鎮國公的胞弟,也算是顧氏本家子弟,名叫顧瀟,字子之。鎮國公得顧連州時已經近四十,其弟卻是早已兒孫滿堂,如今已四世同堂。
顧瀟便是這曾孫輩的嫡長孫,才華出衆,長相俊美,世人皆說,顧氏族中除了顧連州三兄弟,無人能顧瀟。
顧風華稱王之初,族中拋下堅持反對的鎮國公,重新選了族長,如今天下已定,人家父子還是好好的,顧氏長老們爲了討好皇上,又恬着臉跑回來求着鎮國公主持族內大事,鎮國公雖然拒絕了,但依舊是顧氏一族承認的族長,下一任族長自然也是由他的子孫來繼承,可是顧連州已死,顧風華稱帝,顧風雅又在朝中任了驃騎大將軍,沒有仗打的時候,就只是練練兵,爲其夫人守墓,堅決不願任族長,所以放眼顧氏本家,也就顧瀟能堪大任。
本已經是內定的下一任族長了,誰知半路又殺出一個顧翛,讓顧瀟怎能不恨。
後續之咸池劫14
不知是緣分還是什麼,顧翛、顧瀟,名字讀音頗爲相類,稍有不慎便混淆了,好在還有表字可以區分。
顧瀟,字子之,他也早已經弱冠,通常別人喚他時,多半會稱呼爲顧子之。
這倒也都是小事,只是顧瀟本就是恃才傲物之人,眼下又要喚一個比自己還小兩三歲的少年爲“叔叔”,讓他心中不自在的很。
這一局棋很快便結尾了,顧子之笑道,“叔叔棋藝高絕,子之甘拜下風。”
顧翛慵懶倚着軟墊,從袖子中取出一把摺扇,輕輕點在棋盤上,“唔,多謝侄兒全了我的顏面。”
衆人低頭看向那扇子所點之處,回想起方纔的對弈,才明白顧子之是故意放水了,其實這棋局若是放在旁人手中,也難免會出這樣的差池,但顧子之的棋風步步嚴謹,怎麼想也不會是能走出這一步來的。
“子之慚愧。”顧子之拱手道。
顧翛唰的一聲展開摺扇,掩着口鼻,打了個呵欠,一雙墨玉似的眼眸中溢滿了水,霧氣濛濛,剎那間的容色讓一干男子都看傻了眼,只是顧翛俊是俊,那身上的氣勢太盛,恐怕這天底下除了白蘇和顧連州之外,也無人敢生出一絲半點的憐愛之心。
“無甚,我的棋藝確實差勁。”顧翛說的是實話,顧連州棋藝高超,但是白蘇下得一手臭棋,顧翛倒是像他倆的中和,既不如顧連州的高絕,又不似白蘇爛棋,勉勉強強的中上等。
衆人詫然,方纔大多數人都看出顧翛的棋藝並不精湛,他們還以爲他是爲了哄鎮國公開心,沒想到是真的不怎麼樣,但他們更詫異,顧翛會大大方方的承認了。
“國公今晚要擺大宴爲叔叔接風洗塵,現在時辰尚早,不如我們再玩一會兒如何?”顧子之道。
眼下可是兩虎相爭的局面,大夥自然樂意看戲,是以所有人都沒有意見。
顧翛也沒有意見,他執掌舉善堂多年,又長久的跟着滿身殺伐氣陸離習武,自然而然的養成了一種威儀,平時手下人見着他無不兩股戰戰,是以,顧翛除了自家弟弟顧然之外,便沒有交好的年齡相仿的友人了,眼下因他刻意收斂氣勢,又有如此多的同齡人,他抱着好奇的心思,也不會拒絕。
顧子之笑道,“鬥文,如何?”
所謂鬥文,並非是筆試誰的文章寫的好,而是指琴棋書畫、詩詞歌賦,八種都包含在其中,大多是以一個意境取勝,沒有什麼嚴格的勝負標準,是以娛樂爲主。
在顧翛理解來看,不過一羣士子賣弄才學而已,他也曾看過,卻興趣缺缺,但既然應下了,也就不好再反悔。
顧連州無論是琴棋書畫還是詩詞歌賦,無所不通,無所不精,所以衆人對顧翛評定就註定了不公平,但凡他趕不上顧連州的,即便技壓全場也會令人失望吧
“那鴻文先拋磚引玉了。”一名白色華服青年首先道,頓了頓,見無人反對,又道,“我就擇畫吧。”
顧翛微微挑眉,這幾樣裡,他唯獨棋和畫不精,棋還好,約莫多半是對這項活動不大喜愛,可畫就直接就差的讓人髮指了,不隨爹也不隨娘,這方面的缺陷,自然有別的方面補回來,在場之中,估計沒有一個人用計謀能強過他去。
反之,顧然倒是在這些方面造詣頗高,別說琴棋書畫、詩詞歌賦,什麼四書五經,天文地理,演算卜卦,那書呆子無一不精,就是心思單純的狠了點。
一干人喝茶聊天,有些對畫感興趣的,便繞道那青年身後去觀看,顧翛百無聊賴的又打了個呵欠,一把懶骨頭幾乎都躺在榻上了,只不過這樣失儀的舉動,由他做出來確實顯得灑脫,再加之他的身份地位超然,因此也無人出言指責。
“不知叔叔這幾日有何打算?子之過兩天便要去尚京一趟,不知叔叔可有興趣同去?”顧子之出言試探,他心中對顧翛有些不屑,心以爲顧翛也不過是幸運的繼承了好皮相而已,一個隱姓埋名養在深山裡長大的孩子,能見過什麼世面?
顧翛去尚京也許多次了,但每一次都是直接入宮,尋着皇上,交了顧連州寫的密函之後便折回,他掌管舉善堂也很忙,即便稍有逗留也不會出現在人多的地方,至於尚京的風土人情,所知爾耳。
顧翛眯着眼睛,有些散漫的道,“只要侄子你不嫌棄我山野村夫粗鄙不堪,我自然是願意去長長見識。”
衆人心中大汗,這副姿容氣度若還是山野村夫,那世人都甭活了。
顧子之俊朗的臉上卻是微微露出驚異之色,他心中方纔也不過是閃過這個念頭罷了,居然就被他看出來了?即便混跡朝堂的老臣,也沒有這等辨人心的本事吧
顧子之呆怔一下,轉而笑道,“叔叔姿容才華,當今天下難有人企及,若真是山村野夫,子之倒是也願意去做這山村野夫了。”
顧翛淺笑,這時作畫青年的畫已經好了,兩名小廝上前將畫擡了起來,站在衆人面前。
畫上繪的是一副牧童晚歸,夕陽西下,正是半江瑟瑟半江紅,垂柳翩然,一名牧童橫坐在牛背上,背對衆人,面相那夕陽歸山,悠然吹笛,幾隻春燕翩躚起舞。
顧翛不會畫,卻不代表不會欣賞,這一幅晚春夕陽,算得上上品了。
“鴻文這畫甚美。”
屋內還未有人評論,便聽屋外一個清脆猶若鳳啼的聲音傳來。
衆人回頭看去,卻見一羣嬌嬌掩嘴偷笑,說話的正是爲首的那位紅衣少女,少女約莫十七八歲的模樣,巴掌大的笑臉,五官玲瓏精巧,一雙桃花眼始終含笑,一半清純,一半媚,煞是迷人。
“見過永寧公主”還是顧子之先反應過來,連忙上前行禮。
接着便是此起彼伏的見禮聲。
永寧公主笑盈盈的免了衆人的禮,目光定格在正慢吞吞起來的顧翛身上,一襲玄袍尚轉過身,便聽見嬌嬌們倒吸氣的聲音。
後續之咸池劫15
永寧公主也怔了怔,她在府中這幾日,便聽說過世的大伯居然還有個兒子,正在府中,族中的嬌嬌們也央求着她領她們來瞧上一瞧。
但祖父與她父皇關係不睦,雖不至於遷怒到她身上,祖父卻對她也是不苟言笑,永寧公主甚懼,這幾日祖父都巴巴的拉着顧翛,永寧公主一直沒尋着機會,方纔聽寺人來報,祖父急匆匆的離開,她便帶着嬌嬌們迫不及待的跑了過來。
這一看之下,真真驚若天人。
傳說中的大伯顧連州長得何等姿容永寧公主不曾見過,她眼下只覺得,這世上應不會有人比眼前這人更俊,可惜了……可惜這是她的哥哥或弟弟,不能招爲夫君。
“見過公主。”顧翛問候的姿態讓人挑不出絲毫毛病,卻也絲毫不顯卑微。
永寧公主心中失落,顧翛有多俊,她就有多失落,她眼下對顧翛也只是癡迷外表,但也只能在這個地步打住了。
“你多大了?”永寧公主強收起滿腔失落問道。
顧翛道,“前些日子已滿十八。”
永寧公主眼珠一轉,瞥見身邊幾位貴族嬌嬌的癡迷神色,有些作弄,故意上前親暱的拉着顧翛的手,道,“那你就是我的兄長了我是阿緋,還有三日就滿十七呢,兄長可否爲我慶生?”
一屋子人提心吊膽,傳說連州公子可是冷漠無比,若是顧翛性子也肖父,那可有好戲看了。
顧翛沒有妹妹,對忽然多出的這個妹妹也沒有惡感,反而血脈相連的感覺讓他很是新奇,便笑道,“好。”
他這一笑露出細白的牙齒,眸光生輝,讓人有種天地只在一笑間失色的錯覺。
“阿緋有四個皇兄,他們在尚京可是衆位嬌嬌的夢中檀郎呢,不過比起兄長你,可是差了些。”永寧公主幹脆光明正大的吃豆腐,拉着顧翛的手不放。
嬌嬌們的來到打斷了鬥文,待到一番閒聊後,才又繼續。
“兄長,我過兩日便回尚京,你陪我回去好不好?”永寧公主十分的自來熟,統共說了兩句長些的話,兩句卻都是恍如十分熟稔一般。
她見顧翛不言,也曉得自己太唐突,連忙解釋道,“兄長的母親與我母親是姐妹,父親與我父親又是兄弟,我雖頭一回兒見你,卻覺得甚是親厚。”
顧翛這才忽然想起,永寧公主是珍後所出,乃是皇室的嫡長女,她在政陽出現,大約是爲了代她父皇母后給祖父祝壽。
顧子之心中不愉,原本顧氏族中也就他能跟永寧公主說上兩句話,沒想,平時端着公主架子的永寧公主,見到顧翛居然立刻撲上來與之攀談,還親暱的拉着手不放。
事實上,永寧公主是被驚豔到了不假,但她素來也見慣了美男子,還沒被迷到不知東西南北,她是當真覺得與顧翛分外親近,分明是從前不認識的,卻一點也不覺得陌生。
永寧公主的皇兄們都是庶出,同父異母,又隔着謀算與等級之分,算起來倒是真的沒有顧翛來的親。
“叔叔”顧子之終於抓到一個機會,將一見如故的兄妹二人私語打斷。
顧子之笑道,“方纔我們幾個都作了詩,都是以女子爲題,不如叔叔也以心儀的女子作首詩如何。”
他這話一出,成功的將嬌嬌們的胃口也都吊了起來,這樣一個美少年,他的心儀之人,究竟是何等模樣呢?
在顧子之問出這話以前,顧翛還真未曾考慮過這個問題,現在想來,卻有些糾結,心中又想尋一個如母親那般的婦人,一生也不會覺得無趣,但轉念又想,那樣活着也實在辛苦。
顧子之見顧翛微微蹙眉,十分溫和的笑道,“叔叔難道從未想過這個問題?”
十八歲,有些人都當爹了,對於男人來說,顧子之問這話着實算不上褒獎。
顧翛不想回答這些私人的問題,便吟了一首,清俊且帶着少年人獨有的磁性聲音緩緩傳出,“嫣然一笑竹籬間,桃花漫山總粗俗。也知造物有深意,故遣幽人在空谷。”
他在吟這首詩時,心中不可遏制的浮現了一襲白衣。
他想,自己真的是着魔了。
待到此地事了之後,定然要尋到寧溫,他要確定自己並非是個斷袖。
顧翛眸中細微的變化落在衆人眼中,自然而然的被誤認爲他心中有了思慕的女子,嬌嬌們則是滿心嫉妒,男子們則是想入非非,心道也不知那所謂“幽人”究竟是何等模樣。
大家各懷心事,卻也忘了去品評顧翛這詩。
有個嬌嬌問道,“公子所說的幽人,當真存在?”
顧翛含笑道,“彼之一笑,十里夭夭桃花黯然失色。”
那個人一笑,連十里灼灼的桃花也爲之黯然啊一句話驚住了滿屋子的人。
這廂一片寂靜,門外卻傳來侍婢的聲音,“國公請公子們和嬌嬌們移步至宴廳。”
衆人這纔有了動靜,顧子之自認在場兩個位高者沒有自己熟悉國公府,便起身在前頭領路。
而此時,在後園偌大的顧氏宗祠中,顧連州與白蘇剛剛拜完不久。
鎮國公嘆息一聲,抹了抹紅腫的眼睛,在席子上坐下,一雙尚且如墨玉一般的眼睛,瞬也不瞬的盯着青衣白綸的顧連州,神情顯得有些恍惚。
近十八年啊顧連州“死”了近十八年以前顧連州候獨身在尚京,他雖然無法常常見到兒子,卻知道他還活着,尚安,可是十八年前,他親眼看見了自己一直引以爲豪的兒子躺在棺中,俊美依舊,風姿依舊,卻變成一具冰冷的屍體,那一刻,真真是悲痛欲絕。
“孩兒向父親請罪。”顧連州聽了白蘇的勸,跪在鎮國公面前,但是再軟的話,他已是說不出口。
鎮國公擺擺手,“罷了,罷了,爲父於你只有生身之情,卻無養育之恩,你將這些大事瞞着我,我也不怨你。”
不怨,鎮國公心中是這麼想的,可是又豈能不悲?顧連州從未在他這裡拿過一個銅板,小時候吃住都是在太學,顧連州手裡有瞿氏的陪嫁錢財,但節省的很,除了筆墨紙硯書,從來不買任何東西,一年到頭從冬到夏,都是太學發下的衣物,做生員時,有生員服,當上博士,又有人三個月量身定做一回博士服,不是他捨不得買,而是一個孩童,哪裡想得到時時給自己添衣?
白蘇聽說過此事之後,調笑他道:你當年答應做太學博士,恐怕多半是爲了每三個月做一次的衣物吧?然後被顧連州揍了一頓。顧連州也就是意思性的懲罰,雖則被揍了,白蘇卻更加心疼他,每回他的衣物,都是親自動手縫製。
“公公,您也知道,夫君向來少言寡語,性子淡漠的很,但他心中還是惦念您的,六年前夏天,妾身曾見他聽聞您生病的消息,三日不曾閤眼呢”白蘇連忙和稀泥。
白蘇見鎮國公面色鬆動,再接再厲,“妾身也知道公公與夫君曾有些怨嫌,但父子終歸是父子,正如您心裡惦記着兒子一樣,夫君心中也是惦記着父親的,只不過,夫君心裡的掙扎痛苦,讓他一時與您無法親近罷了,夫君這一回詐死,纔是真真正正瞧清了您的關愛。”
顧連州瞧着白蘇溫言細語的撫慰着父親,心裡略略有些吃味,他是個缺乏溫暖之人,在他心裡,白蘇的關愛是屬於他一個人的,遂將白蘇拽到身側,自己上前去再給鎮國公磕了三個頭,“兒子不孝,令父親傷心十餘年,兒子自負聰明,終究卻是愚鈍,以至於這麼多年解不開心結,還請父親責罰”
這些,恐怕是顧連州能說出的最溫情的話了。
顧連州只有對這白蘇時,纔會覺得沒有防備,也沒有壓力,有心事也偶爾會與她說上一說,對旁人,顧連州敢說這輩子也就說過這些了。
鎮國公見兒子還活着,本就歡喜,又被白蘇的言語說動,再加上頭一回聽兒子說一些軟言軟語,什麼氣也都消了。
白蘇不失時機的道,“公公,您還有兩個孫子呢”
鎮國公眼睛一亮,也顧不上跟兒子說話,歡喜道,“好好爲父見了翛兒,心中甚是喜歡,翛兒一個頂得上二郎生的一打你說還有兩個?在何處?”
顧風華兒子可不少,但均不怎麼得鎮國公待見,鎮國公還常說:生這麼多有什麼用一個個歪瓜裂棗,沒一個像樣
尚京嬌嬌們要是知道,她們心目中的檀郎們被說成歪瓜裂棗,不知道該作何感想。
白蘇抽了抽嘴角,生怕自己兒子也給說成歪瓜裂棗,“阿翛穩重些,二郎名喚顧然,今年十六歲,學識尚在阿翛之上,只是心思單純了些,小的那個,才六歲半,真真頑劣,是個坐不住的主兒。前幾日才闖了禍,妾身正罰他抄書呢。”
鎮國公一聽,頓時來了興趣,他早年是將軍,自然重視學識,心底卻是對那個才六歲半的小娃更感興趣些,“孩子嘛,就是要活潑好動些纔好,晚些帶來爲父瞧瞧。”
白蘇自然是喜笑顏開的應了,顧連州在一側卻有些氣悶,敢情他好不容易說一回軟話,就這麼被無視了。
後續之咸池劫16
晚間的大宴顧連州和白蘇不曾參加,鎮國公宴請了政陽城中所有權貴,他們無不以接到鎮國公的宴帖爲榮,這是其一,還有便是這幾日城中到處都是流言,傳說顧連州尚留血脈,其風姿不在連州公子之下,衆人也就巴巴的趕過來瞧瞧。
是以,即便再緊要的事情,也無一人缺席,尚未到酉時,各府的馬車都已經紛紛到達鎮國公府。
月色如水,幾乎不用點燈籠都能夠視物,在這城中,還沒有能勞動鎮國公親自迎接的人,所有賓客均由管家迎接,由小廝或侍婢引領過去。
而早已經在宴廳的顧氏子孫們,也就自然而然的接下了待客的活兒,而顧子之甚是擅長人際交往,不一會兒,但凡到場的人都與他多多少少客套了幾句,然而,今時不同往日,顧子之也察覺到了這些人對他的態度有一絲微妙的變化。
這便是人情冷暖,他們知道鎮國公的嫡孫回來了,顧子之基本是沒有做上顧氏族長的希望,但這事兒也不一定,所以他們便本着不得罪的態度相對,那自然是比不得發自肺腑的殷勤。
顧子之看着不一會兒便被權貴們包圍在中央的顧翛,那一襲玄袍,俊美絕倫的面上始終帶着疏離的微笑,顯得不卑不亢,也不曾有晉身貴族的自傲,如此的風姿翩然,如此的老練,哪裡像是生長在深山的?
依顧子之所想,顧翛若是不是過着躲躲藏藏的日子,一旦他這等容貌在何處出現,立刻便會有風聲傳出,不可能沒有一點動靜。
宴會還未開始,顧子之覺得很是氣悶,便到庭院中去透透氣,月色甚好,他沿着小徑緩步向前走,吹着晚間涼風,將他心中的浮躁之氣散去了不少,他暗惱自己如此沉不住,並且在心中警告自己,謀大事者,便是要做到不動聲色,他最佩服的人中無一不是如此,顧連州,顧風華,寧溫......
想到這裡,顧子之驀地一驚,是了,顧翛是顧連州的親生兒子,是顧風華的親侄兒,又怎麼會是一個好打發的角色?玉即便被埋在土石之中,依舊是玉啊他慶幸自己及早覺悟了,否則自己一直以這個心態去面對顧翛,早晚會死無葬身之地。
顧子之雖然從小就被衆星拱月,但他也同樣是生活在爾虞我詐的大氏族,所以這一次受的打擊雖然比一般人大了些,卻也很快就清醒過來。
站了一會兒,顧子之覺得差不多是時候該回去了,正要轉身之時,便聽見樹叢後窸窸窣窣的聲音,不待他呵斥,緊接着便有一人道,“那顧公子真真不愧是顧連州的嫡子,那風采氣度,頗有乃父遺風,唉,當年的尚京六公子,死了其三,其餘三人,一個做了萬人之上的天子,那風采自非是任何人都能瞧見,一人日日守着墳墓枯坐,有人靠近方圓十丈便不由分說的刀劍相向,鬧的現在其所到之處人人退避三舍,另一人從風/流花花公子變成了妻管嚴......”
另一人慢悠悠的道,“顧公子是風采非凡,只可惜了連州公子,爲了那個女人而死,終了卻是爲他人做嫁衣裳。”
“哦?此話怎講?”那人連忙問道。
顧子之也是神色一凝,側耳仔細傾聽。
只聽他壓低聲音道,“前幾日我在福緣客棧喝酒,見着顧大公子了,可隨後我又見着一個少年和一個娃娃,奇的是,這兩位的面相居然與顧大公子有七八分相象而且,我隱約聽見那少年說,是來尋大兄。而客棧掌櫃稱這兩位是他主子家的公子,福緣客棧的主人是誰啊?沈汴這個中蹊蹺,你可能看出一二?”
那人恍然大悟,“你是說白氏在白虎門沒有被燒死,還帶着孩子改嫁給了沈汴,之後又生了兩個兒子?”
“可不是,那日白虎門我雖未曾親眼瞧見,但據聞當時連州公子是中了寧皇一箭,從城頭上墜下來,你想啊,當時是,誰人不去關注連州公子?可有傳聞說過白氏確確實實是被燒死了?再說,那連州公子是何許人也,會做沒把握的事情嗎?他要真是想拿自己的命去換白氏,豈會有白氏不活之理?”這人說的煞有介事,有理有據,聽起來倒是真有幾分道理。
連顧子之也暗暗生疑,若是真有此事,顧翛有個不貞潔的母親,那對他的名聲地位絕對是個沉重的打擊當務之急,是要找出證據,就是此人口中所說的顧翛的兩個弟弟。
“走吧,宴會要開始了。”其中一人道。
顧子之屏息凝神,待樹叢中兩人行的遠了,這才繞過樹叢,看見有個石几,估摸着這是兩個地位不高的士子,自詡清高,不屑低聲下氣陪着笑臉去攀附權貴,因着宴席還未開始,便跑出來賞月,順便八卦八卦旁人家的事兒。
顧子之盯着那石几,脣角再次浮起平日裡自信且溫和的笑容,甩袖往宴廳中去。
他回來的正好,管家剛剛宣佈宴會開始,鎮國公精神矍鑠的坐在主座上,雖然依舊是滿頭白髮,但比之前看起來要年輕許多,在場的哪一個不是人精,見着鎮國公這等形容,紛紛暗忖,看來鎮國公果然比較重視這個嫡長孫,也確實,顧翛的氣度風姿,也很難讓人不喜歡。
這樣一來,許多人便暗暗拿顧子之與顧翛做比較。
顧翛一襲玄衣坐在鎮國公右下手,如星輝皓月,即便廳內燈火通明也難及其萬一,他坐在那裡,溫和中透着些許散漫,舉手投足之間無不是由內而外的高貴之氣。
而顧子之,則是坐在左下手,一襲墨綠色錦袍,面如冠玉,舉止合度隱帶威嚴,這是隻有受過嚴格氏族教育的人才有的氣質,他雖然不如顧翛俊美的讓人移不開眼,卻難得在地位受到威脅之時還能從容微笑,絲毫不似作僞,顯示出廣闊的胸襟和高潔的人品,實在也難掩其光華。
一番暗暗比較,衆人也不由嘆息,顧氏淨是出這樣風姿絕代的男子,也難怪會成爲當今天下第一氏族。
後續之咸池劫17
大宴開始,鎮國公先是拉着顧翛,宣佈了他的身份,接着便是衆人的道賀。
之前衆人並未確定顧翛的身份,如今已經證實,那麼皇上賜封的安國親王也就由他承襲,衆人自然是客氣的緊。
顧子之心中方纔撫平的挫敗感陡然又涌了上來,他怎麼會忘記世襲王爵這回事人家如今已經是安國親王了,再加之他是鎮國公嫡孫的身份,如果顧翛願意出任族長之職,恐怕族裡那些長老得喜極而泣了。
而他這些年的努力,究竟算什麼?終歸是抵不上人家父親留下的榮光
這廂顧子之一時有些偏激,鑽了牛角尖,豈不知,無論安國親王抑或名垂青史,都非是顧翛所求,他本就覺得自己之前的生活挺好,忙時就呆在舉善堂,閒時就吟風弄月,可是當日見着鎮國公歡喜之中隱帶蒼涼,他覺得能爲父親盡一份孝心,讓他老時在明面上有個陪伴的子孫,也不過是舉手之勞,況且,這天下是顧氏的天下,他不願意做的事情,誰又能奈他何?
一番此起彼伏的客套之後,宴廳中開始了歌舞表演,柳腰輕擺,裙裾翩躚,第一曲舞是很有雍國遺風的舞蹈,莊重大氣,每一個動作幅度都很小,但是身着曲裾的舞姬做起來,卻是優美至極,說是春風扶柳太過柔弱,這舞蹈便如那戰場上的旌旗飄揚,柔軟卻充滿肅然。
這樣的舞蹈也只有像鎮國公這樣的雍國遺臣纔會喜歡,現在的風氣受顧風華喜好的影響,都偏向旖旎絢麗,且變幻多姿,正是符合青年們的口味,像這樣莊重的舞,偶爾看看倒也覺得新奇,若非真的懂得其中韻味,看的多了,總會覺得它淡而乏味。
因着沒有多少觀衆,所以公開表演這種舞蹈的人並不是很多了,只有權貴府上有些還養些會跳這種舞的舞姬,以便看膩了浮華時,再換換口味。
在姜國時,顧府的娛樂項目頗多,顧翛他娘,成日除了研究各種遊戲、吃食,基本也沒有太大的事,宴席之上卻沒有舞蹈可供觀賞,所以顧翛自是不曾看過這種舞,而這樣的舞蹈也恰恰合了他的胃口。
顧子之見他流光溢彩的眼眸中流露出絲許興味,脣角微微一勾,旋即回過頭去繼續觀賞。
此時舞蹈結束,又換上新的一輪,這回是穿着暴露的舞姬,薄紗裹身,能清楚的瞧見裡面的抹胸和肚臍,凝脂玉膚若隱若現,被裹胸包起來的**呼之欲出,每一個扭動都晃盪起美麗的乳波,令人不禁期待她們的裹胸隨時掉落。
舞快要到了末尾時,鎮國公朝顧翛招招手,待到他靠近,鎮國公慈愛的撫着顧翛的墨發,蒼老的聲音道,“阿翛,祖父年邁了,才這會兒就有些乏了,你且多與他們親近親近,我就先回去了。”
“祖父放心吧。”說着顧翛扶鎮國公起身。
這時,樂曲恰好停下,鎮國公揚聲道,“老朽年老體衰,又不勝酒力,便就此退席,諸君請多多包涵,之後由老朽孫兒代爲招待,諸君請務必盡興”
一時間又是一陣虛僞的客套之言,鎮國公沒有回話,只是隨意的拜拜手,便任由侍婢攙扶着下回去了。
鎮國公一離席,宴會上的氣氛又浮華放蕩了幾分,舞姬的衣着比方纔更加暴露,曲調也換成了華麗的靡靡之音。
顧翛這才曉得,鎮國公並非是真的體力不支,而是對他的一番愛護,鎮國公恐怕是知道時下宴會的流程,怕自己在場會讓氣氛拘謹,本來這是爲顧翛接風的歡宴,自然是輕鬆些會更加暢快。
場中那些舞姬輕輕旋轉着將遮掩在身上的薄紗解開,露出了白皙的肌膚,曲線曼妙,讓在場的所有的男人都不由得暗吞口水。
宴上這樣的美姬是任由賓客享用的,他們可以隨意拉過來與之親近,甚至有大膽些的,更是會與之歡好,可奈何身爲安國親王的顧翛一動不動,也無人敢第一個伸手。
曲子漸漸緩了下來,眼看就要結尾,美姬們眸光盈盈的盯着主座右手邊的玄袍少年,似是幽怨,又似是含情脈脈,盈盈欲滴,無不期盼着美少年的垂青。
坐上的顧翛又如何察覺不到這種氣氛?可他委實不願一個滿身脂粉香氣的婦人近身,一時竟陷入兩難,他垂着眼眸,靜靜的抿了一口酒,俊眉微微攏起,這般散漫中帶着英氣的模樣,讓滿場注視着他的人都是一呆。
顧子之自然是不失時機的樹立自己在人們心中寬厚和善的形象,遂笑道,“王爺一人飲酒豈不孤單?不如在舞姬之中擇一作陪?”
舞已經停歇,因着顧子之問出這話,舞姬們便垂首恭立等待顧翛發話。
顧子之不說話,顧翛倒是繼續爲難下去了,既然有人放下了階梯,他自然就順着下去。
顧翛抿了口酒水,修長的的手指輕輕抹去脣上殘留的水跡,俊美的面頰上被酒色染紅,眸光迷濛若浮了一層霧氣,脣畔帶着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清雋的聲音在酒的浸潤之後,帶着沙啞,“子之覺得,場中哪一個女姬坐在我身側更合襯些呢?”
衆人愣愣的看着顧翛這般魅惑衆生的姿容,聞言也不由轉向場中的舞姬身上,的確,在場的美姬也都是百裡挑一的美人兒,可是她們不僅比顧翛的姿容差上十萬八千里,又曾是衆多男人手中的玩物,無論哪一個去伺候顧翛,都覺得是辱沒了他。
顧子之語塞,他方纔都差點在顧翛一笑間沉淪,更逞論別人呢?眼下自是不好再說些什麼,只默默招手喚來小廝,讓他去通知準備重頭戲。
顧翛略微提高聲音,“諸君如何遲疑?儘可飽嘗美色便是。”
時下這種風氣極盛,簡直就是家常便飯,而且以顧翛的姿容說出方纔那等話,也無一人不服氣,所以此話一出,衆人不管是喜歡也好,不喜歡也好,紛紛都賣給他面子,就近拉扯舞姬入懷。
後續之咸池劫18
起初,那些人也都是應酬敷衍而已,但是美人在懷,又有哪一個男人能真正坐懷不亂呢?不過一會兒,宴席上的氣氛就變得無比盪漾,到處玉/體橫陳,一些自持身份的人還保持衣裳完好,其餘人等幾乎只差歡好了。
若是顧連州和白蘇見着這個場面,恐怕要感嘆“山中一甲子,世上已千年”,這麼說一點也不誇張,曾經帶着金戈鐵馬肅殺之氣的大雍,清風曉月含蓄婉約的寧國,豪爽、奔放熱烈的北魏,如今已經全然被這個浮華的盛世所代替,鮮衣怒馬,曲調靡靡。
幸或不幸,改變的也只有上流社會的風氣而已,一個朝代是否繁榮昌盛,還是要看民生。
從這個方面去判斷的話,顧風華的統治無疑是成功的,流民減少,鬥米六錢,比之原來的十錢一斗米的昂貴,有更多的人能夠吃上米糧,短短十八年,他能創造出這樣一個太平的景象,也算是個明君了。
朝堂肅然,朝下隨便你如何風/流,該做事的時候要全身心的做事,該娛樂的時候要放鬆娛樂,這是顧風華的一貫作風,曾經有人試圖將這股驕奢之氣帶到朝堂,顧風華絲毫不容那人辯解,淡淡一句話,便將此人處了劓刑(yi,古代刑法之一,起於商代,割鼻),貶爲庶民,此人的氏族爲官者亦全部受到牽連,並且下令,罰該氏族三代不得爲官。
這個刑法不可謂不重,對於個人來說,這就是永不得翻身,對於一個氏族來說,亦是沉重的打擊,三代之後一般氏族恐怕早就沒落了,即便沒有沒落,那該族的子弟在日後的求官道路上必然是艱難異常,因爲這一個污點,是永遠洗刷不掉的。
此事一出後,再也無人敢在朝堂上放肆,朝臣們也都暗暗反思,甚至私生活上也比從前檢點不少,但又怕皇上不喜,每每還要參詳顧風華還是世子那會兒的行徑,想來想去也無不佩服,因爲顧風華雖然爲人風/流,舉止輕浮,卻從不濫交,平素那麼“忙”,也沒落下謀朝篡位的活計,當然這些話也大家也都只能在心裡想想。
官場之人小心翼翼,可其他氏族權貴可就沒有這麼收斂了,更別說是遠離尚京的政陽城。
大宴之上,除了顧氏幾位立志要考太學生員的士子之外,其餘人也都拉着舞姬親近起來。
呻吟聲,喘息聲,各種不堪入耳,不堪入目的情景,讓顧翛入口的酒水都咽不下去,怪不得,大宴剛開始不久,嬌嬌們便自發的退了下去,而永寧公主則是爲顧翛備了一份接風禮,根本不曾出席宴會。
這世道,果然是與母親所說不同了顧翛心中喟嘆。
顧子之笑道,“叔叔可是覺得寂寞了?接下來的美姬絕不會令您失望。”
顧翛看了他一眼,他也擁着一名姿色出衆的美姬,姿態親暱,可眼眸中卻並無一絲慾望。以顧子之的姿容,每一個美姬怕都是千萬個願意與他親近,這等情形,說實話,真不知道那美姬是玩物,還是顧子之被美姬當做了玩物
顧翛平時總是毒言毒語,這不過是他的一種表達方式,對於無關緊要的人,他是斷然連尊口都懶得開,所以也就只是淡淡的點了點頭。
顧子之懷中的美姬趁着空隙,含情脈脈的看了顧翛一眼,而顧翛甚至連個餘光都不曾給。
大殿之中,曲子再次響起,這次是一羣紅衣女子,衣着得體,所舞雍容華麗,端莊卻又不失趣味,這支舞一出,在這樣靡亂的場合之中頓時宛如出淤泥而不染的蓮花,顧翛原本欲出去透透氣,卻也停住了。
宴廳中許多人也都紛紛停下動作觀看。
“是恪姬”立刻有人驚呼出聲。
恪姬,是唐國最負盛名的舞姬之一,清麗脫俗,宛如落入凡塵的仙女,據說是出身寧國士族,隨着寧國國破,她的家族敗落,恪姬輾轉流落,終究落入風塵,但這婦人一直潔身自愛,賣藝只爲飽腹,不曾與任何權貴有染。
此類的故事,從小白蘇給顧翛講的沒有百十也有一打,在這樣的表象之下,要麼就是真的冰清玉骨,但這種人一般不會太長久,貴族們維持一段時間的新鮮感,便會有人忍不住,畢竟非所有人都是君子,即便偷香不成,也總會有風聞傳出,例如恪姬這種紅了六七年的舞姬,居然冰清玉潔到現在,也不曾傳出任何一個風聞,可見恪姬其人要麼就是周旋手腕及其高明,要麼就是暗中有人做靠山,再不然就是面上裝清高。
分析到這裡,顧翛忽然有立刻想尋自己母親聊聊天的衝動,從小,白蘇就在他耳邊灌輸各種不着調的故事,隨着他年紀越大,白蘇在他面前講述的事情越是荒誕不經,他也想過其中緣由,卻始終未果,往日他不曾真正融入人羣,如今真的融入其中,才覺母親對他所講的故事,實在頗有益處。
顧翛這般想着,也不曾瞧見從那一羣紅衣舞姬中旋轉而出的白裙女子,徑自起身出去。
衆人有些詫異的盯着他的身影,但注意力很快又被吸引回來。
宴上總不能不容人出去解決私事吧,衆人驚奇的是,顧翛居然在絕色美人恪姬的表演之時出去。
顧翛知曉父親和母親就在後園,便一路快步趕過去,縱然鎮國公府很大,但顧翛記性極佳,宛如在此生活了十幾年一般,步履生風,一路無絲毫停頓,很快便從前殿到了後園。
月色如水下,後園的一間院落中點着燈火,顧翛站在門前,只見父親正在園中的石几上飲酒,母親他把盞。兩人均是一襲青衣,一個“蕭蕭若松下風,巖巖若孤鬆之絕立”,一個閒淡似“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雖是不同的氣質,卻契合的完美,月色下端的一對神仙伴侶,可他從前如何會以爲母親配不上父親呢
顧連州早就發覺園外的顧翛,見他遲遲不進來,心知他是想找他們其中一人,便一口酒飲盡,淡淡道,“我先去書房,你命人收拾一下,早些休息。”
顧連州沉默寡言,可並非是一個性情反覆之人,白蘇見他喝酒喝得好好的,忽然要走,便知道有事情,也不曾追問,只嗯了一聲,便喚來侍婢收拾酒水。
後續之咸池劫19
“母親。”顧翛推門進來。
白蘇這時才瞭然,顧連州爲何要離開。
顧翛喚了一聲母親後,卻也沒有再說話,與她並肩而立,仰頭望着天上的一輪皎月。
院子中靜默許久,母子倆也都是懶骨頭,所以沒站一會兒,便在幾前坐了下來。
“母親再給我講個故事可好?”顧翛忽然道。
白蘇瞧出兒子是有心事了,也猜到約莫是因真正的看到了人性中卑劣的一面,心中一時有些難以接受,還有,怕就是關於寧溫的。
“母親曾有一個好友。”白蘇以前給顧翛灌輸那些人性之惡,不過是怕顧翛隱居久了,不通人世,而現在顧翛真正的開始融入人羣,她就不能總告訴他,世間之惡。
彷彿陷入了回憶,白蘇目光有些虛幻,“你許是聽過她的,她是李氏繼武皇后之後所出的女將,其強悍遠遠更勝於武皇后。”
李婞的大名早已載入史冊,她參戰不多,也不曾留下什麼赫赫戰功,雖然她參加的戰役也表現出色,但她在史書上留名的最大原因,卻是因爲在她的最後一役上。
民間有傳,李婞是爲救顧風雅而死,說書人也將這件事情講述的跌宕起伏,但真正當真的人卻是不多。畢竟顧風雅一舉攻破北魏的氣勢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哪裡需要一個女人去救。
“早年,你叔父脾氣暴躁,且尤愛顏面,與之有婚約的李婞武功又在他之上,這令他十分不舒服,然,李婞也是個急脾氣,她比你叔父大兩歲,自是喜歡穩重英武的男子,當時也是對你叔父看不上眼的。”白蘇回憶起這二人見面就恰,不禁脣邊就浮起一絲微笑,可笑過之後,又覺心傷,想必顧風雅回憶起昨日種種,定然傷心欲絕吧。
顧翛微微皺起眉頭,這樣的兩個人不和睦,實在正常,可是眼下顧風雅日日失魂落魄的守在李氏墳頭,又是因爲什麼呢?
白蘇道,“阿婞也嘗與我說,她心慕陸離將軍,還曾說待陸將軍擊敗北魏,凱旋之時,她想把自己的初次獻給陸將軍,母親當時也不懂,只看她聽聞陸將軍戰勝時欣喜若狂,便當真以爲她是喜歡陸離的。眼下想來,她歡喜許只是因爲打了勝仗,抑或欽佩陸將軍用兵如神,但當時她也是不自知的吧。”
白蘇緩緩的講述這兩人的愛戀,聲音中也不由得染上了惋惜。
園中的瓊花被夜風捲起,帶着幽幽暗香在空中宛如白蝶一般,輕盈翩躚,和着白蘇簌簌如林間風的舒適聲音,將這一段過往說的平淡中帶着窒痛。
“你叔父那樣渾身傲骨之人,在我面前跪下痛哭流涕時,我才曉得原來他也一直都是喜歡阿婞的,想必他那時心中是清楚阿婞已經死了,卻不願相信罷了。”白蘇說罷,看着顧翛道,“阿翛,母親看過太多這樣的生死離別,也經歷了不少,自然不願你去嘗這其中滋味。寧溫此人迫害我太多次,縱然我也同情他半生悽苦,如今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他是好人’這樣的話來,你知道,母親一向是個記仇的人。”
顧翛面上看不出多少神色,內心卻有些不安,他平素與母親互相擠兌,什麼毒言毒語都能說,但他骨子裡是個孝順的人。
白蘇嘆了口氣,道,“你想什麼,母親很清楚,你生出的情愫,母親斷然說不上高興,但阿翛,你若真心喜歡,母親可以爲了你放棄仇恨,也可以不顧及對方是男是女,但你要答應母親一件事。”
顧翛心中動容,自己母親的脾性,自己是再清楚不過了,及其護短又極其記仇,而且要命的是她過目不忘,有時候得罪她的人兩三年之後被報復了,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究竟惹下了什麼仇。
這樣的心性居然能夠爲了他,放棄奪命之仇
“母親請講。”顧翛知道自己這樣說,母親一定會失望,卻還是說了。
白蘇眸色微暗了一下,轉瞬又是旁人看不懂的清淺含霧,“如果得不到,莫要強求,這等事本就是講究個緣分,強求不過是傷人傷己罷了。”
白蘇姿態懶散,她一直都是沒有正行慣了,顧翛從小到大也不曾見過她這般鄭重的神色,這般鄭重的語氣,當下也稽首道,“孩兒受教。”
白蘇打了個呵欠,站起身往書房走,“你明日就隨永寧公主去尚京吧,呆在政陽府,美人兒是不會投/懷送/抱的。”
顧翛見母親又沒個正經,正欲反脣相譏,卻又聞幽幽低語道,“若是閒暇,便替我去阿婞墳頭上燒幾張紙錢。”
那聲音不鹹不淡,恍若囈語,又有些慵懶,幾乎聽不出任何傷懷,然而大愛無言、大悲無淚,真正的傷情又豈是區區惆悵,抑或幾滴眼淚能夠表達?
“真是無情。”顧翛哼聲道。
白蘇自知道顧翛指的不是李婞這件事,轉過身訕訕笑道,“只要你這光華萬丈的美少年離開政陽,我與你父,還有兩個弟弟,也能喘口氣,我們家在這世上可只有你一人還‘活着’,就代表我們全家,去驚豔天下吧”
說着,她又折回,一臉鄭重的拍拍顧翛的肩膀,道,“任重而道遠,少年你要努力。”
顧翛咬咬牙,哪有這麼說自己兒子的?把他當什麼?孌童還是美姬
不過,看在方纔母親十幾年難得正經一回的份兒上,顧翛忍了。
白蘇歪着頭,看顧翛沒有嗆聲,喃喃道,“沒意思。”
顧翛氣結,霍的起身,甩袖而走。
看着那一襲玄袍如風一般的卷出院子,白蘇眼中閃過一絲暗淡,聖人言道“魚與熊掌不可兼得”,果然如此。
罷了,人要知足才能常樂,白蘇心中長嘆,仰頭對上皓皓明月,嘟噥一聲,“大神醫,你定然能找到燭武。”
旋即步履輕盈的繞過一簇芭蕉樹,一眼便瞧見了負手立於窗前的一襲青衣,月輝皎皎,卻永遠比不上眼前這個俊美無鑄的男子。
後續之咸池劫20
翌日,顧翛便在鎮國公依依不捨中,與永寧公主的車隊一起上京。
因爲顧翛也是臨時決定要去尚京,所以鎮國公府便連夜使人整裝了一個車隊,約莫有百人,鎮國公尚嫌不足,偏要讓永寧公主再留一日,他好給自己的寶貝孫子準備行裝。
末了,還是顧翛勸說:顧子之的車隊也有百餘人,且也是顧府,同個宗族,大家一起走,也不嫌少。鎮國公這才作罷。
其實若不是顧連州活着回來,並且鎮國公還有另外兩個孫子陪着,他絕對不會放顧翛去尚京。
顧翛見滿頭白髮的老人站在府門口,目送他離開,直到以他的目力都看不清人了,鎮國公還依舊立於原地。
鎮國公中年得子,自然是頗爲疼愛,但奈何顧連州因着母親的關係從小便與他有嫌隙,而顧風華小時還算得體,長大之後竟是流連花叢,數年也不歸家,如今坐擁天下,更是不得見,小兒顧風雅十九年前因李婞之死,從此鬱鬱寡歡,越來越沉默寡言,到如今竟直接搭個茅草屋就住在了李婞的墳前。
鎮國公晚年膝下無子孫,怎能不淒涼?好不容易來了一個顧翛,能夠與他說上幾句話的,分別之際,確實捨不得。
顧翛放下簾子,靠在車壁上閉目養神,官道十分平坦,倒也不甚顛簸,顧翛這幾日一直不曾好好休息,也就眯了一會兒。
誰知這一眯,就是眯了一日,到得傍晚時,天公不作美,竟然下起雨,起初是淅淅瀝瀝,不過眨眼之間,便已經大雨滂沱,這北方的雨與南方頗爲不同,下的極有氣勢,豆大的雨點密密的砸在車頂,宛如萬馬奔騰一般。
約莫過了兩刻,大雨沒有絲毫減小的趨勢,而地上卻已經泥濘了,馬車開始有些打滑。
顧翛正聽着雨聲,忽聞外面,顧子之大聲道,“叔”
顧翛掀開車連一角,見顧子之的馬車與他後面不遠處,隔着只有一丈的距離,顧子之的聲音卻被淹沒在雨幕裡,必須要吼出來才能聽得清,“叔叔,道路泥濘,今晚恐怕是趕不到新平了,侄兒知道前方約莫五里處有一座寺廟,不如在那裡歇息一晚,不知叔叔意下如何?”
永寧公主回尚京不急,顧子之作爲族中派出護送之人當然也就不急,而顧翛就更不急了,他此行便是打定主意走到哪呢算哪兒,便道,“你安排就好。”
顧翛聲音悠然,並不似顧子之那般嘶吼,卻彷彿穿透了雨幕,直達顧子之耳中。
顧子之微微愣了一下,道了一聲,“是。”
五里路若是平時也就是一會兒工夫,可是雨天夜幕來的早,又是一路泥濘,待趕到顧子之所說的那個寺廟時天已經黑透。
顧子之顯然是對政陽到尚京之間的路很熟,他與寺廟的住持相熟,很快便騰出了三間廂房。
大雨來的突然,寺廟內聚合了不少人,索性這個寺並不算小,有十幾間廂房,這些廂房用來容納貴人尚還足夠,可是隨行的僕從和劍客們就只能在走廊上或者大殿裡湊合一晚。
藉着微弱的燈火,顧翛打量一下這個寺廟的建築,最先進的並非是院子,而是一座殿,車隊的馬車都是從側門進去,顧翛見殿中還有燈火,便由一小廝撐着傘往正殿走去。
大殿中着供着笑顏和善、長着大肚腩的彌勒佛,隱隱能看見牆壁上彩繪各種佛陀菩薩。
佛像前聚合着四五名因雨夜滯留的客人,一名灰衣和尚正與他們講經,衆人聽見腳步聲,自然的轉過頭,不想卻瞧見一名玄袍俊美男子,男子俊美的容顏在火光中忽明忽暗,偶爾能瞧清楚他幽黑的眼眸,顯得如此魅惑衆生,若非這裡是佛堂,恐怕要被人誤認爲是妖精了。
隨着男子的靠近,幾人纔看清面容,看了全貌竟覺得比方纔更加魅惑,一時也都忘記打招呼。
顧翛雙手合十,朝灰衣和尚行了個佛禮,繞過殿中的佛像,朝後院走去。
正當他擡腿準備跨過後門高大的門檻時,忽而聽見一個溫潤如水的聲音道,“雨夜難行,不知大師此處可方便借宿一晚?”
這聲音夾雜在滂沱大雨聲中,若有若無,讓人不禁懷疑是不是夢境。
顧翛心跳卻不受控制的急速起來,這世間,只有一個人擁有如此聲音
殿中的灰衣和尚唱了聲佛號,道,“廂房已然用完,法兄若是不嫌棄,可暫且擠一擠僧舍。”
這一句話,便如炸雷一般轟隆一聲劈在顧翛心上,震的他腦子發矇。所謂“法兄”是僧人對僧人之間的稱呼,可見來人是個和尚無疑
“如此,弟子多謝法兄了。”那溫潤的聲音道。
“阿彌陀佛,不敢當。”灰衣和尚道。
他話音方落,便聽見佛像後傳出一個清俊冷冽的聲音,“門口來的這位大師不妨與在下同間吧。”
隨着聲音,從佛像後緩步走出一襲玄袍。
顧翛看着一襲灰色僧袍溼透,頭上戴着斗笠的僧人,身上的殺氣不由自主的便彌散開了,這種氣勢壓的人發不出絲毫聲音。
“多謝施主恩賜,貧僧不敢打擾,還是......”
他的話說到一半,卻被顧翛冷冷打斷,“佛家不是普度衆生嗎?在下滿身殺孽,勞煩大師度上一度。”
冰冷的聲音更讓雨夜的溫度生生降了幾分,殿中幾人打了個哆嗦,這纔回過神。
掩在斗笠下的臉,看不出神色,聲音依舊平靜,“寺中定然有能夠爲施主解惑的師兄,貧僧道行淺,不爲渡人,只爲渡己。”
對比顧翛的情緒變化,他的聲音太平靜,太平靜。
他說完竟是轉身離去,顧翛一急,箭步上前,殿中人還不知發生了何事,便不見二人身影,殿內燭火搖曳,彷彿方纔的畫面不過是幻境。
那一陣風,在雨中猶如一道光影,迅疾閃過,只聽一間廂房門砰砰兩聲,再看去,卻依舊緊閉。
顧翛方纔聽見僧人說廂房的位置,他知道這邊的三間都是空的,便擇一間最邊角的。
後續之桃花業障1
黑暗中,一襲玄袍的少年將灰衣人抵在牆壁上,灰衣人頭上的斗笠掉落,露出他溫潤且驚世的容顏。
抵得近了,彼此的呼吸可聞,寧溫身上溼透了的僧袍將泛着絲絲涼意,也同時讓顧翛稍微清醒了些。
察覺自己的失態,顧翛心中有些慌亂,生怕寧溫察覺出他心中異樣的情愫,從此敬而遠之,於是來個惡人先告狀,冷聲質問道“你我雖只是一面之緣,但我視你如故人,何曾有過怠慢之處?你難道一點人情世故也不懂,居然不辭而別!”
這個理由實在有些牽強,寧溫心中豈能不疑惑,但繞是寧溫是個智者,一時也不曾往別的方面想,畢竟他遠離那個被男人惦記的年代也遠了些,況且在他眼中,顧翛也只是個孩子。“貧僧獨居多年,竟是有些疏忽了,施主可否鬆手再言?”寧溫溫潤的聲音讓顧翛有些意動,心中實在捨不得如此貼近他的機會。嗅着清雅的氣息,顧翛強令自己鬆開手,轉身過去在几上摸到火石,將油燈點燃。
待他做完這一切回過頭來時,卻看見寧溫溼透的僧袍緊緊貼在身上,顯露出他完美的身姿,一頭墨發早已剃光,恰露出他修長的脖頸,眉目如畫,一雙宛若琉璃般的眼眸在燈火之下流光寰轉,比前些日子見着的時候更多了幾分出塵的意味。這種轉變令顧翛隱隱不安。“你在躲着我?”顧翛縱然已經認定這樣的事實,卻依舊抱有一絲的幻想。
寧溫俯身撿起地上的斗笠,雙手合十,衝顧翛微微躬身“貧僧罪孽深重,無顏見故人之子,故而當日不辭而別,自此之後日日在佛前頌經贖罪,願故人一世安康。”“佛有說過,種下罪孽之後只需誦經懺悔便可消弭罪孽嗎?”顧翛從小耳濡目染,若說論經論佛,相信寧溫不是他的對手。寧溫斂目道,“佛曰,苦海無邊,回頭是岸”“如果,我要你用自己償還,你可同意?”顧翛忽然綻開一抹玩味的笑容。寧溫怔了一下,道“施主若要取貧僧性命,貧僧自然心甘情願。”
顧翛很想脫口而出:我非是要報仇,也不要你的性命,只要你……但今時今日,他的情根尚淺,不過朦朦朧朧一些感覺罷了,再加之控制力也一向不錯,便將到了喉頭的話咽回腹中。“施主休息吧,貧僧……”寧溫話才一半,便被顧翛冷冷打斷,“你今晚就住這裡。”說罷起身去喚小沙彌準備熱水,又令僕從從馬車中取出兩套乾淨的衣袍。
寧溫也沒有想到在這種偏僻的地方能遇上顧翛,覺得冥冥之中似有菩薩指引,他欠的債終究是要還上的,正如顧翛所說,光誦經懺悔便想消弭自己犯下的罪孽償還,世上哪有如此便宜的事。
活至今日,寧溫真覺得在這世上已經夠了,若是能用一條命換白素心裡舒服點,他情願如此,但他又怎會不知,若是白素想殺他,早十幾年前便殺了,恐怕她是最是不願意見到他罷了,寧溫有自知之明,所以不願與顧翛有一絲牽連。
不大一會兒僕從擡着浴桶進來,顧翛下意識的擋住寧溫,幾個僕從只能瞧見僧袍一角,也並沒有太在意,畢竟,天雖已經黑透,時辰還尚早,請和尚講經打發時間,也可以理解。“你去沐浴更衣吧,你的佛祖不會保佑你不得風寒。”顧翛將手中的衣物拋了過去。
寧溫神色眸色微微變幻,他閱人無數,竟絲毫看不透這個少年心中所想,少年明知他是仇人,爲何還要對他好?縱然在言語上有些犀利,卻是出自關懷。在寧溫心裡,顧翛不過是晚輩,到了這個境況,卻也不曾拒絕他的好意,握着白色的寬袍,轉到屏風後面。寺院裡的屏風與貴族們所用的屏風不同,簡陋倒還是其次,最大的區別在於,比普通屏風矮,約莫只擋住浴桶往上一尺,也就是,站在那個屏風後脫衣,別人至少能夠看見光裸的上半身。顧翛見寧溫遲疑,嗤道,“同爲男子,還怕我看你不成!”寧溫低低的吟了一聲佛號,纔開始解衣帶。細數來,寧溫在人前寬衣的次數絕不超過三回,其中還包括七王強行撕破他衣物,還有被侍婢下藥那次……顧翛覺得嗓子有些發乾,他在幾前跪坐下來,給自己倒了杯水,但是窸窸窣窣的脫衣聲卻如魔音一般,一直引誘着他的目光。
顧翛覺得奇怪,他小時候常常和父親一起沐浴,即便現在也常常和顧然一同去浴房,卻從未生出任何旖旎幻想,爲何偏偏想看寧溫?想來想去,顧翛覺得不過就是看個男人,坦坦蕩蕩即可,爲何要做賊心虛!這般自我安慰着,便就轉眼看過去。放浴桶的那個角落距離油燈甚遠,是以光線不明,寧溫恰好剛剛脫了上衣,瑩白如玉的皮膚在黑暗中也泛着珠玉般柔潤的光澤,只是他胸口、背上以及手臂上那一片片或深或淺的疤痕,觸目驚心!從這些疤痕上,顧翛彷彿看見他悽慘的童年,史書上只寥寥幾句,記載他因血統不明,從小被拋棄在冷宮,直到十二歲時,寧國需要送質子到雍國,他才被“重視”起來。顧翛呆怔着,卻忽聞有人叩門,然後傳來一個弱弱的聲音,“顧公子,小僧送熱水來。”顧翛盯了寧溫一眼,竟是起身親自去接水。“有勞小師父。”也顧不上瞧着他神情恍惚的小沙彌,顧翛提着熱水徑直走到浴桶邊,他將寬袖捲起,伸手下去探了探水溫,刺骨的冰冷從指尖傳來,便是自幼習武的他,也一個激靈。這座寺廟在山腳下,用的都是旁邊深潭中的水,潭水一年四季冰冷刺骨,夏季時端上一盆放在室內,能令整個室內涼爽一個時辰,可見其冰寒程度。“你,我馬上就洗好。”寧溫有些窘迫,他非是不能接受被別人看見赤身裸體,更何況對方是男人,但滿身的傷痕,就宛如隱秘的過去赤裸呈現在別人面前,這種境況讓他很排斥。顧翛燦然一笑,露出一口細白牙齒,“萬物於鏡中空相,終諸相無相。你連如此淺顯的道理都悟不透?不會是以爲剃光了頭,就斬斷紅塵了吧?”萬物我都沒有看到,所以都不存在,就算看到,也只是一個影子在我眼中,所以諸般事物也都是虛幻罷了。顧翛言辭一向犀利又狠毒,頗有爲止的遺風,所以白素才喜歡時不時的找他鬥嘴。寧溫雖然滿腹計謀,卻一直溫潤和氣,誹言他的人不再少數,多難聽的話也都聽過,可是卻不曾聽聞過這樣的奚落。雖是奚落,但看顧翛的形容又像是沒有惡意,不過是開玩笑而已。
後續之桃花業障(2)
最終,他也只是道,“是貧僧道行太淺了。”
顧翛拎起桶,示意他閃開些,然後將桶中的水小心翼翼的倒了進去,伸手試了試,覺得水溫尚可,便道,“你多泡一會兒,否則明天免不了風寒。”
顧翛從見寧溫的第一面開始,便不曾把他當做長輩,是以說話都是以平輩的口吻,有時候還有些像是教育晚輩。
不等寧溫說話,顧翛便將桶甩到一邊,餘光瞥了浴桶中若隱若現的軀體一眼,擡步離開這個屏風後,翻身上塌。
這張塌是室內有且僅有的一張,而且勉強只能夠容得下兩個成年人,顧翛的脣角不由微微勾起。
寧溫並沒有依言多泡一會兒,而是很快的便出來了,取了乾淨的面帕擦了身體,穿上顧翛命人拿來的白色寬袍。
顧翛一瞥眼,看見一襲白衣的和尚,脖頸和麪頰上有些水珠不曾擦乾,在微弱的光下反射着柔和晶瑩的光芒,襯着眉目如畫,真真有幾分寶相莊嚴的味道,但顧翛不喜。
“多謝……”
寧溫的話又是一半被顧翛截了話頭,“喚我輒淺。”
寧溫發覺,少年不但脾氣琢磨不定,還喜歡用肯定式的語氣,雖然不算命令,卻有種讓人不容拒絕的氣勢。
回答顧翛的,是一陣沉默,這個結果在顧翛的預料之中,是以也並無任何不悅,從榻上起身,邊走邊脫去衣物,口中還不忘道,“我不逼你,你願意喚什麼就喚什麼,不過,可否請教大師法號?”
顧翛光裸着上半身,衝寧溫笑得如耀耀日光,明亮且又顯得真誠,令人一不小心便就忽略他話語中戲謔的意思。
寧溫自然是不曾被迷惑,只是他不計較,溫言答道,“貧僧法號淨空。”
顧翛也不嫌棄水是用過的,直接便進了浴桶。
寧溫耳根有些發熱,這些年來,他真的是每日只知道看花賞景了,方纔顧翛讓他先沐浴的時候,他竟也不曾推讓顧翛先洗。
其實,這也怨不得寧溫,他二十歲以前活得甚累,無論是衣食住行都要提防別人下藥,所以他從來不曾與人一同沐浴,哪怕是在同一個房間,每次也都是一個人草草洗了結束,這是長久以來的習慣,不是一時半會能改的。
不經意想起過往,寧溫眉頭不自覺攏了起來,神思也不知飄去何處。
“你在哪家寺院剃度?”顧翛洗澡也很快,問話的時候,已經開始穿袍子了,他面上笑意盈盈,心中卻打算尋個日子去將那間廟拆了。
“是在天龍寺。”寧溫那日向一個樵夫打聽,才知道天龍寺是最富盛名的寺廟,便前去請求住持爲他剃度。
寧溫做寧皇時,福緣大師曾見過他,並且佛教能有今日的地位,寧溫起了一定程度的推動作用,至少在他在位期間,並不曾爲難過佛教,所以福緣大師心中感念,便親自爲他剃度。
在去天龍寺之前,寧溫也曾想在寺中做僧侶,但見寺中香客絡繹不絕,且都是些權貴,怕惹上世俗,便決定做一名遊僧,走到何處便是何處,若是覺得不行了,便尋一處清幽坐化。
顧翛皺眉,天龍寺他也曾去尋過,恐怕那時寧溫已經剃度完了吧。
這寺廟他可不能拆,他若是拆了,第一個發飆的絕對是他的母親,但是讓那一幫和尚不得安生,他有的是辦法。
“時辰不早了,安歇吧。”顧翛上塌,拍了拍身邊的位置。
能夠有一個人在身邊安睡而不必猜疑,這是寧溫曾經的夢想,這無關於情愛,只是想有這麼個人而已,不過從未有這樣的機會罷了。以前他倒是信任顧風華的,但一個男人總不能對另外一個男人說“你陪我睡覺”吧尤其是在那種男風盛行的情形下,太容易讓人誤會了。
顧翛以爲寧溫要拒絕,卻不想他卻只是稍微遲疑了一下,便將几上的油燈吹熄,在另一邊躺下了。
清潤的氣息鋪面而來,顧翛莫名的有些緊張,爲了緩解自己的緊張,顧翛便將被褥扯開,蓋在寧溫身上,“你剛剛,不知道浴桶裡的水是冷得麼?”
“知道。”寧溫只是感覺不到溫度,又不傻,那水連熱氣都沒有,他自然知道不是熱水,只不過也不曉得究竟有多涼罷了。
“知道你還進去”顧翛語氣嚴厲,帶着沉重的壓迫感。
寧溫其人,別說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便是天塌下來,恐怕也不能令他目光閃上一閃,唯有關懷,哪怕只有一點點,便能輕易的將他籠絡。自然,所謂關懷指的是真心實意不含一絲算計,是有目的關心,還是發自真心,他能夠輕易分辨。
從前噓寒問暖的人甚多,除了白蘇,卻無一人是用這般斥責的語氣,這讓寧溫心中微有動容。
“你當真殺許多人?”寧溫不答反問,如果不是殺過人,不是長期處於高位,實在不可能形成顧翛這種氣勢,所以方纔在殿中顧翛說自己殺孽深重,他便已相信了五分。
雍、寧、北魏還在的時候,殺人的確如家常便飯,且朝廷對這方面限制的也不是很嚴,可是寧溫出來這些日,也隱約知道,顧風華頒佈了一個法,大約意思就是殺人償命,傷人依照傷者的受傷情況處罰,在這樣的情形下,還會殺許多人的,絕對不是正常的事情。
“是,殺過許多。”雖是如此,顧翛問心無愧,他殺的那些都是該殺之人,再說,“我是做殺人買賣的,殺人拿錢,不是天經地義嗎?”
寧溫詫異的轉頭,“令尊令慈可知曉此事?”
兩人面頰距離不過五六寸,顧翛心跳忽然漏了幾拍,顯得表情微滯,黑暗中,寧溫依稀能夠看見,心以爲他是瞞着父母的,方欲勸,卻聞那清俊的聲音幽幽道,“記得幼時,父親常常摟着我入眠……”
這是一個暗示,一般人從上面的對話直接跳到這一句,分明覺得就是他殺人是有苦衷的,而這個苦衷,又得從童年與父親的關係說起。
“我見着你,便覺得猶如故人。”顧翛抽了抽鼻息,宛如哽咽,身子也往寧溫身上湊了湊,“便是連你身上清爽的味道,也像極了父親,我不禁想起了幼時,那時候父親是待我極好的。”
顧翛的潛臺詞是:現在待我很差。
屋內一片靜默,顧翛硬生生的把自己逼出眼淚來。
寧溫一時感觸,修長而白皙的指頭,輕輕抹掉了顧翛面上的眼淚,拍拍他的肩膀,卻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來安慰,他沒嘗過親情的滋味,什麼樣安慰的話都無法令人信服。
“你父親,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兒,肯爲你母親捨棄一切,他,大約是待你嚴厲了些吧?”寧溫想了半晌,也只能站在理智的角度去看待問題,關於親情,他也只能猜測道,“似乎天底下大多數父親都是如此。”
後續之桃花業障(3)
顧翛距離清新的氣息越近,心跳便越快,恨不能直接將寧溫拉過來,只是他知道欲速則不達,寧溫現在根本沒有察覺到他的心思,這纔會坦然處之,若是被他發覺了,恐怕今生今世也別想再有親近的機會。
顧翛只稍微靠近一些,便忍住了,靠着這般近,顧翛幾日來的心浮氣躁忽然平靜下來,他不能確定這樣的情愫是什麼,只覺得安心。
“你找個寺院修禪可好?”顧翛道,他不想在如前些日一樣,心吊在半空的滋味不好受,但他也怕寧溫起疑心,遂道,“我想與你常常探討**,你若是行蹤不定,我找不到你,可如何是好?”
顧翛這番話說的可謂很傻很天真,一派純淨質樸的赤子之心,但這做派也不過是爲了投石問路,心裡也估摸着得到肯定答案的可能性不大。
寧溫乍然一笑,暗室生輝,那流轉的眸光和潤澤的脣,只讓顧翛口脣發乾,但寧溫最終卻只說了句,“睡吧。”
寧溫是何許人,怎會看不出顧翛如此沉穩幹練的少年是在賣乖,他原本以爲顧翛真是對他一見如故,纔會這般用小手段,但看見顧翛現在的表情,他才柔軟一絲的心,陡然又化作千年寒冰。
這樣的表情,寧溫再熟悉不過了,從前那些有特殊癖好的權貴見着他,幾乎都是這等形容。
靜了一會兒,寧溫默不作聲的拉住顧翛的手,握着它探進自己的衣襟。
顧翛本就已經起了yu火,寧溫這一舉動,讓他的心幾乎跳到嗓子眼上,隨之便再也忍不住了,翻身壓上他,不由分說的便吻上近在咫尺的潤澤脣瓣。
顧翛不滿足的嘆息一聲,這親吻比他想象的還要美好,還要甘甜。
顧翛初動情慾,自然覺得難以忍耐,手上更是粗魯的扒掉了寧溫的衣衫,見寧溫沒有拒絕,更是欣喜,然當他的吻落在寧溫白皙的胸口時,只聽得那個溫潤如玉的聲音緩緩道,“你得了這一回,便罷手了吧,若不成,殺了我亦可。”
總之,寧溫只想求一個解脫,他從來都不曾想過做誰的孌侍,即便在雍國做質子時,那等艱難的情形下他也無一絲念想。
且顧翛少年心性,約莫也就是嚐個新鮮罷了,得不到的永遠會惦記,讓顧翛得手,日後也就淡了。
這一句話,便如一盆冷水,將顧翛的yu火悉數澆滅,瞬間恢復清明。
他愕然,寧溫方纔是yin*他,而他居然也沒忍住顧翛自問自己的定力是比不上父親,可比一般人還是強上許多,而方纔竟然在一個男人的笑顏裡迷失
“世人都道寧皇手段非常,今日受教了”顧翛心中雖覺得歉疚,但也覺得寧溫這樣做法是故意侮辱,自尊心備受打擊。
顧翛翻身下塌,在地上躺了下來,分明是不再願意與寧溫同塌。
其實,方纔寧溫笑,也不過是笑顧翛少年心性,耍些可愛的小心思讓他覺得十分有趣罷了,後又見顧翛那般神色,這才明白少年對他不告而別生怒,後來又轉陰爲晴,軟言請求他定居下來,一切不過是因爲起了那樣的心思,心中覺得失落也罷,或者是抱着還孽債的心思也罷,所以才……
這些,寧溫都是心無波瀾,只不過,顧翛眼下的舉動,卻讓他回憶起了許多不堪往事。也就是那年,七王向他大獻殷勤,一副肝膽相照的好兄弟模樣,到底不過是爲了逞一時肉/欲,那時,若不是身邊有巫,他早就殞命了,然而天下間卻無一人說七王的不是,只說他與他的母親郝姬一樣,是魅惑人的下濺貨。
寧溫眼光微閃,既然如今已經決定斷紅塵,這張皮囊也再無用處了,不如棄之
顧翛躺在地上,心中怒氣越來越盛,輾轉反側也難以入眠。
他這廂正怒火沖天,六識卻一直放在寧溫那裡,是以寧溫剛欲起身的時候,他便已經察覺了。
直到寧溫將被褥輕輕蓋在他身上,少年俊逸的面上才綻開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不管寧溫是爲了什麼才關心他,只要還有一絲關心,他就有希望。
顧翛並不確定自己的感情,可就在方纔與寧溫脣舌相觸之時,那種妙不可言的滋味,讓他迷戀,就爲了這一份莫名其妙的情愫,他也有絕對的耐心俘獲獵物。
“你到榻上來睡吧,我睡地上。”寧溫靜靜坐在榻沿,讓一個白蘇的兒子睡地上,他在榻上如何睡得着。
顧翛裝死了一會兒,便從善如流的從地上爬起來,“你也睡榻上,我不會再失控了。”
顧翛翻身上榻,看見寧溫遲遲沒有動,便低低的道了聲,“方纔,是我不對。”
“日後,”寧溫轉過身來,猶豫再三,覺得還是得勸上一兩句,“喜男風者也不在少數,但畢竟不合陰陽之理,日後當潔身自好纔是。”
顧翛點點頭,滿臉純潔無辜的瞅着寧溫,彷彿根本聽不懂他話中的意思,而是隻當成長輩的教誨,不管懂與不懂,都一律應承。
寧溫哪裡不知道顧翛這是無聲的拒絕,遂退而求其次,“若是當真喜歡,尋一兩個清白孌童……”
寧溫這話卻是觸到了顧翛的逆鱗,但他硬生生將自己的怒氣壓下去,又點了點頭之後,便面朝牆躺下。
寧溫從地上撿起被褥,幫他蓋上,便起身出去。
顧翛心中微驚,開始還抹不開面子,稍稍等了一會兒,但是時間過去兩盞茶他還沒有回來,顧翛也顧不上生氣,立刻翻身下榻去尋。
夜晚的雨有越下越大的趨勢,廊上掛着兩隻燈籠,在風雨中飄搖,明滅不定。
顧翛見廊上有駐守的劍客,便將焦急壓下去幾分,沉聲問道,“方纔可瞧見從我房中除來的和尚去往何處?”
一名劍客叉手道,“去往禪房了。”
顧翛定了定心神,轉回屋裡取了把傘來,緩步朝禪房去。
這間寺廟中的房舍並不多,僧人也只有三十四個,所謂禪房,是僧人們做早課的地方,也是住持爲僧人們講經之處,夜漏更深,自然是沒有人,寧溫去那裡做什麼?
後續之桃花業障(4)
夜風帶着涼意拂起寬袍,儘管撐着傘,顧翛到達禪房時,渾身也已經溼透。
禪房中燈火如豆,一襲白衣盤膝面牆而坐,顧翛只能看見一個出塵的背影,無論是墨發如瀑,還是如今這般斬斷青絲,都令人移不開眼。
顧翛走到廊下,便聽屋內那個溫潤的聲音道,“你且回去吧,如今我已捨棄這副皮囊,若君還是執迷不悟,貧僧只好捨命了。”
顧翛心裡咯噔一下,疾步繞到寧溫面前,瞧見他的形容時,面上驚駭。
那張如溫玉般的俊顏上,從右眉弓處一直到下顎被切開一個長長的血口,鮮血洶涌而出,染了半張臉,豔紅的血滴落在白袍上,綻開一朵朵梅花,不一會兒便連成了片。
地上丟着一支羽箭,確切的說,是半支羽箭,後半部分的羽毛早已經被切掉,而箭頭是用上好的青銅鑄造,沒有任何裝飾,卻能看出鋒利無比。
顧翛口中發澀,他明白是自己將寧溫逼到一個絕境,這個看似溫潤如水的男人,骨子裡有一種決絕,一種無可排解的暴烈與蒼涼,是他的步步緊逼,讓這個苦活於世之人,不得不自毀容顏。
“我明白了。”顧翛蹲下身,用廣袖替他逝去面上的血跡,聲音冷冽刺骨,“來人”
夜雨中閃出一個黑影,恭立在門外,“主公”
“金瘡藥。”顧翛道。
黑衣人從懷中掏出一隻黑褐色的小陶瓶,上前雙手奉到顧翛面前。
顧翛接了藥,揮手示意黑衣人下去,自顧的拔開藥瓶,用手細細塗在那道可怖的傷痕上。
“來時,我母親說,她不怨恨你了,她知道當年你射那一箭時,心裡明知道是傷不到我父親的,只是她當時被悲傷恐懼衝昏了頭,才忽略了種種。現今她很好,所以也不再怨恨於你。”顧翛冷冽的聲音漸漸溫和起來。
寧溫卻是不爲所動,他了解白蘇,那是個記仇婦人。白蘇可能不會尋仇,但也永遠不會原諒他。
顧翛塗好藥,將自己的衣襟撕破,把傷口包紮上,重重的坐在了寧溫身旁的蒲團上,看着牆上掛的那副禪字,目光有些恍惚,心裡不斷的想着自己的所作所爲,可以說,他長這麼大從來也不曾像這段時間如此失態,頻頻出錯,他統領舉善堂殺**手的冷靜果斷都到哪裡去了?
“回去休息吧,從明日往後,我會當你是陌路,相逢不識,是了,我們確實也並非熟識。”顧翛語氣輕鬆,遮掩去一切惆悵與心痛,畢竟這件事情是他不對。
顧翛轉眼看寧溫時,不光不經意落在他的腳板上,底下腳掌、腳趾和後跟的地方一片血肉模糊,看起來是水泡破了之後,又走了許多路,纔會磨成這樣。
“回去吧,最後一次。”顧翛語氣中帶着幾分懇求。
寧溫只是不願白蘇的兒子因爲他誤入歧途,既然顧翛已經再三保證,他也並非是一個不識趣的人,便道,“好。”
寧溫想不透,顧翛見他破相之後便答應從此相見不相識,爲何還會對他這麼好,想來想去也不曾有個結果,只道是少年人心思難猜。
回去時,顧翛將木屐甩給寧溫,自己則踩着寧溫破損的僧鞋,撐起傘,與他並肩向回走去。
一路無言,寧溫也發現了顧翛將傘大部分都只放在了他這邊,卻不曾說什麼,也不知該說些什麼。
“我明日便啓程起尚京,你身上有傷,便在寺中多留幾日吧,求佛問道不是教你自殺,平素愛惜一下你自己吧。”顧翛清雅的聲音在雨夜中聽來少了幾分冷峻,多了些許溫暖,“我母親常說,想愛惜別人須得先學會愛惜自身。”
沉默的寧溫終於有了些許迴應,“這話確是像從她口中說出來的。”
對於顧翛之前的所作所爲,寧溫固然生氣,但他內心覺得欠了白蘇許多,她兒子如今對他這樣也算是報應,所以也並沒有責怪顧翛的意思,他相信顧連州教養出來的孩子,再不濟也不會成爲一個紈絝子弟,也相信顧翛方纔的舉動並非是有意侮辱他。
難道這個孩子……寧溫轉眸看着顧翛完美的側臉,心中黯然。
兩人回到房內,重新換了衣物之後,才躺回榻上,一切恢復方纔那般,只是寧溫面上多了一道傷口。
靜默了許久,顧翛翻來覆去睡不着,出聲問道,“能講講你從前嗎?”
半晌沒有迴應,顧翛從寧溫的呼吸判斷,他還沒有睡着,“史書上幾乎不曾記載你的平生事蹟,他們說你是男色禍國,可我覺得你是不遜於我叔伯的一方霸主。”
叔伯,指的應當是顧風華吧,寧溫心道。最近的史書寧溫不曾看過,外面的流言他也不曾聽聞過,他也不覺得自己從前有任何一件事情值得去講述,所以史書纔沒有記載。
“霸主,不,我最多隻能算是個陰謀家罷了,世上的儒士道學看不起我這等卑劣手段,自然不會多有描述。”寧溫聲音溫潤的不起絲毫波瀾。
“在我看來,叔伯用的手段也未必磊落,難道這就是‘勝者爲王,敗者爲寇’之理?”做了天下之主,縱然儒士再是清高也不敢說一句不是。
寧溫道,“我不如他,他是有大志之人,而我不過因爲一己之私卻累了天下蒼生。”
上天也就是給了寧溫一副絕好的皮囊,旁的什麼也不曾給過,親人也罷,伴侶也罷,從來也不曾真真正正的有過一回,所以他拼命的追逐不屬於自己的溫暖。
顧翛發覺自己被繞了進去,說來說去,寧溫卻是不曾回答他的問題,或許過去太慘烈,不忍回憶。
顧翛嘆息一聲,擡手點了寧溫的睡穴,黑暗中出手之快,讓人措手不及。他起身,湊近寧溫的脣,小心翼翼的親吻,那股甘冽的滋味讓他留戀不已。
也許,自己並沒有多麼渴慕寧溫,不過是因爲第一次與人做如此親密的接觸罷了,顧翛只能在心裡如此安慰自己。
後續之桃花業障(5)
翌日清晨,寧溫在一縷刺眼的陽光下睜開眼睛。雨後的眼光總是顯得格外明媚耀眼,窗外傳來嘰嘰喳喳的鳥叫聲,花香陣陣,一派和煦的*光。
他剛剛撐起身子,外面便有一機靈的小沙彌進來道,“師兄醒啦,小僧叫靈覺,住持派小僧過來照顧師兄養傷。”
在佛門中,所謂“師兄”並非是拜了同一個師傅纔可如此稱呼,但凡是見對方比自己年長,都可如此尊稱,除非是修爲高出許多,抑或年長甚多。
不等寧溫回話,靈覺將手中一件灰色僧袍放在榻沿,自顧的說道,“師兄,這是住持命小僧拿來的僧袍,上半年爲淨心師兄做的,但尚未穿過。”
寧溫雙手合十,“阿彌陀佛,有勞師弟,待貧僧着裳之後去拜謝住持。”
“無需客氣,師兄是小僧佛門子弟,原就應該互相照應,不過師兄只與那位貴人講佛一晚,便感化貴人,爲寺中添了不少香油錢,貴人還決定爲菩薩鑄金身,師兄佛法高深,住持也深感敬佩呢”靈覺滿面欽佩。
寧溫見小沙彌天真活潑,心知他此話是發自內心,並非是奚落,便道,“那是貴人有悟性,與貧僧沒有關係。”
除此之外,寧溫也不多解釋什麼,而是把靈覺送來的僧袍穿在身上,彎身穿鞋子時,發覺自己的腳上裹了幾層棉布,那棉布的質地與他頭上纏的是同一種,顯見,也是顧翛的手筆。
寧溫穿上僧鞋,遲疑了一下,才問道,“那位貴人,可曾留下什麼言語?”
靈覺搖搖頭,“小僧不曾見過那位貴人,自是不知。”
“煩請小師傅領貧僧去拜見住持,以表謝意。”寧溫道。
聲音如玉,靈覺看着從榻上站起來人,一襲普通的灰色僧袍,頭上還裹着白布,但是脖頸頎長,身姿豐偉,側面的輪廓更是添一分硬朗則過剛,少一分則過柔,鬼斧神工一般,令人望而生慕,陽光從對側灑進來,在他絕美的側面勾勒出一條光邊,琉璃眸中一派清淡,流光隱動得玉膚上散發着柔和的光芒,仿如佛光一般,令人幾欲匍匐膜拜。
寧溫見靈覺呆愣愣的模樣,不由微微皺眉,再次道,“勞煩師弟引貧僧去見住持。”
靈覺這才訥訥的點了點頭,“請隨小僧來。”
他邊走,邊不住的回頭來瞧寧溫,雖則寧溫半邊臉都被遮蓋住了,但琉璃似的眼眸,筆挺的鼻樑,豐潤的脣瓣,還有流光隱隱的肌膚,無一不是在訴說他的風華絕代,略微蒼白的臉色,不僅無損於俊美,反而讓觀者心生憐惜。
寧溫不知道,自己的氣度和容貌,哪裡是能夠輕易遮掩的但他也發覺了靈覺瞧他的眼神,與以往別人看他的眼神並無不同,心中覺得,如果日後面上的疤痕可怖,別人第一眼便會瞧見疤痕,應當也不會想再看第二眼。
只是......寧溫垂頭瞧見腳上包的白布,目光閃過一絲複雜的神色,很少有人真正的關心他,正因如此,他對溫暖也十分敏感,寧溫能察覺到顧翛是真的對他好,並非只是起了邪念,然而,他不能冒這個險,毀了一個天之驕子,所以乾脆連朋友都不做,趁着認識尚淺,斬斷聯繫。
時光翩然,時已入四月,車隊一路向北,倒不曾特別清楚的察覺氣溫變化,北方依舊是被淡淡的春寒籠罩。
顧翛坐在馬車內,百無聊賴的與自己對弈,一襲黑袍,慵懶的躺靠在榻上,修長而白皙的手指夾着一粒黑子,黑白分明,有一種素雅且神秘的美,然這一子卻始終沒有落下。
馬車忽然停了一下,一名白衣男子掀開簾子,入了車廂,馬車才又緩緩行了起來,“叔,前方五里便是尚京了。”
顧子之看着顧翛面前的殘局,眼中微不可查的露出一絲鄙夷。顧子之博學多才,其中最擅長賦詩和圍棋,而顧翛本就棋藝算不得頂尖,再加之心煩意亂之下胡亂走的棋局,哪裡能入得了顧子之的眼。
“嗯。”顧翛淡淡應了一聲,將手中的棋子丟回鉢中,懶洋洋的躺在榻上,漫不經心的看了顧子之一眼。
白衣墨發,五官清俊,端的是一個翩翩美男子,但恐怕這世上再也無人能把一襲白衣穿得如那人一般宛若謫仙了。
“君不聞,扶風飛仙后,再無白衣人?”顧翛語氣淡淡,彷彿只是隨意一提。
扶風,是寧溫的字,自從寧溫在鳳棲殿中引火自/焚後,這世上當真沒有哪個翩翩佳公子還敢再穿白衣以襯托自己的俊逸,尚京城中難免也會有些自視甚高的美公子效仿寧溫,但效仿終究是效仿,永遠不可能超越。
縱然眼下顧子之也是極爲適合白衣的,但寧溫留給世人的印象太過深刻,難免會拿來與之比較,這高下自然也就清楚了。
顧子之面色一僵,旋即又恢復如常,笑道,“寧皇離世已近十八年,世人見過寧溫者少,人們總喜歡把想象中的人想的太過美好,以訛傳訛罷了,難道叔叔也相信?”
顧翛菱脣微勾,扯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世人傳我父親才華蓋世,俊美猶若天神,你見過嗎?”
正因爲這些傳言,所以衆人一聽說顧翛是顧連州的兒子,便下意識的拿他去做比較,有時候傳言不見得真,但信的人多,它就是真的,更何況,寧溫的確當得起史書上給出的評價,甚至更勝。
顧翛是不喜歡這樣的對比,沒想到還有人自己往上湊。
“祖伯生的如何,從叔叔身上也能瞧出來,且祖伯有十餘本著作傳世,絕非是那隻生了一張好皮相的寧溫能比”顧子之嫉妒顧翛,心中也怨恨他半路殺出來阻礙了自己擔任族長之職,但心裡還是十分敬佩顧連州的。
顧翛也不反駁,顧子之的看法是那些自命清高的士族對寧溫的普遍看法,雖然他們面上這麼說,但心中還是暗怵寧溫的手腕,心知,若非是他情場失意,心中沒了大志,一把火把自己給燒了,當今皇上也不可能如此輕易的統一天下,取得九五之尊的帝位。
“承蒙侄兒誇讚,我不過是身爲長輩,給你提個醒,我總不能瞧着自己族中的青年俊才籠罩在別人的光輝之下,至於領不領情,那是你的事。”顧翛神情散漫,這話裡面也不知道有幾分真情幾分假意。
然顧子之知道,事實的確如此,遂也就拱手道,“是侄兒狂妄了,多謝叔叔提點。”
其實,人做到顧翛這個份兒上,也很是悲哀,他姿容絕世,地位超然,想要什麼只需張一張口便能得來,如今又天下太平,朝中不乏治世之才,他如今是安國親王,說的好聽點就是皇親貴胄,難聽點就是掛着閒職混口富貴飯,積極插手朝政難免不會讓人懷疑有篡位之嫌。別的方面,他一不差錢,二不在意名聲,對於前路是一片茫然。
也許世人覺得這是八輩子也求不來的福分,可對於一個胸中有才學的少年來說,生來就站在巔峰,未必是一件幸福的事。
所以顧翛即便無意爭奪族長之位,也看出顧子之心中的想法,但他卻沒有擺明態度。
這對顧子之來說不公平,但如若顧子之有些真本事,應當也能看出顧翛並沒有爭奪之意,若是他不長眼,那也怨不得別人。
“侄兒到達尚京之後,便先將永寧公主送回宮中,而後與太學之中的同窗好友一聚,不知叔叔有何打算?若不嫌棄,不妨與小侄一起赴宴?”顧子之問道。
顧翛手指在棋盤上規律的敲動着,“我就不去湊熱鬧了,今次我要多去父親和母親曾經呆過的故地去走動走動。”
“那樣也好,屆時我命一熟悉尚京的家僕陪您一道去。”顧子之也不想顧翛去搶風頭。顧子之奇怪的看了顧翛一眼,明明是這麼一個懶散的少年,比自己還小上三歲,每每與他說話時,卻覺得真是與長輩在對話,有一種無形的壓力,讓人不得不尊敬。
這時,車外傳來劍客的聲音,“大公子,已經到尚京地界了,約莫還有兩盞茶的時間便能入城。”
這聲大公子本來應該是喚的顧子之,從前顧氏所有人都是如此喚他,可自顧翛來了之後,所有人都改了口,喚顧子之爲“瀟公子”,以他的名字開頭,這親疏關係一比可知。
“嗯。”顧翛淡淡應了一聲。
馬車到城門外停頓了一下,那些守城的兵卒看有顧府馬車的標誌,連忙迎了上來。
顧子之撩開車簾,下了馬車,朝那爲首的武將拱手道,笑容可掬的道,“常校尉,在下奉鎮國公之命,送永寧公主回宮。”
那常校尉七尺高,生的魁梧,一張國字臉上兩撇八字鬍鬚,顯得有些不倫不類,說起話來倒也是和氣,叉手會理道,“公子客氣了,末將也奉命在此迎接公主,請進城。”
常校尉言語間雖頗爲和氣,卻也沒有特別謙恭,似乎對於顧子之這個顧氏一族未來的族長並沒有什麼巴結的心思,是個做實事之人。
但顯見並不是所有人都是如此,隨後迎上來的尚京令真可謂奴顏諂媚,與常校尉天差地別。
“公子好久不曾入京了,下官可真是想念的緊,自從少了公子落拓風姿,尚京可是寂靜了好一段兒時日了,這次可要常留呀”
顧翛單手支着腦袋,聽的興味盎然,一個正五品的官員對一個士子如此姿態,讓顧翛覺得既有趣又反胃。
在尚京令的諂媚的聲音中,馬車停了下來,只聽尚京令言語有些吞吞吐吐,“下官聽聞......安國親王......是與公子一道來京,不知......”
後續之桃花業障(6)
“不知......”尚京令一臉期待的望着顧子之,心道,我平日裡可對你小子卑躬屈膝,關鍵時刻你可不能裝傻充愣啊
顧子之自然是一個極懂得人情世故之人,面上帶着溫和的笑容道,“正是,叔叔一路勞頓,在下想去詢問他可需在尚京府衙歇歇腳,公主小憩方醒,憊懶妝容,不便接見大人,容請見諒。”
原本身爲嫡公主,不願見個五品官員也無需另作交代,顧子之這麼做,一來是與尚京令打好關係,二來,也表現永寧公主不僅身份高貴,還是個知書達理的嬌嬌,順便爲公主搏個好名聲,當真十分的會做人。
“豈敢豈敢,真是有勞公子了”尚京令一張白胖的臉上都笑出了褶子。
顧翛自是已經聽見,他覺得自己最近一段時日需要在尚京各出走動,有尚京令在,除了皇宮外,到任何地方都會方便許多,遂也不學婦人那般矜持,還未等顧子之開口,他便撩開車簾,跳下馬車。
分明是失禮的動作,可是一襲玄袍,廣袖宛如蝶翅,在身體兩側綻開,然後又隨着少年站定,緩緩落下,當真優雅至極,灑脫至極。
這時衆人才看清少年的容貌,輪廓棱角分明,長眉幾欲入鬢,那一雙墨玉般的眼眸,即便是在朗朗乾坤下,也恍若幽深的星空,善良卻看不見邊際,墨發在背後鬆鬆散散的結起,使得這一張完美卻冰冷的俊顏透出三分慵懶。
風起,夾帶着櫻杏花瓣飄飄散散,顧翛菱脣噙着一抹懶散且疏離的笑意,清冽的聲音道,“素聞尚京令伊大人賢明,今日一見果然更勝三分。”
禮節語氣挑不出毛病,只有有心人才能聽出,他是以逢迎拍馬開尚書令的玩笑。
尚京令胖乎乎的臉上神情如癡如醉,竟是不知答話,不僅是他,連街道上那些原本圍觀顧子之的少女,都被顧翛這一出場的容色給攝去了魂,原本人聲鼎沸的街道上一時靜若無人,只能聽見遠處傳來的熙攘聲。
倒是那個常校尉,只微微怔了一下,就回過神來,見尚京令遲遲不答話,便用手肘狠狠捅了一下,哼聲道,“沒出息”
常校尉那是在沙場血泊中滾爬出來的,手勁自然不是一般人能比,他這一撞,險些將尚京令給撞飛出去,好在尚京令身邊的侍衛給扶住。
尚京令踉蹌兩步,胳膊上的疼痛纔將他的神志稍微清晰了些,連忙躬身拱手道,“下官伊智培參見安國親王王爺容華攝人,下官一時失態,請王爺見諒”
親王,也不過是身份高貴而已,若論實權,斷然是比不上尚京令的,即便沒有這個事實,顧翛也不打算找他茬,顧翛並非是第一次來尚京,是以對這個伊智培有些風聞,此人雖然奴顏諂媚,但治理有方,在他管轄之下,尚京城這些權貴倒是很少鬧出什麼事兒來,人民安居樂業,倒也是個好官,人家對上是怎麼個態度,顧翛也沒興趣過問。
“大人不必拘禮,我初到尚京,日後還要承蒙大人多多照顧。”顧翛笑意盈盈,一雙恍如蒼穹的眼眸盈盈如兩彎新月,一時萌煞了一片。
聽聞顧翛如此說,連忙拍上馬屁,“王爺比連州公子當年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啊,胸襟寬博,有容乃大,氣度容華濯濯如春柳月,汩汩若清泉流,尚京城的浮華在公子抵達的一剎,黯然失色啊”
尚京令自打瞧了那一眼後,每每想再看上一看,可又怕自己再次失態,便生生忍住了。
顧翛撲哧笑了出來,笑聲朗朗清發,當真有着清泉般的沁人心脾,“大人口才好生了得,莫非是前朝張相門生?”
前朝的張丞相,名聲顯赫,尤其是在士族中,被許多士子當做楷模,是中流砥柱般的人物,雖然他已過世許多年,但其名聲甚至還在顧連州之上。
但因着幼時白蘇便在顧翛面前常說,張相是隻喜歡“和稀泥”的老狐狸云云,所以顧翛如此說伊智培,實在沒有多少褒獎的意思,可也並無貶低,因爲治理尚京城這種權貴雲集的地方,還真是得需要高超的“和稀泥”手段。
“豈敢豈敢,下官也甚慕張公博學,只是下官福薄,沒有那等幸運。”尚京令做了個請的姿勢,將顧翛和顧子之一起讓進了府內,然後令人馭夫把永寧公主的車架直接駛入府內。
顧翛笑道,“伊大人何必過謙,若論文韜武略,你或許不如張相,可你這治理的手段或與他能有一比。”
伊智培是跳過張相早年的雷霆手段和殺伐果斷,直接到了他晚年的“和稀泥”境界,可不是青出於藍麼
伊智培能混到尚京令的職位,顯見不是個草包,但人家就是揣着明白裝糊塗,一臉慚愧的道,“折煞下官也”
幾人相讓着在廳中坐下,便聽一個尖細的聲音雜着步履匆匆,從外面傳來,“伊大人”
門口光線一暗,走進一名墨綠宮服的寺人,生着一雙丹鳳眼,險微微的上挑,眉淡而疏朗,朱顏華美,端的美到男女不辨。事實上,也的確是男女不辨。
寺人美眸定在顧翛身上片刻,連忙稽首行禮,“奴不知禮數,不知安國親王尊駕在此,驚擾王爺,還請王爺降罪”
這寺人也十分機靈,轉瞬間便判斷出顧翛的身份,顧翛容貌與當今聖上有一兩分相類,與驃騎大將軍顧風雅更是有三四分相類,這樣類似他們二人,姿容又如天人的美少年,必然是這些日令尚京沸騰的傳言主角,顧連州的遺腹子,顧翛。
“不知者不罪,請起。”顧翛淡淡道。
顧翛也能看出,這個寺人應當是宮裡的紅人,不然也不可能被派來接嫡公主,便也不曾多說什麼,只讓他坐了。
幾人又隨意聊了幾句,永寧公主已整理好妝容,領着一干侍婢駕臨,纏着顧翛讓他許下了許多諾言,這才依依不捨的隨着寺人回宮去了。
永寧公主的生日是在回京途中的第二天,因着條件所限,只匆匆的慶賀了一下,皇上素來寵愛永寧公主,早就命人傳信說,待永寧回宮後便舉辦大宴,爲她慶生。
其實慶生倒是在其次,永寧公主也已經滿十七歲,至今不曾婚配,也該是挑選駙馬之時了,不然可就成了大齡剩女,永寧心中也清楚,縱然遺憾顧翛是自己的兄長,心中也抱着小小的期待,還偷偷與顧翛說,讓他到時一定要赴宴,幫她把把關。
爲了紀念“逝去”的顧連州,原來的少師府被改成了安國親王府,早在顧翛還在途中時,顧風華便下旨命人將王府重新修整,只待顧翛一到尚京,便可入住。
在尚京令的親自護送下,顧翛第一次來到自己父親曾經居住過的地方。這個府邸遠遠不及顧府在姜國的面積以及精緻程度,但古樸大氣,別有一番風韻。
就在顧翛獨自漫步在王府之中,尋着自己父親當年的足跡而行時,卻不知,整個尚京城已經如炸開了鍋似的,四處奔走相告,安國親王是何等絕妙姿容云云,某些美少年立即有了危機感,覺得自己“尚京一美”的地位受了威脅,表面上雲淡風輕,暗地裡則是摩拳擦掌,愈發精心的收拾起自己的儀容。
在這樣的風波之下,又一個車隊徐徐入城了。
香車之內,一個水紅色廣袖曲裾的美麗少女心不在焉的撥着琴絃,琴音繚亂,不一會兒,坐在她對面的鵝黃色襦裙的少女,便一把按住琴絃,琴聲戛然而止,鵝黃襦裙少女一雙靈動的大眼睛滿是無奈,“阿敏,莫要煩心了,回了尚京,我便是讓大兄掘地三尺也幫你把人找回來,好不好?”
原來這少女卻是永樂公主劉敏慧,她眉眼含愁的道,“他是在天龍寺出現,也許家就是在那裡,我們回來還有何希望?”
另一個,自然就是繁星,她嘟着紅潤的脣,眼睛裡卻滿是笑意,“若是找不見他,我就把大兄、二兄和弟弟都賠給你,是不是很賺?”
質量上抵不過,便從數量上彌補一下,在繁星看來是極爲正常的事情。
“阿星”劉敏慧薄嗔微怒,俏臉漲紅。
劉敏慧從小被寄養在姑姑家裡,受士族影響頗深,是以不似尚京貴族嬌嬌那般爽快,更尤其是,繁星思維大膽又跳脫,自然不是劉敏慧能夠理解接受的。
“我的兄長們可是一表人才,尚京許多嬌嬌立誓要與之生死相許的美男子,弟弟更是姿容不凡,三個換一個,我覺得很划得來。”繁星不死心的努力推銷自家兄弟。
劉敏慧面色複雜的看着繁星,咬脣思慮一下,覺得有必要說清楚,“阿星,有些人一旦入了的眼,入了心,便是再多再好的人也不能替換......你告訴我,你究竟是不明白,還是自己也看上了顧公子,才推三阻四的不讓我去尋他?”
繁星怔了怔,一臉懵懂的道,“看上?”
這個時代的人心智都早熟,女子如繁星這般十四五歲正是懷春的年紀,繁星自然不是不知那些才子佳人花前月下的事兒,可是,有些事情知道了,卻未必能夠理解。
繁星平素咋咋呼呼,腦子也靈活,但大部分都用來思慮怎麼調皮搗蛋,又怎麼逃避責罰,至於男女之間的情意,她從未認真想過。
“什麼樣纔算是看上?”繁星往前湊了湊,虛心討教起來。
劉敏慧有些後悔,原本繁星如孩童一般的心性,她自己心亂多想,把這話問了出來,指不定便將繁星心裡對於男女之事的那朦朦朧朧的層窗戶紙捅破,再者如顧翛那般姿容,又有哪個嬌嬌不喜歡?自作孽啊。
後續之桃花業障(7)
永寧公主的生辰宴會在次日晚上舉行,尚京城但凡能排的上名號的,都收到了請柬,尤其皇上還下旨恩准攜帶家眷。
這些權貴都是人精,哪裡不知道皇上的意思,立刻歡歡喜喜的把自家兒子打扮的花枝招展帶去宴會,不管是有志氣有抱負的男兒,還是不思進取的紈絝子弟,無不想做這個駙馬,永寧公主是皇室嫡長女,又深受皇上喜愛,相貌華美豔麗,難得品性賢良,且這時候又無駙馬不許在朝爲官的禁令,豈會有人不願娶?
蒼穹繁星點點,夜風輕拂,入宮的城樓上全部掛上了紅色宮燈,從拱門入宮,道旁均是窈窕娉婷的宮女手提宮燈,偶有風起,裙裾輕紗飄揚,在忽閃的燈光之下,宛如仙娥一般,令人驚豔。
顧風華喜好收集美人,甚至連後宮的宮女也均是姿色上佳,稍微長相醜些的,顧風華也嫌惡的要命,有一次,顧風華曾經因看見一個司膳的宮女臉上生了一點綠豆大小的黑痣,竟兩頓飯食不下咽,結果將那宮女連夜送出京城百里,心裡才稍微舒暢了些。
上有好惡,下必行之,所以,現在後/宮的一等二等宮女數量不多,但個頂個的美。
顧翛放下簾子,無奈一笑。
這時,馬車速度放緩,車外領路的寺人緩聲道,“王爺,此處已到屛翠宮下,有宮女們接引,勞累王爺步行入宮。”
寺人這一句“王爺”出口,四周目光刷刷的便彙集過來,饒是這寺人見識頗廣,也被駭的一個哆嗦,心中暗忖是不是自己哪句話說的不得體。
顧翛卻是早已習慣這樣的情形,下車後,從容的朝衆人淡淡一笑,舉步走上階梯,在身後留下一片唏噓聲。
“輒淺”一個清脆的聲音從上面傳來。
顧翛擡頭,卻見一襲蔥綠色襦裙的少女笑盈盈的望着他,墨發才腦袋兩側挽成髻,深深淺淺的銀色帛帶在髮髻上繞了一圈,有些許垂下,搭在肩上。
“是你。”顧翛一眼便認出這個活潑天真的少女。
繁星蹦蹦跳跳的下來,大眼彎成兩道月牙兒,兩頰上深深的酒窩,清甜可人,“是不是很吃驚?”
顧翛也不理她,繼續向前走,他可不擅長陪孩子玩兒,顧家三子,他的弟弟顧玉,小小年紀就滿腹計謀,雖則用的幼稚,但顧玉畢竟只是個五六的歲頑童,況且相對於繁星,顧玉心智可就顯得成熟多了。
繁星也不氣餒,小跑着跟了上來,單刀直入的問道,“你有沒有夫人?”
顧翛微微蹙眉,淡淡的看了繁星一眼,只是轉瞬一瞥,卻令人遍體生寒,繁星縮了縮脖子,以爲這事兒要辦砸了,只聞那清冽的聲音道,“沒有。”
繁星立刻像是被打了雞血,把怕氣兒全丟到了腦後,鍥而不捨的繼續追問,“那有沒有心上人?”
“是誰讓你問這些?”顧翛頭也不回,語氣平平的丟下一棍,把繁星一棍子砸得蒙了一會兒。
眼見着顧翛快要走到階梯的盡頭了,下面就是隨後上來的權貴們,繁星一咬牙,小兔子一般的竄了上去,嘆道,“你好厲害,你也像白大人那樣會占卜之術嗎?一下子就猜到了,我本來是答應別人不能說,但你既然已經知道了,我就實話告訴你,你也實話回答我,可好?”
“白大人......白子荇?”顧翛頓了一下腳步。
白子荇是白蘇之弟,也就是顧翛的舅舅,據說在他八歲便精通卜卦、天文,十六歲做了北地王(顧風華)的幕僚,北地王登基之後,他便以二十歲的年紀做上了正三品的太常寺卿,可謂少年天才。顧翛對這個舅舅,自然頗爲感興趣。
繁星雖然貪玩貪吃,卻不傻,知道顧翛這是在轉移話題,她秉承着繁氏一門的做實事傳統,繼續盤問,“有沒有心上人?”
“有。”顧翛看出繁星不是好打發的,於是乾脆絕了她的後路,“其實我方纔是騙你,我已有夫人,但夫人他不喜熱鬧,並未跟我一起來尚京,待我拜見了幾位長輩,便回去陪他。”
繁星瞠目結舌,心想阿慧這回定是要傷心了,但轉念一想,顧翛可是一個親王,除了一名正妃,還可以娶兩名側妃,屈是屈了點,但總好過沒機會。
看着顧翛沒入燈火通明中的背影,繁星撲閃撲閃的大眼中滿是迷茫,心中喃喃道:我看上他了?可是阿慧說看上一個人,就日思夜想,茶飯不香,可是我怎麼覺得吃飯還是那麼香?
“睡覺也很香......”繁星喃喃補充一句,懵懂的心裡似乎要明白了某些東西,卻又始終抓不住,撓的她心裡癢癢的,遂覺得還是吃飯睡覺好,沒有煩惱。
如今得了這個結果,繁星也不知該怎樣同劉敏慧開口說,便決定回家躲上一躲,先寫封信讓內侍遞給劉敏慧,免得今晚要被她拉着秉燭夜話。
打定主意,繁星一溜小跑,下了階梯,在花徑的轉角處停下腳步,正要招寺人去尋筆墨紙硯,卻聞一個柔潤婉轉的聲線道,“阿星。”
繁星背上寒毛一豎,轉過頭,入目便瞧見一張清俊絕倫的臉,美好的輪廓中,皮膚白皙,鼻樑高挺,星眸璀璨,生的脣紅齒白,瘦而頎長的身材着一件月白寬袍隨風輕揚,渾身上下散發着一種柔潤婉約之美,比絕色美人更甚。
“房,房飛,你怎麼不傅粉了。”繁星辨了半晌,才認出此人身份來,不由目瞪口呆,並非被美色所攝,而是對這位大少爺太熟了,成日裡他不是妝粉敷面,就是花枝招展,像這麼正常,還真真是頭一遭
房飛擡手撫着自己的臉龐,自怨自艾,“想當初,尚京除了皇上便無美男,在下也不願意木秀於林,只好遮掩遮掩,可如今居然出了一個絕色親王,以在下這清俊絕俗的姿容,自然要會上一會,不然在下如何對得起平日嬌嬌們的愛戴,怎麼對得起‘玉面公子’‘尚京一美’的稱號”
房飛滿臉“但求一敗”的神情,讓繁星再是一抖,也不等他再感慨些什麼,立即捂着肚子,抓過立於道旁的一個寺人,“啊,我吃撐着了,你快扶我回府去”
這廂繁星方逃過房飛的摧殘,出了第二道宮門,便有一寺人急匆匆的追了上來,月光皎潔,燈籠明亮,繁星清楚的看見了那個氣喘吁吁奔過來的大胖子,呼啦一下爬上身邊寺人的背部,“快跑”
說罷,轉頭對那大胖子寺人道,“常春,我吃壞肚子了,急着回府,有事明日再說”
揹着繁星一通跑得寺人心裡納悶:您究竟是吃撐了呢?還是吃壞肚子?
繁星卻想,阿慧催的這麼緊,日後少不了還得被她綁着出謀劃策,被指使着東跑西跑,賣力還不討好,宮裡的食也都吃膩了,不如寫信告知阿慧今晚探到的消息,然後直接躲到爺爺所在的會稽郡去
“哈哈,阿星好聰明”自覺得思慮甚是周密,繁星洋洋自得的將自己誇讚了一番。
此時,宴會剛剛開始,永樂公主劉敏慧含情脈脈的看着顧翛,卻不知自己派出去的“大將”早已經叛逃。
顧風華一襲玄色紋龍華服坐在高臺的主位上,兩側各設坐,左爲珍後,右爲太子和永寧公主。
顧風華從前喜歡着一些豔麗的顏色,他這一生只穿過一次白袍,便是在白虎門圍攻顧連州之時,而在登上帝位以前,他也從未穿過黑袍。
可即便是這樣沉穩幽暗的顏色,在顧風華身上,依舊難掩風流,那一雙波光瀲灩的桃花眼,但凡彎一彎眼角,便盡是華麗魅惑。
珍後跟着顧風華久了,似乎也沾染了一身的雍容,一雙明媚的眼眸,眉梢眼角是溫和淡然,偶爾,她會把目光放在顧翛身上久久不能回過神來,但後/宮生活艱辛,便是連這份失神,她如今也能做的十分隱秘。
顧翛方纔拜見帝后時,便注意到了這個她,她是他的姨母,母親曾說過,珍後是她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姐妹,但是與母親所描述的性格不同,如今的珍後,看起來是如此的典雅端莊,絲毫尋不到活潑和直爽。
白珍看着顧翛細節處與記憶中的那人重合,眼睛不覺間有些溼潤,白珍對自己的變化自然是心知肚明,在這爭奇鬥豔的女人堆裡,她想不沉穩也難。
當年,白珍怨恨白蘇狠心拆散她與陸揚,真的怨了許多年,但即便在那等滿懷怨念的情形下,看見別人欺負白蘇,也忍不住想要出手保護。
白珍也不傻,她自然知道自己跟着陸揚是危險的,但是有時候婦人就是如此,衝動而執迷,明知道那是火,卻也要撲進去,這是一部分女人年輕時愛犯的錯,愛情與生命,在風華正茂、天真無邪時,很難掂量出孰輕孰重。
起初,白珍覺得全心全意的愛一場,即便是死,也不枉此生了,可是白蘇一次一次的將殘忍的現實血淋淋的扒開在她眼前,所以她怨,怨白蘇的殘忍。
而今,坐在這個母儀天下的高位上,享受着世人的仰望膜拜,這是作爲一個婦人,最無上的榮光,縱然不能縱情肆意,縱然顧風華有許多女人,縱然如今他們之間的感情已經平淡如水,卻無疑是幸福的。
如果當初跟了陸揚,說不定在哪次戰亂裡,她就被丟棄而後死於離亂,或者在日復一日的逃難中與陸揚漸生嫌隙,到底,什麼情愛真心,也不過是笑談罷了。
現在陸揚也因戰功赫赫,在朝任越騎校尉,看來,相忘於江湖,對誰都是利大於弊,只因她這些年的執迷不悟,失去了真心關懷她的妹妹,成爲平生最大的遺憾。
唉,悔之一字,不提也罷。
後續之桃花業障(8)
(暫缺)
後續之桃花業障(9)
翌日清晨,顧翛戴上準備好的祭拜之物,便乘車往城南而去。
城南有數座連綿的山脈,是顧氏的族墓和皇家陵墓所在,自從顧風華登基之後,便將顧氏的族墓遷到此地,從動工直到遷移完畢,足足用了三年的時間,可見其規模之大。
清晨天氣還有些陰沉,顧翛到達墓地之時,陽光卻像是掙開了束縛一般,噴薄而出,從厚厚的雲層中灑下萬點金光,晨光並不耀眼,但破雲而出的一剎,卻顯得生機勃勃。
山間的綠樹之上也被鍍上了一層金色的光邊,林間鳥叫花香,景色宜人,若不是事先知道此處是墓地,定然會以爲是不慎闖進了別人家的私地。
隨行而來的車伕是顧風華府上的家生奴,知道李婞墓地的位置,由他引領,很快便看見了一處桃花林,北方桃李比南方普遍開得晚些,是以四五月能看見桃花,也並非怪事。
顧翛還未曾繞過眼前的一片灌木叢,便察覺一股凌厲的風撲面而來,顧翛身形未動,隱在暗處的劍客身影一閃,朝那勁風迎了上去。
叮噹一聲,兩條人影在顧翛前面五步遠處定住一瞬,顧翛的暗衛被生生逼退兩步。
顧翛打量來人,只見那人頭髮凌亂的在身後用帛帶隨意綁起,面上鬍鬚猶如亂草一般,毫無秩序的生長着,筆挺的鼻樑,墨玉似的眼眸,讓人依稀能夠辨出,這是個十分俊朗的男子。一襲灰衣布袍,身形高大俊偉,手持三尺青鋒劍,渾身煞氣凜然。
那人看見顧翛的容貌時,微微一怔,垂下手中的劍,“你是......”
顧風雅看着對方隱隱熟悉的面容,心裡也猜不準顧翛的身份,因爲顧風華的兒子實在太多了,他早年征戰沙場,後來又一直守在阿婞的墓前,也沒見過幾個,他雖猜測眼前俊美出塵的少年是大兄的遺腹子,但也保不準又是哪個沒見過的皇子。
“叔父。我代母親前來拜祭嬸孃。”顧翛看着面前這個猶如落魄遊俠兒的大將軍,心中感慨。
顧風雅眼中閃過一抹激動之色,“你是大兄的兒子”
顧風雅雖沒有見過幾個皇子,可但凡顧風華的兒子都會喚他一聲皇叔,且後宮的女人與阿婞也都沒有什麼深厚的交情,只有白素......
“正是。”顧翛道。
顧風雅哈哈一笑,看也不看被嚇到癱軟的車伕,拉着顧翛從林間小徑走到墳前,“阿婞,你看,是大兄和白素的兒子,你與白素交淺情深,她也不曾忘了你啊”
那墓碑有半丈高,上面刻着:愛妻李婞之冢。左下的落款是顧風雅。墳墓旁邊兩丈處便是一座簡陋的茅屋。顧翛心中微動,這些日聽聞顧風雅的傳聞甚多,他以爲來到這裡,會看見一個消沉不振的男人,沒想到,他居然如此爽朗,開懷一笑時,也並非是強顏歡笑,而是真的發自肺腑。
顧翛在墓前燃起燭火,將祭拜的食物放在了石臺上,跪在墳前,燒了紙錢。
顧風雅心情似乎很好,待顧翛祭拜完畢之後,拉着他打量了一圈又一圈,最終點點頭到,“想來我二兄也生不出這麼出色的孩兒。”
這話,祖父鎮國公也曾經說過,但當時顧翛並未在意,只當是大伯的兒子多了,祖父不稀罕,又一次聽到這話,顧翛也難免好奇。
“他放浪形骸,所幸之婦不下數百,孩兒成打成打的生,只交與旁人教養,更有些不聞不問,自然不能好到哪兒去”顧風雅說着,轉向李婞的墓碑,笑道,“阿婞,侄子來了,我與他去城中喝酒,晚間便回,你答不答應?”
回答他的是山風陣陣,花瓣飄飛,等了一會兒,顧風雅撓了撓亂蓬蓬的頭髮道,“你不說話,我就當你應了,別回頭又衝我發脾氣。”
顧翛一直靜靜的看着他這般自說自話,不動聲色。
“好了且候片刻。”顧風雅拍拍他的肩膀,轉身去了茅草屋後。
不到五息,顧風雅牽着一匹白色的駿馬走了出來,邊走邊道,“你是不知道,你嬸孃脾氣大的很,有一回我隨二兄逛了一趟勾欄院,無非是瞧瞧歌舞,喝喝酒,她就提劍殺了過來,口口聲聲說我是敗類,明知道我打不過她,還劍劍不留情,呵呵,不過我明白,她是吃醋拈酸。”
是明白了,可是直到守在李婞墓前許久,纔想明白,而彼時,他卻是豁出去跟李婞拼命了,兩個人一場戰,都掛了彩,險些把勾欄院的房樑都給拆了,還是陸離將他們制住。
當時許多人圍觀,顧風雅只覺得沒臉,便割袍斷義,揚言要悔婚,與她老死不相往來。
然,過後卻當做什麼事都沒發生,旁人問起來,他卻道:割袍斷義斷的是兄弟情,我與她自小一塊長大,她又像個男子,自有兄弟情,兄弟情是斷了,但娶她做婆娘是家裡面給定下的,不能不從。
事情鬧的大了,顧風雅也有段時日戰戰兢兢,生怕李太尉生氣真的退婚。
顧翛默默的聽着顧風雅絮叨李婞這樣、李婞那樣,竟是沒有一句不好的,連小時候被她揍的鼻青眼腫,也覺得她甚是賢惠。
“嬸孃就沒有什麼不好嗎?”顧翛覺得他八成是魔障了,故意問道。
顧風雅當真仔仔細細的想了一下,無奈的搖搖頭,嘆息道,“往常,她天天在我跟前轉悠的時候,我總覺得看她哪兒都不順眼,她做的事,也從挑不出好,可自從她去了,我卻心心念念都是她的好,從前覺得恥辱的事兒,如今想起來也甚是歡喜甜蜜。”
只要說起李婞,顧風雅的話便是沒完沒了,可是說到這裡,聲音有些黯淡略帶沙啞,“十九年前,她對我的最後一句話,她說:我終於想明白了,我原來是喜歡你的。這句話,常常在夢中迴盪,既歡喜,又心碎。”
顧翛心中一震,腳步不由得頓了一下,但旋即又回過神來,大步跟了上去。
回到城中,兩人坐在景春樓的雅間裡,相對無言,一個滿懷傷情的舉壇豪飲,一個心事重重的時時忘記添酒,從午時一直喝到日暮,後來顧風雅堅持要回去,說是阿婞雖然驍勇善戰,呆在山林裡也不至於害怕,但他怕她一個人孤獨。
顧翛便沒有留他,令劍客暗中護送他回去。
有時候,其實心裡很明白事情的真相,但須得用一些美好的事情來騙自己,纔不會痛及心肺骨肉,才能活下去。顧風雅便是如此。
暮靄沉沉,華燈初上,晴朗的夜空中綴着繁星點點,夜風輕拂,又是一個不錯的夜色。
也許,明日應該再去拜訪皇上,那個看慣風月的人,應當對他心中的結有些不錯的建議,顧翛暗忖。
登上回府的馬車,顧翛從車窗看着外面的景色,霧靄濛濛,路上的行人依舊許多,喧囂嘈雜聲中偶爾能聽見遠處傳來的絲竹聲。坊間道路筆直狹窄,兩面都是高低錯落的房舍,也無甚美景。
馬車行出了鬧市,聲音漸遠,顧翛剛剛擡手準備放下簾子,卻見面前的視野倏然開闊,平整的青石板鋪就了一個偌大的廣場,月色之下,層層階梯往上,以顧翛的目力,能看見半山腰處,有一座巍峨的殿宇。
那一處隱在霧氣中,在蒼穹星空下,顯得飄渺而神秘。
“那是何處?”顧翛問道。
車伕恭謹的答道,“回稟王爺,那裡是巫殿,因着沒有了巫首,巫殿一直空着呢。”
巫殿雖是空着,但普通人依舊保持着一定程度的信仰與敬畏,尤其是最後一代巫首離世纔不到二十年,尚京人曾那麼信奉大巫,巫殿也不可能立刻被損毀。
“停車。”顧翛一躍下車,轉頭對車伕道,“你在此處等我。”車伕是個老實巴交的漢子,聽聞顧翛如此吩咐,連忙道,“王爺,巫殿尚有神靈庇佑,不可隨意亂闖啊且,天黑不能視物......”
“只是代父母拜祭故人,那人乃是曾經的巫首,若是真有神靈庇佑,也應當也會庇佑於我。”顧翛知道自己不說清楚了,如車伕這般認死理的人,是不可能放他獨自進巫殿的。
車伕聽顧翛這麼說,又見他吃了秤砣鐵了心,便只好應了聲是,而後駕着馬車停在附近,心裡猶豫着要不要跟上去,但轉念一想,早上在城南時便看見王爺有暗衛,應當不會有事。
顧翛徒步登上石階,在雲山霧繞裡,頗有種步入仙境之感。
這段路也不算很長,顧翛走到巫殿前不過用了一盞茶的時間,大殿正門緊閉,門上積塵極厚,卻連一點蛛網也無,大門上的黑色漆亦無剝落的痕跡。
月光如水,全然不似車伕所說的“夜黑不能視物”,想來車伕也只是想說晚上進巫殿這種神神鬼鬼的地方太可怕。
顧翛卻是沒有這麼多忌諱,他聽母親常常提起嬀芷,還說他們娘倆的命是嬀芷給的,家裡白夜樓上有那麼多她留下的奇藥,顧翛如何能不好奇?
後續之桃花業障10
巫殿大門緊閉着,顧翛便從大殿一側往後山去。
草木瘋長,早已經看不見許多年前的小徑,顧翛運起輕功,宛如燕子般輕盈的在草上行,所過之處幾乎未曾留下任何痕跡。
行了一會兒,放眼四野依舊是草木蔥蘢,月色寂寂,只有風拂過樹葉的沙沙聲,連一隻蟲子鳴叫都無,寂然的讓人覺得孤絕。
顧翛皺眉,他不喜歡這種感覺,這樣宛如枯井的地方,讓他不自覺的便想起了寧溫,寧溫這一生也許被千千萬萬人迷戀過,但是那種從眼眸裡散發出的孤獨,讓他高貴到凡人不可觸摸,然而可以想象,在這溫潤平和的表象之下,有一隻被禁錮的渴望溫暖的猛獸,一旦脫出牢籠,便一發不可收拾。
那麼,寧溫心中的那頭猛獸是死了,還是再次被他自己禁錮?
顧翛覺得自己不能再等了,他想見那個人,哪怕只是遠遠的看上一眼。
顧翛轉身之際,忽覺風裡夾帶着一陣清冷的香氣,冷冽如山巔之雪,令人一嗅而忘俗。他不由自主的隨着這股冷香向右手邊的林子走去。
在林子邊緣,立着一座丈餘高的石碑,碑上偌大的兩個篆體——禁地。
只要不是瞎子,無論站在哪一個角度都能看見這塊碑,月光下折射出森冷的光芒,彷彿是肅然的警告,顧翛沒有見過巫術,卻在各類雜記上看過不少記載,心中不盡信,卻也並非全然不信。
猶豫了一下,顧翛決定進去,他繞過一排擋住視線的林子,還未跨越石碑,眼前便已豁然開朗,視線之中一望無際的原野之上,白茫茫的一片,似是皚皚白雪,在這四月春暖的夜裡令人歎爲觀止。
“休要進來。”就在顧翛擡腳的一剎,驀地,一個和煦如春風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辨不出聲音方向,顧翛訝然的環顧四周,都不曾發現有人。待回過頭時,卻見一襲黑袍的年輕男人裡於“雪”中,明亮的月光照射下,能清楚的看見他的容貌,鼻樑高挺,眼窩極深,眉弓處投下的暗影遮掩住眼睛,整個人溫和卻神秘。
“白素的兒子。”那人似是自語,語氣中帶着淡淡傷感。
顧翛小心戒備,“你是何人?”
“禾列。”黑袍人說完自己的名字,忽然神情轉爲憤然,“燭武這個合該遭劫的傢伙,我好心好意的將阿芷的遺物送來與他合葬,沒想到他居然在此處設了巫陣把我困在這裡十八年”
如果白蘇在此,一定知道禾列這話究竟是有幾分真幾分假,他說好心送嬀芷遺物過來不假,但恐怕更多是覺得嬀芷爲燭武而自裁,心中怨恨不甘,特地來刨人家墳墓的結果誤入巫陣,但自己個兒巫力太差,出不來了,便將所有罪責推倒旁人頭上。
禾列一向喜歡頂着溫柔令人如沐春風的氣質,去做一切令人髮指的惡事,今日肯出言提醒顧翛,全然因爲他是嬀芷曾經用了心思去保護的人。
顧翛雖然隱隱覺得禾列的言辭不盡實,但畢竟受了人家的提醒,他這個人,一向不怎麼喜歡欠人情,“有什麼需要我幫忙麼?”
禾列雙手攏在袖子裡,一副和和氣氣很好說話的模樣,“無,我在此處過的不錯,且這世上怕是在也沒人能幫我了。我的巫命只有五十年,算算時日,也沒幾日好活,倒是你……紅鸞星中隱帶煞氣,可需要我幫忙?”
“煞氣?”顧翛心中一緊,禾列既然一眼就能看出他眼下的煩惱,說明多半是確有其事。
“罷了,你這煞傷不到自己,也無需做些什麼……唔,陽氣盛?原來你心慕的那人是個男子……”禾列絮絮叨叨的自語,也不再理會顧翛,慢悠悠的轉身離開。
“禾先生”顧翛很想問許多問題,陷入戀慕之人,往往都喜歡問一些與智商不符的傻問題,做出一些與智商不符的傻事兒,這是旁觀者永遠無法理解的。
如白蘇,自負聰明,也曾做過幾件沒腦子的事兒。
而愛情不僅僅會令人變得愚蠢,亦會令人變得衝動盲目。
許多人在變得盲目之前,對於愛情,還有過理性的思考,而另外一些人,尚未思慮情愛爲何物時,便已經懵懵懂懂的陷入,兩者對比,顯然後者更傻一些,顧翛便是屬於後者,典型的出師未捷身先死。
禾列來的突兀,走的莫名其妙,彷彿他出現只不過是爲了提醒顧翛一句,沒有多少敘舊的心情,也顯然,他與白蘇都沒有什麼情分可以敘,同顧翛就更沒什麼可說的了。
一陣夾帶這白色雪瓣的風吹來,冷香幽幽,顧翛伸手接住幾瓣,細細一看,原來眼前漫山遍野的白色並非是雪,而是某種花。
據說嬀芷降生之時,下了六七個月的雪,不知道,這樣壯觀的美景是不是她達成夙願的證明。
顧翛站了一會兒,便下山去了,這一趟巫殿之行,似乎看到了自己想看的,卻又似乎什麼都沒看見,似乎知道了自己想知道的,卻又似是什麼也不知道。果然玄乎的很。
又是一夜輾轉無眠。
第二日天還未亮,顧翛便匆匆進宮拜別了顧風華。
出宮之時,遇見了顧子之的車架,隨口寒暄了兩句,顧翛便上馬離去。
不久後,城中的主幹道上便陸陸續續的出現了許多頂轎子,朝中官員開始上朝、點卯了。時至此,除了顧風華和顧子之外,無別人知道安國親王離開,天大亮之後,還有許多人攜禮拜訪,自然也都是無果而歸。
官道上,一人一騎,黑馬玄衣,宛如閃電一般絕塵南下。
顧翛想到不日便可見到那個人,心中便是一陣雀躍,隨着駿馬一路狂奔,他的心情也越來越好。
可是,老天偏偏要與他作對似的,在距離新平還有十幾里路時,開始淅淅瀝瀝的下起了小雨,顧翛本想冒雨趕路,可似乎這雨有越下越大的趨勢,因此不得不找個地方躲躲。
顧翛一邊策馬,一邊留意道路兩旁,行出約莫兩里路,便瞧見了一處簡陋的茅棚,附近只有幾畝良田,大概是農家看瓜田用的涼棚,建在官道旁邊,瓜熟季節,可以順便在棚中出售新鮮的瓜,一舉兩得。
此時瓜秧子才長出不久,棚子裡自然也無人看瓜。
顧翛牽着馬進涼棚時,渾身已然溼透,躲不躲也沒有太大區別了,顧翛打算待馬歇一歇,吃些草,然後繼續趕路。
大雨磅礴,遮天連地的雨幕,一丈開外看不清景物,天空壓的很低,彷彿站在屋頂伸手便能夠着,忽然天空一亮,隱隱能瞧見烏雲翻滾,一道刺眼的閃電宛如撕裂天空一般,在雲層上劃出幾道曲折凌厲的光線,剎那間,天地都泛着一種蒼白的明亮。
轟隆隆震耳欲聾的雷聲接踵而來,馬匹不安的踱着,看樣子幾乎隨時可能驚走。
顧翛伸手輕撫着馬頭,閃電、雷聲不斷,過了好一會兒,馬匹才適應這種環境,稍減了幾分躁動。
雷電伴隨着嘩啦啦的大雨聲成了天地間的主音調,顧翛撫着馬的手一頓,側耳屏息靜聽,果不然,約莫三十丈之外有一大羣人腳步匆匆,踩着地上的積水啪啪作響,混在震耳欲聾的雷雨聲中不易被察覺。
顧翛眸中閃過一絲凌厲,手按上了腰間的劍柄。
正常情況下,這種暴雨天氣,也有可能官道上會有行人急匆匆的趕路尋找避雨之處,但越來越近的腳步聲整齊有度,沒有絲毫雜亂,且若是尋常人,距離三十幾丈時,以顧翛的聽力必然能夠清晰的聽見腳步聲,而這一羣人的腳步顯然輕了許多,若不是偶爾踩到水的啪啪聲,恐怕要到十幾丈時顧翛才能發覺。
“可是安國親王?”驀地,棚外有一個粗獷的聲音問道。
顧翛聞聲轉頭看過去,只見十五名健壯的黑衣大漢頭戴斗笠,個頭身材相差無幾,腰間配着青銅劍,整齊的站成一排,即便是在這樣惡劣的天氣裡,也無絲毫狼狽之感。
來人似乎沒有惡意,也許是顧風華派來保護他的也不一定,但顧翛並未鬆懈,手按劍柄,清冽的聲音卻極爲慵懶的吐出兩個字,“不是。”
他話音未落,耳邊一陣破風之聲,那羣劍客齊齊揮劍而上。
顧翛早有準備,劍一出鞘,發出了嗡嗡的爭鳴聲,就在那幾劍距離身體不到三寸之時,顧翛手中寒光一閃,只聞叮叮噹噹幾聲,幾個劍尖被削落。
那幾人怔住,他們是劍客不是刺客,對於劍客來說,劍便如性命一般,不可棄不可毀,可自己的武器只是一個照面便被人家切斷,這簡直是天大的恥辱被人知道,他們都沒臉不用在世上活了。
身前輕鬆解決,身後勁風又至,顧翛腦海中忽而不合時宜的閃過今早去拜別顧風華時,他說的話:既然你愛慕之人對你的容貌並不迷戀,看來美人計是無用了,那就用苦肉計好了,情人之間,保證一用一個準。
後續之桃花業障11
顧翛知道寧溫便是個用計的高手,無論是什麼計謀,對他大抵上都是沒什麼作用的,而且此事不過是自己一廂情願,根本算不得情人之間,但想到寧溫根本不願意見自己,而他又欠了母親很大的債,若是自己奄奄一息,他應當不會不聞不問……
顧翛腦海中想起這些,也不過是兩息的事情,便是這短短的時間,他背後猛然一冷,顧翛手中冷光如電,背後襲來的那一劍,只劃破了皮膚,卻不曾刺入顧翛體內。
反而,那劍客不可置信的看着插在自己腰腹之間的劍,不明白這少年明明紋絲未動,連頭都不曾回,如何能輕而易舉的刺中自己
幾乎是在那劍客偷襲顧翛的同時,棚中忽然悄無聲息的多了四名黑衣蒙面人,那羣劍客一見來人領口上紋着金色的狼頭,失聲驚道,“舉善堂”
黑影伴着寒光一閃,聲音戛然而止,十幾名劍客紛紛倒地,殺人的劍刃上只留下一條細細的紅血痕。這樣驚世駭俗的殺人手法,恐怕也就只有舉善堂做的出來。
“主公”舉善堂的刺客叉手行禮之後,立刻有一人上前檢查顧翛的傷勢。
他們幾個心中疑惑,這些劍客雖然看起來勇猛高強,但行內人一看便知,他們都並非什麼以一當百的高手,多半是權貴養在府中充門面的普通劍客,也不過是藉着雨天之勢才得以順利隱藏行蹤。
這十五個人完全不是顧翛的對手。舉善堂刺客,出手便是殺招,招招致命,從來不會只傷人不殺人,白蘇曾有令,不到萬不得已不得出手,所以他們才一直隱在暗中戒備。
誰知這少爺不知想些什麼,居然在生死戰鬥中走神這些人實力雖不怎麼樣,可都是來索命的
“不用。”顧翛淡淡阻止正在給他上藥的刺客,轉眸瞥了倒在他身後的那名劍客一眼,“卑鄙,居然偷襲。”
幾名刺客面巾下的嘴角一抽:這分明是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
要知道,顧翛要求舉善堂殺**手做事要不擇手段,對目標只求達到目,過程自然是快、準、狠,可不會講究什麼道義。
顧翛自然是看出幾人的心思,“他們是劍客,你們是刺客,有何可比?”
雨還在下,顧翛翻身上馬,身影很快沒入雨中,舉善堂殺**手自覺留下來處理屍體。
在馬上,顧翛略略想了一下,這一次行刺主事者,多半就是顧子之,他這次出城就只有兩個人知道,顧風華不太可能會殺他,況且以顧風華那種人,也不會派這麼弱的劍客前來,而顧子之,他有動機,這些充門面型的劍客也很有可能是他養的劍客。
顧子之也猜測他匆匆出城,身邊暗衛不會很多,十五名劍客對付一兩名暗衛,加上顧翛,已經足夠。只是他沒料到顧翛會武功。
顧翛墨玉似的眼眸黑沉,顧子之不笨,他肯定察覺出自己沒有做顧氏族長的打算,但他仍然下殺**手,只能解釋爲出於心裡不平衡。
顧子之的目的顯然是想要顧翛的命,但他也許以前從未做過暗殺之事,不明白想要成功的殺掉一個人,要麼就是用壓倒性的武力,要麼就是不擇手段,而他用十五名劍客明目張膽的前來圍殺,即便顧翛身邊只有兩名暗衛,也並非是能百分之百的將人置於死地。
顧翛冷哼一聲,顧子之,等本公子有空再收拾你
大雨磅礴之中,血水很快染滿了顧翛整個背部,明明是不甚嚴重的傷,看起來愣是觸目驚心。
失血,風寒,加上十幾個時辰的策馬疾行,縱使鐵打的身子骨,也扛不住了。
從小道繞過新平,趕到寧溫所在的那個寺廟的時候,顧翛這一身行頭看起來要多悽慘就多悽慘。
顧翛運起輕功,用盡最後一點力氣,落在了寧溫所居住的僧舍前。
因着顧翛爲了寧溫給了寺中不少香油錢,且又頗守信用,走後第三天,便派人過來給彌勒菩薩鑄金身,在加上寧溫本身氣度非凡,是以寺裡上上下下都覺得他是個道行高深的法師,所以被單獨供在一個院子裡,平日他也常常去聽住持講禪,但往往都是一句話也不說,見了人,笑容溫潤高潔,宛如佛陀一般,越發的讓寺中的和尚尊重。
這些,顧翛也都聽暗衛回稟過。
不知是何因緣,這院子裡竟也有幾顆粗壯的老桃樹,桃花早已落盡,樹上長着嫩綠的葉子,泡在雨水中透出勃勃生機。
顧翛站在樹下踟躕了一會,聽見禪房中傳出梆梆的木魚聲,心中焦躁漸漸平復,眼前卻是一黑,噗通一聲栽倒在地上。
木魚聲一頓,房門吱呀一聲打開,顧翛朦朦朧朧之中看見有一人朝他走來,着一襲灰衣僧袍,手中撐着一把杏黃色破舊的油紙傘,身材頎長,頭頸之間即便沒有墨發如瀑,也依舊優雅至極。
僧人躬身,纖長而白皙的手中輕觸到他臉龐時,顧翛安心的閉上了眼。
顧翛終於睡了一個安穩覺,這是他這些日以來最安心的一次,顧翛淺眠,即便是疲憊的睜不開眼,也能夠感覺到一隻溫暖的大手時不時的放在他而上試一試溫度,有時候放在額頭上許久也不曾移開,這讓顧翛覺得自己還有希望,至少,寧溫心裡並不像表面這樣排斥他。
不知睡了多久,顧翛醒來的時候,屋內燃着油燈,聽着外面呼嘯的風聲,屋內飄着淡淡的藥香,橘黃昏暗的燈光顯得別樣溫暖。
顧翛眼眸微動,目光找尋到那個灰衣僧袍的身影,乾裂的脣角綻開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寧溫似是察覺到榻上的人動了,放下手中的佛經,轉過身來。溫潤如玉的面上從眉弓處到下顎,有一道觸目驚心的傷疤,上面結了厚厚的痂還不曾脫落,可見當時下手時是多麼不留情。
但這些在顧翛看來,根本無損他的氣度,即使絕世的容貌沒有了,他依舊是他,還是那個在桃花煙霞之中,那一襲白衣飄逸如仙的男子。
“可要喝水?”寧溫站起身來,卻並不靠近。
顧翛點點頭,扯動背後的傷痕,顧翛卻“嘶”的一聲,蒼白的俊顏上眉頭擰起,這等形容若是讓旁人見了,定然連心肝都碎了,但寧溫卻不動聲色的倒了水,放在他嘴邊,“你且試試冷熱。”
寧溫感覺不到冷熱疼痛,只能憑着經驗大致上判斷水的溫度。
“我躺着沒法喝,我傷口疼。”顧翛幽怨的看着寧溫,可憐兮兮的模樣,加上弱弱的口吻,像極了撒嬌。
寧溫早已經不記得疼是什麼滋味了,只是判斷顧翛背後的傷算不得什麼,只是傷了皮肉不曾傷筋動骨,但轉念一想,也許顧翛從小被嬌養着,受不了疼,也是可能的,便也就遷就了他,伸手將顧翛的頭扶起來,把碗放在他脣邊,“冷熱如何?”
顧翛嗅着寧溫身上獨有的清爽氣息,幸福的抿了口水,是冷的,但無礙顧翛的心情。
喝着喝着,顧翛隱隱覺得有些奇怪,一般人都會試好了溫度,纔會端給病人,寧溫這樣的做法卻是有些奇怪,“你感覺不到溫度?”
寧溫身子僵了一下,是的,他感覺不到,然而,在這世上,也不是感覺不到所有溫度……
不用言語回答,顧翛從他細微的變化中,便已經確定了答案。
“也感覺不到疼痛,可是?”顧翛目光幽深,他心裡其實已經有了答案,寧溫劃破自己的臉,那麼深的傷口,卻絲毫沒有普通人的正常反應,腳底板上磨破潰爛,顧翛給他清理的時候,也是沒有絲毫反應。
當時寧溫雖然被點了睡穴,但睡夢中,遇到疼痛也有反射性的動作,可他沒有。
“你這傷也並無大礙,熱也退了。”寧溫不曾回答,慢慢的將顧翛放在了榻上,然後繼續坐在幾前看佛經。
顧翛悶悶的道,“我疼。你與我說說話吧,要不念佛經也行。”
寧溫靜靜的看了顧翛一眼,竟果真捧着經書唸了起來。
溫潤如水般的聲音,猶如暖風拂過,有一種特別的安定感覺。
外面大雨瓢潑,屋內燈下誦禪,顧翛靜靜的看着寧溫修長身姿,側臉。脖頸還有腰背,無一處不是優美的線條,顧翛瞬也不瞬的盯着燈下那人,剎那間永遠。
這樣平靜的場面持續了一會,顧翛忽然想到,寧溫既然感覺不到溫度,那麼自己昏睡的這幾日,那隻手是誰的?
顧翛起身下榻,走到寧溫面前跪坐下來,拉起他手放在自己額頭上,“我覺得自己還燒着呢。”
寧溫琉璃般的眼眸看着顧翛,看得他心裡發虛,有些後悔自己爲何不直接詢問,而是用這種法子試探,寧溫是個聰明的人,自己這點小心思,怕是一眼就能被他識破。
“你感覺到我的體溫,是否?”現在問,應該不晚吧。
寧溫收回手,淡淡的嗯了一聲。許多年前,他也能感覺到白蘇的體溫,他就像是常年活在黑暗地獄中的人,一旦發現那點光明和溫暖,便不顧一切的靠近,這一次,他不能如此放任自己。
後續之桃花業障12
“這個給你。”顧翛把手腕上一隻小葉紫檀的佛珠取了下來,放到几上,“這是福緣大師開光的佛珠,放在我這裡許久,我卻從來不曾戴過,這次進京,不知爲何我卻想着將它給帶上,既然冥冥之中註定,便將它送與你了。”
顧翛這些話半真半假,他有這佛珠許久是真,不喜戴也是真,只是,此次能想到把它帶出來卻是有目的的,便是要將它送給寧溫。
顧翛也不知這樣做有什麼意義,它不能幫他得到寧溫,也沒有任何益處,只是想這麼做而已。
“這佛珠是福緣大師贈與施主,施主還是好好保存吧,貧僧不能受。”寧溫並不接,起身雙手合十給顧翛行了個佛禮,“施主淨心修養,夜已深,貧僧告辭。”
一襲灰衣僧袍,寧溫卻習慣性的輕甩廣袖,身姿飄逸俊偉,清爽的氣息中隱帶檀香味,不經意的便飄至顧翛鼻端。
“不要走。”顧翛不自覺的便急急說出口。這是他平生第一次說出帶有乞求的話語,但凡是第一次,哪怕是這等小事,都是無比的艱難。
寧溫竟是連步子亦未頓,徑直走了出去。
房門未關,冷風襲人,顧翛心頭涌起了一種深深的無力感,打小時起,無論什麼事情,只要他想要辦到,費盡心機也會達到目的,而面對寧溫,他真真不知該從何入手。
寧溫……無論什麼樣的計謀,在他面前都無所遁形,雖則他不言語,卻不代表什麼都不知道。
“怎麼辦。”顧翛喃喃自語,心裡剛剛燃起的一點希望,因爲寧溫的無情,又化作泡沫。他抓起几上的小葉紫檀的佛珠,眸色幽深。
這一夜,註定是一個難眠的夜。
寧溫坐在禪房中,面對牆壁上一個大大的禪字,放在膝上的手指微動,他垂頭看着自己的手掌,白皙的指頭上,深深淺淺的傷痕,有粉紅有醬色,深深淺淺便宛如爭奇鬥豔的繁花,這是這些年或是無意、或是不在意而留下的傷口。
許是過去的十幾年間,他的生活太過單調,以至於坐了一整夜只是看着指頭,竟也絲毫不覺得枯燥。
天邊露出第一絲曙光時,主院的禪房響起了誦經的聲音,寧溫這纔回過神來,起身走向住持的禪房。
禪房內傳出梆梆的木魚聲和低低的誦經聲。
寧溫遲疑了一下,正要轉身離去,屋內一個蒼老的聲音,“阿彌陀佛,淨空法師既然來了,緣何不入而返?”
寧溫對佛道知之甚少,實在當不起“法師”的稱呼,然而無論他推脫幾次,寺中的和尚包括住持也都執意如此喚,若說口辨之才,寧溫自然是比不上這個常常論佛的老和尚,便也不去在意了。
“擾了方丈清修,還請恕罪。”寧溫道。
屋內窸窸窣窣片刻,房門吱呀一聲打開,一個披着紅色袈裟佝僂老和尚走了出來,雪白的鬍鬚,滿臉皺紋,一舉一動都是顫巍巍的,讓人忍不住憂心他是不是隨時可能摔倒。
“淨空法師是來向老衲辭行?”住持蒼老的聲音帶着淡淡的嘎啞,聽起來有幾分像籍巫,寧溫心裡覺得很是親切。
“貧僧叨擾多日,是時候離開了。”寧溫聲音溫和,添了平素並不多見的一絲親近。
老住持自然也是發現了他這種改變,也並說破,一雙枯澀的眼眸看着院子中幾棵修竹,目光顯得有些飄渺,說實話,這些日的接觸以來,在老住持心中,並不覺得寧溫具有修佛的慧根,他心中執念太重,現在看起來是淡漠了紅塵俗世,但並非是佛道所求的大道,而只不過是一種死心,對這世道的死心。
“如若可能,老衲建議你去天龍寺,那裡有我佛道比較齊全經書,多讀經書,你應當會有所悟。”住持緩緩道。
寧溫沒有修佛的慧根,但他是個聰慧之人,聰慧的人如果理智些,也能夠理解佛經中所傳達的意思,即便只是表面。
“多謝住持指點,貧僧在未曾出家時,曾對故人許下一個諾言,那人如今已經離世多年,待貧僧完成這一樁事,便去天龍寺。”寧溫雙手合十,微微欠身。
老住持平靜的看了寧溫一眼,連下了兩日的大雨初歇,清晨第一縷陽光在他周身布上一層淡淡的黃色光,襯得那如玉的肌膚光光暈流轉,琉璃一樣的眼眸裡波光瀲灩,似是盛了一池淨水。住持心中業已明白,爲何他會把自己一張好好的臉,劃出一道可怖的傷疤。
寧溫出生時太受上天眷顧,得了一副絕可傾世的姿容,這是幸,亦是不幸,若非這副容貌,他也許根本活下來,但若不是這副容顏,他亦可以不必如此孤絕辛苦。
過猶不及,即是如此。
房門關上,饒是寧溫有七竅玲瓏心,也猜不透方纔住持那枯澀的眼眸中所透露出的含義,是憐憫?是惋惜?還是根本沒有任何情緒?
寧溫頓了一下,正欲轉身離去,卻聞房內那個蒼老略帶嘎啞的聲音緩緩道,“人生如夢,想抓住夢裡事物,這段夢卻總是過去了。夢在耶?實時實矣,虛時虛矣,回憶歷歷在目還如昨日,真真假假難辨,一生追求無憾又是如何,還在夢中沒有醒來罷。”
他說:人生似是一場夢,人總想抓住夢裡的一切,可這段夢境終究是過去了。夢在嗎?在的時候在,過去了便就都是虛幻,但過去的種種還都那麼真實,真真假假難以分辨,一生都在追求沒有遺憾又能怎麼樣?不過是還在夢裡未曾醒來罷了
其實住持的話與“一切有爲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是差不多的意思,只是說的更爲直白,對於寧溫來說更猶如當頭棒喝,讓他矇住了。
這樣說來,他從前種種仇恨,竟都是可笑的執拗了?那麼,那些逼他、害他、傷他的人,他難道竟是不應該恨嗎?
罷了,往事已矣,應該放開。
寧溫閉眼平靜片刻,朝房內行了個佛禮,“多謝住持指點。”
寧溫來時是孑然一身,現今要繼續北上,依舊是孑然一身,也就無需帶回禪房中拿什麼東西,只是走至門外時,微微頓了一下腳步。
便是這一頓腳步,也是極其細微的,若不仔細看,旁人根本不會發現他還曾在意了一下。
寧溫不是不知道顧翛的心思,顧翛時而渾身冷峻之氣,時而慵懶散漫,時而又天真的彷如不知世事險惡,每一面都真的讓人不能懷疑,或許那也的確是顧翛真實的性子,然寧溫確定一點,能散發那種冷峻氣息的人,是不可能被輕易傷到,更何況,顧翛受得傷也並非是什麼致命傷。
然而,即便知道又能如何,即便是二十年前那樣孤寂,寧溫也不曾想過委身於一個男人,也不曾想過找一個男人來愛。
“是否,我下次再見你時,要把劍捅到心窩裡你纔會未我駐足一時半刻?”一個清冽的聲音忽然從寺院旁邊的樹林中傳出。
寧溫轉眼看過去,一棵須得四人合抱的古樹後緩緩走出一襲玄袍,不知何時,那張俊美如天人的容顏上去了幾分少年之氣,盡是冷峻和沉穩,蒼白的臉上,眉間緊緊攏起一個拂不開得結。
陽光透過樹冠,斑駁的落在他身上,襯着那張俊美的容顏,宛若夢境。
“你年紀尚幼。”寧溫不再用“貧僧”、“施主”這樣的稱呼,走下臺階,站在裡顧翛約莫一丈遠的地方,“這世間定有一個美好的女子在某處等着你。”
顧翛不做聲,只是眉頭攏的更緊,在政陽和尚京待的這些日子,他越發的肯定,這世上不會有一個能合心意的女子在等着他,因爲,他的全部心思都已經用在別人身上。
“我要去尚京。”寧溫面上平靜無波,雖不比從前那樣絕豔無雙,卻依舊溫潤,“你可要去?”
顧翛心中一喜,恍如做夢一般,再次確認道,“你這是在邀我一起?”
陽光下,寧溫點點頭。
顧翛忽然覺得今日陽光真正好。
“那走吧”顧翛心情大好,便將早上的一腔傷情拋諸腦後。
顧翛從前也是個活在當下之人,並不會如顧連州和寧溫一樣喜怒不形於色,卻也不會是這般大怒大喜,像個孩子般。
暗中的斥候暗暗記下了一筆,看來這個和尚在自家主公心中着實有着非同一般的位置。
“你身上傷未愈,暫且在寺中休息幾日再上路吧。”寧溫道。
顧翛背後的傷經過一天一夜,已經有些癒合的跡象,眼下一動又裂開來,不過這點小傷過幾日就會自行痊癒,但既然寧溫也會留在寺中,呆在哪裡對於顧翛來說並沒有太大區別,便也不曾拒絕,隨着他回了禪房。
寧溫則去與寺內的管事打個招呼,請寺廟與個方便,再在寺中打擾兩日。
顧翛在寧溫離開之時,便命暗衛去給寺中再添些香油錢,並說明是衝着淨空師傅的面子才添的,是以,寧溫去的時候,那管事很好說話,甚至還承諾每日早晚讓小沙彌送熱水過去,後聽說香客是來此處養傷,甚至還送了一隻紅泥小火爐,以便他們必要時可以自己熬藥。
寧溫自是猜到事情的緣由,也並未說什麼。
顧翛對寧溫忽然的轉變有些忐忑,明知道不可能是瞬間便想開了,但也難以真的去計較什麼,哪怕是以進爲退的計謀。
只是,寧溫,你莫要傷我的心……顧翛承認,他是生平第一回有些怕了。
後續之桃花業障13
在寺中的生活甚是閒適。
寧溫每日裡就是看經書,誦佛經,而顧翛則是看着他做這些事情,偶爾會有舉善堂的暗衛來稟報事務。兩人互不干涉,雖然十分愜意,但顧翛覺得這麼下去也不是辦法,須得找些事情親近親近纔好。
“下一局棋,如何?”顧翛從住持那裡借來一副棋,放在几上。
寧溫手中的木魚一頓,探究的看了顧翛一眼。
顧風華已是原雍國著名的圍棋高手,但寧溫與他對弈可是從來也沒有輸過,傳說顧連州的棋藝還要在顧風華之上,寧溫放下木槌,“好,那貧僧就領教一下顧小公子的棋藝。”
顧翛汗顏,心中覺得實在失誤,都怪看了母親寫的那些亂七八糟的小話本,書中常有情人之間下棋的場景,明明男人很厲害,卻要裝作輸的不着痕跡,搏對方一笑,可眼下同寧溫下棋,壓根就不需要裝,自己毫無懸念的會輸,只是要想着怎麼輸的體面點吧
說出去的話,是潑出去的水,既然寧溫都已經應下了,他怎麼能不戰而退
棋局擺開,寧溫持白子,顧翛持黑子,兩人剛剛開始時棋走如飛,到後來就艱難了許多,主要是顧翛比較艱難,每每都要思考好一會兒。
“等等等等,這一步棋,我要重新落。”顧翛毫不客氣的抓起剛剛落下的子。
寧溫也不反對,任由他把棋子取回去,又落了別處,這才拈起一粒白子,剛剛落下,便又聽顧翛低呼一聲,伸手抓起他的白子還了回去,“不行,我要再重來”
寧溫看着他匆匆忙忙又耍賴的樣子,不禁微微一笑。
夕陽光下,這一笑便如融進了一片金橘色裡,溫暖炫目,顧翛看的有些呆怔,他想,如果能讓寧溫時常這樣的發自內心的微笑,他寧願放任自己永遠孩子氣。
寧溫似也發現了自己的失常,微微斂了神色,卻清楚的感覺到,有一種不曾體會過的情緒在心底盤旋,它叫愉悅。
屋裡靜得落針可聞,終於外面小沙彌的聲音打破了寧靜,“顧公子,淨空法師,小僧送晚飯來了。”
“端進來吧。”顧翛道。
小沙彌將托盤中的三菜一湯放下,寧溫道了句,“有勞師弟。”
“阿彌陀佛,法師客氣了。”小沙彌雙手合十,欠身回禮。
小沙彌退了出去後屋內又只剩下這兩個不尷不尬的人,寧溫給顧翛盛了飯,“用食吧,不是說明日啓程去尚京嗎,用完飯早些休息。”
顧翛和寧溫都算是貴公子,用飯時十分安靜,顧翛忽而想起自己母親經常喜歡在飯桌上說笑話,美其名曰爲活躍氣氛,因此被父親板着臉訓斥了許多回,但卻不曾被重責,想來父親應當是喜歡的。
“請教一個問題。”顧翛忽然道。
寧溫放下筷箸和碗,靜靜的看着顧翛,這是禮儀,一般飯桌上對方想說事情,就必須停止用餐,聽對方講完之後,做出回答,然後纔可以繼續用飯。
顧翛看着他這樣,也沒說什麼,便的道,“諸葛亮的母親姓什麼?”
“這……史書上並未記載。”寧溫想了一下,他遍閱史書,尤其是像諸葛亮這樣的謀臣,自是再清楚不過了。
“姓何”顧翛一本正經的解釋道,“既生瑜,何生亮”
寧溫怔了一下,他自然是聽明白了顧翛說的是怎麼一回事,寧溫皺眉道,“這是何人教你的?”
同輩之中,寧溫唯一佩服的人便是顧連州了,白素也是個聰慧的女子,如何會教出這樣的結果?
顧翛心中再次暗暗怨念自己母親一遍,果然,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雖然如此,但也不能氣餒,顧翛甩開大袖,端坐起來,“我這是說笑話,與我原來所想有些偏差,我還要再講一個故事。”
寧溫喜歡聽別人講故事,便道,“好。”
顧翛精神一振,娓娓講道,“古有一國,風氣迥異,舉國男子皆畏懼妻子。君主要選宰相,他在朝堂上對文武大臣道:任宰相一職者,要有才能,要勇敢最重要的是不能畏妻君主說完此話後,便道:畏妻者,站到右邊,不畏者,站到左邊。君主話音一落,衆人紛紛都往右邊站,君主大爲失望,待到站定以後,發現竟有一位形貌英武的大將軍還在左側,君主大悅,便詢問道:卿乃是真丈夫只是寡人想知道,卿爲何不畏妻子呢?”
顧翛在此停了一下,抿了口茶水,挑眉問道,“你知道爲何嗎?”
寧溫道,“將軍百戰死,生死都置之度外,又如何會畏懼區區婦人?”他雖然隱隱覺得這個答案可能不正確,但作爲對顧翛講故事的回報,還是認真答了。
顧翛向前探了探身子,神情肅然道,“將軍聲音雄渾,響徹大殿:我家夫人說,不許我往人多的地方擠”
“哈”寧溫乍然失笑,溫潤的聲音朗朗如珠如玉,白淨的面上浮起一層淡淡的紅暈,一雙眼眸宛如兩粒黑珍珠浸在一汪淨水中,那水滴含在眼中,彷彿隨時都能滴落,讓人忍不住想用手去觸摸。
此時臉上有一道可怖的疤痕就已經如此的風華絕代,更別提他容貌尚好時,史書上說他“一笑天下皆春,一哭萬古皆愁”,當真不是誇大其詞。
顧翛自己的容貌與寧溫也是在伯仲之間,他自然不會癡迷於這樣的表象,只是看着他笑得時候,心裡特別歡喜。寧溫皺眉時也是風姿卓絕,別有一種俊美之像,可顧翛不喜歡他皺眉。
寧溫歇了笑聲,溫聲道,“用食吧,飯都冷了。”
顧翛心中得意,往常佈局一場完美的狙殺也從未如此得意過,心想着,自己的母親有時候還是能幹點有用的事兒,就比如,她在飯桌上講這個笑話,導致兄弟幾個噴了滿桌子的飯,讓父親把她罰站了小半個時辰,又罰他和顧然抄書,但此時顧翛覺得這笑話講的真好。
兩人剛剛用完飯,外面卻忽然起了大風,不出片刻,天色便忽然暗了下來,風漸漸緩了,卻是又下起了瓢潑大雨。
寧溫走到廊上,望着大雨傾盆,目光有些飄忽。
“放心吧,待雨停後,我們策馬趕往尚京,也不過是一兩天的功夫。”顧翛忽然道。
寧溫微微一頓,轉頭看着站在自己身旁的俊美少年,心中說不清是何感覺,這少年居然能懂他的心思。寧溫原本打算等到將寧秋的屍骨運回建鄴之後,便自絕性命,如此便不會再與白素有任何瓜葛,也不會爲旁人帶了什麼困擾,可是,相處這幾日,顧翛處處都照顧着他,不僅僅照顧他的生活起居,也無微不至的照顧他的心情……
顧翛做的一切,正中寧溫的軟肋,對於前半生處處算計、時時防備的寧溫來說,是任何人也想象不到的誘惑。然而,這樣純至的顧翛,讓寧溫自慚形穢,讓他曾經黑暗的心無地自容。
“你……”寧溫想說些什麼,話到嘴邊,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好轉而道,“不急,阿秋等了十八年,再等一日半日又算得了什麼呢,她一直都是個懂事的**。”
顧翛撇撇嘴,“你我相處多日,你連個名字都吝嗇喚我。我的字是,輒淺。”
寧溫無奈笑笑,卻沒有順着他的意思,顧翛也不曾逼迫。
雨中,小沙彌撐着油紙傘啪嗒啪嗒的跑了過來,見兩人都站在廊下,便未上來,吃力的撐着大傘,生怕大雨掩住自己的聲音,高聲道,“顧公子,淨空法師,寺裡今日躲雨的人有些多,這又來了位公子,管事師兄命小僧來與二位打個商量,可否讓那位公子過來擠一擠?”
寺中廂房甚多,但多半都極爲簡陋,只有這處的兩間比較精緻,想來又是客人給了不少香油錢,那個管事纔會如此安排。
但顧翛不管那麼多,此事他正求之不得,遂道,“可。”
那小沙彌唱了聲佛號,“多謝二位”便歡歡喜喜的跑了出去。
“今晚你得收留我。”顧翛回頭道。
“好。”寧溫面上帶着淡淡的笑意。
顧翛心裡卻是驚了一下,他以爲寧溫又會提出去與僧舍擠擠,不想他卻是一口答應了。回想起這幾日寧溫的變化,顧翛歡喜的同時,隱隱有些不安。
兩人在廊上觀雨,不一會兒,小沙彌便領着一名蒼色衣袍的男子過來,油紙傘擋住了他的容貌,但是長身玉姿,廣袖輕甩,說不出的飄逸瀟灑。
男子上了走廊,收起油紙傘,露出一張白皙俊美的面容,卻原來只是個少年,一襲蒼色廣袖大袍,漂亮的臉上處處精緻,便是連藏在眉尾的淡褐色小痣都顯得規矩而乾淨,尤其是他望過來的眼神,只需瞧上一眼,便道這世上再也沒有比他更加純淨之人了。
雨幕爲背景,這樣一個純淨如雪的少年,縱然比不上顧翛的龍姿鳳章,也比不上寧溫氣質出塵,卻是能令世間萬物都覺得自身污穢。
少年正欲給對面讓出房間的兩人作揖致謝,一擡眼卻怔住。
後續之透水白(1)
少年瞧見了負手而立的顧翛,神情歡喜的正欲上前喚“大兄”,但轉而想到母親交代在人前不能如此叫喚,便壓抑着歡喜的情緒,憋了半晌,俊俏的臉漲紅,也沒能說出半個字來。
在顧然心裡,顧翛是他的大兄,遇見大兄卻要裝作不認識,不喚大兄,又能喚什麼呢?
然而這形容落在旁人眼裡,還道是羞澀。
“阿然,你怎麼在這裡?”顧翛笑問道,其實他想問,母親怎麼捨得這個寶貝疙瘩獨自跑出來轉悠了。
“大……母親說讓我外出遊學,若是見着你……我的意思是,令慈說,若是見着你……其實是,我母親讓我外出遊學,令慈說讓我見着你,便與你說,讓你尋一尋弟弟,哦,是你弟弟……”顧然顛三倒四的說完這番話,中衣都溼透了。
這老實的孩子平日從不說半句謊言,這回被逼着說謊,他也自知輕重,自然是順了白蘇的意思,只是,是個人都能看出這話是假話,可憐的孩子帶着滿腔的罪惡感說完,一擡頭卻發現和尚和小沙彌都已經離開了。
“大兄。”顧然赧然的湊上來輕聲喚道。
“你從政陽過來?”顧翛平時顯得冷峻刻薄了些,其實心裡對兩個弟弟還是十分疼愛的,尤其是父母在世人眼中是已死之人,就註定了兩個弟弟不能用真實的身份生活,所以身爲兄長,顧翛認爲自己有責任保護他們不受傷害。
“是。我出來前,父親發了好大的火。”顧然有些不安的抓着自己的袖口,道,“上回因我與弟弟私自跑出去,似乎是在客棧裡被人瞧見了,之後便有謠言傳出,說,說母親沒死,還改嫁給了福緣客棧的老闆,說母親……”
說白蘇什麼,不用顧然說下去也能想象的到。約莫都是說她不貞,夫君爲她而死,她卻轉身就嫁了旁人。
顧翛猜測,以自己父親的名望,大約輿論已經出現一邊倒的情形了,各種侮辱的言語加諸在母親身上,只有如此,父親那樣一個淡漠的人才會動怒。
“放心吧,此事父親會解決的,你這是要到哪裡去遊學?可想好了路線?”顧翛問道。
提到出來遊學這件事,顧翛純澈的眼睛亮亮的,“父親常說,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果真如此,這一路上見聞頗長見識。至於路線……我想先去尚京瞧瞧。”
顧翛看了顧然一眼,以他的姿容和很傻很天真的勁頭,若是到了尚京那種地方,指不定就給哪個權貴哄去當孌寵去了。顧翛對這呆頭呆腦的弟弟很瞭解,他對男女之事一無所知,最多隻曉得男人應該娶妻,至於男人和男人之間,他怕是做夢也想不到。
想了一下,顧翛才道,“待雨停後我便返回尚京,你同我一併回去,去看一看,再與我一起離開,三日可夠?”
“如此甚好。”顧然也發覺這一路走了,別人看他的眼神都怪怪的,這是他第一次真正意義的走出姜國,且又是一個人,即便暗中有人保護,心中也難免不安。
“如此,你且進屋歇着吧。”顧翛丟下這句話,便轉身朝寧溫的屋裡去。
方纔顧然一出現,向顧翛打招呼時,寧溫就悄悄退回了屋內。顧翛明知道寧溫吃醋的可能性極小,可還是忍不住有些期待。
ωωω ●ttk an ●c o 屋內,寧溫跪坐在窗邊幾前,白皙修長的手中握着一卷經書靜靜看着,聽見腳步聲,擡頭看了一眼,見是顧翛,復又垂頭繼續看。
“看來雨天留客,最早也要到明日過後才能走了。”顧翛說的還是天氣晴好的情形下,否則剛下完雨,路上泥濘不堪,肯定是車馬難行。
“嗯。”寧溫應了一聲。
寧溫這般問也不問,毫不在意,顧翛心裡有些堵得慌,在他面前跪坐下來,“阿然想在尚京逗留幾日,你看可好?”
“此事你自己做決定便是。”寧溫話雖這麼說,心裡卻着實有些驚訝,本以爲顧翛不過是打算送他去尚京罷了,現在聽這話的意思,卻原來是打算一直和他把阿秋的屍骨送回江南?這事,他不能答應,“到尚京後,我自行返回即可,你可以陪令弟在尚京多逗留幾日。”
顧翛和顧然長得有幾分相類,寧溫看出他們是兄弟,顧翛也不吃驚,但他忙着撇清關係,讓顧翛很是懊惱,哼聲道,“那你是不答應了?既是如此,那留下暗衛護他周全,我與你一起回江南。”
寧溫斂眸不語,靜了片刻,才點點頭,而後拿起經書繼續看。
顧翛與寧溫相處了有些日子,對他的性子瞭解不少,遇上不情願的事情,只要不觸到逆鱗,他表面上不會有任何抗拒,暗中卻不一定了。方纔衝動之下說出賭氣的話,顧翛也有些後悔了。
“你若是不願意,我不逼你,但你走時知會我一聲。”顧翛妥協。他感覺無力,心頭也堵着一口悶氣,可他不想把寧溫當做孌侍一樣對待。
他們現在的實力懸殊,如果顧翛執意要囚禁寧溫,恐怕是輕而易舉,畢竟寧溫便是再有心計,手下一個人也沒有,也難以成事。
夜幕降臨,顧翛見寧溫還在看書,隨手將油燈點上,小沙彌送來熱水後,便脫下身上的寬袍丟在榻上,去沐浴了。
許是顧翛扔衣物的時候,心中還帶着怒氣,用的力氣過大了些,不慎將衣袋中一塊玉甩了出來,那玉骨碌碌的滾至寧溫腳邊。
這一是一塊有雞蛋大小的玉佩,圓潤自然,沒有任何雕琢,只在一個邊角處刻了極小的“扶風”二字,玉的顏色是白色幾近透明,其中有藍色的光影閃動,宛若水波浮動,便如寧溫琉璃眼眸。
寧溫怔了怔,俯身撿起它,不自覺的想起當日贈玉佩的情形。
他曾說:我可以摸摸他嗎?
白素肚子裡的那個孩子在他靠近時動了動,他說:既然我與他有緣,便將這個物件送給他做紀念吧。
寧溫的手有些顫抖,當初他便是利用了一個還未出生的小生命,使白蘇收下透水白,從而造成後來所謂的“妖后”謠言。再想起這幾日顧翛對他的百般討好,委曲求全,越發讓他覺得無地自容,哪怕就是在顧翛身邊再呆上一時半刻,也是褻瀆了那顆真心。
寧溫知道,顧翛從小到大,父母寵愛、諸事順遂,便如一隻驕傲的天鵝,哪有人敢真的給他半分氣受,可無論自己如何冷漠,他卻不曾有任何怨言,這已足見心意了。
顧翛從屏風後出來,看見寧溫對着那顆透水白,神情痛苦,心中不由一緊,以爲他是想起了自己的母親,幾步上前拿過玉佩。
“這玉佩,怎麼會在你手裡?”寧溫聲音溫潤中帶着沙啞,在這樣的雨夜裡,魅惑人心。他記得白蘇是很記仇的,爲何還不把這玉扔了或者賣了?
顧翛收起一腔醋意,道,“母親說我小時很喜歡這玉,從不離身,所以便將它給我了……”
看着玉上小小的字跡,扶風……顧翛心中一窒,是了,寧皇在未登基之前的字便是“扶風”,他曾在一本野史上看過,卻不曾懷疑這個扶風與自己母親有什麼瓜葛,後來知道一些仇恨和情愫,但顧翛都下意識的排斥,也從不想更深入的瞭解,因此直到現在才確定這塊玉原來真是寧溫送的。
寧溫看着顧翛的神色,便知道白蘇和顧連州並未把當年的恩怨告訴他。
既然他們不願意自己的兒子繼承仇恨,寧溫也就不曾解釋,但人家不報仇,讓他在這世上苟活十餘年,他不得不感激,再加上顧翛對他的心思,寧溫心中的罪孽感也越發沉重。
“你有何傷情之事,何不說出來,悶在心裡只會更加傷情。”顧翛見他明明目光中滿是沉痛,面上卻裝作若無其事,隱隱覺得心疼。
“我不是曾與你說過,我當年是想殺了你母親的,縱然她不曾…不曾死,但是殺母之仇你怎可全然不當一回事?”寧溫聲音有些低沉。
這話正戳了顧翛的痛處,他心裡如何能不掙扎,但每每想到寧溫,他便只能逼自己忽略這些,現在這樣被赤luo/裸的揭露出來,這些天心裡的憋悶與委屈一下子爆發出來,“你若真悔過,何不用你自己償還?”
他怒聲道,“你的身體,你的情。常言說冤冤相報何時了,你便用你自己抵了債,不是正好?”
用自己抵債?寧溫苦笑,“我這般殘破的身體和骯髒的心,非但抵不上債,還會污了旁人……”
“我若偏要你呢”顧翛忍不住冷聲打斷,“賣東西的人都肯,你一個買東西的人卻還要推三阻四,你心裡恐怕根本沒有歉疚,不過嘴上說說罷了”
不,不是如此,在寧溫心裡,是寧願以死謝罪,也不願用這樣的方式償還,他覺得自己骯髒,同時不願失去最後的一絲尊嚴,他從前寧願冒死得罪七王,也要保留的男人的尊嚴。
可,如果顧翛非要如此……寧溫完美的脣抿成了一條線,靜默了一會,緩緩站起身來。擡手將自己的僧袍解開,然後一件一件脫下,露出裡面頎長的軀體。
寧溫的前胸處並不像後背那麼多傷痕,長腿蜂腰,許是十幾年的清苦生活,讓他整體顯得很瘦削,但結實的胸腹之間還能看見隱隱成塊的肌肉,胸口亮點粉紅在白皙如溫玉的皮膚映襯下,鮮嫩無比。
微弱的光線憑空染上濃濃的曖昧氣息,顧翛心裡的怒火熄了不少,喉頭開始發乾,他們距離很近,他只要一伸手便能夠碰着眼前這誘惑人心的男人。事實上,他也的確這麼做了。
入手,亦是如溫玉般,顧翛的指尖卻有些涼,寧溫身子微不可察的一顫,但聲音與平常沒有什麼不同,“你要,就拿去,但也只有如此而已,別的寧溫沒有。”
一直都沒有,從前他心裡都是仇恨,僅有的一絲溫情,是對白蘇的依戀,然而現在的他連仇恨和依戀都沒有,若非說有什麼,只有一腔的自卑而已。
後續之透水白(2)
顧翛靜靜的看着寧溫無甚表情的臉,伸手將他的摟入懷中。
兩人之間只隔了顧翛身上一件薄薄的絲袍,體溫互相交融,顧翛能感覺到寧溫身體僵直,連一向溫潤的面上都繃了起來。
顧翛將頭伏在他的脖頸之間,細碎輕吻,牙齒輕輕咬着他如玉般的皮膚。
寧溫心中覺得屈辱,他堂堂一個男人,卻要被迫委身於另一個男人,且這個男人是他侄子輩的少年,這樣不對,不應該……可是顧翛說的對,如果連這點都捨不得犧牲,光是吃齋唸佛遁入空門又如何?
這些,寧溫想的很透徹了,既然顧翛不嫌棄,那麼就用身體去償還也無妨,只是不知爲何,想起這個前一刻還對他好的少年,這一刻就翻臉,心中便悶痛起來。
寧溫正想着,身下陡然一輕,居然被顧翛打橫抱了起來,這樣的姿勢對一個男人來說更是莫大的侮辱,寧溫剛想掙脫,但想到顧翛之前冰冷的話語說“賣東西的人都肯了,你一個買東西的還要推三阻四”,他也就不再推拒,既然事情已經如此,多一樣少一樣又能如何?
顧翛將寧溫放在牀榻上,直接便壓了下來,脣狠狠的覆上他渴望已久脣瓣,輾轉吮吸。
寧溫即不迎合也不抗拒,安安靜靜的躺在榻上任他索求。忽而,一個溫熱的吻落在如玉面的那道疤痕上,輕輕淺淺,彷彿怕是弄疼了他一般。
然後便再也沒有了動靜,顧翛趴在他身上一動不動,過了半晌,顧翛伸手拽過被子把兩人裹了起來。
“睡吧,如果明日雨是停,便啓程上京,你若是再不願意再見我了,我便先派一輛馬車送你去,我與阿然在這裡逗留幾日,看看風景。”顧翛聲音宛若呢喃,帶着動情後的沙啞。
少年人心性本就起伏不定,縱然顧翛這些年的歷練比同齡人沉穩許多,但初次動情處處碰壁,那種無從下手,沒有希望的感覺讓他情緒十分不穩定,近段時日,性情有些反覆無常。明明是不想傷害寧溫,明明是想要循序漸進,慢慢捂化他的心……卻總是忍不住動怒。
顧翛從前不曾愛慕過別人,卻也清楚這樣的自己也只會一次次的傷害對方而已,還未得到就已破碎,這不是顧翛想要的結果。
顧翛翻身下榻,從地上撿起白色的中衣,伸手探進被子裡,默默幫他穿上。寧溫躺着,顧翛也只能幫他套上一隻手臂。
寧溫撐起身,被褥從身上滑落,露出他光裸的上身,在燈火照映之中瑩瑩如玉,便是連身上的傷痕也妖嬈莫名。
顧翛只看了一眼,便飛快的轉過頭,起身朝外面走。
阿翛寧溫很想這麼叫住他,可是他知道一旦自己喚出這個名字,便算是妥協了,這第一步,他不能邁出去,寧溫按在牀板的上的手用力到隱隱泛白,直到那一襲寬袍消失在門口,終究也是沒能發出聲音來。
今日顧翛的所作所爲,寧溫不怪他,也明白這不過少年人一時衝動罷了,到底他還是顧全了彼此的顏面,半途住了手,末了還出言安慰,如若不是真心喜歡,怕根本不會在乎自己是什麼感受吧。
想想這些日顧翛的無微不至,寧溫覺得該滿足了,他對顧翛並不是那種感情,又是顧家的仇人,顧翛心裡應當很是煎熬吧。
寧溫慢慢穿起衣服,朗目疏眉略有一絲愁緒。
整理好衣襟,寧溫正在系衣帶的手一頓,心中忽然驚恐起來,他這是怎麼了心中居然沒有想過使用些手段從顧翛身邊消失而是開始心疼擔憂起顧翛?
的確,如果寧溫想,定然會不動聲色的佈局,然後等待機會,總有一天會達到目的,然而對顧翛的糾纏,他到現在也沒有想過要用計。
是捨不得顧翛對他的好,還是不忍對這樣一個予他真心的少年耍陰謀詭計?寧溫不知道,也許兩者兼有吧
那是否能夠奢望一點?寧溫對顧翛沒有愛慕之情,卻依戀他給予的舒適安心。
原來,還未曾真正踏上修佛之途,他便已然身陷業障……
夜雨淅淅瀝瀝,廊上點着幾隻竹籠做燈罩的燈籠,光線昏暗,照在一張俊美冷峻的容顏上,火光搖曳,忽明忽暗,也使得這張臉的情緒陰晴不定。
顧翛從寧溫房中出來後,便一直站在廊上,涼風習習,吹去他內心的浮躁以及yu火,耳邊回想起從政陽離開時,母親曾說過的話。
她說:你想什麼,母親很清楚,你生出的情愫,母親斷然說不上高興,但阿翛,你若真心喜歡,母親可以爲了你放棄仇恨,也可以不顧及對方是男是女,但你要答應母親一件事。
她說:如果得不到,莫要強求,這等事本就是講究個緣分,強求不過是傷人傷己罷了。
“緣分……”顧翛喃喃自語。他那日無聊之下便想去師傅所住的隔壁山谷去看看,便遇見了在桃花林裡一襲白衣的寧溫,這不算緣分嗎?一眼鍾情,這不算緣分嗎?在這間寺廟再見他,不算緣分嗎?
在廊下不知站了多久,雨業已停了,廊上的燈籠已滅了三盞。
吱呀一聲,寧溫的房門打開了,顧翛不知是因爲怒氣未消,還是因爲心中對寧溫的愧疚,並未回頭,反而轉身往顧然的房間裡去。
“輒淺。”溫潤如玉的聲音毫無預兆的闖入顧翛心裡,令他不覺的頓下了腳步,轉回頭來看他。
寧溫一襲白色中衣,身材頎長。
黑暗中,寧溫看不見顧翛的神色,可是顧翛卻將他的容顏看的清清楚楚,然而,即便看清楚了,也看不透他藏在那溫潤之下的真實情緒。
“我若現在同意,遲否?”寧溫道。
顧翛眉心一跳,壓制住內心的狂喜,他不明白寧溫怎麼忽然就同意了,就如之前忽然轉變態度,他只想弄清楚現在,是不是因爲他站得太久,有些恍惚纔出現了幻覺。
“你說你,願意與我在一起?”顧翛神色鄭重的確認道。
“嗯。”寧溫想明白了,他一生都在追求溫暖,現在溫暖就在眼前,有個人對他好,甚至拋卻仇恨、不嫌棄他已經損毀的容顏,縱然並不是他所求的那樣,也算是上天的垂憐了。
“我願意做你的……你的,孌侍。”在今天以前,寧溫從未想過自己會說出這樣的話來,他出身皇族,縱然尊嚴被作踐的所剩無幾,但他骨子裡還是有一種與生俱來的高貴,所以即便在雍國那樣艱難的處境中,也依舊固執的保持這一份僅有的高貴。
今日,他把這唯一堅持也拋棄了,只爲了對得起顧翛的一片真心,也爲了自己求得一份渴望已久的幸福。縱然,幸福二字,顯得如此渺茫。
“孌侍?”顧翛心中又驚又怒,面上卻還算冷靜。
即便隔着暗夜,寧溫也隱隱感覺到顧翛情緒不對,轉念一想,白素和顧連州根本不可能接受此事,做一個孌侍,恐怕也是奢求。
“你就這麼作踐自己?”顧翛聲音中含着隱忍的怒氣,不等寧溫回答,他便欺身近前,“我要你和我在一起,像夫妻那樣”
寧溫怔愣的看着逼近在眼前的這張俊美冷峻的臉,半晌纔回過神來,神情漸漸斂了下來,“我答應與你在一起,也是有條件的,你要娶妻生子,不能因我而有任何改變。”
頓了頓,寧溫道,“如若你不答應,我們便從此分道揚鑣,半分瓜葛也無,且,只要我不想,你的暗衛決然跟不住我。”
顧翛目光閃了閃,他相信寧溫說的話,但同時也明白了寧溫其實並不排斥他,只不過心中有種種顧慮而已,否則也不會任由暗衛跟着。
“好。”顧翛神色鄭重,心中卻想,娶妻也不一定要娶婦人,就娶你好了,至於生子,我可是個正常的男人,生不生的出來是你的問題,與我沒有關係。暫且答應下來,只要捂化了你的心,到時候也不怕你不從。
寧溫不知道顧翛黑心肝的想法,卻也是另有打算。
兩個人各懷心思,便定下了關係。這窗戶紙一旦捅破,彼此都有些尷尬,尤其是寧溫,即便他輾轉反側的思慮了一夜,也做好了充分的心理準備,但如此境況,他心裡還是不可遏制的涌起一種羞恥感。
“回去吧。”顧翛心中歡喜,看似隨意的拉起寧溫的手,便回屋裡去了。
寧溫也發現了,顧翛的情緒來的也快,去得也快,只要給點甜頭,立刻就繳械投降,從不掩飾自己的心情變化,甚爲單純,至少在他面前是如此。因此,寧溫與他在一起時,也覺得很輕鬆。
兩人相攜回了屋內,顧翛知道寧溫雖然鬆口了,其實依舊不願做那種事情,便也沒有動手動腳,只抱着他睡。
“太歡喜了,卻像夢一樣,我明日清晨睜開眼睛,你可會不承認今晚說過的話?”顧翛懶散的趴在寧溫脖頸間,呼吸着清爽的氣息,咕噥道。
寧溫看着他孩子氣得模樣,便覺得像是寵愛一個孩子般,也不似想象中那麼糟,“不會。”
“真的不會?”
“真的不會。”
“那作爲盟誓,你主動親我一下。”
“……”
“害羞?我親你如何,想親多久就多久,可否?”
寧溫決定收回方纔的想法,顧翛這個無賴的傢伙,與孩子一點關係也沒有。
後續之透水白(3)
最終,顧翛磨了許久,才飛快的在寧溫臉頰上偷吃了一口。
之後便安靜下來,躺在榻上的兩個人心緒各異,皆是有些不定,寧溫一直緊繃着身體,不曾有絲毫放鬆。
而顧翛欣喜的同時略帶隱憂,因爲以這些日對寧溫性子的瞭解,他並不是這麼容易妥協的人,總是溫潤之中帶着毫不留情的拒絕,而現在……
“你明日別再穿僧袍了吧?”顧翛說完,還不待寧溫應聲,便又道,“還是穿着吧,穿着不會惹人非議。”
寧溫的頭髮沒了,若是穿着普通的衣袍定然會爲他招來一些無妄之災,現在的人雖然開放了許多,卻依舊受着“身體髮膚,受之父母”的觀念約束,尤其是士族之人。
流言猛於虎,顧翛可不願意寧溫成爲他們言語攻擊的目標。
“嗯。”溫潤的聲音若有若無的逸出脣,宛如一根羽毛,恰是撓到顧翛心底裡的癢處。
顧翛喉頭發乾,故作懶散的翻了個身,趴在寧溫身上抱怨,“要出人命了。”
“何故?”因着顧翛的這些小動作,黑暗中寧溫面上不自覺的浮上一抹笑意。
顧翛哼哼道,“不說,說了你定然會不高興。”
聽聞此話,寧溫也就沒有追問,這下顧翛又不樂意了,“你這人,一點情趣也無,看來日後還要靠我。”
寧溫爲人向來如此,且從不與人深交,便是與顧風華關係不錯的時候,也只是下下棋、喝喝茶、聊聊風花雪月,每次寧溫也聽多言少,因此至今也不知道該如何與親近的人相處,尤其像顧翛這種成日粘着他的。
“好。那就有勞了。”寧溫脣角含笑道。
顧翛擡起頭,忽然笑了起來,清越的聲音響徹雨夜,“是沒情趣了點,不過呆得可愛。”
寧溫見過各種姿態的顧翛,他心裡也一直以爲,顧翛是個做正事時冷峻、平素散漫不羈情緒反覆的少年,卻是第一回看見他如此爽朗的一面。
兩個人裹在一條被子中,顧翛則是越來越得寸進尺,身體也貼得越來越近,但他也很有分寸,一旦發覺寧溫不自在,便打住,如此反反覆覆,也不知道是誰先睡着的。
才睡了一個多時辰,天就亮了。
顧翛很淺眠,所以睡覺的時候不喜歡有人在側,而寧溫睡覺很安靜,幾乎不會翻身,恰是合了他的心意。
當清晨明媚的陽光從窗戶照進來時,顧翛便已經醒了,一雙黑白分明的清澈眼眸,靜靜的看着寧溫的睡顏,心中略有些緊張,後半夜發生的事情太過美好,他怕寧溫一睜開眼,一切不復存在,所有的歡喜都是他的夢而已。
“不睡了?”寧溫呼吸平穩綿長,眼睛還未睜開,卻忽然開口問道。
好在他的聲音溫潤動聽,即便有些讓顧翛有些驚訝,也不至於嚇到人。
“昨夜……你說得話,都還當真嗎?”顧翛好看的眼睛裡有些忐忑。
寧溫睜開還帶着朦朧睡意的眼睛看了他一眼,卻是未說話,靜了一會兒,才翻了個身。
他們本就離得近,顧翛又是用手支着頭,寧溫這一翻身便如投/懷送抱一般,如此情形,比任何肯定的回答還要令人歡喜。
寧溫本只是單純的想轉個身,與顧翛面對面鄭重的說說這件事情,卻沒想到弄出這個情況,寧溫也呆了一下,白淨的面上唰的紅了個透,宛如沁了硃砂的美玉,夭夭灼華,勝過十里煙霞,看得顧翛移不開眼。
叭顧翛飛快的在偷吃了一口,正欲溫存幾句,外面響起了砰砰的敲門聲。
先是敲了一下,而後傳來一個文雅的聲音,“兄長。”
沒有得到迴應,又規規矩矩的敲了兩下,再次喚道,“兄長,兄長?”
依舊沒有迴應,這次是三聲敲門,“兄長,兄長,兄長。”
再無迴音,便是四次敲門聲,外加,“兄長,兄長,兄長,兄長。”
……
顧翛一直死死的拽着寧溫,不讓他起來穿衣開門,直到敲了第二十二遍,喚了二十二遍,顧翛纔不勝其擾的出聲道,“何事?”
“兄長,小師傅送來了早膳。一日之計在於晨,還請兄長起榻。”外面,顧然溫文爾雅的聲音傳來,初次聽的人必然會覺得動聽,但對於顧翛這種熟悉他的人,簡直就是噩夢。
“你知道一天之計在於晨便好,爲兄眼下有要事須得利用這大好晨光在牀榻上辦,你先行用餐吧。”顧翛聲音冷峻,說着不着調的話。
這一番話顧然是斷斷聽不懂的,顧翛不過是順便用語言調戲一下寧溫。
寧溫有些尷尬,身子卻被按住。如果寧溫用上全力,顧翛也未必製得住他,只是他不曾忘了昨晚說過的話,自己已經答應做顧翛的孌侍,作爲孌侍最基本的要求便是不能違抗主人的意願。
然而,顧翛像是能看透寧溫的心事一般,他心中才有所想,顧翛便就鬆開了手。
“兄長不先用,爲弟怎能先用……”外面,顧然絮絮叨叨的引經據典,扯了一大通有的沒的,其鍥而不捨的毅力,實在讓顧翛毛骨悚然。
“昨晚才睡了一個時辰,你再睡會兒吧。”顧翛翻身下榻,將被子給寧溫蓋上,飛快的將一襲玄袍套在身上,修長的手指靈活的將披散的墨發撈起,只用一根帛帶鬆鬆繫上之後,便匆匆出門。
寧溫瞧着他這一通行雲流水的動作,微微怔了怔,亦起身穿衣。待到他走出門時,正看見顧翛一隻手拎起顧然的後衣領往隔壁房間拖,顧然一張溫文的俊臉漲得通紅,嘴裡還唸唸有詞,說什麼君子應當舉止有禮、行爲有度云云。
顧翛進屋的時候看見寧溫,便將顧然一丟,走過來拉着寧溫的手一起去洗漱。
用完早膳之後,顧翛便派人出去查探道路,看看是否可行。
由於許多日不曾處理舉善堂的事務,顧翛有些忙,但他不想讓寧溫離開自己的視線,便着人把文書都送過來,他在禪房的一張矮几上辦公,建議寧溫和顧然切磋棋藝。
三人在屋內進行或娛樂、或公事,卻是十分安靜。
顧翛處理事務的速度快的令人咋舌,一堆文書、信件,寧溫和顧然一局棋還未下完,他便將半個月堆下的事情處理的妥妥帖帖。
無事一身輕,且剛剛得了喜事,顧翛心情自是大好,見棋盤上戰的如火如荼,顧翛便饒有興趣的在寧溫身側坐下觀棋。
寧溫和顧然的棋藝和學識,恐怕當世之上,也就只有顧風華、顧連州、還有幾位聖人級別的能與之相提並論,其餘人等也只能高山仰止,就譬如顧翛。
顧翛學識雖然廣博,棋藝遠就比不上這二人了。
棋逢對手,兩人自然都是全力以赴,均沉浸在棋局之中,擰眉思索。顧翛明明棋藝一般,可看着寧溫,他心中就有一種莫名其妙的驕傲油然而生,彷彿自己是一代棋聖般,但求一敗。
有典故言道,樵夫山中偶遇兩叟樹下對弈,觀棋一局,不知世上已過百年。樵夫遇見神仙,遂過百年,但也須得是高手對弈才能令人渾然忘我,顧翛眼下關寧溫和顧然的對弈,也有此感,從開始單純的靠近寧溫,到後來的深陷其中,可見二人棋藝之高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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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局棋從早一直下到傍晚,直到顧翛飢腸轆轆,這強迫二人終止。
結果因爲這一局棋,顧然對寧溫好感激增,飯後亦拉着他聊天,棋藝、書畫、琴曲、歌賦、詩詞、文章、花草、天象、玄學……
兩人的談話內容,如果用白蘇的話來總結起來說,便是從詩詞歌賦談到人生哲學,縱然是說的正事兒,但也是一種隱晦的**。
這廂二人惺惺相惜、相遇恨晚,卻不知顧翛眼睛都快冒出火來,自己一個大好美少年就這麼被華華麗麗的忽略了,尤其是還是在他面前明目張膽的“**”。
“聊完了?”顧翛趁着他們喝茶的功夫,冷颼颼的冒出這一句。他現在無比的後悔自己建議什麼切磋棋藝,更後悔帶顧然一道去尚京
寧溫放下杯子,與顧翛客氣了兩句,便默不作聲了。那意思再明顯不過,就是等着顧翛發話走人。
顧翛令人將熱了三遍的飯菜端了上來,三人均是食不言,安安靜靜的用完一頓晚膳,才各自回房。
“我今日……”寧溫也不知怎的,今日居然能如此放鬆的與顧然對弈聊天,想起把顧翛一個人撂在一旁大半天,忍不住想出言解釋,但思來想去,也不知該說些什麼。
顧翛慵懶的靠在几旁,見寧溫跪坐的端正,便直接把頭枕在他腿上,語氣中帶着淡淡的責怪,“累麼?反正我看着你們現在就已經腰痠背痛了,便是再喜好相投,也不能廢寢忘食啊。”
寧溫不知說什麼,只好沉默以對。
不一會響起敲門聲,是小沙彌的聲音,“顧公子,您的百合蓮子羹煮好了。”
顧翛坐起身來,依舊是沒骨頭似的靠在几旁,懶懶的應了一聲,“端進來。”
小沙彌進來之後,放下一個小瓦罐和幾隻碗勺便退了出去。
顧翛道,“你一日未進食,晚飯吃的又少,我便吩咐他們煮了羹。唔,莫要太感動,你也一大把年紀了,不好好愛惜身子,若是早早的有什麼三長兩短,欠的債還沒還清,我心裡覺得虧的慌。”
後續之透水白(4)
對於這樣另類的關心,寧溫更是不知該如何應對,若是無關緊要的人,他定然會不着痕跡的打擊回去,或者直接不聞不問,可顧翛不是……
食不言,寢不語,在顧連州的管束教育之下,顧翛自是深受這樣的觀念影響,也一直奉行,但不知爲何,他就是喜歡私下與寧溫一起用餐時講些不冷不熱的笑話,就寢時則是談心。
“你從前愛慕我的母親?”沐浴過後,顧翛靠在榻上看着躺在自己身側的寧溫問道,“能說說麼?”
寧溫心裡明白,顧翛遲早會問這個問題,便答道,“我遇見白素時,她才十二三歲,那時她便是尚京有名的才女,擅賦詩,琴技高超……”
顧翛心裡有些酸溜溜的,縱然吃自己母親的醋感覺十分怪異,可他還是想了解寧溫的過去,也就耐着性子聽了下去。
“那時,我與她相處,也不過是爲了想利用她謀算七王,並未真正上心。可後來,她成了連州公子的姬妾……猶記得那日,雨中木槿花開的大好,她看我的那雙眼眸隔花掩霧,有一種讓人探究的慾望。”寧溫琉璃色的眸子裡閃爍着溫和而又耀眼的光芒。
顧翛很不喜他這個樣子,不喜他回憶着別人露出這樣的表情。
“有一次,我故意把自己的皇妹至於險境,只爲了激起我父王的憤怒,從而對雍國施壓,卻不想不甚把素兒也牽扯進來,看見她的馬車被重重圍困,而她只有數名護衛,我心中第一個念頭便是,如若她死在此次,便永絕後患了,因爲經歷過生死的素兒太過聰明,讓我開始覺得有了威脅……可我一直不明白,自己居然出手救了她,到現在也不明白。”
寧溫下意識的隱瞞了一些與白蘇之間的仇恨,包括白虎門那一回,寧溫本就是個心思縝密之人,他將一段隱去許多的回憶講述的毫無破綻,任何人聽了都會信以爲真。
可他卻沒有隱瞞自己陰暗齷齪的一面,他把自己怎樣不擇手段講的一絲不落,甚至連心裡陰毒的想法也都說與顧翛聽。
聽完講述,顧翛默不作聲的起了榻。
門吱呀一聲打開,顧翛走了出去。
徐徐涼風吹的人心裡隱隱作痛,寧溫微微蹙眉,像自己這樣一個心思詭詐又無情無義的僞君子,是該被世人唾棄的,可是,想到顧翛對他的種種好,而今怕是要失去了,寧溫眼中發澀。
寧溫斂目嘆氣,卻不曾發覺那個人又返回來了,且就站在距離牀榻不遠處。
“渴不渴?”清冽的聲音在寧溫上方道。
寧溫轉眼,詫異的看着那張俊美無暇的臉,月光從窗縫中照進來,襯得他本就冷峻模樣,越發棱角分明,然而,在寧溫以爲他要放手的時候,他卻着一襲白色寬袍,靜靜的端着一杯水問他:渴不渴。
“說了這麼久,不渴嗎?”顧翛垂頭貼近寧溫的臉,一雙清冽的眼目盯着他的脣仔細看,距離的太近了,從肩膀垂落的髮梢觸到了他的臉頰,癢癢的。
“你不動,是想要我用嘴餵你?”顧翛微微勾起脣角,邪肆魅惑。
不知怎麼的,平生第一次,寧溫的心跳忽然亂了一兩拍,但隱忍如他,也只一息的時間便恢復如常。
他起身接過顧翛手中的水,垂頭啜飲,即便是渴的厲害,他的舉止仍然完美的沒有一絲可挑剔。
顧翛直接便將水壺拎過來,又將空杯注滿水。
“你不覺得,如我這等卑劣之人,不值得相交嗎?”寧溫很難理解,顧翛明明是個挑剔的人,卻對他講述的種種齷齪事情充耳未聞,“我方纔所言,俱是真。”
“嗯。”顧翛見他不再喝了,遂把水壺放在矮桌上,笑言道,“是啊,我法眼如炬,在茫茫人海中一眼就看見了你這孽障。”
說到一半,顧翛神秘的湊近寧溫的耳邊,道,“其實我是佛祖轉世,專程來度化你的,所以你可要好好跟着我。”
寧溫霎時間有些慌亂,他也不知道自己慌什麼,明明對方是自己的小輩,他卻有一種被寵愛的錯覺,明知道顧翛說的玩笑話,卻還是莫名其妙的心悸,感動之餘,有些不知所措。
“呵呵,歇息吧,白日裡我派人查探過了,路上泥土鬆軟,卻還沒有到泥濘的地步,今日天氣大好,想來明天就可以出發了,早些了卻你的心願,你也能安心些。”顧翛爬上榻,爬到一半的時候,故作無力的賴着不起,恰就是趴在寧溫的腿上,哼哼唧唧的不肯再動彈。
寧溫任由他趴了一會,忽然很想伸手抱住他。
寧溫是個聰明人,同時是個見過無數癡男怨女、鴛偶比翼的聰明人,他原先不瞭解顧翛,只覺得顧翛是少年心性,情緒起伏變化飛快,很是孩子氣。然而昨日到今日,看顧翛對弟弟的穩重,和處理公務時的幹練,才明白,那樣一個隨時隨地身上帶着逼人氣勢的人,又如何會毛毛躁躁、心性不穩?顧翛如此做,不過是爲了全他的自尊心,讓他覺得,對方只是個孩子,需要長輩的寵愛和包容。
顧翛,一開始就把自己的姿態放到最低,甚至不惜用耍賴的方式也要賴在他身邊。
“你是個聰明的孩子,如何就……”如何就糊塗到千方百計的想討好自己父母的仇人
“什麼?”顧翛翻過身,蹬掉腳上的履,四仰八叉的佔着寧溫。
寧溫收起紛亂的思緒,淡淡笑道,“無事。我只是想到些事情。想問問你,可有心儀的嬌嬌?”
顧翛眉頭一檸,散漫的態度也收了起來,也不回答問題,一雙平靜清冷眼眸定定的看着他,等待下文。
寧溫能隱隱感覺到,他是在緊張,真正發自心底的緊張,而非平時故意流露在眼眸中討他垂憐的模樣。有了這樣的感覺,寧溫第一次覺得自己錯了,也許顧翛的態度,是自己想象不到的認真,而非是一時喜好。
“你也快到了娶妻生子的年齡,莫負青春。”寧溫勸道。
“你反悔了?”顧翛聲音微不可查的顫抖,音量也提高了一些,厲聲問道,“你是不是反悔了?”
寧溫看着他這色厲內荏的模樣,心中微驚,連忙安撫道,“莫要多想,我雖行事不光明磊落,但說出去的話,不會輕易食言。只是,你答應我娶妻生子,也要做到。”。
後續之透水白(5)
顧翛好看的眉頭攏起,應了一聲便轉過身去,背對寧溫。
次日清晨,是寧溫先醒來。還未睜眼,便感覺到顧翛八爪魚一樣扒在他身上,暖暖的感覺,讓寧溫有些依戀。
是巫……寧溫明白了,自己能感覺的白素和顧翛身上的溫度,均是因爲,他們身上有嬀芷巫命,而非是什麼奇特的緣分。
顧翛習慣醒後再賴一會兒,相處了幾日,寧溫也有些瞭解,看着他呼吸均勻且淺,便知道他已經醒了,也就任由他賴着。
“主公”門外暗衛的聲音有些急促。
舉善堂的成員向來冷靜穩重,如果不是天大的事,他們不會如此急切。
顧翛倏的睜開眼睛,翻身下榻,披上外袍,便就這個一身凌亂的走了出去,“何事?”
暗衛與他耳語幾句,顧翛神色漸漸凝重起來,全然沒有在寧溫面前耍賴的孩子氣,慵懶形容中透着冷峻,一股無形的壓力瀰漫開來。
“你先派人回去告訴堂主,我七日之內返回。”顧翛淡淡道。
寧溫趁着這個時候,也已經起榻穿妥衣物。
門口光線一暗,寧溫擡起頭來便看見顧翛揹着晨光站在門口,看不清神色,清雅的聲音比方纔與劍客對話時要溫柔許多“我有事,離開幾日。”
說罷,也不等寧溫的回答,兀自轉身離開,早膳時也不曾出現。
顧然早已習慣了自家大兄神出鬼沒,自是沒有在意,拉着寧溫繼續切磋棋藝。
寧溫自也是沒有拒絕,他對顧然這個少年很是好奇,也想不通白素和顧連州那樣的人如何會教養出如顧然這般純然無暇不諳世事的孩子。
兩人棋盤上戰至正酣,門口不知何時站了一名劍客,“淨空大師,我家主公已然離開,主公吩咐屬下等護送您上京,不知大師何時啓程?”
寧溫將手中的棋子放回鉢中,轉過身來對那劍客道,“待我與二公子下完這局棋吧。”
“大師既然也要去尚京,不如同行吧,路上還可繼續。”顧然笑容可掬的道。
寧溫不語,只是淡淡的回以一笑,這劍客表達的意思再明顯不過了,顧翛不併未安排顧然與他同行,這樣明顯的區別開來,恐怕也只有顧然這個書呆子聽不明白。寧溫淡淡一笑,也許,這一切也都並非是顧翛的主意,這些日的事情,應當也傳到那個人的耳中了。
“這……二公子,請您移步,夫人有話讓屬下帶給您。”劍客道。
“母親?”顧然是個聽話的乖寶寶,一聽說是母親大人有吩咐,立刻拱手與寧溫致歉,然後飛快的與那劍客去了。
夏初的風帶着融融暖意從支開的窗子中吹進來,捲入幾瓣殘紅,飄飄搖搖的落在棋盤之上,那花瓣蔫蔫的,早已不復鮮潤,許是在枝頭上掛了許多日,才被暖風拂落。
寧溫收棋的手頓了一下,拈起棋盤上的花瓣,紅色的花瓣映襯着纖長白皙的手指,煞是好看。
一陣腳步聲,暖風將一股熟悉的馨香送了過來。
“你終於來了。”寧溫說着,回過頭去,便瞧見一襲淺青色的深衣,陽光從後面照射進來,剪影出一個曲線玲瓏的女子。
“怎麼,比你預想的來的晚了?”宛若風過竹林的聲音簌簌飄過,女子在他對面的端正的跪坐下來。
宛若美玉般晶瑩剔透吹彈可破,眉眼算不上多絕色,卻有另有一種雲卷與舒的淡然,比起十幾年前,絲毫不顯老態,只多了中成**人的風韻,而那份淡然,愈發的令人傾心。
寧溫看着她,琉璃的眼眸中微微泛起了潮氣,似是自語般的輕聲道,“素兒容顏一如往日。”
白蘇卻是不曾與他寒暄,直入主題的道,“你對阿翛可是真心?”
“你說呢?”寧溫不答反問,縱然面上傷痕破壞了美好,但他一笑起來,依舊難掩風華。
“我這個做母親的不稱職。不,是我把你想的太善良,總以爲,你殺了我一回,殺了連州一回,總有些良知,不會再來傷害我的兒子,而寧溫終究是寧溫。”白蘇從袖袋中掏出一隻黑褐色的瓶子放在棋盤上,“我本是小人,學人傢什麼君子,終究是有了報應,這是我的錯。”
寧溫目光落在黑褐色的瓶子上,“我可以託付你一件事嗎?”
白蘇微微一挑眉梢,示意他繼續說。
“幫我把阿秋的屍骨運回江南吧,或者將我的屍骨與她葬在一處。”寧溫伸手拿起棋盤上的小瓶子,無比的平靜,他等了這麼多年,便是等的這一個結果,如此,他才覺得還上了一些債,下輩子也好做一個平平凡凡的人,或許辛苦,但會有妻兒,不再是他孤身一人。
“你全然是在利用阿翛?便是到了這一刻,也不肯問一問他?”白蘇聲音中漸有冷意,她對顧翛太有信心了,忘記了感情這回事並不是沉穩自持便能夠把持住的,“我近些年來,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然而,顧家有一見鍾情的傳統,白蘇也不能肯定,她出手阻止,便能斷了顧翛的情根,這事情不一定,她只是遺憾自己太溺愛兒子,不肯傷了他的心,而最終讓旁人傷了去。
“他……還年少,又是如此人才,縱然如連州公子一般是天上的月,也總會又另一個如雲一般的白素去陪伴他。”寧溫拔開瓶塞,蘭花香氣撲鼻而來,他垂眸,盯着瓶口道,“我身在沼澤,與他有天地一般的距離,永不可能。”
“那你還招惹他”白蘇終於忍不住發怒,“你既是明白這些,爲何要答應他的要求”
“得到的東西,永遠都比不上得不到的難忘。便如,我從前與你在一起時,不知珍惜,後來得不到了,卻成了永遠的心病。”寧溫常常這樣安慰自己,告訴自己,還思念白蘇只不過是因爲得不到而已。
“他得到了麼?你們的事情我都知道,阿翛遠遠比你看見的要聰明,你對他是真是假,他又如何會不知道,只不過由着你的意願罷了。”白蘇雖然時常被顧翛那張毒嘴氣的半死,但也時常覺得,他的細心、寬容,將來會是比他父親更加完美的夫君。
後續之透水白(6)
寧溫淡淡一笑,舉起那黑褐色的小瓶,仰頭飲盡。
兩人靜靜坐了許久,並沒有預料之中的毒發,寧溫微微一頓,“不是毒?”
“是毒。”白蘇微微勾起脣角,站起身來,“阿翛既然如此縱容你,我作何要去做那惡人。這瓶子裡是情毒,相思纏。”
白蘇垂首,烏黑的髮絲從肩上垂落下來,暖風習習,宛如一幅絕世名畫,淡淡的卻韻味雋永,“相思纏對於無情之人是致命毒藥,但這天底下又有誰真正無情?你服下這相思纏,我與你便兩清了,如若你還有心裡當真還有一絲愧疚,相信能夠做出最正確的選擇,昭德公主的遺體,還是你親自帶回建鄴安葬吧,這是你欠她的。”
以寧溫的手段,如果想從顧翛的身邊消失,定然能夠消失的不露一絲痕跡,顧翛固然聰明,但與白蘇的性子很像,一旦被感情動了心神,很難再去站在客觀的角度上去看待問題,因此如若寧溫想騙他,絕對是輕而易舉的事。
相思纏是什麼,寧溫也有所耳聞,因爲若不是爲了保護他,籍巫恐怕也早就服了此毒,相思纏對於得不到結果的人來說,是毒,也是療情傷的藥。
寧溫放下藥瓶,繼續收拾棋盤上的殘局。
期待了那麼多年的再見,終究是如一陣清風吹過,在春末的暖陽中帶着一絲冷意,恍若夢一般,但是這樣已經足夠了,寧溫原本也未曾期待的太多。
“明明是那麼聰明的人,卻總做蠢事。”一個清冽的聲音悠悠從頭頂傳來。
寧溫渾身一僵,方纔說的甚是瀟灑,但發覺那些無情的話被顧翛聽到之後,心裡竟然有些慌。
一襲玄袍從房樑上輕飄飄的落了下來,帶起些許灰塵,緩緩坐在寧溫對面,修長白皙的手指按住寧溫收棋子的手,袖子中滾落一瓶同樣黑褐色的小瓶,直直滾入他的手背上。
顧翛將寧溫的手翻過來,把那瓶子放在他手心裡,“母親狠不下心,就讓我來吧,你不該騙我。”
寧溫擡眸瞧了顧翛一眼,那俊美的面上滿是笑意,眼中也盡是溫柔,卻讓人有一種莫名的冷意,那從眼底透出的絕望,便如一把利劍,刺痛他的心。
對,是痛,寧溫眸子一顫,原來自己還是會痛的,只是這滋味並不妙。
“對不起。”寧溫拔開瓶塞,胡亂飲了下去。
顧翛嘆了口氣,轉頭看向院中的修竹,看着白蘇離去時走的路,體味母親的苦心,心中百味聚雜,眼神暗了暗,道,“御史大夫繁湛之女,繁星,我瞧着不錯,過幾日我便讓祖父去提親,與你廝守,不過是我一廂情願的想法罷了,這天下,除了我一人如此想,怕是沒有任何人會明白,包括你。”
寧溫捏着瓶子的手微微一緊,卻聽顧翛繼續道,“其實我所求不高,只要你在我身邊便好,哪怕只能做朋友、叔侄、陌路,只想偶爾能看見你一眼。”
“呵其實我也不虧。”顧翛笑聲中帶着哽咽,玩笑一般的口吻道,“你瞧,你身上我哪兒沒摸過?就差……就差……也不差什麼了,這樣挺好,佔了很大的便宜。”
顧翛忽然背過身去,用袖子在面上胡亂抹了抹,將一張俊臉揉的泛紅,才轉過身來,微紅的眼瞼已經出賣他方纔掉的眼淚。
“我也不想這般慫。”顧翛笑道,他真的不想露出一絲絲的不捨,在一個根本都不在乎自己的人面前,如此悲傷,並不能獲得絲毫回報,只是讓自己的尊嚴倒塌罷了。
“輒淺。”寧溫說不清爲何,看見這個強裝堅強的少年,心裡堵的厲害,很想使勁的呼吸來讓自己舒服一些,然而他是習慣了僞裝的人,即便難受,也能夠不動聲色。
寧溫知道,現在說什麼都顯得太過輕飄,顧翛比誰都看的清楚情況,他連白蘇的調虎離山之計都能一眼識破,偷偷隱匿在房樑上一上午,就爲了偷聽白蘇想說些什麼。
“如果我猜的不錯,這一瓶是解藥。”寧溫越發的難受,他對顧翛並不是那種感情,給不了他想要的東西,且正如白蘇所說,這個少年太過睿智,根本無法敷衍。
“嗯。”顧翛淡淡的應了一聲,忽然擡起手來,想要去觸碰寧溫面上的傷痕,但指尖剛剛摸接觸,便又收了回來,嗤笑道,“執着,傷人傷己,自欺欺人亦不能長久,今日聽了一番真心話,我再也裝不下去了,明知道你心裡沒有我。”
顧翛起身,墨發散落,密密的遮住臉,陽光透過黑髮,在面上留下投影,絲毫看不見表情,只是那一身的悲傷,即便玄袍墨發遮的嚴嚴實實,也令人覺得不安。
“佛曰:苦海無邊,回頭是岸。倒是有些道理的,青燈古佛必然能消弭業障,我之前,不過爲了與你嗆聲,纔會狡辯,放開心胸罷。往事已矣,莫要放在心上了。”顧翛一襲廣袖大袍絲毫沒有從前優雅且意氣風發模樣,口中卻還說着安慰寧溫的話。
這等情形是何等的戮心,寧溫知道在自己的一生裡,這世上再也不會有人如此對他,即便最終被傷的體無完膚,心裡惦記的還是他。然而,這份感情不屬於他,他要不起,也不敢要。
看着顧翛的身影越走越遠,寧溫想說些什麼,說,日後會想起他的好,說,會在佛前爲他祈福,說,如果能有來生也會去找他。
可終究,沒有能夠說出一個字。
“淨空大師。”一名黑衣劍客捧着一個包裹放到寧溫面前,“這是主公命屬下轉交給您的,主公說,日後只要大師待自己好些,他絕不會出現在你的視線之中。”
寧溫解開包袱,裡面有幾本經書,兩身僧袍,六七雙鞋履,還有一頂柳條編的斗笠。
翻開經書,清俊的字跡躍入眼簾,字字皆好,力透紙背,有當年顧連州的幾分神韻,應當是顧翛親自抄寫,但看紙張有些泛黃,應當是有些年頭了。
寧溫翻看着,裡面忽然掉出一張信箋,上面的字明顯已經成了形,翩若游龍,瀟灑不羈,自成體系,上只寫着幾個字:臨別贈友。落款是顧輒淺。
後續之透水白(7)
這個春天似乎特別短暫,而夏季又顯得尤其漫長,悶熱的氣息吸進體內似乎都堵在了心頭。
到這個夏季的末尾,顧翛與寧溫分別已經有三個月了,他放出暗衛保護寧溫,卻一次也不曾召回詢問那人的情況,彷彿今年的春天,只是做了一個很美的*夢,夢裡面,那桃花林裡頭的一襲白衣傾國傾城,乍然一笑十里桃花爲之黯然,然而,他卻從來沒有了解過他,那個男人,表面溫潤,骨子裡卻固執極了,即便看似妥協,也帶着難以言說的抗拒。
事到如今,顧翛不得不承認,自己從來沒有走進他的心裡。
在寧溫眼中,他只是故人的兒子,只是一個有些淵源的晚輩。
“大兄”一個奶聲奶氣的聲音從亭子外傳入。
顧翛靠在欄杆上,手中拈着一粒黑棋,懶懶散散的瞥了那小小的人兒一眼,繼續把注意集中在棋盤上。這三個月來,顧翛閉門不出,苦練棋藝,如今竟也能與顧連州一決勝負,可見他也並非是沒有天賦,只不過疏懶罷了。
“大兄。”小人兒在顧翛對面端端正正的跪坐下來,一副小大人的模樣。再過半個月便是顧玉的七歲生辰,可是小傢伙好似只長年歲,不長個頭,還是這麼小小的一隻,白蘇倒是很歡喜,成日裡讓香蓉做各種女娃的衣物,將小顧玉當成嬌嬌來養,所以,小傢伙動不動就出走是有原因的。
顧玉一件鵝黃色的小袍子,頭上揪了連個髻,白白嫩嫩的包子臉上一雙水汪汪的大眼黑白分明,挺翹的小鼻子上滲出點點汗珠,小傢伙看了荷風陣陣的池塘,鼓着腮幫子道,“還是大兄這處院子好,既有男兒的氣概,又有儒士的風雅。”
顧翛睨了他一眼,似笑非笑的道,“今日又惹禍了吧。”
“嘿嘿,還是大兄懂我。”顧玉笑嘻嘻的扭着肉肉的小身子蹭過來,“這回倒也沒惹什麼大禍,只不過是把陳師傅的藥房給燒了,這樣沒想法的事情,我如何會去做呢?真的是不慎走水。”
“哼。”顧翛不鹹不淡的應了一聲,也不表態。
顧玉有些着急,去父親那裡等於自投羅網,二兄又不在,爲躲避母親“追殺”只好躲在大兄這裡,他若是不幫忙,估計不到晚飯時刻就會被父親拎過去罰站,雖說只有罰站這一種懲罰,可是父親偏偏就能想出各種各樣的法子,從小到大,真的是少有重複過。
看着顧翛微微攏起的眉頭,顧玉眼珠一轉,裝模作樣的清咳一聲,“大兄,我聽母親說,你瞧上一個男子?”
顧翛一粒棋子險些沒捏穩,他向來知道自己的母親不靠譜,卻沒想到不靠譜到這種地步,居然把這等事情都說與顧玉聽,不由聲音變得冷冽起來,“繼續說。”
“你不必覺得害羞,有個把男寵又有什麼大不了,我聽說叔伯的後/宮裡頭,絕色男寵都有二十幾個,改日我去向他要幾個給你。”顧玉拍着小胸脯道。
顧翛的眉頭擰的越發緊了,這件事本就觸到了他的逆鱗,顧玉又是這種口氣,但轉而一想,顧玉也不過是一個小童,與他計較這些作甚,遂也不接話,只冷聲道,“你立刻走,否則,待會兒想走也走不了了。”
把顧玉扣住,直接送到顧連州那裡去,這事兒顧翛以前不是沒有做過。
顧玉耷拉着腦袋,嘟噥道,“你與那原雍國劉氏的七王是一樣的,三千弱水只取一瓢飲,可惜人家抱得美人歸,你卻只能在這裡枉自嗟嘆,唉不是做弟弟的說你,大兄真是很慫。”
顧玉一個小小的人兒,只抵到成人大腿,垂着腦袋故作深沉的說出這一番老成的話來,着實可愛緊。
只不過顧翛沒工夫欣賞他的可愛,問道,“你說七王劉昭?他……”
“大兄,此事我與你說了,你幫我這一回可好?”顧玉立刻擺上條件。
原來又是一出計謀,雖用了稚嫩了些,但架不住正中要害,顧翛也就不與他計較這麼多,“成交。”
顧玉立刻很有職業精神的盤起小腿坐到顧翛旁邊,奶聲奶氣的講起了陳年的一件八卦,“據說七王那個相好的,還是寧皇的侄子,長的那叫一個禍國殃民,起初,七王是看中了寧皇的,那會兒寧皇還在雍國做質子,險些就給他弄上手了,誰知寧皇骨子硬,抵死不從,還把七王給傷了,雍寧兩國交戰,寧溫一劍穿心的以死謝罪在七王府前,終於才歇了戰,巧在那一劍刺得偏了些,寧溫身邊又有三名大巫,這纔將人給救了回來……從此寧溫便只穿白衣,一說是爲了銘記恥辱,一說是他穿白色如仙臨塵令人不敢生出褻瀆之心。”
顧玉吧嗒幾下小嘴,喝了杯水,才繼續道,“可後來,七王一回去太平城,瞧見了城主的兒子寧梵,臨走時將人給拐走了,關在王府後院,收做臠侍,不知怎麼的,叔伯兵臨城下時,那寧梵卻忽然出現,帶一隊死士,硬是把他給救了出去,兩人這才修成正果。嗯……我覺着,大兄你不如拍斥候去查探劉昭下落,討教討教他如何就馴服了寧梵。”
顧玉摸着小下巴,老成的道,“嗯……我就奇了怪,怎麼關在後院年把時間,就情根深種了,等我再大幾歲,也抓幾個來關一關。”
啪顧翛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把扇子,正敲在顧玉的小腦袋瓜上,“我也奇怪,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都是誰教給你的”
顧翛知道母親不靠譜,但也沒不靠譜到這種地步,八成就是這小傢伙自學“成才”,才七歲,說起話來,一套一套的,思路清晰,口齒伶俐,比他十二三歲的時候還能折騰。
但七王這事,顧翛不過是聽個熱鬧,尋求些安慰罷了,縱然不曾見過寧梵,他也知道,對付寧梵那些辦法對寧溫沒有用,那個人……終究是隻能相忘於江湖嗎?
後續之透水白(8)
“大公子,夫人來了。”亭外侍婢垂首恭立。
顧玉一聽,立刻跳了起來,掄起兩條小短腿就往花叢中竄,臨了還不忘提醒道,“大兄,君子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啊”
顧翛不可置否的嗯了一聲,垂眸繼續他的自弈。
荷風陣陣,卷攜着岸邊垂柳樹上的知了聲吹送過來,廣袖長衫飄飛,墨緞一般的發,映襯着棱角分明的完美側臉,形成一幅令人不自覺便屏息凝神的驚豔畫面。
白蘇在亭下靜靜的欣賞了一會兒,這些日看着兒子越發冷峻沉默,她既是心疼,又是無奈,這種事情終究是要自己看開啊
“阿翛。”白蘇喚道。
顧翛微微坐直身子,請白蘇上座。
白蘇笑道,“阿翛越發沉穩有度了。”
“不是好事麼。”顧翛揮手令侍婢進來泡茶,神色平靜沒有絲毫波瀾,這種形容,像極了年輕時候的顧連州,沉穩中總是無端的帶着些孤絕落寞。
白蘇不就此事再作評論,轉而道,“你曾與我提過,中意繁氏家的嬌嬌,可是叫阿星的?”
“嗯。”顧翛接觸過的嬌嬌,也只有繁星不讓他排斥,相處起來輕鬆自在,至於中意,卻是談不上,“母親可曾提親?”
“你知道繁星有婚約了,我若冒然去提親,你父親定然饒不了我,不過……現在恐怕你父親不管此事,我也無法代你去提親了。”白蘇心裡煩的慌,一邊同情自己兒子,一邊又無可奈何。
“嗯?”顧翛手支着腦袋微微挑眉。
“阿然回來了,帶回一個嬌嬌,就叫繁星。我想應當不會如此巧合,同名吧?”白蘇同情的看着顧翛,他好不容易下定決心要放棄寧溫,娶個感興趣的女子,誰知下手晚了。
根據暗衛的稟報,顧然是從尚京返回的路上,遇見了同樣逃難一般南下的繁星,似乎顧然對繁星並沒有情意,可小姑娘不知怎麼的,就跟定了顧然,一路相伴南下,途中有一回顧然不小心看見了繁星的小腿,覺得應該負責,這才把她帶了回來。
這麼一個烏龍不要緊,卻讓顧翛落空了。
“收起你那種眼神。”顧翛見白蘇這種模樣,忍不住又沒大沒小起來,“我還沒到沒人要的地步。”
白蘇很專業的收起的同情,懶洋洋的打了個呵欠,開玩笑似的道,“舉國上下想嫁給你的女子數不勝數,只是我兒曲高和寡,配得上你之人,卻不是很多,配得上你,而你又中意的,更是少之又少,互相中意的,又能有幾個?學你父親一般,將就將就,也能過的不錯。”
白蘇話雖這麼說,其實心裡也明白,配不配倒是還在其次,關鍵是顧翛心裡頭裝了一個人,能否塵封或者忘記,否則這世間再好再美嬌嬌,終究是抵不上那個氣質出塵、又可以翻手爲雲覆手爲雨的寧溫。
“你也大了,有些事情我不會插手,但是阿翛,莫要讓母親失望。”白蘇懶懶的起身,一襲淡淡的青衣,墮馬髻垂到腰臀之間,依舊是那麼弱不禁風的模樣,輕輕淺淺的聲音也融合在風中。
從小到大,在顧翛眼中,自己的母親一直都是這般模樣,哪怕是在說一件極重要的事情,也顯得那麼漫不經心,平日裡散漫懶惰,什麼事情都交給手底下人去做,她一天到晚就只是看看閒書,擺弄擺弄花草,縱然她擺弄的水平高超,卻總給人一種不務正業的感覺。
尤其是,她還總喜歡用這樣的漫不經心的調調,給幼年的顧翛講一些荒誕不經的故事。當顧翛十四歲時,白蘇甚至又重拾舊業,寫起了黃書,還把這些黃書混在顧翛私人書房中。
再加之她常常一起被罰站,在顧翛心中,這個母親並沒有多少威嚴。
現在想起來,顧翛覺得自己這麼多年來,對母親的誤會真的很深,那些所謂的“黃書”,不過是用故事的形式講述了男女的區別和常識。
縱然所有的人都如此看她,可是作爲兒子,卻從來沒有真正認真的去了解母親,體會母親的苦心,無疑是失敗的,也是不孝。
“母親。”顧翛忽然喚道。
白蘇已經走到快要轉彎的地方,聽見聲音回身道,“何事?”
顧翛正襟跪坐起來,寬袖一甩,卻是給白蘇行了一個稽首大禮。
白蘇一向隔花掩霧的眼眸微微一顫,淡如櫻花瓣的脣微微一彎,雙手攏在袖中,從花徑中緩步而去,轉過月季花園圃,入眼便見一襲青衣,丰神俊朗,蕭蕭肅肅,墨玉眼清淺淡漠,擰着好看的眉頭,正用一方帕子捂着口鼻,看見白蘇,向她伸出一隻手去。
白蘇戲謔一笑,從攏着的袖中伸出手來,握住那隻大手,兩人相攜着往主院走去。
顧翛站在涼亭上,靜靜的看着這一幕,心中既是羨慕,又有些揪痛,如果沒有遇見寧溫,他也許會如父親這般,遇上一個嬌嬌,然後在她那裡失了心,寵着她,依戀着她。
然而,現在怎麼辦?
之前倒也罷了,無論是威逼還是欲擒故縱,都是爲了虜獲寧溫手段,表面上,也確實起到了一些效果,他鬆了口,可顧翛又如何能不知道,這不過是他的利用的罷了,但是“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明知如此還是任由他利用。
終究,是個傷情,還讓顧翛有種與別人合夥算計自己母親的負罪感。
顧翛轉身坐回棋盤前,一如之前的靠在欄杆上,拈起白棋把玩一會兒,終覺得無趣,復又從袖袋中去取出一枚通透的玉佩,輕輕摩挲邊角上的兩個字。
許久許久,他伸出手去,手臂懸空在池塘的上方,玄袍廣袖,白皙修長的手指拈着一根紅色的線,下面墜着的玉石,在陽光裡折射出七彩光芒,煞是好看。
只要一個鬆手,玉佩便會落入池塘中,這池塘是活水,水流不算湍急,但也不弱,如果玉佩掉了下去,恐怕很難再尋到。
啵一聲清亮的水聲,玉佩帶着鮮紅的絲線墜入水中,宛如一絲飄散的血,轉瞬不見。
一塊頂好的透水白玉魄,價值連城的美玉,便就這般毫無滯留的無影無蹤。
“輒淺”一道清脆的聲音帶着歡呼雀躍之聲從亭外傳入,彷彿是對他方纔所做的決定慶賀一般。
這倒聲音還未落,一個嫩綠色的身影便如風一樣的颳了進來。
面容上上下下的晃,顧翛只看見一雙靈澈的大眼彎的像新月一般,大袖被人拽來拽去,好一會才消停,這是一張靈秀美麗的小臉才堪堪定住,滿是激動的道,“原來你果然是阿然的大兄方纔他告訴我時,嚇了我一跳呢居然還是同父同母的”
顧翛神情一斂,“誰告訴你此事?阿然?”
“好歹是故人,這麼不熱情”繁星不滿的坐到顧翛對面,很自覺地的從桌子上抓着點心吃,含含糊糊的道,“我都見過顧夫人了,真是年輕,像我姐姐一般……唔,你們府中的飯食和點心都好好吃,比天龍寺還好吃……”
顧翛皺着眉頭,還沒來得及說話,便見顧然氣喘吁吁的疾步走了過來,衝顧翛做了個揖,面紅耳赤的道,“大兄,這……她,是太唐突了,大兄莫怪,莫怪……”
說着,有些手足無措的上前輕輕扯了扯繁星的袖子,“那個,你若是喜歡吃這些,我請十二做一些便是,咱們莫要在大兄面前失禮。”
繁星歡歡喜喜的道,“如此甚好”但是滿嘴的糕點碎屑,零零星星的噴出,落在顧然整潔的蒼色袍子上。
看見顧然原本通紅的臉色忽然變得煞白,顧翛的心情忽然好了起來,覺得悲慘的也並非只是自己,遂也平衡了很多。
顧然從小就有潔癖,還有一種,被白蘇稱爲“強迫症”的習慣,一定要把所有的東西規規整整、乾乾淨淨的擺放,每次拿了東西之後,還要原封不動的歸還到原處,他心裡才覺得妥當,否則便坐臥不寧,心裡紮了一根刺似的。
眼下這一出,讓顧翛瞧的興味盎然。
繁星這還不算完,嚥下去之後喝了口茶水,就着顧然的廣袖擦了擦嘴,又翻過來擦了擦手,才心滿意足的打了個飽嗝,眼中亮晶晶的道,“阿然,我們去找十二吧。”
顧然緊緊抿着漂亮的脣,防止發抖,面色慘白的點了點頭,不管怎麼着,看了人家的腿腳,就得對人家負責,這個苦果自己咽就可以了,不能連累大兄
“大兄,爲,爲弟告辭。”顧翛看着衣服上的渣滓,心裡難受的緊,連告辭都顯得心不在焉。
繁星笑眯眯的抓着顧然的袍袖,爬起來,末了轉頭對顧翛道,“這麼看,你們兄弟倒也有幾分相似,雖然你比我們家阿然長得差了一些,不過不要灰心,除了阿然,你是這天底下最好看的。”
顧翛冷哼一聲,“說話要摸着良心。”
客觀來說,顧翛比顧然好看不止一點兩點,但架不住一句話,叫情人眼裡出西施,各花入各眼,繁星就是摸着良心,也覺得顧然更好看些。
繁星一句“我們家阿然”說出口,顧然慘白的臉上忽然出現了兩團可疑的紅暈,紅紅白白,妖異至極。
“哎喲”繁星一回頭,看見顧然的模樣,嚇了一跳,連忙伸手探了探他的額頭,“你沒病吧”
“有病的是你。”顧翛看見自己弟弟被折騰的夠嗆,也看不下去熱鬧了,冷冷拋下這句話,便甩袖離去。
後續之此情共待何人曉(1)
重巒疊嶂之間,一汪碧波被風吹皺。
炎炎烈日下,一身短打的魁梧男子正在門前的地裡除草,隔着薄薄的布料能清晰的看見他胳膊上塊塊分明的肌肉,刀刻一般的俊朗面上,汗水不斷滾落。
敏感的捕捉到輕微的破風之聲,男人手上動作微微一頓,轉過頭,便看見湖邊垂柳下的一襲玄色廣袍,俊美的少年長身玉立,兩隻手中各拎着一個酒罈。
“師傅。”顧翛喚道。
陸離將手中的雜草丟在菜園旁,拍拍手上的泥土,大步朝湖邊走來,蹲在湖邊淨了手,倏然出手朝顧翛襲來。
那一拳甩出涼涼的水珠,呼呼帶風的直逼顧翛面門,顧翛一個側身,鐵拳堪堪從他鼻尖擦過,同時掄起酒罈猛的朝陸離懷中丟去。
陸離一手接穩酒罈,一手鬆開拳頭,拍拍顧翛肩頭,“小半年未見,功夫有進無減,尚可。”
顧翛淡淡一笑,他這三四個月,所有的精力全部都放在武功和棋藝上去了,怎麼能不進步?
陸離睨了他一眼,在柳樹下席地而坐,拍開壇口,一股濃郁醇厚的酒香飄了出來,“小子今日有些反常,還了盜德均幾罈好酒,說罷,尋我何事?”
陸離的識人功夫也是一流,況他十分了解顧翛,懶散成性,又口舌帶毒,簡直是集白蘇和那個女巫的精華,十幾年都不曾改的性子,怎可能半年就變了個人,眼下他雖然沉穩猶如當年的顧連州,但那眼眸中的迷茫和傷痛騙不了陸離,顧翛並不似其父那般會僞裝。
“無他,只是想與你聊聊。”顧翛也不在乎身上袍子,效仿陸離席地而坐。
陸離劍眉一皺,談心什麼的,他最討厭了不過,顧翛也就如他半個兒子一樣,兒子有心結,開導開導也無妨,頂多是做個聆聽者,多聽少說,遂也十分爽快的飲了口酒道,“說罷,你遇上什麼難處了?”
“你如今,心裡還是惦記着我母親的吧。”顧翛直截了當的問道,他想知道,心裡面惦記一個人,如何做到若無其事的過日子。
陸離一口酒險些嗆了出來,心道,就知道談心不是什麼好玩意,這話題還沒扯開呢,就這般血淋淋揭他痛處,待到真正聊起來恐怕就體無完膚了。
在陸離心裡,所謂“談心”就是把癒合的傷口再扯開一遍,一次疼個過癮,疼到麻木了,也就會漸漸冷靜下來,再變成舊傷,然後指不定哪一天又舊疾復發。
顧翛靜靜的等着答案,可陸離就只是喝酒,絲毫沒有作答的意思,不由催促道,“師傅,吃人嘴短,拿人手軟,你如此作爲,可不大爽快”
“是。”眼見着顧翛真是要談心,陸離索性不再遮遮掩掩了,但他也敏銳的察覺了顧翛的心思,反問道,“你是瞧上誰了,偏又人家瞧不上你?”
“是。”顧翛也答的乾脆,轉而好奇的問,“那你爲何還搬到我家附近?看着我父母舉案齊眉,不覺得傷情嗎?”
“傷情,怎麼不傷情。不過,我就是想等等看。”陸離往腹中灌着酒,聲音顯得有些含糊。
“等什麼?等他們感情漸淡?還是等一個合適的機會橫刀奪愛?”顧翛道。
陸離瞪了他一眼,略帶怒氣的道,“在你眼中,我是這樣的人?”
顧翛不語,陸離是個鐵骨錚錚的男人,這是天下人都知道的,但他自己經歷過感情之後,發現自己居然可以爲了得到那個人不惜一切,多無賴的手段都使得出,所以現在陸離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竟一時無法確定。
陸離嘆了口氣,道,“我是想看看顧德均是否會比我先死,若是他先死了,我再問問白素願不願意跟我一起。”
語氣認真,全然沒有一絲看玩笑的意思。
顧翛訝然的看着陸離剛硬俊美的臉,當着別人兒子這麼說人家父親,估計也只有陸離能做的出來,但顧翛更驚訝的,他居然用一生的時間,只爲了一個不確定的結果。
“你如何認識我母親?”顧翛從來沒有聽陸離提起過此事,他也愈發好奇,自己的母親究竟是個什麼樣婦人,竟能令三個當世人傑真心交付。
陸離和白蘇的邂逅,絕對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當初雍帝賜了一名寧國供上美姬給德均,結果那美姬在從皇宮的往少師府的途中私逃,儒士認爲這件事辱了他們的聖人連州公子,朝廷迫於壓力,便着虎賁衛追查此事……”
彼時,已經追查了小半個月,曾經所向披靡的將軍竟連一個逃妾都尋不到,陸離又頂着降臣的名聲,那段時間實在煎熬,也十分上火,在書館中遇見白蘇時,見她目光躲閃,又與畫像有幾分相似,便令人抓了她。
馬車失控,直奔到城外,陸離聽見白蘇順溜的北方口音時,便知道自己似乎是抓錯了人。
這在平時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抓錯了人,放了就是,誰知這個小女子是個馬蜂窩,捅了之後,麻煩連連,最後連他自己的心都搭了進來。
要說陸離是什麼時候看上白蘇,他自己也說不清楚,感情的轉變悄然,什麼時候完成由深惡痛絕到癡情不悔的極端轉換,掐算不出個具體時間。
顧翛聽着陸離的講述,也想不明白,這兩人見面就掐,又非是打情罵俏,沒有一絲曖昧可言,怎麼會成今日的這個局面,很難想象,但顧翛知道陸離是個固執又有足夠耐心的人,他決定的目標,一定會堅持不懈的走下去,哪怕最後等來一場空。
“你瞭解寧溫嗎?”顧翛忽然問道。
陸離不知不覺已將酒罈喝空,隨手將罈子放在身側,聽聞顧翛的問題,微微一頓,道,“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寧溫隱忍、狠毒、冷情、城府深不可測,但如果我處在他的境地,會不會變得與他一樣,也未可知。”
同是寄人籬下,陸離的處境比寧溫好了許多,頂多遭受些背地裡的冷嘲熱諷,至少出入自由,也沒人敢對他如何,可寧溫不一樣,時時受人監視,更因爲生的絕世無雙,被不少人惦記。
作爲一個正常的男人,並且排斥斷袖的男人,陸離覺得肯定生不如死。
想到這裡,陸離心裡一個念頭一閃,“你瞧上那人,不是寧溫吧?”。
後續之此情共待何人曉(2)
顧翛默默的抿了一口酒,疏眉緊皺,朗目微垂,映着湖面上的粼粼波光,顯得思緒不定。
“是你禍害他,還是他禍害你?”陸離一把奪下顧翛手中的酒罈,扔在地上,語氣宛如帶着刀鋒一般,隨時可以將人刺的皮開肉綻,如果是寧溫故意爲之,陸離不介意手上再沾點血。
顧翛也習慣了,陸離的表達方式從來都是別具一格,他是個不善於表達自己感情的人,心性又直,所以纔會這麼多年,只能等待。
“什麼禍害不禍害的,不過是瞧上了眼,放進了心,沒來由就想與他一道,看花、下棋、閒聊,至於別的心思,是存着的,卻也沒有奢求。”顧翛冷峻的目光稍稍柔和了些。
“你這不是很明白?那就收起你那別的心思,與他賞花下棋便是了。”陸離稍稍放心了些,眼見着顧翛似是並沒有執迷不悟,頓了頓又道,“寧溫這人我是知道的,當初雍國惦記他的人可不在少數,包括七王劉昭,但他寧死不屈,渾身的傲骨,你若是存了齷齪心思,他怕是也不願近你。”
顧翛一愣,這麼淺顯的道理,他居然一直沒想明白,還使出各種無賴的招數去接近寧溫,最終卻只落得這個結果。
如果,當初他便藏起這份心思,只做單純的朋友相交,恐怕寧溫也不會如此抗拒,也不會像現如今這樣僵持着,可他心太急,只曉得自己心裡渴望寧溫,便要想盡一切辦法的讓人家接受,如果不是太貪心,想達成心願也是一件極簡單的事。
顧翛垂下眼簾,心嘆道:枉負聰明,終究是辦了一件蠢事。
可這唯一的一件蠢事,已經無可挽回。心思都已經都揭穿,承諾的話也已經放下了,如今再去見他,也不過是彼此徒增煩惱罷了。
陸離看着眼前的青山綠水,神思也不知飄到何處去了,陸氏還有許多男兒,便是他這一支也還有個弟弟陸揚,即便他一輩子不娶婦人,留不下後人,也沒什麼大礙……
陸離正想着,卻聽顧翛忽然道,“蓉姨也等了你許多年,我知曉她不是個執着感情的人,言好聽的是務實,不好聽的,便是世俗,一個如此世俗的婦人,能等你這許多年,着實不容易,師傅,你認真考慮考慮吧,不用娶她,收做姬妾亦可。”
顧翛不明意味的一笑,“我也等等,若是許多年後,有個如蓉姨一般的婦人,我便娶了她。”
他這一笑,映着湖光山色,華美不可言說,只是青山綠水間都染上了一層淡淡的落寞。
佛曰:心不動,人不妄動,不動則不傷;如心動則人妄動,傷其身痛其骨。顧翛嗤笑一聲,他如此輕易的動了心,傷筋動骨,也是活該。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天氣轉寒這一段時日,是疾病的高發季節,九月中旬時,府中便接到了鎮國公府快馬加鞭送來的消息——鎮國公病了。
一個耄耋老人病了,大家都知道這意味着什麼,哪怕是一場小小的風寒,也有可能奪去老人家的性命。
顧連州和顧翛輕裝簡行,帶上嬀芷的兩名徒弟,還有一些續命用的藥丸,便一路策馬奔馳,披星戴月的趕往政陽。他們一個是嫡長子,一個是嫡長孫,若是往壞處想,鎮國公真的出了什麼三長兩短,便是不見顧風華,也得要長子長孫在側纔不算遺憾。
而白蘇則是領着顧然和顧玉隨後趕路,一切從簡。顧玉雖然頑劣,卻也是個懂得輕重緩急的,一路上車馬顛簸,若是放在往日,他定然不會乖乖隨行,可這回卻是半句怨言也無。
政陽,鎮國公府門前人滿爲患,明知道不可能進去探視,還是帶着禮物來拜訪,就是在管家面前露個臉,以表示關心罷了,有人帶頭,大傢伙自然都不甘落後,紛紛前來探病,將偌大的門前堵得水泄不通。
顧連州和顧翛到達府門口時,是半步也向前不得。
顧連州索性丟了斗笠,聲音灌注了內力,“讓開”
聲音清貴而有磁性,令喧鬧的氣氛戛然而止,所有人都紛紛回頭來看。
一入眼,便看見兩個極出色的男子,一襲青衣者蕭蕭如松下風,俊美無鑄,怒若泰山之將崩,令人不寒而慄,一襲玄袍者,慵懶中透出莫名的冷峻,丰姿俊秀,蕭疏軒舉,兩個人站在那裡,視線中其餘一切都在剎那間黯然失色。
那些人看着那青衣男子步履颯颯的走來,竟然不知不覺的向兩旁退讓開來。
直到那兩身影走入鎮國公府,所有人還處在震驚之中,一是驚於兩人的姿容,還有便是在場大多數人都認識顧翛,而顧翛與顧連州生的極爲相像,他們沒見過顧連州,但這些上門巴結討好之人,沒有一個是蠢的,稍微聯想一下,便能猜出顧連州的身份。
過了好長時間,纔有人結結巴巴的道,“是,是連州公子我們是遇見連州公子的英靈了?”
一個在人們認知中死去近二十年的人,忽然間出現,的確令人恍惚。
顧連州此刻無暇顧及外面那些人的震驚,步履匆匆的領着顧翛往寢房去。
顧翛看着父親修長結實的背影,心中明白,他這麼做多半是爲了顧然和顧玉,顧然和繁星早晚是要議親的,顧然沒有個身份,如何能娶到一個士大夫之女?況且,就算沒有顧然這樁事情,父親也不會任由母親被人鄙視唾棄,所以便趁着這個機會,公開出現。
詐死之事,沒幾個人知道,當年顧連州命人散佈的謠言中,有許多是暗示他並沒有死的,便是爲了應對今日的情形,他一出現,不用出言解釋,人們便會對號入座,認爲某一條謠言是事實。事情早已經過去,現在天下是顧家的天下,沒有人敢揪着這件事情不放,顧連州遲遲不願出現,不過是不願應對那些人情世故。
推開寢房的門,裡面光線昏暗,瀰漫着濃濃的藥香味撲面而來。
顧連州悄然在榻前跪下,輕聲喚道,“父親。”
久久,鎮國公才稍稍張開了眼睛,嘶啞的聲音不確定的問道,“是德均回來啦?”
“是兒。”顧連州緊緊握住鎮國公枯瘦的手,很難想象這樣一雙手,曾經是握着長劍在戰場上所向披靡,而從鎮國公枯槁的形容中,也難尋到一絲年輕時英武的模樣。
這一番光景,讓一向冷漠的顧連州喉頭微哽,墨玉眼中泛起了潮氣。
生時,父子關係尷尬,即便是最後原諒了,一時也難以彌補上鴻溝,然而瀕臨生死,這兩隻手交握的卻如此自然,人,永遠是如此難以揣度
“輒淺也來了?”鎮國公枯澀的眼眸微微轉動,落在了顧翛身上。
“是,孫兒來了。”顧翛動容。
鎮國公嗯了一聲,復又看向顧連州,骨瘦如柴的手似是用盡了全身力氣,反握住顧連州的手掌,嘆息道,“我兒,爲父看見你,走的也安心了。”
“父親不過是傷寒,孩兒這次帶了前朝伏翛大巫的徒弟前來,父親定然會痊癒。”顧連州語氣篤定誠懇,連顧翛這樣清醒之人,都不免相信了幾分。
顧翛令兩名醫者進來,輪流給鎮國公號脈,之後便領着二人出去詢問病情。
得到的答案一模一樣:鎮國公脈息微弱,乍疏乍數,是胃氣已敗,是死症,已然藥石罔效。
顧翛令兩人商量着開一副藥,只求讓鎮國公少些痛苦,轉身之際,卻看見石徑上一襲月白廣袖寬袍的顧風華垂手而立,神情怔忡,顯然是已經聽見了顧翛與兩名醫者的對話。
隱約能看見院子外面有重兵把守,十餘名寺人垂首恭立,顧翛原以爲來人是顧風雅,卻沒想到是他。
“陛下。”顧翛屈膝行禮。
顧風華自嘲的輕笑一聲,“起來吧,我又何曾拘泥過禮節。”
顧翛站起身來,這纔看仔細顧風華,許這是顧風華平生第一回穿真正的素服,不帶絲毫花紋,沒有華麗的裝飾,只是一件普普通通的袍服,雅緻也不失莊重。那雙一顧一盼均是風流韻致的桃花眼,此時卻顯得有些呆滯。
減了華麗,減了風流,原來這樣的顧風華也一樣出色的動人心魄,那渾身的雍容氣度,並非是一兩件衣物,或者一些浮華能夠撐起,他本身,就是一個讓人無法忽視的男子。
顧風華緩緩走上臺階,與顧翛並肩而立,頓了一下,擡手正欲推門,卻隱隱聽寢房中鎮國公嘶啞的聲音伴着重重的喘息道,“我這輩子,最對不起的人,便是你的母親。她是個賢淑的婦人,我悔……悔到恨不能把所有虧欠過的都千倍萬倍的補償給她,這悔意,在她自縊的……那一刻,便已然生出……”
臺階下,傳來細碎略帶凌亂的腳步聲,一襲深紫曲裾的婦人端着一碗湯藥,在鎮國公的敘說之中頓下腳步,婦人保養的極好,從容貌上不能分辨出她真實的年紀,卻是鎮國公夫人,當年的政陽公主。
“可我縱然悔恨不曾厚待她,心裡卻明白,我從來……不曾將真心交付與她,如若不是阿旬,我許是這一生……也不知情愛滋味,然……得到這份溫存,我卻付出了,莫大的代價……”
斷斷續續的聲音結束,許久才又傳來一聲重重的嘆息,“你恨我,也是應當。”
屋內再度寂靜無聲,而屋外,鎮國公夫人已經是淚如雨下。
後續之此情共待何人曉(3)
顧風華垂下眼簾,黑羽翎一般的睫毛遮掩中眸中的水光。
鎮國公已然八十歲,也算是高齡了,得的也不是什麼重病,也是他的壽命該盡於此,顧風華心中並沒有十分悲慼,他與鎮國公之間的父子關係,也不比顧連州好到哪裡去,上面有那樣一個優秀的大兄,鎮國公常常掛在嘴邊,心裡又覺得對顧連州虧欠,顧風華的日子也不大好過。
顧風華聰慧,不下於顧連州,生的雖沒有顧連州俊美,卻也是世間難得的美男子,可在鎮國公眼中,他從來不能與顧連州相提並論。
但畢竟,父親該給的關心疼愛,抑或嚴厲,鎮國公一樣也不曾落下,而顧連州從沒有得到過,這一點,在顧風華第一次在尚京見到這個冷漠孤獨的大兄時,便已然想通了。
顧風華深吸了一口氣,轉身對鎮國公夫人道,“母親,進去吧。”
“你先把藥端進去。”鎮國公夫人將藥碗舉到顧風華面前,待藥碗被接走,她便匆匆朝耳房走去。
顧風華與顧翛一同進入寢房,顧翛看着這一對風姿卓絕的兄弟服侍着鎮國公藥喝,覺得鎮國公此刻心中必定是沒有什麼遺憾了,只是,鎮國公說的事情,對他震動很大,原來有時候得到一份不該得到的溫存,竟需要付出如此之多。
鎮國公服了藥後便睡下了,到晚間醒的時候,精神明顯好了許多,甚至能夠下榻行走。
顧連州便扶着他到院子中看夜景。
夜涼如水,院子裡的一片月桂開了花,馥郁的香氣縈繞整個院子,在九月中旬的寒夜中化作冷香,院周都掛了燈籠,一株古松下鋪了羊毛氈子,鎮國公披着雪狼皮製成的大氅跪坐其上,鬚髮花白,與雪狼的皮毛混作一體。
“你怕是不知道,這院子的月桂都是你母親親手種下的,她喜愛桂花香,我卻不大喜歡,覺得香味太重,薰得人頭暈眼花,你啊,隨我。”鎮國公目光緩緩瀏覽着院子中的一草一木,回憶便如潮水一般的涌來,他也知道自己恐怕要不行了,所以儘可能多得看看着世間的一切。
“父親……”顧連州餘下的話,全部都哽在喉頭。
鎮國公拍拍他的手,反過來安慰他道,“爲父前半生是在生死中滾打出來的,手上不知沾染了多少人的鮮血,所以對生死這事也看的淡了,作爲征戰沙場的將軍,馬革裹屍固然光榮,可是,闖出一番名堂,還能活到老的,纔算是本事。”
頓了頓,他又道,“況且,我三個兒子都是人中之龍,便是這一點,爲父的腰桿就挺的筆直。”
站在一叢月桂後的顧風華微微一顫,原來,在父親的眼中,竟從未看不起他。
“皇兄。”
顧風華回身,瞧見一襲灰衣的男子,風塵僕僕,鬢髮凌亂,像是個遊俠兒般。顧風華衝他微微點點頭,“一起過去吧。”
至此,顧氏父子齊聚。
鎮國公府的所有事情都擱置下來,管家尋不到人決斷,便只好請了顧翛處理,包括沒有人願意提及的鎮國公的後事。眼看着醫者估算的日子就在眼前,一切事宜都須得準備妥當,雖然宮中的準備了太上皇規格的喪葬禮制,但以鎮國公的性子,恐怕不會應允,顧翛便只好命人連夜趕製兩份不同規格的用物。
一應事宜交代下去,已經快至子時。
“主公”
顧翛剛剛走出書房大門,一襲黑衣便悄無聲息的落在了廊上,語氣雖然平穩,顧翛卻聽出了絲許焦急。
“何事?”顧翛疑道。
那黑衣人叉手答道,“江南流行瘟疫,那一帶的福緣客棧中均有人染病,各個城池的掌櫃都向舉善堂傳來了求救密信,堂主拿不定主意,請主公示下”
舉善堂中各個都是精英,折損一個都夠堂主肉疼大半年,更何況這瘟疫是天災,再精英也不能擔保不染上。
顧翛皺眉,“先派堂中的醫者過去查探,看看能否尋到救治的辦法,你們一羣刺客去作甚”
“是”黑衣人的語氣不由輕鬆了許多。
“瘟疫從何地傳出?”顧翛問道。
黑衣人道,“是從建鄴附近的一個小鎮。”
顧翛心中一緊,沉聲道,“按我說的辦,舉善堂刺客不可出面,且最近接上手的生意,若有在江南一帶,全部推遲。”
頓了頓,顧翛又問道,“朝廷有什麼動作?”
黑衣人道,“這次瘟疫來的迅猛,五日之內長江沿岸的十餘個大小城池皆有人染病,照朝廷八百里加急的速度,屬下猜測,消息可能會在後天早上到達尚京。”
顧風華此次來政陽也是事出突然,負責傳遞消息的官兵一時半會也不可能知道他們的陛下不在尚京,只會按照平素的流程來辦事,若是消息傳到尚京,再從尚京傳到政陽,恐怕又得耽誤個三五日,瘟疫可不是兒戲啊
顧翛沉吟一聲,“派人連夜護送醫者到達最近的染瘟疫之處,看看能否醫治,過去的醫者和護衛,在瘟疫得到控制以前都不許返回府內,去吧。”
“是”
顧翛下達完命令,疾步朝鎮國公的寢房走去。
此事還是要提早通知顧風華纔是,有朝廷出面,能省不少事。
顧翛在院子門口駐足片刻,眸中浮起一絲擔憂,五個月了,寧溫送昭德公主的遺體回建鄴,也不知可有送到,眼下,不管是在建鄴還是在天龍寺,都十分危險,若是在天龍寺還好,若是在建鄴……
顧翛心中嘆息一聲,推門進入院子。
鎮國公已經安睡了,有鎮國公夫人照料。院子中,三兄弟跪坐在松樹之下,面前的紅泥小火爐上熱水冒着嫋嫋白色水汽,將三人出色的容顏映襯的如仙似幻。
站在廊下的侍婢們,屏息凝神,那模樣,似是害怕自己的喘息聲驚動了仙人。顧翛的出現,令這樣的畫面更添了許多驚豔,玄袍廣袖輕甩,說不出的飄逸。
“皇上。”顧翛屈膝行禮,打破院中的沉默。
顧風華不悅的用那雙桃花眼淡淡瞥過顧翛,最終落在顧連州身上,“如此拘泥於禮,想必也是大兄你教的,輒淺,你下次若再是這般,得先拖出去打上幾十板子。”
他眼中看着顧連州,這後半截卻究竟不知是說給顧翛聽,還是說給顧連州聽。
“叔伯誤會了,因着輒淺此次來說的是正事,所以才行得君臣之禮。”顧翛道。
“坐下說吧。”顧風華用一把玉骨的摺扇點着自己身邊的位置,形容之中,依舊沒有一絲辦正事的嚴謹態度。
顧翛道了聲謝,也就依着他的意思坐了過去,坐下之後,立刻便直指主題,“叔伯,今日母親的福緣客棧派人傳來了求救消息,江南爆發瘟疫,至今日起,已有十餘個城池出現瘟疫。”
顧翛下意識的把舉善堂隱瞞了下來,畢竟顧風華是君,舉善堂近些年做的事情,說出去件件都會讓朝廷中人聞之色變,縱然顧風華不可能全然不知,但他也不能如此明目張膽。
“哦?”顧風華斜斜躺靠在羊毛氈子上,一手撐着頭,一條腿曲起,修長的手指握着的玉骨折扇輕輕敲打着膝蓋,約莫敲打了十餘下,才慵懶的喚了一聲,“來人,拿紙筆。”
附近樹叢微動,不出五息,園外便有一着墨綠宮服的寺人持着白色拂塵,領着四名年輕寺人,快步進來,在顧風華面前跪倒一片,爲首的寺人聲音略顯陰柔的道,“陛下,紙筆來了。”
爲首的寺人接過托盤中的筆墨紙硯,在羊毛氈子上膝行向前,將紙筆放在了矮几上。
啪的一聲,顧風華將摺扇丟在几上,提筆在紙上飛快的寫下幾行字,待墨跡幹了,才拎起來丟給寺人,“明天天亮之前,把這封信交到荀句手中。”
“是”寺人領了命,又領着幾個人跑一般的快步出去。
從政陽到尚京,正常用馬匹疾馳少說也得二十個時辰,而眼下已經快子時了,便是一路換馬不換人的跑也來不及,除非用大巫的法子。
顧翛也無暇去想他們怎麼傳遞消息,顧風華對於政事的嚴謹與他的表面輕浮的姿態恰恰相反,他既然吩咐天亮前送到,便一定能送到,令顧翛心神不寧的,卻是另有其事。
當真不去管寧溫的安危嗎?倘若寧溫真的在這場瘟疫中出個什麼意外,定然會成爲顧翛一輩子難以磨滅的悔恨,袖手旁觀,終究是不能。
“叔伯,父親還是早些歇息吧。”顧翛道。
顧風華看向鎮國公的寢房門口,瞳孔微顫,卻是很快的收回了目光,笑道,“是啊,一路疾馳,我這一把骨頭都散了,你們願意坐便坐,我是得回去了。”
顧風華起身,握起他那邊玉骨扇,墨發輕揚,廣袖微蕩,一舉一動莫不是風/流,只是在路過寢房門口時,頓了一下腳步,他終於還是不能肆意悲喜,早年處處隱藏,只能以一副浪蕩子的模樣出現在世人眼中,如今處在這個孤絕的位置上,更加不能真性情。
只不過,顧風華從來都是一個能看得開之人,並不會太在意這些事情,更幸而,他的一顆心如今還安安穩穩的揣在自己身上,不曾交給任何人,所以是人皆醉他獨醒。
後續之此情共待何人曉(4)
鎮國公到底是沒有能夠等到白蘇他們到來,便在九月十九的夜裡去了,臨走前也沒能留下什麼話,但是十分安詳。
經過顧氏兄弟三人的商議,最終決定用藩王的禮制下葬,好在顧翛早早的便準備了藩王禮和將軍禮,其實若是讓鎮國公自己選擇,想必他會擇後者,只是爲人子的總不願意太屈了父親。
鎮國公這一去,顧氏族中起了不小的波瀾,鎮國公本就年紀大了,族裡的長老們也有準備,候選人就列了幾位,其中以顧翛和顧子之最爲出色,可是顧連州又活着回來了,這族長一職,若是顧連州擔着,任憑誰也沒有半個不字,可顧連州以爲父守孝三年爲由,拒絕了。
這樣一來,可忙壞了一族的長老們,鎮國公剛剛下葬沒幾日,他們便結夥的每日過來,希望顧連州改主意。
其實任這個族長之職,以顧連州的能力,自然應付的妥帖,但是這也要顧及顧風華的想法,他是一國之君,有個樣樣都高自己一籌的兄長,即便他心胸開闊不將此事放在心上,可保不準天下人會怎樣說,族長之位,顧連州說什麼也不會接。
自打顧連州還活着的消息一傳出,鎮國公府外成日被圍得的水泄不通,那些人變着法的想目睹連州公子的風采,其熱烈程度,遠遠超乎族裡的想象,正因如此,他們就更沒有理由放棄讓顧連州做族長的想法。
雙方也就這麼僵持着。
與此同時,另有兩個人已經到了煎心的地步,一是顧子之,一是顧翛。
顧子之的煩惱的事情很簡單,顧連州的想法他也能猜出一二,心知肚明這個祖伯斷然不會出任族長,可是顧連州的出現,給顧翛又增添了幾分籌碼,長老們一旦意識到顧連州是鐵了心的,定然會退而求其次,讓顧翛出任族長,那時候,他顧子之又算什麼?
而顧翛,卻全然沒有在意這些事情,他憂心的是江南瘟疫,憂心那個溫潤如玉的人,若不是手上事情多得脫不開身,他恨不得就立刻飛過去。
目下,派去守着寧溫的暗衛也因爲瘟疫的緣故,不敢貿然返回,因此,也就斷了消息。
顧翛心不在焉的看着自己面前的一盤棋,手中拈着的一顆黑子,遲遲落不下去,棋盤上,兩條大龍勢均力敵、各佔一邊,隨時都有可能廝殺起來,這一廝殺,必然死傷慘重,因此落子要更加慎重。
“公子,這是禮單,是這些日送來拜訪主的。”鎮國公府的管家,把一本賬冊呈在顧翛面前。
因着得知顧連州還活着,老管家便改了口,不再稱呼王爵,只喚主上、公子。
這些日顧連州說是爲父守孝,果然是真正的守孝,什麼事情也不管,而顧風華和顧風雅也早已回京,夫人又吃齋唸佛,估摸着過不了幾個月,便會被接進宮,成爲正兒八經的太后,這裡能拿主意的,也就是顧翛了。
顧翛隨意的翻閱了一遍,目光停留在繁湛的名字上,頓了頓道,“除了士大夫繁湛的禮,其餘的都原樣退回去,只說父親清心守孝,怠慢之處請多包涵,便是了。”
“是。”老管家接過顧翛遞來的冊子,心中納罕,怎生公子偏對繁氏另眼相看?繁氏是書香門第,家主繁湛做的也是清貴的官,只是名聲不錯而已,可也比不上顧連州啊
“繁氏……他家有個嬌嬌,叫繁星的,說是與尚京某個氏族公子定了親,你可知道此事?”顧翛知道這個老管家是個百事通,尚京的事情,也沒有不知道的。
老管家不解的神色倏地明朗起來,心以爲是顧翛看中了人家的嬌嬌,連忙十分熱絡的道,“原是定了尚京房家的嫡長子,房飛公子,房飛公子也是生的好相貌,在尚京頗有才名,只是不知怎的,繁氏家的嬌嬌很是抗拒,甚至上門興師問罪,鬧的兩家都失了體面,這事兒也就擱置了,只是兩家家主口頭約定,還未立下婚約。”
顧翛嗯了一聲,想到這個“房飛公子”恐怕就是繁星十分嫌棄的玉面公子。顧翛也曾在皇宴上遠遠見過他一回,看上去是個精明的主兒。
管家見顧翛從思慮中回過神,連忙又補充道,“雖說是口頭約定,可房飛公子畢竟也不小了,恐怕婚期也在議。”
顧翛瞟了他一眼,挑眉一笑道,“便按照我原先說的辦,再準備一份厚禮,你派個合適的人選親自送過去,別的也不用說。”
“是。”老管家心中暗贊顧翛年紀輕輕,處事老練,比當年的連州公子和風華公子,也絲毫不遜色。
顧翛微微鬆了口氣,這事情,急不來,若是太突然急切,人家恐怕還會說他們顧氏仗勢欺人,強搶人未婚妻了
繁湛既然也送禮過來,那就說明他也並非是個目下無塵、自命清高之人,得了顧府這樣特別待遇,心中也自然會揣測究竟是爲何,若是揣測不明白,自會想辦法弄明白,到時候再稍微引導一下視線,讓繁氏一族知曉顧然和繁星之間的關係,這事情也就成了一半。其餘的事情,由父親母親出面即可,也無需他操心。
況且,顧然也不一定情願,現在又是孝期,一切還都是未知數,不過是提早做個準備罷了。這是他身爲兄長,應該爲弟弟打算的。
“公子”
這廂事情剛落下,便又有小廝捧着一摞冊子進來,“公子,族中長老說因着老族長過世,各個支族的月例已經兩個月不曾支出,還請公子拿個主意。”
這芝麻大點的事,鎮國公做掛名族長的時候,也是不管事兒的,族裡一切不都是好好的,沒出任何簍子?長老們怕是拿此事試探顧翛的態度。
“你去回稟長老們,我年少不知事,且又是初來乍到,對族中一應事務也不熟悉,不如讓長老們找個熟悉的人應對應對吧。”顧翛懶懶的倚在靠背上,一邊對答,心中一邊思忖要如何才能從此地脫身,去江南一趟。
“是,公子。那這些東西……”小廝爲難道,“這些東西是長老們交給主上的,可是主上拒收,奴也不知如何是好,便送到公子這裡來了。”
顧翛淡淡瞥了那小廝一眼,生的白淨俊秀,從面相來看,便不是個木訥愚笨之人,這個,也還是試探,於是顧翛便隨口道,“你送回去,實話實說便是了,父親一生爲名聲所累,如今他想淨心守孝,如此至孝的願望,長老們應當體諒成全才是。”
小廝瞧着顧翛對此事不大上心,而且形容中似有些不耐,便也不敢再繼續糾纏,應了一聲,便退了下去。
顧翛覺得疲累,閉上眼睛,擡手按揉着太陽穴,顧府的大大小小事情全部都落到了他的身上,再加上舉善堂、福緣客棧,還有父親手中的私兵,件件都是大攤子,想從這裡面脫身出去,着實不容易。
去請父親擔着嗎?眼下有母親瞞着一二,父親一時半會也不知道他與寧溫的事情,若是父親知道他爲了一個男子如此任性妄爲,恐日後哪怕想一想寧溫,也是奢侈了。
去求母親?
顧翛擰眉,母親是個記仇之人,曾經與寧溫之間的深仇大恨她不可能釋懷,爲了他不爲難,已經退讓到現在這個地步,若是她知道自己的兒子爲了曾經的仇人,身涉險境,約莫會第一個反對吧
“來人”顧翛坐直身子。
面前一個黑衣人垂首而立,“主公”
“可有聯繫到眀恪?”顧翛沉聲問道。眀恪是派去保護寧溫的暗衛,當年堂中第一斥候雷胥的徒弟。
“還不曾,不過有分舵傳來消息,曾在半個月前收到過眀恪轉交給主公的密信,之前並不是很着急,所以……信函至今還在路上,現在朝廷戒嚴,嚴禁南北往來,信件約莫會三日之後才能弄出來。”黑衣人恭敬的答道。
先前顧翛怕睹物思人,太過傷情,便不大願意收這樣的信函,所以舉善堂的人手都先做別的去了,這件事情就推遲下去,這也不能全怪他們。
顧翛從袖中摸出一塊玉佩,丟給黑衣人,“這是皇上的玉佩,五品以上官員都認識,想辦法儘快把信傳出,另外,繼續尋找眀恪的蹤跡,府中不是有眀恪馴養的鷹隼麼?把它們放出去。怎麼做不用我教你吧?”
“屬下明白”黑衣人聽着顧翛散漫卻冷冽的聲音,脊背上唰的一下冒出冷汗。
鷹隼能否尋得到主人,尚是未知數,顧翛不過是聽白蘇說過,動物的某些感知比人要敏銳的多,就比如圈養的動物,在方圓十里都能輕鬆的尋到主人。
眼下,尋到寧溫的蹤跡纔是正經,若是尋不到,便是他親身下江南,也是一樣。
“天龍寺的和尚有何動靜?”顧翛問道。
黑衣人想了一下,道,“福緣大師帶一批徒弟去了建鄴,除此之外,天龍寺也在救濟災民。具體情形,屬下並不知曉。”
顧翛心口一陣堵悶,直想跳起來將面前這個愣頭愣腦的傢伙暴揍一頓,聲音也陡然冷如寒冰,“我讓你查眀恪,你就只知道查眀恪?他受命保護的是什麼人?和尚你聽明白了沒有”
顧翛年紀雖輕,但是養氣的功夫一流,便是遇上再大的事情,也不會輕易讓情緒太過起伏,而今日的顧翛,比之平時,顯得極爲暴躁。黑衣人腦門上冷汗直冒,連忙答道,“是屬下聽明白了”
顧翛似也察覺了自己的情緒有些失控,舒了一口氣,緩緩道,“立刻去查。”
後續之此情共待何人曉(5)
兩日後,顧翛終於收到了眀恪之前留下的密信。
信中的內容並不是很多,卻字字都如刀鋒一般劃在顧翛心頭,秋初時,寧溫便開始咯血,算起來,到現在已經有三四個月了。
“大兄。”顧然從曲徑走上廊橋,乍然看見顧翛眼中的淚水,駭了一跳,連忙幾步上前,關切道,“大兄可是遇上了什麼不順心的事?”
“不順心?”一滴眼淚從面龐上倏地滑落,剩下的全被顧翛生生逼了回去,他輕笑一聲,“你何曾見過我因不順心而掉淚?”
顧然清俊的臉上微微有些憂心的形容,頓了半晌,才道,“大兄的事,弟弟都同我說了。”
原本顧然是想來勸勸顧翛,男人與男人相戀,本來就是有悖天道,自小受到儒家思想薰陶的顧然,便是想想也覺得不能接受,可是,長兄如父,顧翛在他心中一直是與顧連州一樣的位置,是一座山,是能夠擔負起任何事情的男兒。
“你可是覺得骯髒?爲人所不齒?”顧翛淡淡的道。
顧然搖搖頭,白皙的臉色卻漲得通紅,他顯然,並不會撒謊。其實顧然倒不是覺得骯髒,只是想不通男人和男人之間如何會生出那種情思。
“大兄,你,你忘了那個人罷,我聽說你也曾想着娶繁星的,我……你若是不嫌棄……我真的只看了一眼”顧然結結巴巴的道。
“阿然,你還是莫要再出去了。”顧翛被顧然這番形容逗樂,故意撩撥他道,“如今民風豪放遠遠出乎你的意料,若是如你這般,看了人家的小腿便要負責,爲兄現在就籌劃一下,幫你蓋個阿房宮,好讓你藏盡天下女子。”
顧然瞠目結舌,臉色漲紅,手腳都不知要怎樣放才妥,“大兄,爲弟是認真的,你,你莫要開我玩笑。”
顧然出去這一趟,定然也見過不少女子,眼下民風豪放,袒胸露乳的也大有人在,那些顧然怎麼都沒有看見?偏偏就看見了繁星的?顧翛瞭解自己這個弟弟,他一向秉承着“非禮勿視”的觀念,想來多半是他自己心中喜歡繁星,偷偷看了,卻又覺得自己心思十分齷齪,褻瀆了人家清白嬌嬌,這纔要負責。
說到底,顧然心裡還是喜歡繁星的,只不過他自己並不知道罷了。
“好。”顧翛清風伴月似的一笑,然後盯着顧然,慢慢的,一字一句的道,“那她日後可就是你的大嫂了,你當避着點纔是,不能再容她衝你撒嬌耍賴。以後,她只能對我撒嬌,只是我一個人的,她的笑,她的嬌蠻,她的眼淚,都只能屬於我一個人。”
看着顧然一點一點灰敗下去的臉色,顧翛眉梢微微一揚,漂亮的菱脣勾起,“便是你現在心裡對她的念想,也是不能。”
顧然一陣陣的頭暈目眩,頂着蒼白的臉色,咬着牙點了點頭。
顧翛心中一暖,真是不枉平日裡,事事都幫他擋着,這個弟弟果真是十分心疼大兄的。當下顧翛也不再逗他,嘆了口氣道,“是否更加心如刀割?有時候,即便是得不到那個人,也容不得你不去想,不去惦記,如若連這點權利都沒有,縱然一切如舊,也覺得了無生趣,阿然,我……也不過就是想想……只能想想了。”
只要寧溫好好的活在這個世上,他便安心了。
顧翛仰頭望着朗朗晴空,心嘆,如今他已經把要求降到這樣低,上天應當不會太苛責吧?更何況,那個人一生淒涼,縱然早年心思狠了些,卻也是被逼迫成那樣,如今什麼都已經過去了,應當給個平淡安穩的結果。
“大兄。”顧然怔怔的看着顧翛,見他眼中流露出刻骨的傷情,心裡才明白,大兄心裡當真只有那一個人,那個在歷史上如璀璨流星一般劃過天際的寧國後主。
“主公”一襲黑衣悄無聲息的落在廊橋之上,幽深的目光在顧然身上停留一息。
顧翛緩緩轉過身來,道,“無妨,你說吧。”
“是,前日聽從主公的命令,將鷹隼放了出去,今日我們已經與眀恪聯繫上了。”黑衣人語氣中掩飾不住的佩服。
顧翛渾身一僵,拼命壓抑內心的狂喜,勉強保持聲音平穩,“他說了些什麼?”
因着是從南方過來的密信,舉善堂中怕帶沾染了瘟疫,便沒有將原信帶回來,而是選擇口口相傳,黑衣人有些遲疑,字字斟酌着道,“眀恪如今與寧公子身在建鄴。寧公子咯血伴有發熱,醫者判斷,並非是瘟疫,但……情況也不容樂觀。”
應該是更不容樂觀
“究竟是什麼病”顧翛筆直的站立着,巋然不動,誰也不知道他現在眼前一陣陣的發黑,幾欲暈厥。
“醫者也不知,只說大約是早年憂思過重、常常重傷而落下的病根。”黑衣人看着過於平靜的顧翛,心裡一陣忐忑。
“都走”顧翛冷冷道,“讓我一個人靜靜。”
顧然張了張嘴,終究是沒能說出半個字,也實在想不出任何有分量的安慰之言,便只好聽從他的意思,轉身離開了。
在廊橋上,迎着九月底十月初的冷風足足站了兩個時辰,顧翛才覺得好些。收起神思,顧翛轉身飛快的朝二門外去,“來人”
“屬下在”黑衣人陪着顧翛在冷風裡吹了兩個時辰,最終卻被華華麗麗的忽略了,終於輪着表現的幾乎,聲音尤其的響亮。
顧翛冷冷瞪了他一眼,“你想嚷嚷全城的人都知道嗎去備馬”
黑衣人噎了一下,應了聲是,然後便如一陣風般消失在視野之中。
一旦下定了決心,顧翛整個人便輕鬆起來,即便不能出現在寧溫面前,也好過在這裡煎心。
北方已經降霜了,甚至有的地方開始下雪,尚京在十月初的時候便迎來了第一場大雪,隨之整個北方的氣溫開始猛降,這意味着,瘟疫過了建鄴再往北的傳染速度便開始緩慢甚至終止了,這是值得歡慶的事。
而建鄴城中,已經浮屍遍野,到處都充滿了腐爛的氣息,城北的營房裡,成千的人聚集在一處,哭喊,呻吟,處處瀰漫着死亡的氣息。
後續之此情共待何人曉(6)
營中,大批的災民聚集在一起,中央有一塊略略高出的岩石,上面一名灰衣僧人盤膝而坐,與他們講經。
朝廷官員非但不阻止,反而積極鼓勵,自從這些和尚來了之後,災民暴*的次數漸漸減少,這減輕了他們許多負擔,可以全力的幫助醫者進行救治工作,因此,雖然目前還沒有治病的良方,疫情也已經緩解了不少。
重病區的營帳中,一襲灰袍正從醫者手中接過藥碗,給這些染上瘟疫的重症病人喂藥。
灰衣人的頭髮只到肩部,但墨發如瀑,猶如上好的黑緞,攏了一半在腦後,用帛帶胡亂系起,他低頭的時候,能看見修長而白皙的脖頸,以及一雙修長漂亮卻傷痕累累的手。
醫者面上罩着一塊粗布,只露出兩隻眼睛,聲音十分疲憊,“今日的藥已經餵了,淨空,你先回營帳休息吧。”
灰衣人咳了幾聲,從袖中掏出一塊帕子掩住脣,咳了一陣,才應聲道,“好,晚間你使人來喚我。”
醫者看着他脣角的一絲血跡,輕嘆一聲,“你如今身子弱,怕是更容易染上瘟疫……”
“將死之人耳,又何必貪生怕死,那些大好男兒,讓他們好好活着吧。”溫潤的聲音,輕輕淺淺,夾雜着幾次急促的喘息,他隨手將那塊沾了血的帕子塞進袖中,轉身離去。
醫者看着那個頎長而瘦削的背影,一舉一動都帶着說不出的溫潤高貴,每一句話都是淡淡的疏離,讓人覺得溫暖卻遙遠。
待寧溫走的遠了,帳篷一側緩緩走出一名醫者打扮的人,面部也用粗布遮掩,目光中是無法言述的痛惜。
醫者從帳篷中走出,與這個人的目光一接觸,立刻叉手道,“主公”
“嗯。”顧翛似有若無的應了一聲,而後沉聲道,“去他的帳篷,用安魂香。”
“是”醫者恭謹的應聲之後,轉身便朝營地的一個角落走去。
顧翛度着步子,隨後而去。
等到他到達寧溫的帳前,醫者已經放了安魂香。這種迷香有促進睡眠的作用,對人無害,但見效慢了點,顧翛站在帳外等了一會,算準了時間差不多才進去。
裡面的空間的很小,只有一張小几,臥睡的地方鋪了一層薄薄的草蓆,那一襲灰衣斜斜躺在上面,極薄的被子壓在身下,頭頸枕着一個灰色的包袱,看樣子是正準備睡,卻先被迷香迷暈了過去。
除了這些,帳子裡再也沒有別的物件了。
顧翛心口一陣悶痛,跪坐在席子上,輕輕將寧溫的頭擡起來,放在自己的腿上,眼中含着霧氣,看着消瘦的容顏,順着朦朧的視線,顧翛伸手捏住寧溫的脈搏,試了一會兒脈,緊緊擰着的眉頭才稍微鬆了一些。
顧翛修長的手指小心的在寧溫面上摩挲,這個他小心翼翼放在心裡的人,如今就在眼前呵
“你如何就不憐惜些自己呢?”顧翛解下面巾,垂頭輕輕在他額頭上落下一吻。
對於寧溫來說,恐怕現在的生活比從前那種錦衣玉食更讓他覺得滿足,這種輕鬆爲人的肆意,就連顧翛也能感覺一二,顧翛在爲他高興的同時,心裡卻猶如刀割一般,被切的一寸一寸,連帶着身上,無處不疼。
顧翛嘆息着也躺下來,將寧溫攬入懷裡,這一抱,心裡更加難受,半年多以前,寧溫還算是健碩,而眼下幾乎都只剩下一把骨頭了。
就這一把傲骨,寧死不屈,真真是讓顧翛又愛又恨,顧翛心傷至極,竟是擡起身,重重的一巴掌拍在寧溫的腰臀之上,隨之便是將頭埋在他的脖頸之間,久久,不曾擡起來。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帳外傳來一個低低的聲音,“主公,藥效快要過了。”
顧翛這才微微動了動,在將寧溫放在席上時,心口被什麼東西硌了一下,顧翛伸手摸了摸,探進寧溫衣襟中,竟取出一串小葉紫檀佛珠。
“這是……”這是他送給寧溫的,沒想到居然還被保存着。
顧翛連忙壓下心中燃起的一絲絲希望,告訴自己,寧溫不過是還念着他的好罷了,心中內疚,無關情意。
“主公”外面又是一聲催促。
顧翛麻利的將遮上面巾,飛快的閃了出去。
藥效過去許久,寧溫卻並沒有醒來,藉着迷香的勁頭,竟是一覺睡到天黑。顧翛知道他隨時可能會醒,便也不敢再進去,只在十丈遠的地方守着。
寧溫醒來的時候,月已東昇,如水般的月光從帳篷的縫隙中透進來,在地上映射如霜。
寧溫看着那月光,心中隱隱詫異,自己居然睡的這麼沉他站起起身,擡手整理衣襟時,竟發覺放在懷中的佛珠不見了,心中一緊,連忙撩開簾子,步履匆匆的朝早上呆過的病房走去。
幾名在帳外生火煮藥的醫者不禁有些好奇,寧溫在他們眼中是個怪人,從來都是不緊不慢的模樣,不管多急切,舉止都優雅而溫和,可是方纔竟然瞧見他步子中有微微的凌亂,豈不是怪事?
寧溫入了帳篷,見醫者正親自給病人喂藥,緩了口氣,便伸手接了過來,同時問道,“你在此處,可曾見着一串佛珠?”
氣定神閒的模樣,絲毫看不出方纔的急切。
醫者頓了一下,轉身從藥箱拿出那串小葉紫檀佛珠,遞給寧溫,“可是這個?”
寧溫扶着一個人喝完藥,轉頭看着醫者攤在手中的佛珠,伸手接了過來,笑道,“正是,多謝了。”
醫者怔住,他來這裡半個月了,卻從來沒見過寧溫笑,縱然這張臉上有一條長長的疤痕,但當真是一笑十里桃花黯,滿室生輝,怨不得主公心裡放不下。他藉着火光看了看那條疤痕,雖然是傷得深了點,但若要是醫治,也並非沒有痊癒的可能,以他醫術便能夠八九不離十,若是主公親自出手……
“小葉紫檀做的佛珠,卻也是極好了。”醫者似是隨口評價道,頓了頓,又道,“卻也不算十分難得,瞧你這緊張歡喜的模樣。”
寧溫心中一頓,緊張歡喜?想到方纔自己步履匆匆,倒也似有些緊張的,眼下,也似是歡喜,“這是我剩下的最後一件東西了,留着以後隨葬用的。”
人下葬時總會放上幾件生前用的東西做陪葬物品,權貴之家會隨葬極爲貴重的物件,甚至活人,在這樣的風俗之下,寧溫有這樣的想法,是再正常不過。
醫者準備好的所有說辭一下子被堵在嗓子口,竟然沒一句派上用場,想到主公的吩咐,知道眼前這人是極爲聰明的,哪怕露出一點點破綻,也會被他看穿,便也不好再繼續探問下去,只道,“還有兩個人便結束了,我自己來吧,你去用完晚飯之後再來值夜。”
寧溫點點頭,將藥碗放下,起身出去。
出了營帳,寧溫看着手中的佛珠,漸漸卸下疏離,也不知想到了什麼,微微一笑,將那佛珠塞入懷中。
他這一笑,便如暗夜破月,直令人移不開眼去。
站在不遠處的一名千夫長愣了愣,吞嚥了幾口口水之後,大步朝寧溫走來。
旁邊的幾名兵卒見着了,也連忙的跟了上來,一個個頭矮小形容猥瑣的壓低音道,“頭兒,你快活完了,可否讓給弟兄們快活快活?”
千夫長咧開嘴一笑,“是你們幾個臭小子,看在本家的份兒上,成”
“嘿嘿,就知道,跟着頭兒有葷腥。”幾人此起彼伏的恭維這,腳上可一點兒也沒落下。
達成了協議,那幾個兵卒積極的先一步圍上寧溫,“哎,小白臉”
“嗤他還小,得有三十歲了吧”另一名士兵調笑道。
寧溫靜靜的看了幾人一眼,聲溫如玉,“何事?”
那幾個兵卒沒想到眼前這男人不僅笑起來好看,連聲音都這般好聽的聲音,那叫起來……
幾乎是同時,這幾個兵卒腦海中閃過同樣齷齪的念頭,當下就更加勁頭十足,有兩個性急的,也不等說什麼,上來就按住寧溫,低聲吼道,“你們還有什麼好廢話的,直接擄了人走”
其餘幾人也都反應過來,立刻上前幫忙。
見寧溫沒有掙扎,也沒有叫嚷,當下放心了許多,拽着人獻寶似的跑到那個千夫長面前,“頭兒”
千夫長哈哈一笑,伸手指了指營地一個暗角,讓幾個人把寧溫帶到那處去。
暗中的顧翛眼中冒火,從一棵大樹後,一踮腳尖,宛如一隻鷹隼一般跟了上去,如果那幾個人敢動寧溫一根指頭,他絕對讓他們後悔來到這世上
兵卒們壓着寧溫來到的是一個僻靜處,四周草木叢生,外面根本看不見這裡,他們隱秘了,卻也讓顧翛更便於隱藏。
“頭兒,這人臉上雖有道疤,湊近了看,卻勾人魂兒的俊呢”其中一個長相矮小,形容十分猥瑣的男人猥瑣的將臉湊近寧溫,險些就親了上來,卻被千夫長一把拽了起來,像包袱一般被扔到地上。
千夫長湊近了看,恰好對上寧溫轉過來的琉璃眸子,那雙眼,流光溢彩的彷彿要對人訴說什麼,細細看了,卻有覺得根本沒有表達任何意思,而白皙的皮膚上除了那道疤痕,更無任何瑕疵,宛如蛋白似的,讓人忍不住想咬一口。
男人,長成這個樣子,着實是個妖孽。
千夫長狠狠的嚥了口口水,卻也不似那幾人猥瑣,忍着慾望詢問道,“你今晚陪我,我不會虧待你的”。
後續之此情共待何人曉(7)
那幾個兵卒驚得下巴險些脫臼,他們幾個是同宗的兄弟,即便不是兄弟也是沾親帶故的,都是光着腚就認識,自然熟悉彼此的脾性,見一向橫行霸道的族兄,居然裝起君子,不禁都回頭去看寧溫,看看這個人究竟有什麼魅力。
那個從地上爬起來的小個子,猴急道,“頭兒你這是玩兒的哪出趕緊的上啊”
千夫長似也回過神來,正要伸出手,寧溫淡淡一笑,道,“好。”
暗中的正要衝出去殺了那幾人的顧翛忽然停住,一口牙都要咬碎了,額頭上青筋凸起,連呼吸都不平穩起來,他不相信寧溫會如此自甘墮落,於是生生壓住一腔驚怒,靜觀其變。
“鬆開我。”寧溫的聲音溫潤如玉,並不是命令的口吻,可抓着他的幾個人竟當真鬆開了手。
寧溫面上帶着溫和的笑意,宛如帶了攜帶清風般,越過千夫長,緩步朝那個矮個子的兵卒走去,距離他只一步遠的時候,伸出手去扯住他的衣襟,輕輕一拉,便將人帶入了懷中。
其餘幾個人被着莫名其妙的狀況弄的一愣一愣,難道這人放着魁梧健壯的千夫長不喜歡,偏看上了賊眉鼠眼的吳小三?這品味也太……別樹一幟了
“以前與男人做過沒有?”寧溫聲線溫柔的問道,修長的手緩緩的撫着他的後腦勺。
顧翛藏身的地方距離他們很近,甚至能看見寧溫脣角彎出得漂亮弧度,他緊緊咬着牙,甚至將腮邊的肉都咬破,血腥味在口中淡淡溢開。
那吳小三是個老手,自看見寧溫第一眼時便知道他是個極俊的男人,見此刻終於有機會一品其滋味,猥瑣的笑道,“我玩兒過漢子,十個手指頭可掰不過來,定然會讓你舒舒服服的”
“是嗎?”寧溫輕輕一笑,撫着他頭部的手陡然轉移到頸部,熟練的拿住後頸,只聽咔嚓一聲。
吳小三面上還帶着那猥瑣的笑,眼中卻充滿了驚恐和不可置信,眼前這個文文弱弱的男人,居然輕輕的、毫無預兆的便捏斷了他的脖子
寧溫鬆開手,任由吳小三從他身上滑落下去,轉身朝千夫長和另幾名兵卒雲淡風輕的笑道,“誰還想?只管過來便是。”
這幾個人已經嚇的腿腳發軟了他們離寧溫五六步遠,不知他怎樣出手,便就瞧見吳小三腦袋似是要掉了一半,連一絲掙扎也沒有的倒下,竟似是死透了
“你是巫”千夫長向急急向後退了幾步,黝黑粗獷的面上全是驚懼,除了巫,他想不通還會有什麼人能夠不用刀劍輕而易舉的取人性命。
千夫長垂涎寧溫已經不是一日兩日了,起初以爲寧溫是是醫者,所以遲遲不敢出手,後來觀察了幾日,發覺並不是,今晚再瞧見那燦若雲霞的一笑,便再也忍不住了,沒想到看似弱不禁風的人,居然這麼厲害
寧溫笑而不語,他自然不是巫,但只要抓住要害,人,其實是很脆弱的。 ωwш¸ тTkan¸ c o
而那些人見寧溫笑的神秘莫測,越發認定了千夫長的猜測,忙不失迭匍匐在地,磕頭求饒。
“你們走吧。”寧溫道。
吳小三在守營的半個月裡,玩弄這裡的婦人,幾乎是每天一換,營地裡這種事情已經屢見不鮮了,偏偏這吳小三被寧溫瞧見,而且又膽敢把主意打倒他身上。
伏在地上的人聽見寧溫發話,如聞大赦,連忙爬起來腳步踉蹌着往營地中跑。
寧溫看了一眼倒在他腳下的吳小三,知道以自己現在的力道恐怕不能將他一擊斃命,只不過是個不死不活罷了,便躬身抽出吳小三身邊的佩劍,起身時,毫不猶豫的把人一劍穿心。
隱在暗處的顧翛怔怔的,看着那個瘦削的身影咳嗽幾聲,鬆開劍柄,從袖中掏出帕子掩脣擦拭,然後又將帕子塞入袖中。那樣淡然的姿態,那樣取人性命於股掌之間的從容,委實令人膽寒。
顧翛這才發覺,自己從來沒有真正的瞭解過這個人,一直以爲他溫潤如玉,他處境艱難,步步維艱,可是卻從未想過,這個人作爲質子時便能夠挑起天下戰爭,在沒有軍隊的情況下能夠謀得寧國皇位,這樣一個人,又怎麼會甘願輾轉在別人身下?哪怕那個人對他再好。
清楚的看見這樣一個寧溫,讓顧翛忽然覺得,從前的癡心妄想實在可笑,從前那些小小手段,更加可笑。這樣一個男人,應當不會被他的癡情打動,更不會因計謀而臣服。
顧翛忽然很想衝出去問一問他,當初他答應做孌侍時,是不是一分一毫的願意也沒有?是不是,全都是利用?
顧翛怔怔愣愣的,再回過神來,寧溫早已經離開了。
顧翛從樹叢後走出,站立在吳小三的屍體前,青銅劍插在胸膛上,直直的指着蒼穹,宛若一塊墓碑,只需目測,顧翛便知道他的頸椎骨是被生生捏斷了,手法之精準迅捷,絕不遜色於舉善堂的殺手。
寧溫雖然不曾練過武功,可是自幼習弓箭,臂力和指力自不是一般人能比,他也習慣於找準目標,一擊斃命,只是久病之身,力氣大不如從前了,因此最後纔會補上這一劍。
從樹叢中走出,寧溫在明亮的月光下靜靜的看着自己佈滿傷痕的右手,着手上的傷痕大多是爲了掩蓋練弓箭的繭子而故意弄上去的,許多年,不曾用過這樣的手法殺人了他還清楚的記得,這隻手殺過的最後一個人,是白素。
寧溫感覺到塞在胸口的佛珠,伸手取了出來,想到那一襲玄袍的少年,對他百依百順、彷彿無論他做任何事情都能包容似的,空洞的心居然能夠泛起一絲絲溫暖。
寧溫這一輩子,對他好真正好的人只有兩個,一個是籍巫,一個便是顧翛,但是顧翛與籍巫不同。即便是到了現在,寧溫對籍巫的印象也只是那一襲巫袍,以及那嘎啞的聲音和銀白髮絲,而顧翛,那張俊美到無可挑剔的臉卻無比清晰,甚至在飯時偏要給他說笑話的賭氣模樣。想起來便很是愉悅。
所以,能夠用這一串佛珠作爲隨葬,寧溫亦很是高興。
樹叢中,暗衛見顧翛對着一具屍體整整呆站了兩刻,不得不出聲提醒道,“主公,此地不宜久留。”
顧翛這才動了動腳步,擡手將粗布面具勾起來掛在高挺的鼻樑上。
這時外面飛快的閃進一條黑影,落在顧翛身側,急聲道,“主公寧公子嘔血暈了過去屬下已經把他揹回您的帳……”
話音還未落,顧翛便如鷹隼一樣飛出幾丈遠。
無論寧溫是利用他也罷,還是對他無意也罷,顧翛終歸是不能袖手旁觀寧溫的生死。
十幾個起落,顧翛悄無聲息的回了自己營帳,撩開簾幕疾步走了進去。
溫軟的榻上,寧溫靜靜的躺着,沒有一次痛苦的神色,然而臉色蒼白,脣邊大片觸目驚心的鮮紅血跡,令那張溫潤的面添了幾分妖嬈。
顧翛伸手探了探他的脈搏,宛如遊絲一般,若有若無,並且有愈發減弱的跡象。
“來人”顧翛急道,“把我的銀針取來”
暗衛急忙從營帳一角的藥箱裡取來一包銀針,顧翛頭也不擡的接過來,吩咐道,“去準備炭盆還有,將我帶過來的那支千年參切片送進來”
暗衛應了一聲,閃身出去。
顧翛全神貫注的飛快下針,直到所有針都落完,心中才開始緊張,如果這樣救不了他,那該怎麼辦?
顧翛和顧然的醫術都是出自嬀芷的徒弟,而他們則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比嬀芷收的幾個徒弟要出色的多,尤其是顧翛,起醫術上的造詣,幾乎可比當年的嬀芷了,只是嬀芷還有巫術,她能夠生死人而肉白骨,而顧翛不能。
但嬀芷死了,這世上,已經沒有人擁有那樣的能力。
“主公,參片”一名暗衛將參片呈上來,同時又有兩個人把點燃的火盆放進帳內。
顧翛在寧溫口中放入兩三片,然後開始輕輕捻鍼,聲音冷冷的道,“去喚醫逡,令他準備人蔘鹿茸丸,和貽赤方。”
約莫過了兩刻,顧翛再次探了探寧溫的脈搏,依舊無力,卻好歹沒有了衰弱的跡象。
取出所有的銀針時,顧翛才發覺自己的中衣已然溼透了,連握着針包得手都止不住的顫抖。
顧翛握着寧溫的手,喃喃道,“你不能死,扶風,不能死……”
一個時辰後,醫逡把藥熬好令人送了進來,暗衛道,“主公,醫逡說怕身上帶有瘟疫,不便進帳來,人蔘鹿茸丸要晚一個時辰才能制好。”
“嗯。”顧翛接過藥碗,用湯匙攪着,稍微涼了些,才一點一點的餵給寧溫。暗衛識趣的退了下去。
這個咯血病,說重不重,卻也能要了人的命,想治好這病,最重要的是需得保持心情舒暢,不能鬱結於心。顧翛想起自己極小的時候,母親給他講的《紅樓夢》,這故事裡頭講些什麼內容,他至今已經印象模糊,只記得裡面有個叫林黛玉的,便是患了這個病,平素憂慮過度,葬花垂淚,花樣的年紀便殞命。
顧翛眼中含着淚,卻是笑了,他把頭靠在寧溫肩窩,清俊的聲音低低道,“等你醒了,我便要給你講講這林黛玉,你看看,你如今成日的咯血,與她當真是一個樣”
這是戲謔之言,寧溫不會傷春悲秋,不會對花垂淚,任何的傷情,只會隱忍不發的埋在心底,成爲沉痾舊疾。
這是戲謔之言,顧翛不知道寧溫會不會願意見着他,所以不會輕易的再食言,徒增煩惱。
後續之此情待何人曉(8)
寧溫連續昏迷了三日,顧翛不眠不休、衣不解帶的守了三日,直到試探脈搏沉穩而有力,顧翛才稍稍放下心來。
“讓他住在這裡吧,便說醫逡給他找的地方。”顧翛對着虛空淡淡道。
帳外很快便傳來一聲應答,“是”
顧翛在寧溫身邊躺了一會兒,才依依不捨的起身。
“輒淺……”微弱幾不可聞的聲音,令顧翛的步子一頓,僵立在原地。
一聲輒淺,讓顧翛心裡生不出任何怨懟,哪怕從前全都是利用。
顧翛緩緩轉過身來,衝他笑道,“怎麼辦?我又食言了。”
寧溫蒼白的面上浮起一絲笑容,溫和如玉,琉璃似的眼眸中流轉着極美的光彩,便是重病,也有着別人難以企及的風采。
寧溫這些日雖然一直昏睡,但有時候意識處在半清醒的狀態,他能夠察覺身邊有個人一直守着他,不離不棄,在這世上除了顧翛,寧溫實在想不起還有誰能夠這樣對待自己。
“我現在走,你當做不曾瞧見,如何?”顧翛話雖這麼說着,人卻是舉步朝寧溫走了過來。
不知爲何,寧溫對顧翛有一種難以言語的新引力,不由自主的便會去想,去靠近,哪怕被傷了心,也依舊止不住的沉淪,這份情意便如罌粟一般。
“咳”寧溫輕輕咳了一聲,垂眸道,“我這是快不行了吧?前些日子,從前的人和事越發清晰起來,想來,是過不了多久……”
“休要說這等話莫說你還有一口氣在,便是你嚥氣了,我也有辦法把你救回來。”顧翛這話是誇張了,也正因他內心的恐懼,才這樣安慰着寧溫,也更是安慰自己。
寧溫無奈的笑笑,他心裡是喜歡顧翛耍賴的模樣,這樣相處着,不僅不覺得厭煩,反而覺着是因爲親近,所以纔會無所顧忌。
“離開建鄴吧,你身子這麼弱,極容易染上瘟疫,一代梟雄,你不會打算死的這麼虎頭蛇尾吧?”顧翛賭氣般在坐在牀榻,想起寧溫前幾日晚上殺人時那雲淡風輕的模樣,心裡覺得堵悶,非是因爲討厭,而是一種莫名的心疼。
寧溫眸光閃了閃,心裡已然猜測到,是殺吳小三的時候顧翛便已經在了,所以纔會如此挖苦他。寧溫伸出手指,輕輕按住顧翛放在榻沿上的手、
顧翛心中一喜,見他這般拘束,便伸手反握住他的手。
屋裡一時陷入了沉默,寧溫閉眼感受着手上傳來的溫度,那溫暖猶如源源不斷的力量灌入體內,令他覺得自己還活着,而顧翛則是摸索着他的指背,面上不自覺的笑着。
還是顧翛先打破了寧靜,“你不是要做和尚麼,怎麼又蓄起了頭髮?”
寧溫靜靜看了他一眼,卻並未答話。
顧翛猛的醒悟過來,寧溫答應做他的孌侍,是真的答應了,並未利用完便過河拆橋,這個應承是一直算數的,只是自己先不要他了而已。
顧翛對寧溫是包容的,但寧溫對他縱然利用了,恐怕更多的也是包容,由着他糾纏,由着他出爾反爾,由着他使盡各種手段,從不責怪。
“那答應我離開建鄴?”顧翛問道。
寧溫道,“好。”
顧翛俊美而年輕的面上綻開一朵燦爛的笑容,映得整個帳子都敞亮起來,他湊近寧溫,得意洋洋的小聲道,“那好,我十四歲時便在川地尋了一個幽谷,瞞着父母偷偷建了處院子,正好我們倆便去那裡住着。”
寧溫微微蹙眉,“那裡還是留着你以後用吧,你答應過我,要照常娶妻生子,不必與我住在一處,我自尋個地方住下,你想來時便來看看罷。”
顧翛很想道:我時時都想去。但想通了一些事情後,終究不願太強求了,只道,“你不是還病着呢這世上沒有比我更好的醫者了,待你病痊癒,我便走。”
寧溫點點頭,形容有些疲憊。
顧翛雖不眠不休三日,卻因着此刻心情極好,沒有絲毫疲憊之色。他原本並未想過這樣的時刻,只要寧溫好好活在世上,他偶爾能夠暗中見一見便好,這樣算是意外之喜了。
“扶風。”顧翛俯下身,將臉埋在寧溫的脖頸之間,“不要再騙我、利用我,我現在並無奢求了,只想與你下棋、賞花,我擇的那個山谷裡,漫山遍野都是桃杏,院中有池,種有荷花,園後有梅、菊,我們春可賞桃杏,夏可觀荷,秋可品菊,冬可詠梅……若是……”
“若是你心中還有什麼打算,只管與我說,我必不會糾纏不清。”
顧翛說話時的氣息噴灑在寧溫頸間,溫熱如毛絮一般,撓的人癢癢的。寧溫卻並未推開他,鄭重的道,“好。”
但凡寧溫給了明確回答的,必然會一絲不苟的遵守,顧翛纔敢放下心來,享受內心的歡喜。
在建鄴又呆了四五日,寧溫的身子稍微有了些起色,顧翛便令舉善堂的人過來接應,半夜往川中去了。
馬車中,寧溫靠在榻上,看着懶散倚在幾前看文書的顧翛道,“在川地也並非是長久之計。”
川地,是前朝孝閔公主劉摯的封地,川蜀的道路向來以險著稱,與外界往來困難,但川府之地也有沃野千里,是個極富饒的地方,又是易守難攻,自成一國。
不過一塊地方,顧風華自然不太放在心上,但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若漢中王是一個沒有野心做吃等死的人守着便罷了,可劉摯是個極爲聰明,又很有野心的女人,任是誰做了皇帝,也不會放任不管。
寧溫看着顧翛興趣盎然的等待下文,便道,“若我猜的不錯,當今皇上已然盤算好今年或明年攻打漢中,只被這一場瘟疫給拖延……”
顧翛目光一閃,“你是說,這場瘟疫是劉摯故意弄出來的?”
“猜測罷了,我從前與劉摯有些交集,她這人是個敢作爲的。”寧溫咳嗽幾聲,微微喘息着。
顧翛放下文書上前幫他順氣,撇撇嘴道,“交集,我記得有本野史上說,你在尚京得以保全,是做了劉摯的裙下之濱,歡快否?”
“你說呢?”寧溫脣角一彎,知道顧翛只是提出來擠兌擠兌他,並非真的責問。
顧翛答非所問的道,“無需憂心,阿然陰陽八卦學的好,我讓他仿照姜國府中的迷宮也弄了一個,便是真的打起來,我們府上也是安全無虞。”
我們府上也是安全無虞……這句話,讓寧溫心裡微微一暖,有種家的感覺,他忽然間已經不大確定,自己對眼前這個少年沒有任何別樣的情思了,這種意識,讓他微微有些抗拒,卻又捨不得鬆手。
後續之無妄海(1)
寧溫大病初癒,顧翛怕他受罪,所以一路上便將馬車換了又換,絞盡腦汁的改裝再改裝,行路上,也是一脫離瘟疫區,便立刻放慢的速度,怕寧溫大病初癒顛簸受罪。
從衣食住行上,顧翛照顧的無微不至,但相處之時,他又顯得十分任性、孩子氣,總之儘可能的不給寧溫絲毫壓力,這份細心,讓寧溫心中頗爲動容,因此也少了許多防備,話也漸漸多了起來。
一個月的相處,讓他們彼此都更加的瞭解對方,同時也都被對方的驚才絕豔深深折服,顧翛沒想到,寧溫除了對國家大事十分有見地,本身竟也是一個滿腹才華之人,詩詞歌賦、琴棋書畫均不在話下,而寧溫也未曾想到,顧翛小小年紀,爲人處事居然如此沉穩圓滑,醫術高超,武功也是一等一的好,才學上雖不如當年的顧連州,但他出色的這些方面,也是當年顧連州所不具備的。
居然,有種相見恨晚之感。
車隊停到一處湖邊休息,進入川地之後,道路雖然艱險,可一旦走過那段險地,剩下的便都是湖光山色了。
顧翛十三歲開始便喜歡到處遊歷,他不大喜歡去鬧市,尤其愛在崇山峻嶺之中尋訪美景,川地盡是奇景,自然是顧翛常常光臨的地方。
此處的湖泊與別地不同,明明是一眼可見着底的,卻偏又如碧玉一般的顏色,碧綠淺藍中透着自然的靈氣,通透靈秀。湖底和河岸便都結有白色晶石,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猶如一匹匹華美的銀緞。
綠樹紅花、葦蔓澤石之間,高低錯落的湖面上形成高低錯落的小瀑布,構成了珠連玉串,似銀簾、似錦帛。
水清石出魚可數,樹深無人鳥相呼,幽靜和絕美,像是不甚誤入了仙境。
寧溫怔怔的看着眼前的美景,甚至忘記眨眼,這輩子,他見過太多的苦難和不堪,甚至忘記了世界上還有美好的東西,竟有這麼美好的地方顧翛上前拉住他的手,獻寶一般的道,“如何?癡傻了吧,當初我見着這一片仙境時,也是在此呆怔了半日此處水光浮翠,倒影林嵐,我給它取了個名字,叫翠海。”
“嗯,甚美”寧溫乍然一笑,露出潔白的牙齒,宛若琉璃一般的眸子如這湖水一般透澈,波光瀲灩,連白皙通透的肌膚上也閃爍着流光,與這樣美的景色渾然一體,若不是面上那一道長長的疤痕,真真要讓顧翛誤以爲自己闖入仙境,遇見了仙人。
顧翛喉頭微動,連忙轉過頭去,不再看他,握着他的手,也鬆開了。因爲此情此景,顧翛忽然覺得自己的慾望顯得特別齷齪骯髒,實是褻瀆了這個男人。
寧溫怔了一下,任他再是聰明,也不會猜想到顧翛現在的想法,“怎麼了?”
“扶風,我幫你把面上的疤痕去掉,身上的疤痕也去掉,好不好?”顧翛也不看他,只望着碧綠淺藍的湖水,望着旁邊那些猶若銀緞的白色結晶,眼睛有些灼痛,“以前你留下那些疤痕,是想銘記自己受過的恥辱,總有一日要尋回來,你毀容,也是爲了我好,可是扶風,有些時候那些不堪的過去需要放下,你現在便應該放下。”
“你這樣一個人,本就應該如這湖泊一眼,純淨的一眼見底。”顧翛笑容燦燦的轉過頭望着寧溫,“孌侍之事便不要再提了,我只當你是朋友來處。”
這是顧翛看見這一個人景相融的場景時忽然冒出的想法,不得不放手的時候,還是放手最好。
愛一個人,愛到骨子裡,便是如此,你想着他好,不想他受到一絲傷害,不想他有一絲的不情願……除非有一日寧溫能親口對他說:輒淺,我心裡其實是有你的。
恐怕這樣的可能,是他白日做夢吧
“輒淺。”寧溫微微蹙眉,少年的心思總是這般的難以揣測,只是他明白顧翛終於決定要放手的時候,心裡竟然有些發疼,他明白自己在顧翛心裡的分量。
寧溫遲疑了一下,還是伸手握住了顧翛的手,他從一開始篤定自己不會喜歡上一個男人,更不會喜歡上一個侄子輩的少年,到現在弄不清楚自己心裡的真實想法,他只是潛意識裡不想孤單的一個人,和顧翛在一起,感覺身心都洋溢着溫暖,於是他害怕再回到孤寂冰冷的時候。
“此處甚美,反正也是閒來無事,我們便在此處紮營過夜吧。”顧翛一邊拉着他往林子深處走,一邊絮叨,“在那邊有個溫泉,可惜了,我選的那個地方,什麼都好,就是距離溫泉甚遠。待到了之後,你瞧瞧,若是喜歡此處,咱們就在此處蓋個木屋,等到皇上和劉摯真的開戰,咱們再搬回那裡不遲。”
顧翛話裡的這個“咱們”讓寧溫放下心來,遂也稍顯輕鬆的隨着他撥開層層藤蔓,向前走。
顧翛認路的功夫甚佳,他最後一次來這裡,已經是兩年多前了,如今卻還能夠準確的找到溫泉的所在。
隨着越往前去,水聲便越是清晰,不禁水聲清晰,空氣中也漸漸能感受到溫熱潮溼的氣息,不過寧溫,只能感覺握着他手的這份溫暖而已。
撥開最後一層障礙物,終於瞧見面前熱氣騰騰的一池溫泉,這裡的溫泉與湖水不同,它更偏向碧藍,宛如一塊冰藍的寶石,鑲嵌在白雪之中。
透過嫋嫋的霧氣,能一眼看見水滴的細沙和岩石,甚至能看見那處深藍色的泉眼正在汩汩冒水,神秘而美麗。
“你先洗洗,我去旁邊的山腳下悄悄有沒有野味。”顧翛不是不想與寧溫一起泡澡,可是每天晚上同眠,便已經挑戰他忍耐的極限了,這會兒若是赤luo相對,他真的不敢保證自己會不會精蟲上腦。
寧溫雖然臂力比常人大上許多,可畢竟敵不過武功高強的顧翛,顧翛不想事後悔恨不已。
“一起洗吧。”寧溫笑笑,聲音依舊溫潤且平淡,“便是你真的忍不住,我也不會怪你。”
誘惑赤果果的誘惑
不能答應,絕對不能答應顧翛心中清醒無比,可是卻鬼使神差的點了點頭。
寧溫徑自開始解衣,顧翛這時候才醒過神來,“扶風,你可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你可清楚我……我十有八九,十有八九……”會忍不住啊
“我何時不清楚過?”寧溫是那種十分明白自己方向的人,縱然這回他並不十分清楚,可是潛意識的天平,已經開始傾斜,而且寧溫很敏感的察覺到了。
在寧溫看來,顧翛待他這般,無論從他這裡拿走什麼,都無可厚非,看着這個少年如此的忍耐,折磨着自己,本不是反覆的性情,卻一再禁不住誘惑,他也覺得於心不忍。
他與他之前的感情,已經遠遠超出了愛慕,也遠遠超出了慾望,把自己給他,寧溫不覺得屈辱。
顧翛似乎被溫泉的熱氣蒸騰的有些發暈,剛剛在湖邊悄悄期待的事情,居然真的美夢成真了?縱然寧溫並未說心裡有他,可已經用實際行動表示了。
眼前的寧溫是個靈動的寧溫,並不似之前空洞疏離……
顧翛胡思亂想着,再回過神來,寧溫已經脫到只剩下中褲了,長腿蜂腰,身材的比例完美絕倫,只是比以前消瘦了點,幸虧這一個月以來,他還拼命的想法子補着,否則可想而知,當時他在建鄴時瘦成了何等樣子。
泡溫泉是臨時起意,他們也不曾帶衣物來,寒冬又不易捂乾衣物,這也就意味着,他們都要脫光衣物,才能下水。
寧溫發覺顧翛沒有聲音,轉過頭來便瞧見他呆呆的一動不動,不由笑道,“怎麼不動?”
煙霧濛濛之中,那個眉目如畫的男人轉過身來,笑問他:你怎麼不動。
顧翛頓了頓,默不作聲的開始解衣,面上一派平靜,心中卻是翻江倒海,如果不是細看,根本不能發覺他解衣帶的手在微微發抖。
這廂內心掙扎的厲害,寧溫卻早已經下了水。顧翛暗恨,方纔怎麼沒注意看,結果錯過了一個光明正大佔便宜的好機會。
三下五除二的也脫了衣物,跳下水去。
對比寧溫的處之泰然,顧翛可就嫩得多了。寧溫不管是被迫,還是自願,一直都是淡然如溫玉似的。
顧翛在距離寧溫正對面,直線距離最遠的地方,可這片溫泉並不大,熱氣蒸騰之中,能看見寧溫在水中漸漸開始泛起粉色的皮膚,和身上越來越接近緋色的那些傷口,極妖嬈如藤蔓蜿蜒在身上,以顧翛的目力,甚至能看見那胸口鮮嫩欲滴的兩點,便如藤蔓上結得小小紅果,誘人之極。
顧翛忽然覺得,溫泉裡的熱氣不斷的衝進體內,越來越熱,越來越熱……
泡溫泉,對於寧溫來說沒有任何享受上的意義,因爲他根本感覺不到熱度,不管這裡是千年寒冰,還是滾燙的熱水,他都不知道。
“扶風。”顧翛輕聲喚道。
後續之無妄海(2)
“扶風。”顧翛輕聲喚道。
寧溫沒有應聲,而是緩緩向他走過來。溫泉的水直漫到胸腹之間,半長如黑緞的發在熱氣的蒸騰中有些溼漉的貼在臉頰邊上。
他走到顧翛面前,一舉一動盪起的漣漪輕輕的撫觸着顧翛的每一根神經,溫柔而又清晰。
顧翛內心掙扎的越發厲害了,這一刻能想到很多事情:若是真的發生了那樣的關係,能夠保證與寧溫在一起嗎?若真依着寧溫所說,他真的必須得取個婦人傳宗接代,他們之間又該將如何呢?
所有的問題在腦海中炸開一般,讓他一時矇住了。
便是在這時,一個攜着清爽氣息的柔軟事物輕輕觸上了他的脣。
顧翛是半倚靠在池壁上,寧溫着垂頭,這個姿勢保持了很久,兩人的喘息均有些不穩。寧溫見顧翛久久不曾動,也就沒有再繼續下去,擡頭衝他微微一笑,便轉身往岸邊走。
看着寧溫的背影遠離,顧翛才堪堪回過神來,一咬牙,沒入水中。
寧溫正向前走着,忽覺得一隻溫熱的手抓住了他的腿,緊接着便是徑直的握住他的分身。縱然寧溫一向是個喜怒不形於表的人,可顧翛如此直接且大膽的動作,還是讓他驚了一下,驀地紅了臉。
顧翛在水底下繞到他前面,嘩啦一聲,整個人鑽出水面,一把將寧溫拉入懷中,狠狠親了上去。
毫無間隔的貼合,甚至能感覺到彼此的心跳聲。
顧翛因爲常年練武的緣故,身材十分健碩,肌肉分明,寬肩猿臂蜂腰,再加之他有些緊張,渾身的肌肉崩成極爲健美的線條,微微泛着小麥色的皮膚與寧溫形成鮮明對比。
兩人面對面的緊緊貼合,顧翛能明顯感覺到寧溫動了情,對待性,男人從來都是很誠實的,如劍挺立的分身便能說明一切問題。
漸漸的寧溫僵直的身子有些放鬆,也嘗試着迴應顧翛的親吻,雖然只是微微的動作,也足夠顧翛欣喜若狂。
兩人耳鬢廝磨了半晌,顧翛撫摸的手才緩緩移到寧溫的腰臀之間。不得不說,寧溫的身子即便傷痕累累,也是極少人能比的,他的身材並不是很纖細瘦弱的那種,反而很男人,個頭頎長,作爲一個男人來講,算是極致了。
“你在上,還是我在上?”顧翛忽然輕聲問了一句。
寧溫微微一愣,他一直以爲顧翛是把他當做一個女人的角色,因此纔會那般的悉心呵護照顧,絕沒有想到此時此刻能夠,顧翛能夠問出這樣的問題。
“嗯?”顧翛見寧溫不說話,催促了一聲,聲音裡呆着細微的顫抖,顯然已經是瀕臨忍耐的極限了。
“你來吧。”寧溫道,他心裡從來沒有過去破壞這個完美少年的想法,縱然被人玩弄,也不是他所情願。
顧翛得了答案,手才緩緩下滑,到了臀間,用指稍稍試探一下,不禁微微蹙眉,“這樣緊,真的可以嗎?”
寧溫騰地血氣上竄,一張臉紅的可以沁出血來,“你休要說這些混賬話,大丈夫做事怎的如此拖泥帶水”
顧翛輕輕撫摸着那處,貼近寧溫耳邊慚愧的道,“可是我不會,怕傷着你了,你若是會,便教教我罷”
這是寧溫嚴格意義上的第一次,他從來沒有被任何人撩撥動情過,尤其是他能感受到顧翛,那輕揉慢捻的動作,再加之這樣曖昧的話語,若說顧翛不會,寧溫不信。
寧溫惱怒的漲紅着臉,忍着異樣的感覺道,“反正我感覺不到疼,不需小心翼翼。”
顧翛將寧溫推到岸邊,兩人正欲開始時,發現了一個問題:這樣兩個人都站着,無論怎麼着都夠不到那處。
若是寧溫彎腰,頭必然是要沒入水中,還不等事情辦完,恐怕就窒息了。
“怎麼辦?”顧翛一副抓心撓肝的模樣,“你也一把年紀了,該知道怎麼弄啊?”
寧溫憋了一口氣,道,“我如何知曉,我往日從未對斷袖有過半分興趣”
兩人呆呆的對了半晌,連情/欲都退卻了不少,寧溫才問道,“白素不是愛寫畫這一類的小冊子麼?你就沒看過一本?”
“看過,但她話男女的居多,男男的,我只記得有本是在榻上……”顧翛說到這裡,眼睛一亮,伸手將寧溫****,嘩啦一聲託了起來,“就是這個姿勢。”
寧溫嘴裡發苦,居然是這樣一個難堪的姿勢,罷了,做這種事情本身已經夠難堪了,也不在乎多這一點。
這個姿勢一下子刺激到了顧翛,方纔退卻不少的慾望,竟然翻倍的返了回來,他一手託着寧溫,一手扶着自己的分身,緩緩試探着進入。
即使明知寧溫感覺不到疼痛,顧翛也十分小心。
進行到一半的時候,寧溫忽然蹙起,因爲他竟然感覺到了疼痛,而且是十分十分的疼,宛如被撕裂開來一樣。因着很久不曾疼過,這一疼,竟讓他有些承受不住,壓抑在口中的呻吟偶然飄散出來。
顧翛本就忍的極爲痛苦,再聽見寧溫這樣的聲音,當下真是急死個人了。
這樣慢慢的,兩個人都有苦說不出,寧溫索性猛的迎了一下,長痛不如短痛。
顧翛沒料到寧溫會如此,看見他神情似乎有些痛苦,連忙問道,“扶風,你怎麼樣?”
“無事。”寧溫聲音帶着重重的喘息,他真是想不明白,這樣痛苦的事情,爲何還有許多權貴子弟混在一處,自願爲受。
顧翛的注意力很快轉移到了緊密貼合的那處,那種緊緻的感覺,讓他忍不住想要馳騁,想要解脫,當下靠着本能的引導,緩緩動了起來。
每動一下,便是酣暢淋漓的暢快,但他便如不知足的饕餮,越是暢快越是想索求更多。
與顧翛相反,寧溫本就是從心底裡排斥這種事情,縱然他對顧翛產生了一些情愫,也不忍心看顧翛如此忍耐折磨自己,決心如此,可刻在骨子裡的東西,一時半會難以抹去,再加之,他很久不曾疼痛,乍一痛起來,真是苦不堪言。
但是漸漸的,當痛到麻木之時,身體裡開始隱隱發熱不安,顧翛似乎也感覺到了寧溫的變化,適時的握住他的分身。
熱氣飄渺的溫泉之間,兩人輾轉纏綿,斷斷續續的呻/吟聲令人面紅耳赤。
青山碧水之間,花木繁盛,兩個如此俊美至極之人動情的模樣,把整個山谷都增添了幾分明媚絕美的意味。
縱 情過後,顧翛還有些意猶未盡,但退出來時,才驚覺滿池的血水,當下什麼旖念都沒有了,急急道,“扶風,你,你傷得重不重?”
寧溫微微張開眼睛,琉璃似的眼眸中*光不經意間流瀉,帶着極致的慵懶之色,魅惑之色,令仙境一般的美景乍然失色。
顧翛呆了呆,燥熱的感覺竟又忽然回到身體中,他知道,如果再次索求,寧溫多半不會拒絕,只是看着這半池觸目驚心的血水,他是萬萬不敢再來一遍。
“無事。”寧溫聲音有些沙啞,讓人聽了,心尖都發顫。
顧翛把他扶到乾淨的池水中,水很透明,能清晰的看見逸散看來的血,在水中捲曲蜿蜒,美的極妖嬈。
“讓我瞧瞧……”顧翛說着便要將他托起。
寧溫猛的攥住他的手,“不用”
“不看,不看,那你穿上衣服,我幫你上藥。”顧翛翻身上岸,飛快的穿上褲子,然後直接套上外袍,把中衣留下來給寧溫擦身子。
顧翛給寧溫上藥的時候,他倒是沒有抗拒。
“你的想法真怪,摸都讓摸了,怎的還不讓看?”顧翛手探進他衣服裡,一邊小心翼翼的抹着隨身攜帶的藥膏,一邊小聲問道。
寧溫臉色漲紅,惱怒道,“你少與我耍混賬,好了沒有,快走”
寧溫覺得顧翛分明就是故意,若要看到那處,必然是個放/蕩的姿勢,他哪裡會肯。
顧翛抹完藥,笑嘻嘻的幫他理了理衣領,又在他耳邊悄聲道,“扶風,你動情的模樣,真真是天地爲之黯然。”
“你”寧溫哼了一聲,甩袖便走。
顧翛心情愉悅的跟了上去,今日的寧溫已經被他惹怒了好幾回,這樣會喜會怒,會動情的寧溫,讓顧翛更加迷戀不已。
回到車隊時,舉善堂的劍客們早已將營地弄妥當,兩人換了衣物,顧翛依舊親手給寧溫做飯,尤其是他今日心情極佳,竟是多做了六七個菜,即便寧溫沒有味覺,心裡也能感受到顧翛滿滿的關心。
用完晚膳,兩人沿着湖畔散步,如水的月光下,銀白的河堤,湖水泛着幽幽的藍。
劍客們坐在岸邊,遠遠的看着那兩個神仙般的人物,久久分辨不清今夕何夕,身在何處。顧翛跳過一道窄勾,回身向寧溫遞出了手,寧溫習慣性的便握了上去,越過窄溝之後,顧翛也不曾鬆開手。
兩人並肩看着就在腳下流淌過的小瀑布,月光下如一串串珍珠,瑩白透亮。
“咦?好大一條魚”顧翛望着水中嘆道。
寧溫順着他的目光看去,果見清透的水中兩尾銀白的大魚悠悠然然的遊動,緩緩擺尾時,銀色的鱗片上一點一點的盈亮,竟是如碎了一片片的月光。
“真是奇特的魚”寧溫前半輩子就是在尚京城、建鄴和姜國谷中,對於自然中美景,自是見的極少。
顧翛見他瞧的認真,心裡一癢,吧嗒在他面頰上偷襲了一口。
寧溫裝作若無其事的繼續賞景,但面上微微泛起的紅暈出賣了他,這種掩耳盜鈴的模樣,讓顧翛覺得十分可愛有趣,於是這次散步,一個不亦樂乎,一個不勝其擾,倒也和諧的很。
月色下顧翛清冽的聲音認真而期待,“扶風,我帶你去我去過的所有地方賞景,如何?”
頓了許久,一個溫潤的聲音道,“好。”。
後續之無妄海(3)
兩人在堤上鬧了兩刻,寧溫的動作漸漸遲緩下來,白皙的額頭漸漸有細密的汗水滲出,在月光下盈盈發亮,但如玉的面上還是很開心的樣子。
“扶風,是不是藥力過去了?”顧翛蹙眉看他,心裡也已猜到答案,“你既是痛,怎的還悶不作聲。”
顧翛在他面前蹲了下來,“我揹着你回去。”
寧溫神色羞怒,他堂堂一個大男人,居然讓人揹着,成何體統,“不用,我可以堅持到回去。”
顧翛也不答話,悶不作聲的將他拽上背,便就背了起來,“不要動,我這是先提前練習,你應當學着習慣纔是。”
“練習?”寧溫怔了一下。
“嗯。”顧翛轉頭瞟了他一眼,繃着臉,認真的道,“等你老到走不動的時候,我便天天這樣揹着你去看風景,方纔不是約定過了麼,帶你去我去過的所有地方,天下美景如此之多,我去過的地方也實在不少,怕是你走不動道的時候,還沒看遍呢所以,我只好這般揹着你。”
說罷,徑自笑開了,明亮的笑容灼灼似日光,在這月華如水的夜裡,帶着陽春三月的溫暖,照進了寧溫心底的幽潭。
等你老到走不動的時候,我便天天這樣揹着你去看風景……
便是這句話讓寧溫放下了骨子裡的驕傲,安安穩穩的讓顧翛揹着。
顧翛見他不再反對,不禁微微一笑,心中也漸漸對他了解許多,寧溫也並非是油鹽不進,至少,他對這樣樸實又真誠的話語沒有任何抵抗力。
回到營地,劍客們已經搭好了帳篷,蒙古包似的,裡面十分寬敞,甚至有矮几之類的傢俱,下面鋪了厚厚的羊毛氈子,角落空地上燃了火盆,帳內溫暖極了。
顧翛將寧溫放在塌上,徑自去矮桌上取了藥箱過來,將裡面的藥瓶一一擺了出來。
“扶風,我瞧瞧你的傷勢吧?”顧翛皺眉道,“你知道,那處……光靠把脈……實在不能確定傷情。”
寧溫頓時僵了僵,“無需,過幾日自然便會好了。”
往常寧溫都是如此,受了傷也極少會用藥,過幾日便會自行癒合,他經過大巫鍛鍊的體制要比一般人強上許多,癒合的速度也比常人要快。
看着寧溫不自在的形容,顧翛心裡別提多樂和,面上卻更加嚴肅的湊了過去,“扶風,我們之間已經‘坦誠相見’……你若是想看我的,我也給你看便是了。”
“我不想看。”寧溫淡淡的道。
顧翛扁了扁嘴,嘟噥道,“可是我想看你的。”說着,也不管他同意不同意,伸手要扒寧溫褲子。
“輒淺莫要胡鬧。”寧溫騰地漲紅了臉,顧翛又不是七王,他也無需用極端的手段來反抗,可不用極端手段,他絕不是顧翛的對手。因此,除了這句話,以計謀著稱寧公子,竟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了。
顧翛鬧了一陣子,卻也是沒有真的耍無賴,笑着趴在寧溫身上,指頭捏住他的脈搏,試了一會兒,不禁調笑道,“你心跳好快”
寧溫甩開他的手,也調整着自己的呼吸,他這廂還未平復,脣忽然被人霸佔,緊接着便是狂風暴雨一般的侵略,那雙手也不老實的在他身上四處遊移,終於探入他兩股之間。
指頭輕輕觸到那處,小心翼翼的撫弄着,不一會兒清涼的感覺便散開來了,原來顧翛是怕他自己上藥覺得尷尬,幫他上藥,又難爲情,這纔想出的法子,既佔了便宜又達到目的。
可是漸漸的,這一把火有點失控的趨勢,顧翛連忙鬆開寧溫。
正在此時,帳外響起暗衛的聲音,“主公,府中有信來。”
顧翛起身理了理衣襟,閉眸“嗯”了一聲,片刻,再睜開眼時,已經不見一絲情慾,連面上的紅暈竟也退卻的差不多了。
“我出去片刻。”顧翛道。
寧溫也在收攏着情緒,聽聞顧翛說話,便應了一聲。
“主公……”暗衛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決定實話實說,“公已來信催促數遍,請主公儘快返回政陽,繁氏嬌嬌……”
隨着外面兩人越走越遠,屋內,寧溫也逐漸聽不見了。
“繁氏嬌嬌……繁星……”寧溫喃喃道,心口某一處有些微酸鈍痛,還未及他明白這是何種情愫,顧翛便已然回來了,手裡還捏着一封信。
“扶風,我怕是必須得回去一趟了。”顧翛把信丟在几上,苦惱的道。
寧溫坐起身來,依舊是一派溫潤如玉的模樣,脣角帶着淡淡的笑意,“既然尊長有令,當是該回去,你明日一早便動身吧,留一兩個人給我領路便是。”
對於寧溫的理解和寬容,顧翛越發覺得自己沒有愛錯人,這世上無論男女,也都再不能找出一個堪比寧溫的了。
“可是洞房花燭剛過,還是新婚燕爾,我不想走。”顧翛翻身上榻,窩在寧溫身邊,做鴕鳥狀。
寧溫一時鬱結,只乾乾的斥道,“混賬”
顧翛越發得勁,乾脆如八爪魚一樣的纏住他,“這天底下,我也只對你一個人混賬罷了。”
這話說完,沉默了許久,顧翛才又悶悶的道,“信上說,母親有了身孕,你說,我都馬上要弱冠了,他們竟然又給我整出個弟弟妹妹,真是……唉還有繁氏嬌嬌……我曾與你說過的,叫阿星的那個……”
顧翛說到這裡明顯感覺到寧溫身子有些僵硬,因着寧溫與白蘇有些過去,顧翛便自然而然的想差了,以爲他還在意,心裡雖有些吃味,卻還出言安慰道,“我本是不該與你說這些,可我,不想瞞着你什麼,放開些罷。”
“嗯。”寧溫的僞裝的微笑幾乎成了一種本能,可他第一覺得,原來想笑竟是如此艱難,“我知曉了。”他心知肚明,自己介意的不是白素懷孕,當年她懷顧翛的時候,他也不曾有過這樣的感覺。
顧翛見寧溫果真有些介懷,連忙轉移話題道,“還有一樁事,繁氏阿星與阿然的婚事定下了,我當初只是暗示了繁湛一下,沒想到,兩方手腳卻是夠快,我這出來不到兩月,竟是連婚期都定好了。”
“與阿然?”寧溫詫異道。
顧翛懶懶的打了個哈欠,“是啊,當初我還說娶了她,可人家看不上我,說我雖比阿然長得差些,還是值得驕傲的。”
“她覺着你比顧然長得差?”寧溫更加詫異了,同時心中也隱隱高興。
顧翛絮絮叨叨的與寧溫講了此事,寧溫卻被自己心情的變化弄的矇住了。
後續之無妄海(4)
顧翛卻並未急着趕回去,現在距離顧然的婚期還遠,距離白蘇生孩子,那就更遠了,因此只讓人送信回去,說顧然婚期之前半個月趕回去。
趁着這斷時間,顧翛開始配藥去掉寧溫面上和身上的疤痕,看着日益淡化的痕跡,顧翛心中很是得意,並非爲自己的醫術得意,而是覺得,這種感覺像是親手抹掉了寧溫一切不愉快的過去。
在翠海休息兩日之後,這纔再次啓程。
翠海距離顧翛的宅子需要翻過兩座山頭,馬車是不能再用了,只存放在山下建的一個宅院裡,一行人騎馬從山間小道前行。
幸而天公作美,趕路這幾日,除了有一日傍晚下了點山雨,一直都是豔陽高照,因此在第三日的午時便到了府中。
這一處的山谷甚美,且只有春夏兩季,山谷中有許多桃樹還開着花,繁花掩映之中,偶爾露出飛揚的黛瓦屋角,站在半山看過去,竟然是個極大的院子。朱門之前不遠,有一個小湖,湖水是與翠海相類,鏡面似的水透着碧色,岸邊盡生桃李,粉紅fen白與碧綠透藍得湖水相映成趣,美不勝收。
顧翛與寧溫並肩走入府內,得意道,“這宅院是我親自佈置,我雖少來,卻是極喜歡這處。”
寧溫看着顧翛笑容燦爛的模樣,心情也不禁好了起來,前些日內心的憂慮也都悄悄壓在心底,他也下意識的管着自己的心,但情緒依舊很容易便被煽動,因爲與顧翛在一起時,幾乎都是輕鬆而驚喜,每時每刻都能看他折騰出一些新花樣,寧溫只是淺笑的看着,即便如此,顧翛也是樂此不疲。
“主”正房的門口跪着一對年老的夫婦,還有幾個十來歲的孩子,均着這粗布麻衣,一見便知是下人。
顧翛斂了神色,與他們介紹到,“這位是寧公子,日後他便是你們的新主。”
“是”幾個人齊聲答了,微微挪動了方向,朝着寧溫俯首道,“見過主”
“起來吧。”寧溫聲音如玉,讓人一聽便心生好感,這幾個奴僕吊着的心才微微放下。
“平日這裡也就我一人,沒有很多奴僕,這些人雖老得老,小的小,可也算懂事,伺候人也還妥當。”顧翛道。
寧溫淡淡一笑,往日裡伺候他的人沒有幾千也有幾百,但是即便再多的人,也揮之不去那種孤獨。寧溫過過地獄一般的生活,也享受過世間的浮華,只是從無一刻如現在這般覺充實,至於有無人伺候,他當真並不在乎。
“我們去沐浴吧?”顧翛一身武功,都覺得有些疲乏,恐怕寧溫更是累,只是他擅長僞裝自己的一切感覺而已。
“好。”寧溫依舊一副淡淡的模樣。
顧翛偷偷瞧了寧溫一眼,方纔他故意說了“我們”,這樣明顯的暗示,相信寧溫不會聽不懂,既然應了,應當是答應了吧。
顧翛愉悅的勾起脣角,引領寧溫一同往後院的浴房去。
府內的浴房,經過顧翛的精心設計,雖算不上華麗,卻絕對舒適。
浴房內有個長寬兩丈的浴池,牆壁上伸出三隻神獸頭,汩汩的向外吐水,那水散發着繚繞的熱氣,襯着黑色石頭砌成的牆壁,牆壁的石頭被打磨的光可鑑人,石頭裡面有一點一點的光亮反射油燈的光,猶如星空,顯得神秘而幽深。
顧翛看寧溫似是極喜歡,便問道,“我還道你會不喜歡這樣的深的顏色……你喜歡什麼顏色?”
“黑色。”寧溫的回答出乎顧翛的意料。
顧翛不禁問道,“最厭惡的顏色,不會是白吧?”
寧溫隨着顧翛往簾幕圍攏起來的側間,看見側間中擺着一張精緻的塌,榻上鋪着紅銀相間的錦緞不禁皺眉,答道,“緋色。”
紅色……寧溫有生以來只穿着過兩次紅色,一次是在七王宴上,那次宴會他是穿了藏藍色的廣袖寬袍,半途時,被人“不慎”撒了酒水,整罈子的酒讓下半身都溼透了,情況萬分尷尬,還是七王挺身而出,請僕役領他去換衣,當時七王準備的便是一件緋色的華麗寬袍。
當時他不過十二歲,雖覺得着如此華麗的服裝甚爲不妥,但一時也尋不到合適的衣物,讓僕役取一套下人的衣物來,他們偏說七王交代好生伺候,不得怠慢,遂無法,只好穿上了。
他萬萬沒有想到,便是這一件紅衣,是他絕地噩夢的開始。
紅衣的寧溫一出現在宴上,便驚豔四座,四周安靜得甚至能聽見有些人吞嚥口水的聲音,以及那些毫不掩飾的醜陋慾望,寧溫至今還記得當時那種噁心的感覺,如同吞了蒼蠅。
從那以後,他便成爲了尚京權貴爭相追求的男人,七王甚至霸王硬上弓。
第二次着紅衣,是大婚那次,雖然新婦換了人,但那次,寧溫是爲白蘇而穿。
顧翛不知道這些過去,看寧溫眼中變換的神色,伸手抱住了他,是男人安慰男人的那種抱,不用說什麼,只是一個用力的擁抱,什麼言語也無。
寧溫微微一笑,推開了他,“無礙。”
顧翛撇撇嘴,不滿的道,“不過想順便佔些便宜,推脫的可真快。”
顧翛是口頭上佔佔便宜,面對寧溫時,他覺得膽怯,明明心裡很想,卻不敢動手,典型的有色心沒色膽。因爲他知道寧溫骨子裡還是排斥做這種事情。
“扶風。”顧翛目光亂飄,就是不敢看寧溫的表情,乾咳了幾聲道,“我後天便啓程回政陽,我……我們……親近親近,可好?”
半晌,無人應聲,顧翛急了,連忙道,“就一次”
等了半晌,依舊無人應聲,顧翛這才擡起頭來,一入眼便瞧見寧溫似笑非笑看着他的神情,分明是在看逗弄他他怎麼忘了,寧大公子可是出了名的黑心肝,當下牙一咬,迅速欺身上前,吻住了那溫軟的脣。
直到兩個人都有些氣息不穩,才堪堪停住。
寧溫面上的疤痕已經退了一半,只剩下淡淡的紅印,猶如一條曼珠沙華的花瓣,從眉弓處一直延伸到下顎,再加之他此刻微微動情的模樣,實在是魅惑之極,顧翛嘆息一聲,埋頭在他脖頸之間。
後續之無妄海(5)
這一次,寧溫並無第一回那般排斥,偶爾也若有若無的迴應了顧翛,這讓顧翛樂得合不攏嘴,連晚間用飯之時,脣角也止不住上揚。
但想到這一來一回,至少也得四個月不能見面,顧翛便難受的緊,剛剛涌上心來不久的歡喜,又落了下去。
飯罷,兩人便只着了寬袍在寢房中看書。
因着寧溫替換的衣物少,只暫時穿了顧翛的玄色袍子,斜斜靠在榻上,溫玉一般的姿容在黑色的映襯下,琉璃似的眼眸宛若一汪幽潭,直視人的時候,便如帶着巨大的吸引力,便只需淡淡的瞧上一眼,便令人忍不住淪陷。
顧翛穿黑衣也是魅惑的,但他渾身散發的冷峻氣息,通常會使人不敢直視。
兩人便就這麼靜靜的,寧溫靠在榻上,顧翛則是橫躺枕着他的腿,均是悠閒的翻看書冊。窗外一池荷花簇擁,大多都還是花苞,至多綻開一半。
微風拂過時,伴有陣陣清雅的荷花香氣。從窗子舉目望去,荷花池後有個桃花林,煙霞般的絢麗中若隱若現的又幾處黛瓦白牆的房舍,宛若江南水鄉。
顧翛餘光瞥到寧溫觀景,放下書卷,一個翻身便到了寧溫身側,巴着他道,“想到家鄉了?”
寧溫淡淡搖頭,“我只是在想,桃與荷同時綻放的奇景,怕也只有你這處能看見。”
寧溫雖然生在江南,卻對那裡並沒有任何鄉情,他從出生便在冷宮之中度過,大一些便被送到雍國做質子,也沒有過什麼愉快的回憶,因此無論是哪個地方,都無甚可思念的。顧翛想到這個,便也不再多問,只是不滿道,“這是我們的地方,不是我的地方”
寧溫面上泛起一絲笑容,“與我一同到府裡四處看看吧。”
“你不疼嗎?”顧翛壞壞的撫摸着寧溫的腿,慢慢上移。
寧溫頓時血氣上涌,狠狠拍下他的手。
鬧歸鬧,兩人卻是起身一併往院子裡去了,繁花繽紛,人走入其中都不由得心情舒暢了許多,只是寧溫看着滿院子的桃花,心裡百味聚雜,當初他便是在白府附近的桃花林中毫不留情的想扼死白素,如今卻毀了她的兒子,若是愧疚,寧溫覺着,這輩子最對不起的人便是白素。
看着顧翛如陽光耀眼的笑容,寧溫不禁想起初初遇見他那會兒,一直以爲他是個心性不定的少年,誰知,這少年沉穩的心思,已經堪比當年的顧連州,獨獨對自己才任性罷了。
一路無話,不知不覺間走到一間水閣,一座常常的曲橋通往水中央的一座四角小閣。小閣不大,四面均有門窗,周圍還延伸出水榭,掩映在茂盛的荷葉裡,情趣宜人。
亭子中,擺放着桌几,几上有把古琴,算不得名貴,寧溫伸手撥了一下,音色不錯。
“扶風,彈奏一首曲子吧。”顧翛靠在水榭邊,懶懶的道。
寧溫也未曾推辭,順勢將琴攜到了水榭之上,盤膝坐下,將琴橫放在膝上,些一系列動作流暢而瀟灑,頗有幾分灑脫不拘的意味,這樣的氣質,在寧溫身上出現極是難得。
彈的是《酒狂》,這是一首意在泄發內心積鬱的不平之氣的曲子。
世事奔忙,誰弱誰強,行我疏狂狂醉狂。百年呵,三萬六千場。浩歌呵,天地何鴻荒……
這樣狂放、浪蕩、不羈的琴曲從一個溫潤如玉的人指間流瀉出來,不禁令人恍惚在夢中。
每時每刻,顧翛都會感嘆:原來扶風竟是這樣的性子。
聽見此刻這酣暢淋漓的曲子,顧翛不禁疑惑,這樣一個男人,充滿男子氣概的男人,如何就會同意與他行那等事?或許……是否心裡可以有些期待,其實寧溫……心裡也是有他的吧。
待彈到第二段時,顧翛進水閣中去處一管簫,與之合奏。簫聲嗚咽,如泣如訴,將那原本便有幾分惆悵的曲調渲染的愈發悲傷迷茫。
兩人相視一眼,眸子中都流露出絲許笑意,有種知音之感。
水榭上,晚風伴着荷香真真,兩名絕代風華的黑袍男子臨風和曲,契合的感覺微妙不可言說,使得整個情景看起來美麗之極。
最後一段曲子,氣若長虹,姿似游龍,簫聲漸漸弱了下來,以琴曲爲主。旋律忽然變得極爲微弱,緩緩而出,之後沉悶的一聲,猶如嘆息。
相視一笑,忽然壓抑的笑聲爆發出來,一個溫潤如玉,一個清澈朗朗,兩人歪倒在水榭之上,好一陣子才漸漸歇了下來。
顧翛暢快的伏在木質的地板上,“扶風,真真沒有想到,你這張溫如水的皮囊之下,還裝着一顆如此狂放的心。”
寧溫平躺在地,面上還帶着大笑後的紅暈,一雙眼眸是前所未有明亮,他從未,有過這樣尋着知己的感覺,心情自是愉快極了,將之前心中的煩惱揮去了不少。
美好閒適的時光總是易逝,隔日,顧翛便啓程返回政陽。
寧溫站在半山腰處,遠遠看着那一騎絕塵,心中有些空,又回到一個人孤單的生活了。然而心裡一直孤寂着的煎熬,和充實的心一下子被抽空的感覺,全然不同,有了對比,才覺得落寞。
寧溫眯着眼睛盯了許久,在半山腰上站了一會兒,正欲轉身離去,卻隱隱約約又聽見有馬蹄聲音,那聲音越來越近,正是顧翛離去的方向。
黑馬,玄袍,在山間小道中宛如飛影一般的掠過,彷彿剎那,又彷彿許久,那一人一騎已經立於山下。
寧溫迎了下去,顧翛執着馬鞭朝上走去。
寧溫方欲詢問他有何事,顧翛一個欺身便抱住了他。
靜靜擁抱了許久,寧溫伸手撫着他的背,像是安慰孩子一般,詢問道,“如何又回來了?可是有東西落下了?”
“有。”顧翛悶悶的道。
寧溫拍拍他道,“那快去取,再晚,山路可就難行了。”
顧翛姿勢動也不動,悶聲道,“我魂兒落下了。”
“稚氣。”寧溫輕笑着道,他雖然並不大待見顧翛說這樣膩歪的話,心中卻是生出許多惆悵來。
離別,原是這種滋味。
後續之無妄海(6)
顧翛說完這句話,扭頭便走,再也不曾留下別的什麼話。
騎馬疾行,從川地到政陽也得需近一個月,顧翛風塵僕僕回到鎮國公府時,白蘇已經顯懷了,顧翛見了她第一句話便是,“母親可算是圓滿了,終於又盼來個乖順的。”
白蘇懶懶的翻了個白眼,淡淡道,“唉母親是圓滿了,可你卻處境糟糕,月前你父知曉你與寧溫之事,至今心裡頭還憋着一口氣呢。”
顧翛心中一跳,他十分了解自己的父親,如果父親堅決反對的話,只有兩個結局,一是與他斷絕父子關係,再不然,就是用什麼手段拆散他和寧溫,絕不會有第三種選擇。父親又一向古板……
白蘇看着他風塵僕僕的模樣,禁不住心疼,出言提醒道,“阿翛,你身爲大子,當知道你父親在你身上寄託了什麼樣厚望,他盡心盡力的培養你,對你關愛備至,希望你自在活,但……”
白蘇並沒有把話說盡,她知道顧翛能明白。
顧連州可謂是個完美的父親,甚至比做夫君更加完美,他少年時候缺少父愛,每一步都走的膽顫,所以他做了父親,便竭盡全力的對待自己的孩子,尤其顧翛是大子,他傾注的感情和心血自然更多,而今顧翛這番作爲,恐怕是令他失望至極,傷心至極吧
白蘇夾在丈夫和兒子之間,也很爲難,說實話,她打心眼兒裡排斥兒子和寧溫的事,因爲她瞭解顧翛,他與他父親一樣,一旦傾注了感情,便是全部。
“夫人。”侍婢在門外躬身道,“主請大公子過去敘話。”
白蘇看了顧翛一眼,道,“你去吧,莫要整理儀容,就這麼去。”
顧翛知道母親是在幫自己,父親的軟肋,只有母親掐的最準,聽她的保準沒錯。
看着顧翛的背影,白蘇手指敲擊着幾面。
小七跪坐在一旁,幫白蘇揉腿,淺笑着安慰道,“夫人寬心吧,我曾聽福緣大師說,情分這回事呢,都是有定數的,大公子註定是要有這個劫,不如待福緣大師從建鄴歸來時,請他開導開導大公子,說不定就奏效呢?”
白蘇彎着眼睛道,“小七還是這般嘴巧,我現在也懶得去管他,只求着這回能生個嬌嬌,我要把她養成嬀芷那樣的。”
“夫人也就是嘴硬心軟,哪裡能捨不得管大公子”小七並沒有接關於嬀芷的話頭,每每提起,總惹得傷情罷了,她抿脣一笑,轉移話題道,“夫人要管得事兒還多着呢,可不能只想着嬌嬌,總得把十三姐和香蓉姐的婚事給定一定罷?”
白蘇身邊的四個丫頭,十三發誓終身不嫁,定要盡心盡力伺候白蘇一輩子,香蓉巴巴的等着陸離,哪怕只求個姬妾身份,只有小七是自願被白蘇指婚給了雷胥,已育有一子,如今是顧玉的伴讀。
二丫也是個死心眼的丫頭,見自己姐姐不嫁,說什麼也不願意嫁,舉善堂的堂主過來求了幾回親,她明明是喜歡人家的,卻死活不同意,讓白蘇硬是給捆上了花轎。
白蘇也知道小七的好意,便順着她的話道,“她們兩個,一個倔脾氣,一個烈性子,十三心思藏的忒深,我也不知她究竟有沒心儀之人,總不能亂點鴛鴦譜吧,香蓉更不必說,我若逼她嫁給旁人,她立時就能在我面前抹脖子,但陸離……又非是我能掌控。”
“唉,都是多情種子,我當初也只是看着雷胥長得挺好,肯吃苦,人也務實,便覺得合適,就嫁了,現如今也是過的好,也不知什麼樣的情,值得這般耗着。”小七揪着眉頭道。
小七生着一張娃娃臉,便是如今人已經年過三十,也依舊是副孩子樣,笑起來兩個小酒窩,讓人感覺溫暖親切。
白蘇嗤嗤笑道,“你這樣也挺好,當初香蓉也是與你一個想法,還在尚京時,她瞧上了夫君身邊一個暗衛,真真是殷勤照顧,那段時日事情多,我也忘記給她婚配,後來想起時,她卻說,情分這個事一旦久久沒有着落,也就淡忘了。可你看她現在。”
有些人,一生也遇不到生死相許的人,不失爲一種遺憾,但這種人往往都能過的幸福安寧,而另外一些人,生死糾纏,所謂物極必反,愛的太深,總容易受傷,能得到好結果的寥寥無幾。誰都不必羨慕誰,都是幸運的,也同是不幸。
白蘇是幸運的,縱然犯了些糊塗,縱然歷盡坎坷,如今這個結果她很滿足。
這廂兩人閒話家常,書房中,顧連州與顧翛亦在聊天,氣氛卻不甚輕鬆。
兩人的手邊各有一隻火爐,上面煮着水,顧連州從容的煮茶,煙霧嫋嫋之中,若隱若現他俊美無鑄的容顏。
顧翛卻只是用開水沖泡了一杯龍井,他現在的心靜不下來,不合適煮茶。
“你與寧溫之事,我聽聞了,你有何話要說嗎?”顧連州一邊煮茶,清貴的聲音緩緩道。
這等形容,顧翛知道父親是動怒了,不宜說什麼觸怒他的話,遂垂頭道,“兒,知錯了。”
“只是知錯?”顧連州將煮好的茶倒出,攏起好看的眉頭,靜靜的看着他。
知錯,並不等於不會繼續犯錯,顧翛一直都知道自己是錯的,但他放不下。
顧連州見顧翛滿身疲憊的模樣,卻也沒有過於責問,只道,“你當明白自己的身份你是顧氏的大子,不孝有三無後爲大我並非是見不得斷袖,但你要擺正自己的態度,那個人,不管是誰,只能是一個寵,陪你走完一生一世的,當是你的婦人,爲你生兒育女的,亦是你的婦人,孰重孰輕,不要有絲毫偏頗才行。”
“父親,”顧翛的話戛然而止。
他想說:如若有人嫌棄母親的出身,讓她一生一世只能爲妾爲寵,你可願意?我也不過是瞧上一個男人,他在我心中,是與母親在你心中樣的地位啊
只是,此話他不能說出口,不過是個男人,只因是個男人,所以,才萬萬不能。
後續之無妄海(7)
顧翛雖沒有直接表明意思,但顧連州又如何猜不出來,再說,顧翛是他的兒子,某些方面與他的脾性一模一樣,終究,還是退後妥協了一步,“尋個願意爲你生子的婦人,只要生下嫡孫之後,爲父便再也不管你。”
這已經是顧連州最後的退讓。
顧然和顧玉都是他的嫡親兒子,但在世人眼中,大子就是大子,不是任何人能夠替代,這種觀念在顧連州心中已經根深蒂固,與白蘇不同。
“在嫡孫出生以前,你不許離開政陽半步”顧連州起身走出書房,在門口頓下步子,微微垂眸看他,“你好自爲之。”
顧翛沒有怨自己的父親,他知道這是顧連州溺愛,纔會有這種妥協,否則絕無商量的可能,這已經比他預想的結果好上太多。
願意爲顧翛生子的婦人並不難尋,只要他一鬆口,定然有數不清的女人願意,可是顧連州口中的婦人可不是那麼好找,因爲大子的母親不能含糊,縱然不是世家貴女,也得才華過人。
有身份、有才華,又願意下半輩子獨守空房的婦人,一時半會哪裡尋的到?就算尋到了,孩子也得一兩年才能生出來,而誰又能保證,一舉得男?
顧翛垂眸凝思。
時五月底,已經有了初夏的炎熱,南方的瘟疫經過一冬的控制治療,已經消亡,但在這一場瘟疫之中,共計死了六萬餘人,許多良田荒蕪,即便朝廷及時調配,也錯過了春耕,導致南方元氣衰弱。
正如寧溫所料,顧風華暫停了攻打蜀地的計劃。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平靜。
六月初九宜嫁娶、宜安牀,顧然的婚事便定在了那一日。長未娶,顧然娶妻自然不合理,顧連州便將顧然的婚事推遲到十月十六日。
這擺明着是給顧翛一個期限,看似短了點,但顧翛找得只是一個能生孩子的婦人,又非是互相愛慕的戀人,合適的嬌嬌自然甚多,顧翛手中有天下間最優秀的斥候,尋幾個適齡、貌美、賢淑、有才的未婚女子,自是不在話下。
隨着時間的推移,顧翛心裡越來越焦躁不安。
“大公子。”聲音淡然卻不失嚴謹,一聽便知道是個極重禮儀的人。
涼亭中,顧翛轉過身來,看見臺階下一襲暗紫曲裾的婦人,簡單的墮馬髻垂在身後,雙手只從廣袖中露出指尖,微微交握在腹前,一張平淡無奇的臉,恭謹,卻讓人不覺得卑微。
十餘年,十三已經蛻變成一個可以獨當一面的管事。
“十三姨。”顧翛起身相迎。
“大公子請坐。”十三步上臺階,在席子上跪坐下來,從袖子中掏出一張名帖,“您送去的名帖,夫人已經看過了,只去掉了其中三名,夫人道,其餘的請大公子自行定奪。”
十三將名帖推到顧翛面前,微微垂首,“大公子可還有話要奴婢轉達?”
“沒有。”顧翛看着那張精緻的名帖眼睛有些刺痛。
十三見他有些發呆,半俯身道,“既然如此,奴婢告退。”
縱然十三變得不再卑微,比從前更加沉穩,性子卻是沒有多少改變,不該說的話,半句也不會多問。
“十三姨,你定然也知道我的事吧?”顧翛懶散的靠在欄杆上,微擡眼看着十三。
一襲玄袍,胸襟半敞開若隱若現的露出結實的胸膛,俊美至極的面上慵懶中帶着幾分疲憊。然十三一直低着頭,站在亭口,應了一聲,“是。”
“你怎麼看?”顧翛想知道,這個平凡又似清心寡慾的女子,究竟能給出什麼樣的建議。
若是對旁人,十三定然是一句“不敢妄言”,但她看着顧翛長大,對他的性子也十分了解,他向知道的事情,定然會弄出個結果來,遂道,“若是讓奴婢說,大公子定然會不爽快,所以奴婢只能說,大公子只求隨了自己心意便好,奴婢縱死,也護着您。”
“那照你自己的想法呢?”顧翛問道。
十三依舊垂着頭,靜了一會兒,答道,“妄念,莫要生,莫要想,若是生了又斷不掉,那便帶進棺材裡。”
頓了頓,她道,“奴婢妄言了。”
她說,不切實際的念頭,就不要生出來,不要去想,如果不小心生出了不切實際的念頭卻又斷不掉,那就只有埋在心底,帶進棺材裡。
顧翛忽而一笑,“我便不該問你,你這拘束的性子,怕是永遠也改不了,不過,十三姨,我可是發覺你的心思了,既是說了一半,便說說那人是誰吧?”
十三淡淡道,“奴婢什麼也沒有說過。”
顧翛嘆息一聲,也不再繼續盤問,既然她把那個人深深埋在心底,打算死也不說出口,顧翛便不再逼迫,但同時他腦海中閃過許多個人影,以十三現在的身份,什麼人是她不敢想,不能想的呢?師傅?還是父親?
想來想去,也只有這兩人符合條件,可見她每次面對這二人時,神態沒有絲毫變化,顧翛也瞭解十三,她不是一個擅長演戲的人,那麼這個人又能是誰呢?
“奴婢告退。”十三躬身,緩緩退出了涼亭。
晚風清涼,顧翛拈着那張薄薄的名帖倚靠在欄杆上,漫不經心的翻看着,上面無非是寫了家族背景以及嬌嬌的性子,個個都那麼雷同,溫婉賢淑,才華出衆,翻到最後一頁,目光落在安寧公主劉敏慧的名字上,這個人,他有一絲印象,與繁星關係十分要好的。
既然母親將她放在最後一頁上,似乎是對她不太滿意,但也勉強可以接受,顧翛暗自揣測着,擡首間,卻見着池塘對岸柳樹成蔭的堤岸上,那一襲紫色曲裾,對迎面而來的魁梧男人慎重的欠身行禮。
顧翛微微一怔,仔細看過去,那人與她不知說了什麼,竟然令她擡起頭來看了他一眼,雖然只是一瞬間又低下,但顧翛看的分明。
對岸楊柳飛揚之間,男子叉手回禮,然後便大步朝白夜樓的方向走去。兩人,一個向南,一個向西,很快的錯開身影。
十三微不可查的側臉看了那人的背影一眼,垂頭飛快離去。
後續之無妄海8
顧翛擇了名帖上擺在第一個的名字,叫宋婉婉,是戶部。。的嫡女,無論從哪個方面來看,都是一名不可多得的賢淑女子,孝順、恬靜,讓這樣一個女子半生孤寂,顧翛心底有一種負罪感。
宋婉婉,有權知道事情的真相,顧翛決定之後,並沒有急着通知父母,也沒有派媒人去求婚,而是先寫了一封請帖,邀請宋婉婉去郊遊,一來與她表明一些情況,二來看看這個女子的性情究竟如何。
宋家在京城,顧翛發出帖子的同時,便啓程上路了,雖然時間不急,但閒着總容易胡思亂想。
這次一同上京的還有陸離,路上有伴,也不覺得無趣。
“阿揚終於想開了,娶個媳婦好爲我們陸家傳宗接代。”陸離笑聲爽朗,心情極是愉快。
顧翛倚着車窗沿,手中把玩着玉骨白瓷杯子,淡淡道,“陸家便沒有嫡出這一說?”
“嫡出?”陸離哂謔道,“我大兄二十幾年前便死在戰場上了,也沒留下一蛋半鳥,將門不講究這個,我只是覺得父親不容易,得給他留一脈煙火,這才盼着阿揚娶親。”
陸離說的輕鬆,深邃的眼眸中,傷情卻是一閃而逝。
將門常常被一些儒士貶低,說他們沒有規矩,不懂禮數,是野蠻粗人,其實將門又何嘗不想講究一下,但戰場上需要人,哪怕就是大子也必須得披甲上陣,誰會在乎你是否留有子嗣?戰爭頻發的年代,能留下一脈煙火就不錯了,哪還能容得挑三揀四,嫌棄是不是嫡出大子?
陸氏是傳承悠久的將門,所以對這一方面看的很開。
顧翛扯了扯嘴角,“估摸,老天是覺得我過的太順風順水了,所以誠心給我添堵。”
陸離是看着顧翛長大,顧翛性子一向穩重,也很少對什麼事情放不開,因此眼下這個摸樣讓陸離不禁憂心,也儘可能的勸慰他。
“我雖然與寧溫不甚相熟,可他我能看出,他溫潤之下實在是執拗的厲害,但凡將心交付出去,便不可能再收回來。”陸離篤定的道,也許骨子裡是同樣一種人。所以陸離確定,寧溫與他一樣。
看着臉色微變的少年,陸離繼續道,“所以,你若真的要犧牲一切與他相守,至少也要弄明白一件事情,他曾經是否把自己的心交給了你母親。否則,你不覺得冤枉嗎?”
陸離總是能夠輕而易舉的刺到顧翛的痛處,這是他心中唯一解不開的結,解不開,放不下。
“與我講講他們的過去吧?”顧翛道。
“我不清楚。”
陸離一直保持着行軍時那般端坐的姿態,與對面懶散的顧翛形成鮮明對比。
陸離並非是推脫,他確實不清楚他們之間的糾葛,只是,“白素曾給寧溫寫過詩,而德均在與你母親不相識時,還曾親筆寫過,那副字,眼下已經價值十萬金。”
顧翛微微瞠目,十萬,一幅字居然賣到如此添加!賣得並非單單是好詩,好字,還因着這卷字上連接着三個驚才絕豔的人物,賣得是好名聲,好故事。
“木蘭花決絕詞諫友?”顧翛記得這首詞,他當初知道是出自母親的手筆,還滿心驚訝,沒想到一向只會畫春宮,寫淫詞豔曲的母親居然還能辦點正事。
後來,顧翛私下收集了母親當年作的所有詞,包括那些豔詞,發覺自己的母親,果然是個才華橫溢的女子。當然這些詩詞,有的是盜用,也有白蘇自己的作品,林林總總竟不下百首。
鬆月書館的老闆便因蒐集到了一些不爲人知的白蘇詩詞,集結成冊,然後專門販賣詩集,狠狠的發了筆橫財。
拋開母親的身份,顧翛也開始欣賞尊敬白蘇,現在看來,如果寧溫喜歡上這樣的女子,完全可以理解。
更何況從那首詩看來,他們之間的糾葛必定不淺。
陸離拍了拍顧翛的肩膀,他也很無奈,好好的一個孩子,竟斷袖了,但此事他也只能說到這裡,只是兀自嘆息,以德均的性子,恐怕不會這麼容易就妥協,逼顧翛娶妻,怕只是第一步,而非妥協的開始。
顧連州對顧翛向來疼愛,所以即便顧翛再聰明,一時半會也不會想到自己父親有別的目的。
當然,以顧連州的段位,自然不會做出殺人滅口或者逼寧溫離開這樣低級的事情。
到達尚京時,是第四日的傍晚,陸離在還未進城時便已經與顧翛分道揚鑣,顧翛此次回來,並沒有瞞着行蹤,此刻尚京城中恐怕全都知道他回來了。
事實證明,陸離的決定實在英明。
顧翛的車架在城門口便被一羣花枝招展的嬌嬌圍住,茶樓上,客棧上,到處都是臨窗圍觀的士子雅客,從申時初入的城門口,到申時末才走了不到五十米。
任由外面又哭又喊的請求顧翛露面一觀,他竟在車內睡着了。一覺醒來,發覺外面依舊嘈雜不堪,不禁出聲詢問道,“怎麼回事?”
這清冽的聲音一出,人羣頓時沸騰了,叫喊聲音比之前更大了幾倍,有些甚至因爲喊的久了,十分嘶啞。
“公子,請出來容我等一觀!”
“公子!自從半年前一別後,我等相思甚苦,請掀開車簾,容我等一觀!”
……
這樣的聲音此起彼伏,顧翛微微皺眉,出聲命小廝將四周的車簾捲起。
顧翛一副午後懶睡醒的形容,墨發披散,身後系發的帛帶幾乎掉落,一襲玄色錦袍,散漫的靠在幾邊,慵懶中帶着幾分冷冽,真是讓吵嚷的人羣猛然噤聲。
緊接着,便是此起彼伏的吸氣聲,顧翛墨玉一般的眼眸宛如寒潭一般,深邃又冰冷,淡淡地掃視一圈,“看也看過了,在下風塵僕僕,疲憊不堪,諸位卻久久不散,不是想學那看殺衛玠吧?”
此話一出,車前漸漸讓出一條道來。
顧翛也不吝嗇的微微一笑,也並未令人放下車簾,車隊從人羣之中緩緩駛過。
經過鬆月書館時,顧翛下意識的看了一眼,恰巧有個着黃色羅裙,帶着帷帽的嬌嬌正在一名侍婢的攙扶下下了車。
嬌嬌似乎也察覺到了這邊的紛亂,轉頭看了一眼,她面容被帷帽擋着,看不清面容,卻能明顯察覺到她怔住了,手中握着的稿子掉落下來,被風吹散如花瓣四處飄揚。
有幾張紙飄到顧翛的車外,他一伸手抓住,展開一瞧,紙上盡是文采飛揚,一篇篇,毫不重複的……情書……
篇篇情真意切,是同一個人的筆跡,奇怪的是,卻不是寫給同一個人
後續之無妄海(9)
顧翛擡起頭來再看書館門口時,卻發覺那個黃裙嬌嬌早已經不見了蹤影。
“故山有鬆月,遲爾玩清暉。”顧翛注意到兩旁柱子上的詩句,不禁低聲吟道。
仔細咀嚼,顧翛嘆道,“好意境。”
然而,就是這個一間看似品味高雅的書館,卻倒賣豔詞、裸畫,顧翛不知道還有沒有別的,至少自己母親的禁書就是賣與此處。
車隊緩緩從書館門口駛過,顧翛命人放下車簾。
書館旁邊的巷子裡,一個嬌嬌拎着裙襬狂奔,後面的侍婢因着穿了曲裾,邁不開步子,一邊跑,一邊氣喘吁吁的喚道,“嬌嬌,休再跑了,輒淺公子已經走遠了”
聽聞這話,那黃裙嬌嬌才停下步子,呼吸不穩的道,“走了?”
“走了。”侍婢扶着牆壁,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氣。
黃裙嬌嬌探頭瞧了瞧巷口,見真的沒有車隊的影子,才鬆了口氣,“沒想到,他比傳說中生的還要俊美可見當年的連州公子得是何等的風姿”
“嬌嬌,別再想連州公子了,輒淺公子是他的大子,你若嫁過去了,定然能夠瞧見,前些**收到輒淺公子的邀約,主和大公子都快合不攏嘴了,依着奴婢說,這樣好的人家,這樣的好的人品,嬌嬌真是幾輩子修來的福氣”侍婢緩了口氣,便是一通說教。
黃裙嬌嬌扁扁嘴道,“我知道,可他只是約我郊遊,又不是談婚事,會不會開心的太早了”
黃裙嬌嬌一見侍婢深吸了口氣,心知大事不妙,連忙扯住她道,“我只是說笑,說笑的我知道,他沒有給別的嬌嬌發邀帖,這是對我有意,我會珍惜的”
說罷,舉起三根指頭,神情誠懇的道,“我發誓”
“嬌嬌什麼都明白,就是喜歡胡鬧。”侍婢無奈的嘆了口氣。
“走,我的稿子丟了,心中鬱結,我要去鬥雞發泄一下怨氣”黃衣嬌嬌一把扯過侍婢,撩起帷幔,露出一張嬌豔的面龐,柳眉倒豎,怒氣衝衝的道,“上個月,黃家那個紈絝居然使詐,哼哼,姑奶奶今兒要教訓教訓他”
侍婢一臉要哭得模樣,抵死不從的蹲在地上,“奴婢求求你嬌嬌奴婢上個月被打的板子,現在還沒好全呢奴婢死也不去”
“還不是你自己嘴巴不嚴隨便被喝問兩句,就全招了本嬌嬌可是被關在閨房半個月,我不管,你要賠償我”黃裙嬌嬌蠻橫道,靈動的大眼微微一轉,湊近侍婢道,“你若是不從,本嬌嬌回去就把你綁了,扔到二十一的榻上”
侍婢一個激靈,連忙站起來表忠心,“奴婢就是上刀山下油鍋也在所不辭”
黃裙嬌嬌拍了拍她的肩膀,便折回來,繞道成衣店去了。
旁邊一個死巷中,顧翛一襲玄衣,緩緩走出巷口,臉色明滅不定的盯着那個歡快似雲雀的背影。
許久許久,直到殺氣蔓延開來,暗中忽然閃出一個黑影,額頭冒汗的單膝跪在顧翛面前,“主公屬下辦事不利”
“哼這就是你說的,溫婉賢淑、、孝順可人的宋氏貴女”顧翛冷哼一聲,腳尖一點,從圍牆上掠了出去。
其實女子活潑點也沒有什麼錯,但是一般像宋婉婉這樣的嬌嬌,都很有自己的主見,定然對未來也有一定的規劃和想象,並不是會願意下半輩子獨守空房的婦人。
但凡是也無絕對,說不定宋婉婉是個能夠放得開的女子,即便他不在了,也不會顧影自憐,將來也不會影響到孩子……
顧翛胡亂的了許多,停住腳步時,人已經在安國親王府內。
名帖上面,還有誰是合適的呢?
顧翛煩躁的揉揉眉心,命人準備沐浴的熱水,自己則徑自走入了清風殿。
清風殿還如從前那般,一排排書架上擺放着珍品孤本,沒有留下任何顧連州的痕跡。
顧翛在幾前坐下,目光落在琴上,腦海中便自然而然的浮現了,離開川地前,曾與寧溫合奏的情形。
顧翛起身走到琴前,俯身輕輕一撥,無意間便成了《酒狂》。無意間,已經相思甚深。
怎麼辦……顧翛坐下來,隨意的撥弄琴絃。
不知不覺,月已東昇。
想到寧溫曾經留住的質子府,或許能尋到些安慰,顧翛便悄悄從窗子閃了出去,趁着月色,朝質子府潛去。
自顧風華登基之後,尚京城便不再宵禁,夜市熱鬧非凡,甚至比白日還要多幾分喧囂,京河兩岸掛了一排排的燈籠,到處燈火通明,宛若白晝。
顧翛避開人羣,專走小巷,很快便到達了質子府。
質子府荒廢許多年了,許多人想出高價購買,可惜這是朝廷的院子,沒有皇上的御批,誰都不能動。曾有幾個皇子想要這處,出言試探,但均被皇上不着痕跡的擋了回來。
院子裡,一片梨樹,時是五月初,尚京梨花開的晚,眼下雖落英繽紛,卻還有許多掛在枝頭,綠葉白花,別有一番清雅韻味。
顧翛剛一落地,便察覺此處有人。他繃着神經,從梨花林中緩緩穿過,越往前走,便聽的越清晰,汩汩的流水聲,不,確切的說是水倒進容器的聲音,緊接着便聞見酒香四溢。
是誰?竟然入夜在荒廢的質子府飲酒?
透過茂密的枝葉,顧翛看清亭子中是一襲寶藍廣袖華服,袍子上髮絲一般的銀絲繡成大片的藤蔓,其間墜紅色珠玉爲花心,繡有朵朵盛放的曼陀羅花,他斜斜靠在榻上,一手支起,不緊不慢的用一把白孔雀毛扇子敲打着手心,俊美的容顏上,半眯着的眼睛,似是享受,又似是睡着了。
一襲墨綠衣袍的寺人,倒滿了兩杯酒後,便退至一邊去了。
月色靜謐,顧風華忽而緩緩張開眼睛,慵懶的道,“既然已經來了,爲何還站着?叔伯良苦用心,你不去見我,我便巴巴的趕過來,還準備好酒水爲你接風,嘖嘖,不感動嗎?”
顧翛嘆了口氣,他這個妖孽一樣的皇帝叔伯,做事總是讓人出乎意料,也不知是該歡喜還是驚愕。
既是被人算着了,也由不得顧翛繼續隱藏,便也就從林中走出來了。
“侄兒沒有叔伯這般風趣的性子,本欲明日收拾妥當再按章程拜訪。”顧翛雖這麼說,卻也是懂得世故的,既然顧風華提私下再次等候,自然是不希望他拘禮,所以顧翛也徑自在幾前坐下。
顧風華嘭的一聲展開扇子,下了榻,在顧翛對面坐了下了,白色的羽毛,輕輕撥去几上落的幾片梨花瓣,看着長相俊美無可挑剔,舉止優雅的顧翛,淡淡一撇嘴道,“自小,我便是樣樣都比不上大兄,就連他生的兒子,也比我那些個強。”
這是事實,那幾名皇子,俊也是俊的,可連顧風華五分之一也不及,再加之沒有他的氣度,越發顯得普通,聰明也聰明,卻又比不上顧風華十分之一,所以他自然惱的很。
當初立珍女爲後,也不爲別的,只因她生的兒子比旁人都強上那麼幾分,再加之,白子荇是開國功臣之一,卻沒有強大的家族支撐,再加上給白蘇個面子,立珍女爲後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了。
“不過。”顧風華淺淺一笑,“那些雖然都是不省心的,可加一塊也沒有你不省心,我時常這麼一想,心裡頭也就平衡了。”
顧翛不可否置的一挑眉,緊接着道,“聽叔伯這麼一說,我倒是很同情叔伯,還有我父親。不過我最同情還是祖父。”
顧翛抿了口酒,笑道,“對比叔伯、父親,還有叔叔,我這點不省心也就不算什麼了。”
顧連州與鎮國公關係不睦倒也罷了,末了居然跟個婦人跑了顧風華平時作風不佳也就算了,竟然造反謀朝篡位,自己做了皇帝顧風雅爲了死去的李婞,鐵了心打算一生不娶……
算起來,這已經不算不省心,而是個個都是混賬。
要說毒嘴,出了過世的嬀芷,恐怕還沒有一個人能比得上顧翛。總之不僅毒,而且讓人無從反駁。
顧風華哈哈一笑道,“有意思輒淺比你父可要有趣的多看來,叔伯沒白費苦心。”
顧翛笑着飲了一口酒。
顧風華忽然斂了笑聲,湊上前來,問道,“怎麼樣,叔伯教你的欲擒故縱、再擒再縱外加苦肉計奏效沒有,可有把扶風弄上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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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翛嚥到一半的酒險些又嗆回來。
顧風華雖然沒半句毒言毒語,卻能將人弄的恨不得從這個世界上消失,眼下這狀況,還是他怕嚇着顧翛,故意緩和一些問的。
“怎麼樣?”顧風華饒有興趣的看着顧翛的神情,從那細微的變化之中,心裡已經瞭然,卻還是壞心眼的鍥而不捨的詢問。
而其實,顧風華心中十分驚訝,寧溫是個什麼樣的人,他再瞭解不過了,寧溫雖被諸多權貴視作玩物般的男人,可顧風華知道,不是,寧溫縱然長了一張禍國殃民的臉,卻從不以此爲榮以此爲悲。
對寧溫來說,這張臉是個禍端,也是他的籌碼,一樣是他手中的棋子而已,有用的時候可以頂着諸多壓力也要保留,相信無用的時候,他也會毫不留情的捨棄,這就是寧溫。
這樣一個人,能夠願意與顧翛做那等事,讓顧風華不禁不懷疑,“不是他把你弄上塌了吧?”
以顧風華對寧溫的瞭解,這種情形也不是沒有可能。。.。
後續之無妄海(10)
顧翛咬牙,有這麼一個叔伯,當真是讓人既心煩又擔憂啊
顧風華也收起了開玩笑的心思,淡淡的看了顧翛一眼,“你回京城,是爲了娶個妻子?”
顧翛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他的行程的確如此,但心中也沒有決定,他總覺得父親這一次退讓的太過容易,不符合平日的性格,所以在他不曾想通這件事情之前,不會輕易做出決定。
“輒淺啊,我與寧溫相識二十餘年,他在尚京時,我出了勾欄院,便賴在質子府,他的性子,我多少還是知道一些。”顧風華端起酒杯,卻不急着喝,指頭沿着杯壁輕輕轉着,“他,怕是對你動了情。”
“那他對我母親?”顧翛急急問道。
顧風華微微挑眉,“他對你母親是何樣的情愫我並不知道,但對你……他這輩子最恨別人把他當做玩物一樣,那些癡迷的眼光令他覺得噁心,可他卻輕易的答應了你,如果不是動了情,扶風無論如何也不會出賣自己骨子裡僅僅存留的一絲尊嚴。”
“他一輩子孤苦無依,終於肯對一個人敞開心扉,也許現在他自己也還弄不清楚自己的心意,但你應該明白,這是絕好的機會,如果你錯過了,便會永遠錯過。”顧風華微微勾起脣角,仰頭一口飲盡酒水。酒香在脣齒之間遊離,他滿足的眯起了眼睛,目光卻若有若無的從顧翛面上掃過。
“叔伯與我父親的關係,其實並不好吧。”顧翛被這一番話醍醐灌頂,但同時也轉變了話題。
顧風華的放浪、華麗、雍容,讓人很容易便忽略了他內心的想法,可顧翛並不是個好糊弄的人。
“嗯?被你發現了?”顧風華笑呵呵抓起酒壺,分別在兩個杯子中注滿酒水。
顧連州與顧風華的兄弟之情,的確十分微妙,兩人似是陌生人一般,卻又有那麼一絲聯繫,在面對敵人時,也更容易的結成同盟,若是出現分裂,也保不住會分崩離析,出現手足相殘的境況。且以顧風華的性格,兄弟反目時,他絕不會有絲毫手軟。
“顧然生性木訥,顧玉……我斷定他與你父一樣,有謀才,卻無雄心。”顧風華不緊不慢的道,“只有你,有謀有才,頗有一種統領天下的霸氣,我得除了你對我江山的威脅,但我現在又不能得罪大兄,只好出此下策。”
“叔伯未免想的太長遠了。”顧翛其實想說,未免憂慮過甚,他沒有任何想篡位的念想,他對天下沒有絲毫興趣。
“情情愛愛,也就是那麼回事兒,當初我若是不誘着你回去找寧溫,以你的自制力,指不定也就擱在心底,把這事兒忘記了。可,自此之後世上便再也沒有別的人能勾出你的心。一個人若是無聊了,總想盡辦法的讓自己不無聊。”顧風華笑盈盈的分析着。
顧翛怔了一下,笑道,“叔伯當初不會是因爲無聊,纔會想要謀權篡位吧?”
這原本是顧翛的戲謔之言,誰知顧風華竟是認真的點了點頭,嘆息道,“可不是當初暗中養私軍,一是看出局勢不容樂觀,須得自保;二是,瞧着他們你來我往挺熱鬧,便湊湊熱鬧。你不知道,叔伯這個人最愛湊熱鬧,但這個熱鬧不好湊,一不小心就會粉身碎骨,於是只能贏不能輸”
人處在一個極度安逸的狀況之下,有些人學會享受這種安逸,有些人在這種安逸中漸漸廢了,還有某些人不甘於寂寞。顧風華顯然屬於後者,他猜測,顧翛也會是屬於後者,所以不得不爲自己那些不省心的兒子想想。
“若是少了我,皇子們也免不了會爭鬥。”自古以來,但凡皇子多了,都是如此。
顧風華懶洋洋的往後靠上塌沿,笑道,“既然是遊戲,自然要公平,他們都不是你的對手。”
這些話,不過是戲言,做皇帝的自然不願意看的自己的兒子自相殘殺,但更不願意自己辛辛苦苦打來的江山落到別人手裡。
縱使顧風華心胸開闊,也依舊免不了會有這樣的想法。
“我平生未曾愛過任何人,卻對情愛這回事參悟的深。”顧風華若有所思的看着顧翛。
顧翛知道他話外有話,即便自己知道這是一個陷阱,可他事到如今,他也不得不繼續深陷,他無論如何也是不能夠放開手了。
爲了這一份感情,顧翛需要放棄很多,更不可能向天下公佈寧溫的身份,畢竟在歷史上已經是個死人,顧連州可以“死而復生”,是因爲他做了許多鋪墊,他是天下人眼中的聖人,一個聖人沒有死,不會有多大的動盪,可寧溫這樣一個挑起天下戰爭的人,最終又亡送掉自己國家的君主,若是活了,那結果可想而知。
“告訴你一個秘密,當初寧溫在鳳棲殿縱火,是我助他逃出。”顧風華笑的雍容華麗,不需什麼襯托,便知他是這世上最尊貴的人。
當然,顧風華助寧溫離開寧國,自是不可能想到今日的結果,只不過是出於對一個多年好友的幫助,既然寧溫已經自己放棄權勢,心已死,對顧風華也沒有什麼威脅了,他不介意做一些錦上添花的事。
情網,是天底下最毒的陷阱,即便真的中招陷下去,卻是恨不起來。
顧翛脣畔掠起一抹莫名的笑意,“既然叔伯如此喜歡做媒,須得做到底才行,否則,我沒有個好結果,哪日無聊之極,做起了大逆不道之事,豈不令人扼腕?”
顧風華眼睛一彎,活像一隻狐狸。他本就這個意思,原本聽說顧連州逼顧翛成親,便知這個事情有變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顧翛又是心甘情願,寧溫特別愛雪中送炭。
“此事包在叔伯身上,嗯……我一下子便想到了十分有趣的法子,你可要聽一聽?”顧風華雙眼亮晶晶的盯着顧翛。
要說“忽然想到的法子”,顧翛不信,恐怕是早就有組織有預謀的吧。.。
後續之無妄海(11)
“叔伯也助你死遁如何,學你父親,上行之,下效之,他約莫也不好意思斥責你吧?”顧風華笑道。
看着顧風華那一副玩世不恭的樣子,顧翛深刻的體會到了什麼叫做“狐狸”,他口中之言,也不知哪句是真,哪句是玩笑話,顧風華開始爭奪天下直到現在,無論是誤把真話當做玩笑,還是把玩笑當做真話,那些人都已經死的差不多了。
顧風華面上話是說的不錯,但顧連州已經死遁過一回,若是顧翛再死遁,且不說瞞不瞞得過顧連州,便是連天下之人恐怕也不會相信,顧翛不認爲顧風華真覺得這是個好主意。
“愚民?叔伯是覺得世人愚笨,還是想要愚弄天下人?”顧翛淡淡的道。他雖如此問,心中卻知道,顧風華並非覺得世人愚笨,也不是想愚弄世人,他想愚弄的,不過只是一個人——顧連州。
顧風華將扇子拋丟在几上,撫掌大笑,“好,通透天下聰明人多着呢,我原本便未曾瞞住誰,既然你猜想到了,定然是不會願意戲弄自己一向尊重的父親,我呢,只是隨便試探試探。”
試探什麼?試探顧翛是否真的聰明,值得忌憚;試探顧翛是不是誠心歸隱;試探顧翛的反應……總之是一舉數得。
顧翛的表現,尚在顧風華的預料之內,但又有些看不透,若是更老辣些,他得知有人想要戲弄自己的父親,便是心中不生氣,也會裝作生氣,一旦他發火,顧風華自有辦法辨別他是真動怒,還是假裝。
可眼下,顧翛四平八穩的跪坐在幾前,連飲酒的姿勢都不曾有絲毫改變,卻是讓人看不明白他內心所想。
顧風華暗自沉吟,當年的白蘇,便是這個性子,不管你是風雨飄搖,只要觸不動她的逆鱗,她無論何時都只給人一副懶散又淡淡的形容。
珍後曾說顧翛的性子像極了白蘇,當時顧風華還不覺得,眼下看來,竟是給她說中了。
“不能死遁,遁走倒是十分合宜。想來你幼時便已通讀孫子兵法,有時候莫要把事情想的太複雜。三十六計,走爲上。”顧風華半眯着眼睛撫着手中的羽毛扇子,餘光微微瞥了一眼顧翛,緩緩道,“你心中放不下的太多,擔憂的太多,所以下意識的便忽略了這個辦法,可是輒淺,你要明白,魚與熊掌不可兼得,想顧全親情,又想與寧溫相守,呵呵,你莫不是看白蘇那些亂七八糟的故事看的多了,竟是天真起來了?”
“聽母親說,父親看的第一本禁書叫《品花寶鑑》,是叔伯你放在父親書房中的,可是如此?”顧翛冷峻的面上看不出喜怒,即便是脣角勾起,也辨不出笑中是何意味,“若看過母親所寫書籍之人,都會變得天真,那想來叔伯竟也天真許多年了。”
面對顧風華句句正中要害的言辭,顧翛心裡越發平靜。寧溫能夠卸下最深的防備與尊嚴,他還有什麼好顧慮呢?
況且,也不過是玩失蹤罷了。
玩失蹤,說來容易,可是想要玩的徹底,讓顧連州和白蘇找不到,恐怕還得靠眼前這個狐狸一樣的人。
顧翛猜測,顧風華約莫還想借這次機會詐出他們家手中究竟握有多少力量,但這個打算註定是要落空的。舉善堂、福緣客棧還有父親手中的私軍,都是用母親制定的階層網來管理,一層一層向上,最高管理者都是顧家的忠心不二的死士,他們有重要的事情需要決斷,找不到顧翛的話,會自動報給顧連州和白蘇。這個網中,少了誰都不會崩壞。
顧翛向顧風華深深做了個揖,“您也知道我們家那兩位,都不是好糊弄的,我怕是沒有能力在他們眼皮底下銷聲匿跡,此事,還要仰仗叔伯”
顧風華站起身來,一襲寶藍華服折射清亮的月光,藍光粼粼,血紅的寶珠透着一種冷冽尊貴的美,與那張雍容俊美的臉相得益彰。
顧風華俯下身,面上帶着風華萬千的笑意,在顧翛身側耳語了幾句。
言罷,直起身,嘭的甩開羽毛扇,“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輒淺,莫負青春呢呵呵”說着用羽毛扇子拂去顧翛肩膀上的梨花瓣,笑道,“叔伯可要去溫柔鄉里賞月煮酒去了,你且在此處,想你那看不見,碰不着之人罷”
一句話,無端端的勾起相思。
顧翛第一次沒有反脣相譏,神情怔忡的看着那個華麗雍容的身影,漸漸隱沒在梨樹林間快要長滿雜草的小道上。
回過神來時,忽然越發的想念寧溫了,恨不得此刻便策馬疾馳到蜀地。
天涯共此明月,蜀地之中亦是月光如水。
一襲白衣,手中點着一盞燈籠,剛剛從府邸北側的那座上下來。走到山腳下時,便有一個年邁的僕從接過他手中的燈籠,然後一同返回府中。
“主今日完了些呢。”一段時日相處,老僕從知道寧溫平易近人,再加之他溫潤的氣質,讓人倍生好感,因此與他說話倒是少了幾分拘謹,多了些關懷。
“嗯,一時忘了時間。”寧溫淡淡笑答道。
老僕從與府中所有人一樣,都不敢直視寧溫,生怕失了禮數。寧溫面上的疤已經不見痕跡,恢復完好如初的那張容顏,再加上比從前生動的表情,怕是一看便讓人回不過神來了。
似是能感受到寧溫的情緒,老僕從隨着露出慈祥的笑容,講起了顧翛,“主上每隔四個月便會來此小住一段時日,幾年來從未間斷過,算算時日,再過一個月怕是會過來了。”
自從寧溫來了之後,這裡的僕從也喚寧溫爲“主”,爲了區別開來,便喚顧翛爲“主上”。
“他來此處,都做什麼?”寧溫問道。
老僕道,“看書、垂釣、練功、撫琴、煮茶,興起時還會飲酒高歌,不過他近兩次來卻是有些沉悶,躺在水榭上看桃樹,一看便能看上一日。這次與您一道來,卻是更加高興似的。”
不僅更加高興,且打破了他四月一來的習慣,老僕不是個沒見識的人,也能隱約猜到兩人之間不同尋常的關係。
寧溫擡頭看着月下院前湖邊的一片桃杏,花已經落盡,徒留一片青碧。
“那湖,輒淺給取了什麼名字?”寧溫想起顧翛給路上一片湖泊取名翠海,想必自家門前的,更是不會落下吧。
老僕答道,“主上說,他初尋到此地時,興起卜了一卦,說是無妄卦,所以這個湖便被取名叫無妄海。”
後續之無妄海(12)
無妄,六十四卦卦名之一。乃論述料想不到的禍福的卦。
寧溫也懂一些卜卦,只是他未曾想到,原來顧翛還會卜卦。
顧翛曾說過,顧然才華橫溢,對卜卦十分精通,卻從未說過他自己也很精通,或許是覺得和顧然比起來不值得一提吧。
看着不遠處透着幽藍的無妄海,寧溫心有一種東西越來越清晰。顧翛離開之後,他的世界一下子安靜了,沒有人不死心的講笑話想要逗他開懷,無人無微不至的噓寒問暖,亦無人陪他笑看美景,這樣如枯井一般的日子,過的萬分艱難。
所以不知不覺中,他便想着,若是顧翛來時他定然不會再整日繃着臉,更甚至,偶然間瞧見了什麼美景,什麼有趣的事情,也無意識的想要等顧翛回來的時候,講與他聽。
這樣的寧溫把自己嚇了一跳,顧翛還是年輕,還要娶妻,要生子……想到娶妻,寧溫心頭髮緊,緊的有些鈍痛,日後顧翛娶了妻子,他便不能這樣心安理得的享受現在的一切。
寧溫無妻無子,到了這個年紀,也不無遺憾,只是很難有人能走進他的心裡,有時候寧溫會想,若他遇見的人不是顧翛,而是個女子,也許也能有個好些的結局。所以,他也是打心底裡不想顧翛以後有這種遺憾。
“主,主上來信了。”一個黑影悄無聲息的落在寧溫身側。
寧溫怔了一下,禁不住微笑着接過信,道了聲謝後,往回走的步履加快了些。
待回到寢房,便就着油燈把厚厚的信拆開來。
若是寧溫見過白蘇的信,便知道顧翛寫信的風格與她甚爲相似,絮絮叨叨,細枝末節,都要寫進信裡去,恨不得把自己也夾在信裡頭。
顧翛的信裡講了許多尚京見聞,生活細節,每頁還附了笑話一則,不得不說,顧翛寫笑話的水平比他平素講述水平要高出好多層次。
厚厚的一沓信,寧溫便是細細的讀,也不消片刻便到了最後一頁。最後一頁上約莫都是詢問寧溫的生活狀況和身體的恢復情況,卻沒有一句提起他什麼時候會來。
但想到信裡提起顧然的婚事推遲到了十月中旬,肯定是要喝完喜酒纔會回來……想到這裡,寧溫心猛的一沉,世人一向講究長幼有序,顧翛的婚事還沒有着落,顧然又怎麼能夠定下婚期?
寧溫十分了解顧連州的秉性,他不會允許這種事情發生。
顧翛寫信的時候已經分外注意,沒有一句提及到他到尚京物色妻位人選之事,百密一疏,也是他寫信的時候心情起伏太過,便是無意間透露出這麼一個看似無關緊要的信息,卻註定逃不過寧溫的眼睛。
寧溫抓着信的手越來越緊,指關節繃緊泛白,方纔他還在想顧翛遲早是要娶妻的,只是不曾想,竟然這樣快方纔想的時候,雖然有些難受,卻沒有太過計較,眼下猛然得知這樣的信息,竟是腦中一片空白。
一時間,心傷、驚疑種種情緒涌上心頭。
容不得他不多想,顧翛在還未得到他的身體前,百般討好,還曾信誓旦旦的說不會娶妻,言猶在耳,寧溫雖並不贊同,但顧翛得到他的身體之後,便立刻準備娶妻,這讓他情何以堪?
或許是迫於壓力吧,顧翛的處境,寧溫也能猜想一二,但他終究是瞞着他了,這信上的一字一句就彷彿尖利的嘲諷一般,明明白白的告訴他的身份,是個孌侍是個寵
寧溫以爲自己可以放下自己的尊嚴,放下一切,可直到現在才明白,他能夠如此想,是因爲顧翛給了他足夠的尊重,把他放在一個平等的位置上,他,終究還是有自尊心的。
罷了,罷了,顧翛娶妻也正合了原本的打算,寧溫雖是這麼想着,一口血卻是噴濺到几上,白色的信紙上被沾染些許,紅色的血珠在紙上迅速暈染,宛若乍然綻放的紅梅。
寧溫擡起修長的手指,淡淡的抹去脣上的血跡,神情是前所未有的悽然。
想他一生,遇到過多少艱難險阻,又有多少次只需他獻上身子便能換來好生活的機會,可他從來嗤之以鼻,緊守着自己最後一點傲骨,最後一絲尊嚴。
他答應顧翛,一是因爲顧翛不像別人那樣把他當做一個可以隨意玩弄的男寵,二是因爲,顧翛讓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溫暖和安心,所以他願意用所謂的傲骨和尊嚴去換取這份溫暖。
寧溫脣瓣扯起一抹淺淡的自嘲笑意,這原本就是一樁不平等交換,他的尊嚴失去便失去了,永遠也找不回來,而顧翛給的這份溫暖,卻是有時限的,隨時可以結束。
拿自己的全部去換隨時都可能消失的溫暖,這個,他一開始便意識到了,卻沒有終止,說到底,只是現在的變得貪得無厭了。
不管此次顧翛怎麼想,會不會真的娶妻,這個些問題,早晚也都要面對。
寧溫穩定情緒之後,心裡也就勸說自己淡然些,尋了抹布來,把几上的血抹乾淨,信件摺好裝回信封,一如往常般熄燈,然後躺上塌。
月影西沉。
尚京城中,天已破曉,顧翛才從質子府中離開。
休息了兩三個時辰,便讓人備了湯浴。今日下午,是他邀約宋婉婉郊遊的時間,爲了不惹人起疑,他還是要去赴約。
與顧風華一見之後,事情總算有個着落,顧翛心情頗佳,心想着敷衍敷衍便是,總之,不管這宋婉婉合不合心意,都是要定下個夫人來。
一番洗漱之後,顧翛便隨意扯了根帛帶把溼漉漉的頭髮鬆鬆的系起來,尋了件日常的衣物穿了,便登上馬車。
到郊野還有一段時間,顧翛便靠在榻上小睡一會兒。
因着昨晚想的事情多了,頗爲疲憊,在晃晃悠悠的馬車中,不一會便沉沉睡了過去,竟還做了個長長的夢。
夢中,寧溫看着他笑,但是那笑容飄渺極了,近在咫尺遠在天涯的感覺,令人十分堵悶,可是無論他想什麼法子,說什麼笑話,寧溫依舊是那溫潤又疏離的笑。
夢是極簡單的,也無什麼波瀾,顧翛卻覺得疲憊極了,便是醒來後,也心有餘悸。
後續之無妄海(13)
到了約定的地點,時辰也恰好,顧翛赴約,與顧連州赴約一般,都是掐準了時間纔到。
而他剛至不久,宋氏的馬車也已經到來。
馬車上的簾子被撥開,一名侍婢裝束的女子探出頭,問道,“可是輒淺公子?”
車伕見到馬車上有宋氏的標記,答道,“正是,公子此刻正在水亭中。”
水亭距離停車之處不遠,顧翛倚着圍欄,神情淡淡的看着那輛馬車停下,而後,一名身着淺櫻色曲裾的少女被扶了下來,纖腰楚楚,墮馬髻柔順的垂在身後,膚白嬌嫩,淺櫻色將她明豔的五官襯得柔和,整個氣質與那日的黃裙嬌嬌絲毫掛不上關係。
顧翛眯着眼睛,盯着她蓮步輕移,揹着湖邊的青柳柔枝走來,當真溫婉的沒有絲毫可以挑剔。
“宋氏婉婉,見過輒淺公子。”宋婉婉聲音柔膩,也渾不似那個大吼着威逼脅迫婢女一同去鬥雞的人。
如果不是顧翛親眼看見,親耳聽見,恐怕也不會相信這樣一個溫柔婉約的女子,竟然有着截然相反的一面。
宋婉婉久久不曾得到迴應,怯生生的擡眼,喚道,“輒淺公子?”
那一身慵懶,墨發鬆鬆在身後用帛帶鬆鬆系起俊美少年,不是顧輒淺又能是誰?
宋婉婉未曾想到,這男子遠看俊美,近看更是俊的天怒人怨,一張臉略帶棱角,面部曲線乾淨利落,五官生的極美,如夢如幻。只是他慵懶的氣質中帶着不甚友好的冷冽,令人大氣也不敢喘。
宋婉婉在心底一嘆:可見連州公子得俊的如何驚天地泣鬼神
宋婉婉喜歡美男子,可是相對於顧翛來說,她更夢想做顧翛的小媽,用這個時代的話來說,就是他爹的側夫人。
“故山有鬆月,遲爾玩清暉。”顧翛忽而菱脣微啓,緩緩念道。
宋婉婉倏地擡頭,眼眸中閃過一絲震驚,旋即又飛快的回過神來,讚道,“真是好句子。輒淺公子果真如傳說中那般,俊美之極,才華橫溢。”
這一轉折,便使得她的震驚像是被顧翛唸的這句詩震住,真真是既自然,又理所應當。
只是,這樣的雕蟲小技又如何能夠瞞得住顧翛,所有人都讚頌他的才華,卻無人知道他顧翛最引以爲傲的並非是那些琴棋書畫詩詞歌賦,這些個東西,他上比不過父親,下比過弟弟,在他心裡實在不值一提。
顧翛微微蹙眉,往往滿腹計謀擅長做戲之人,更喜歡與直爽卻不愚笨的人相處。因此,相比之下,顧翛寧願與顧然、繁星那樣天真接近白癡的傢伙做一家人。
“坐。”半晌,顧翛只淡淡的吐出一個字。
若是別的男人如此怠慢,宋婉婉早就發難了,可這人是輒淺公子,是她父兄心心念念想讓她嫁的人。
這世界,比顧輒淺還要優秀的男人,出了那個遙不可及的連州公子,恐怕再也尋不到了。
宋婉婉覺得自己應該高興,畢竟是這樣一個出色的男子呢然而面對顧翛的淡漠,宋婉婉覺得有些淒涼,她是個聰慧的女子,猜測他不過是出於某種不得而知的原因,纔會想到娶她。
“今日私下約你出來,只是詢問詢問你的意思。”顧翛頓了頓,還是決定直說,他原本放鬆下來的心情,因着方纔馬車中做的那個夢,微微不安,在加之宋婉婉的不坦誠,心中不喜,遂也沒有心思敷衍下去,“這些私話,你若願意讓這些侍婢聽,我便直說了。”
宋婉婉微微擡手,“你們下去。”
“是。”兩名侍婢齊齊應了聲,躬身退了出去。
涼爽的湖風習習,亭子中只剩下了他們二人,跪坐的距離不遠不近,恰好能夠看清彼此面上最細微的神情。
“我意欲聘你爲妻,你可願意?”顧翛問道。
宋婉婉微微一動,然後動作漸漸的有些僵硬,這樣一個美男子,在如此情景之下問她:願不願意嫁給他。恐怕是所有女人都無法拒絕的誘惑,可宋婉婉有些猶豫。
靜了片刻,她稍稍放鬆下來,反問道,“公子爲何選我?”
顧翛微微挑眉,面上笑容和煦,宛若神佛一般,說出的話,卻事實的有些殘忍,“我將許多嬌嬌的名字呈給母親,她選了之後,你的名字排在第一位,我自然便選了你。”
“師雲。”宋婉婉喃喃道。
顧翛想起自己母親曾在太學中做過博士,師雲之名,怕也是那會兒用的,宋婉婉如此稱呼她,可見心裡是十分尊重的。
“既然公子如此坦誠,婉婉也不敢隱瞞。婉婉心裡喜歡連州公子,若是真的嫁了去,保不準會做出什麼醜事來,公子若是不在意,婉婉自然一萬個願意。”宋婉婉甚是賢良淑德的一笑,竟是隱隱透出些許明豔妖嬈來。
顧翛微微一怔,喜歡他父親娶個媳婦回去,難不成是引狼入室,給自己娶了個二孃?
但是旋即淡然一笑,“我自是不會在意。”
這下輪到宋婉婉發怔了,不禁脫口問道,“爲何?”
顧翛慢慢的道,“我母親這些年過的太順風順水,且又無趣,相信她不介意有人陪她玩一玩。只不過,我這母親心肝比旁的婦人稍稍黑了些,手段又稍稍狠了一些,其他都好。”
稍稍,是多少?宋婉婉打了個冷顫,她自問是有些小聰明的,但要比起師雲當年以五百劍客大敗數千敵兵的智慧,恐怕不是一個段位。而且,傳說當初顧連州那些個姬妾全是給師雲處理乾淨了。
“更明說了吧,我娶妻,不過是因爲我弟弟急着娶妻,長幼有序。婚後,我恐怕也不能盡到一個夫君該盡的責任。”顧然索性一棍子悶到底。
宋婉婉覺得有些暈乎乎的,夫君的責任,是指歡好,還是指平素生活?
“你可以仔細想想,我不會強人所難,不過,今日之事,若是有你我之外的第三人知道……你懂的。”顧翛怕嚇着她,故意把語氣放的輕柔些,誰知,竟不慎達到了一個令人不寒而慄的恐怖境界。
宋婉婉忙不失迭的點點頭。
後續之無妄海(14)
與宋婉婉一見之後,顧翛覺得此女雖然頗有些心思,卻還算識相。
反正也只是利用一下,又非真的要娶妻,所以顧翛也不大挑剔,只要她一點頭,此事便就定了下來。
不管是家族需要也罷,還是宋婉婉本人的意願,倒是不曾讓顧翛久等,五天之後,宋氏便來人回了話,應下此事。
顧翛便連夜派人將這個“好消息”傳到政陽。
萬事俱備,顧翛也就安安心心的呆在尚京,等待顧風華吹起那一陣東風了。
離開蜀地之前,顧翛已經把所有的心腹都留在了蜀地,一來是爲了保護寧溫,二來,他自己也做好了遁走的準備,原本他苦惱以一己之力無法瞞得過自己那對精明的父母,眼下,既然有人爲他抹掉行蹤,自是再好不過了。
七月中旬,顧翛的婚事便定下了,婚期是在九月底,正好不耽誤顧然的婚期。
而後,顧風華便決定九月御駕親臨政陽。
顧風華回政陽,有個再合理不過的理由,那便是鎮國公的忌日,皇帝要行孝,滿朝上下,哪有一個敢阻止?
在等候的這段時日裡,顧翛實在煎熬的厲害,他讓最後一個影衛前往蜀地送信之後,便不必返回,因此這段時日,他絲毫沒有寧溫的消息,所謂度日如年,大抵如此。
好不容易熬到八月底,政陽派人來尚京爲顧翛收拾大婚用的院子,以及婚禮所需的一應物品。安靜的安國親王府一下子熱鬧起來,頗有幾分大喜的意味。
顧翛最是閒暇,偶爾進宮去陪顧風華下棋消遣,要麼就是喬裝去茶樓裡聽說書,時間久了,府中的人也都見怪不怪。
這一日,顧翛依舊如往常一般,着了便服,帶上斗笠,去了那間常常去聽書的茶館。
今日的茶館生意有些冷清,也無人說書,顧翛上了二樓的雅間。
小廝過來招呼道,“公子,今兒大家都瞻仰皇上龍顏去了,您怎麼不去湊湊熱鬧?”
“今日不說書嗎?”顧翛問道。
“說,不過,要等到過午時之後了。”小廝賠笑道,“您要喝點什麼?”
顧翛頓了一下,道,“我過午再來吧。”
顧翛拋下一金,定了一個位置最好的雅間,便出了茶館,恰遇上一羣往城門外跑的人,顧翛便就跟了上去,他着的是粗布麻衣,帶着普通的斗笠,人羣中的漢子十有八九都是這個打扮,身影很容易的便沒進了人流之中。
到了城門口,有人一把抓住顧翛,低聲在他耳畔道,“公子且隨我來。”
顧翛反應極快的跟了上去,在人流的掩蓋下,從角門又偷偷潛回城中。
此時顧風華正一襲黑色華服,老神在在的等在宮中,見隨着侍衛潛進來的顧翛,脣角微微一勾,狐狸一般的和煦笑道,“今日可要委屈你了……”
兩個月之後的北方已是秋高氣爽,蜀地還殘留着夏季的餘熱,一池蓮葉正是碧綠。
一襲白衣盤坐在水榭上,膝頭橫着一把琴,卻不曾彈。他已經咯血多日,形容消瘦,若非許多人看着,許是早已經形銷骨鎖了。
人生到這個份上,不得不說是一出悲劇,一個以天下爲棋之人,漂亮的贏了那場對弈,然最終回首一看,原來,除了贏過一場棋外,他已經什麼都不剩下了。
最最讓他難以忍受的,是他到現在也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懷疑顧翛對他的關心是一場虛假,還是因爲心底悲哀,失去了這份溫暖……
想到顧翛,寧溫心頭一悶,口中猛然涌上了一絲腥甜。
“扶風。”
一個滿懷激動的聲音從池岸傳來。
清俊且熟悉,寧溫順着聲音看去,頓時被眼前的景象驚得楞住。
一池碧荷搖曳,河岸邊的垂柳下,一襲紅色羅裙的絕世美人盈盈而立,手中還握着一頂帷帽,墨發微見凌亂,一雙墨玉般的眼眸,滿含激動。
絕世美人拋下帷帽,足尖一點,宛如花瓣一般,從荷葉上飄過,引得池塘內一陣微風,紅裙飄飛,她便這麼輕飄飄的落在了寧溫面前。
“怎麼,歡喜的傻了?”美人十分不雅的湊近寧溫,眼眸中浮起一絲心疼,“你瘦了。”
“你。”寧溫終於從顧翛這一身驚悚的打扮中回過神來,心裡一時又歡喜,又是驚詫,“你如何穿成這副模樣?”
雖然也像極了一個美人,但顧翛身上的男子氣太重,動起來時,簡直可謂一大奇觀。
提起這一身裝扮,顧翛便恨的牙癢癢。當時看見顧風華那一臉狐狸的笑容,便猜到不會有什麼好事情,結果竟是讓他扮作妃嬪不過,此時見着了寧溫,心裡什麼怒氣也都消了,任由他外面鬧翻天,有顧風華兜着,畢竟他家那兩個可不是吃素的,不會有顧風華什麼好果子吃,所以相比之下,扮作女裝,也就不算什麼了。
顧翛看着寧溫呆愣愣的表情,一時起了戲謔的心思,輕推了他一下,故意掐着嗓子道,“妾身這還不都是爲了你”
“輒淺……”寧溫喉頭髮哽,他一見這情形,便能夠猜想出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心裡一時百味聚雜,只唯一能夠肯定的是,他對顧翛,不能放手了。
見着這樣陽光似的笑容,他心裡便高興,見不着時,便會掛念……
也許,真的是動心了罷?
“你又咯血了?”顧翛看見寧溫脣邊的血,眉頭忽的緊擰,飛快伸指捏住他的手腕,試了一會兒脈,顧翛一雙長眉越發皺緊,不由責備道,“我走前,你還曾答應我好好照顧自己,只是敷衍我麼?”
“無,只是近來想的事情多了些,便……”寧溫底氣不足的解釋道。
顧翛伸手抹掉寧溫脣上的血痕,嘆了口氣道,“幸好,我回來的還算及時,這咯血之症可大可小,平素便要十分小心,不能鬱結於心……”顧翛說着說着,轉而問道,“對了,你何事鬱結?”
寧溫有些窘迫,他鬱結的那些事情,哪裡是能夠言出口的?
顧翛也能料想一些,但現他們在一起,便不再去想過去,遂故意調笑道,“可是害了相思?”
“不曾。”寧溫聲音淡淡,眼眸中卻全是笑意。
“死鴨子嘴硬,我可是相思不淺,那你可有想過我,哪怕一回?”
“……”
“不說便是默認了,呵呵,我穿着這個難受死了,一起沐浴去吧?”
“……”
“你不說便是默認了……”。.。
後續之無妄海(15)
九月初到十月底,發生了兩件令舉國上下震驚之事,且皆出自顧氏。
顧連州嫡長子莫名失蹤,九月底時,顧連州親自上門向宋氏致歉,並退婚。隨之便傳出十月中旬,次子顧然要迎娶繁大夫家的長女。
這一切,顧連州都秉承着他萬年不變的淡漠,平靜的令人看不出任何端倪,只有白蘇知道,他是把所有的心傷都埋在了心底。
十月中的尚京城,一派喜氣洋溢。
今日是顧連州次子顧然成婚的日子,這是顧然第一次在公衆的視線中露面,衆人自然是翹首期待,尤其是那些因顧翛失蹤而心碎的嬌嬌們,打算從顧然身上尋找些許安慰。
“來了來了”
擠在繁府門口街上的人羣忽然騷動起來,馬車中的嬌嬌們,亦將車簾捲起,探頭張望。
遠遠的,便看見一片紅雲,緩緩向這邊移動。時下習俗,迎親其實並不算十分重要的流程,最重要的正婚禮還是在夫家,包括同牢、合巹、結髮,但由於顧家邀請觀禮之人不多,所以衆人都把視線轉移到了這上面。
一匹棗紅色的駿馬之上,一襲紅色廣袖直裾,翩然儒雅,俊顏上帶着靦腆的笑意,宛若一股和煦的春風撲面而來,那種親和力,即便離得極遠,亦能傳達。
“顧然公子”
也不知是哪位嬌嬌,忽然激動的呼喊出顧然的名字,當下,許多嬌嬌也都跟風一般的喊了起來,更有甚者,將自己的絹帕等隨身之物朝顧然拋擲過來。
顧然哪裡見過這種陣仗,一時間不知該如何應對,臉色漲紅,有些不知所措的看着那些朝他丟物件的嬌嬌,顯得有些狼狽。可他這樣的狼狽,不僅不會讓人覺得難看,反而引得一片嬌呼。
時下的風氣本就開放,顧然如今只是娶了個正夫人,又非不能再接近別的女子了,所以,嬌嬌們的熱情有增無減,甚至把路都堵得嚴嚴實實。
好不容易等護衛趕來開路,接到新娘。繁氏見情勢控制不住,連親人告別只是草草結束。
迎親弄得好像搶親一般,一行人回到安國親王府時已經筋疲力盡。
幸而,正婚禮上氣氛嚴肅,所宴請的賓客,也都是極有聲望的,多半都是衝着顧連州而來,所以對爲爲難新人之類的事情,都不大感興趣,因有顧翛那樣一個優秀的大子作爲鋪墊,衆賢士面對顧然時便淡定矜持多了,擺出一副長着的姿態,心中卻暗歎,不愧是顧連州的兒子啊
前面有自家父親扛着,顧然得以早早的便回到了新房。
此時天剛擦黑,新房內燃起了牛油燈,顧然既忐忑又興奮的推開新房的門。
這時候的新婦是不需蓋頭的,繁星跪坐在榻上,看見顧然進來,一張塗滿厚厚脂粉的臉居然神奇的顯出幾分紅暈來。
“你餓不餓?”顧然記得繁星最愛吃,一日都幹坐在新房裡,定然沒有多少東西可吃。
繁星一聽吃,立刻兩眼放光,但想到母親說新婦要嬌羞,立刻抿了抿脣,小聲問道,“有嗎?”
顧然從袖子裡掏出一個紙包,遞到繁星面前,“這個是我在宴上拿的,雖然比不上十二做的好,但……”
但他是第一次做這種偷偷摸摸的事啊顧然現在想起來心中還萬分羞愧,只是當時不知怎麼的,腦海中一想到繁星餓肚子時那雙可憐兮兮的大眼,他便鬼使神差的藏下了這隻雞腿。
繁星與顧然相處時間不短,很瞭解他的爲人,因此看着這個雞腿,心中感動,也就好心的沒有告訴他,其實等他回來後,可以喚侍婢送膳食進來一同用餐的。
臉上的妝粉實在礙事,繁星赤着腳丫子,啪啪啪的跑到放置銅盆的架子邊,抄水將臉上洗得一乾二淨,露出一張紅撲撲的小臉,嘟囔道,“真不知道爲何要將臉塗成白白得一片,害的我嘴都張不開。”
顧然張了張嘴,繁星的舉動明明不合禮數的,平時雖覺得可愛,卻也少不了要念叨幾句,可他今晚卻不知爲,並未說什麼。
繁星爬上塌,抓過雞腿,啃的滿嘴都是油,顧然臉色在她一鼓一鼓的嚼着雞肉時,一點點的變白。
好不容易待她吃光了,顧然連忙從袖中掏出帕子,仔仔細細的把她面上的油擦拭乾淨,又將帕子丟得遠遠的,這才稍微鬆了口氣。
繁星漱完口後,見顧然依舊盯着那帕子看,立刻揚聲道,“來人”
“奴婢在。”一名侍婢推門進來,垂首恭立。
“把几上那帕子拿去洗淨了。”一般嬌嬌若是遇見顧然這般仔細挑剔的,不免心中會以爲自己被嫌棄了,繁星卻是從不以爲然。
直到那帕子被拿走,顧然纔算真真正正的鬆開了心裡的疙瘩。
顧然這種嚴重的潔癖外加強迫症,白蘇也是束手無策,曾經開導無果之後,仔細回憶自己究竟在他幼年時怎麼把一個好好的孩子虐待成這樣,反覆思量,最終只能歸結於天性。
兩人在帳子中靜靜坐了一會兒,繁星忍不住紅着臉道,“休息吧?”
“等等”顧然忽然起身,到榻旁的櫃子裡翻出了個布包,放在榻上,“這幾個東西,分別是母親、大兄和阿玉給的,說是到娶親當晚再看。”
“什麼好東西?”繁星也好奇的接過一隻大紅色的包裹,打開之後,裡面是五六本書,還有一封信,信封上寫着:吾兒、兒媳,敬啓。
繁星看了一眼,上面也提到她,便就拆開來念道,“真理來自於實踐,吾兒,切記。”
這句話,白蘇曾經教過顧然。這意思很明顯,這幾本書裡裝得是不是真理,要讓他們實踐一下的。
另外兩個包裹打開,同樣是書,不過都只有一本。
繁星和顧然跪坐在榻上,將書籍一本本攤開,發現上面都繪着類似的東西,均是光溜溜的兩個人,這樣又那樣……
“這是何物?”顧然仔細的翻看,不知怎的,越看越是有些燥熱。
繁星也歪着腦袋翻看,橫過來,倒過去,終於一拍到腦袋,“啊,我想起來了,這個八成就是禁書”
顧然手一抖,一本書被他甩的老遠。
繁星道,“這個我在兄長書房也瞧見過,他說這個是禁書,學習醫理用的。”
“禁書,不是穢亂之物嗎?”顧然一臉茫然道。顧然也學醫,書上偶爾也能見着筋脈圖之類的東西,好像繁星說的,似乎,也有道理……。.。
後續之無妄海(16)
兩人將禁書一一攤開,看着書上這樣又那樣的男男女女,呼吸漸漸不穩起來。
繁星到底是比顧然多懂一些,當初她無意間發現禁書,被自家兄長欺騙說是醫書,因着她對醫術不感興趣便沒有再看過,但這並不代表她不知男女之事,嬌嬌們連養面首的都有,她混跡貴女羣,怎麼可能一竅不通。
“你會不會?”繁星問道。
顧然紅着臉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他是單純,不是白癡,以前沒有看過這種書,作爲一個男人,看了這樣露骨的書,還有什麼不懂的?
“你躺着,我來。”繁星看着顧然一副面紅耳赤的模樣,不禁好笑,“高家的嬌嬌最愛養面首,我上回不小心闖入她的閨房,瞧見了一些,怎麼也比你有經驗。”
說着,嫣紅的小嘴便順熟的親上了顧然的嘴脣。
兩人同時一顫,轟的一聲,腦中一片空白,據說是十分有經驗的繁星,只瞪大眼睛,感受從脣上來的溫熱柔軟,別的什麼也想不起來。
顧然骨子裡到底流得是顧家血脈,顧家的人從來都是喜歡佔主導權,一旦有了興趣,便絕對不會退縮。
顧然伸手勾住繁星的脖頸,使她更貼近自己,而後嘴上便笨拙的順應着本能親吻。
月明星稀,一輪半圓的月懸在半空。府中的賓客都散盡了,顧連州一襲暗絳色錦袍,負手站書房廊下,眉間攏起的小丘彷彿抹不平般,一雙墨玉眼平靜宛若滄海,看不清裡面絲毫情緒。
“夜深露重,夫君怎麼還站在這裡?”白蘇抱着一件大氅,從房中出來。
顧翛的任性讓顧連州有多心傷,白蘇很瞭解,顧翛小時候很黏父親,小小的人兒跟着父親跑這跑那,喜歡與父親撒嬌,要他下廚去做膳食,淘氣時,常常惹的他黑着臉訓斥……
顧翛是顧連州第一個孩子,是他看重的大子,無論從心理上還是從現實上,在顧連州心裡都佔據着極重的分量。
他也能猜得到是顧風華幫顧翛逃走,是他對自己的兒子太過信任,所以在顧翛定下親事之後,便不曾繼續派人監視,所以才造成了今日的結果,令他傷心的是,顧翛辜負了他的信任。
“你身子重,怎麼還出來?”顧連州伸手扶着白蘇。
白蘇幫顧連州披上大氅,懶懶的靠在他懷中,“你又不是不知,你不在旁邊,我睡不着。”
顧連州笑聲中帶着微微的沙啞,帶着些許疲憊,聽起來十分魅惑,白蘇環住他結實的腰,仰頭道,“夫君,是我沒有教導好兒子,如今才惹得你傷心。”
顧連州撫着她的發,道,“我們顧氏的兒郎,對情愛一事都執著的很,譬如我,在不曾遇上你之前,只想着尋個賢淑的女子爲婦,相敬如賓,卻從未想過,我會爲了一個婦人拋棄一切隱居。我如今又有什麼資格指責阿翛不是。”
“這就叫上樑不正下樑歪。”白蘇笑道。
顧連州菱脣彎了彎,摟着白蘇的手微微收緊。
這種微小的變化,白蘇立刻便感受到了,亦回以同樣的力道,她將臉埋在顧連州心口,聽着強有力的心跳聲,輕聲道,“佛家說,每個人生來都須得經受劫難,夫君,不管什麼樣的劫,我都會在你身邊。”
顧連州是個通透的人,他知道當初如果寧溫不是有心放他一馬,甚至似有若無的幫助他演那場欺瞞天下人的戲,結局還未可知,所以最終寧溫選擇放手紅塵時,顧連州與白蘇都不曾爲難他。
可就是這個選擇,讓他們失去了最疼愛的兒子,縱然情愛這等事不能用輸贏來衡量,但無疑,寧溫此人在他們夫婦生命裡,是最大的贏家。
白蘇曾不止一次的後悔過,爲何當初沒有狠一點,殺了寧溫,顧連州也未必沒有過這種想法,但爲時已晚。他們雖然有智慧,卻不似寧溫,也不似顧風華,做事快準狠。
“主公。”忽而一個黑影落在院子中,語氣十分急促。
“何事?”顧連州微微蹙眉,這些暗衛都是訓練有素,若非是緊急之事,絕對不會深夜貿然打擾。
“暗主不行了。”黑影聲音帶着微微顫抖。
自從生意上的事情由十三和香蓉負責之後,婆七便在暗中統領劍客和管理舉善堂大小事務,劍客們稱呼他爲“管事”,而舉善堂的刺客則呼他爲“暗主”。
白蘇身子微微一僵,她與婆七說不上有多深厚的感情,但在她心中,婆七一直都是一個俠客,一個真正的大丈夫,十分的敬重他,直到如今,白蘇還能夠回想起,她穿越到這個世界,落入的第一個溫暖而堅實的懷抱,便是婆七的。
婆七把一半的生命都渡給了嬀芷,眼下也是到了壽命的極限了。
“命人去婆七房間尋一個褐色的包袱,裡面裝着許多黑褐色小瓶的”白蘇猛然想起,當初在崖下發現婆七時,他身邊有個包袱,還有嬀芷留下的信,信上說,包袱裡面是延長壽命用的藥,是還給婆七的命。
“是”黑衣倏地消失在院中。
緊接着,便有個身影從主屋內衝出來,急急的往院外衝去。木屐噠噠的聲音凌亂而急促,彷彿隨時都能跌倒一般。
“十三?”白蘇只看見衣角的餘影。
顧連州安撫着白蘇,邊揚聲道,“來人”
院子中唰唰,多了兩條黑影,顧連州道,“隨行保護十三。”
“是”二人齊齊答道。
顧連州和白蘇住在政陽,而婆七則是留在姜國,偶爾過來回稟事務。
十三一路狂奔向馬廄,解開一匹馬,翻身上去。從此處到姜國,至少也得半個月,而婆七能撐得住半個月嗎?十三騎在馬上,從側門中出去。
這是十三一輩子唯一一次任性,不要求許多,只求能見上一面,告訴他,其實從很久很久以前,她在婆主事身邊時,便已經喜歡他了,其實不管是他眼裡心裡都是嬀芷也好,她從未變心過,其實她一直都在等着他……
只是十三有自知之明,她長得不好看,又不是處子之身,她的這具身子在被輾轉倒賣的時候,就已經殘破不堪,所以,她甚至都不能像別的女子一般請求婆七陪她共度第一夜。
即便是現在,十三也沒有更多妄想,她只是想再看他一眼。。.。
後續之春風渡(1)
姜國,佔據之處實在算不得要塞,偏僻到所有的當政者都會忽略它,小到所有的野心家都不屑它,所以它才能夠得存至今,縱然它已經窮得“千山鳥飛絕,萬里人蹤滅”。
十三一路疾馳,半月之間,幾乎每天只睡兩個時辰,停下用餐的時間也絕不超過半個時辰,就連跟在她身後的暗衛都覺得吃不消,可是她卻咬牙堅持了下來。
到達姜國的府邸時,十三兩條腿的內側已經被磨得血肉模糊。
“主事”府內的侍婢見到十三狼狽的模樣,驚的目瞪口呆,在她們心目中,十三雖然長得不好看,但是氣度從容,永遠都那般從容。令人折服。
“管事現在情形如何?”十三努力忽略腿上的上的疼痛,拖着疲憊的身子往舉善堂的方向去。
侍婢道,“聽說時好時壞,具體情形奴婢不知道。”
是啊,一個內院的侍婢怎麼可能知道婆七之事?
十三頓住腳步,抿了抿脣,道,“爲我準備浴湯。”
“是”侍婢領命下去。
十三又折回自己的院子。是的,她不美,也不可能擁有懾人的容光,可她從來都是以最從容的姿態出現在他視線之中,與他微微頷首,打個招呼,就如路人一般。這是她所能做的,最完美的相見。
在院中坐了一會兒,侍婢已將浴湯備好。十三進了浴房,解開衣物,看着自己腿上已經乾涸了的血跡,一咬牙踏進了木桶。
溫熱的水宛如芒刺一般從傷口刺入,疼得她額頭陡然冒出了細細密密的汗珠。
沐浴過後,草草清理了傷口,而後尋了一件墨綠色的曲裾,細細的整理儀容,不曾傅脂抹粉,看着銅鏡中那平凡得眉眼,十三淡淡垂下眼簾,起身再次朝舉善堂去。
走過梅林之時,禁不住擡頭看了看斷崖,上面隱隱約約能看見伸出的欄杆。那是白夜樓的所在,醫女便是從這崖上化作粉塵。
嬀芷,十三想起那個清冷絕俗的容顏,心裡說不出是何滋味,十三內心的卑微,在那樣一個女子的襯托下,顯得越發如螻蟻一般,從白蘇那裡得到的鼓勵,得到的自信,在嬀芷面前一潰千里。
十三過了白夜樓後,便加快了腳步。
舉善堂中,一如往常的肅然,就像是尚京的巫殿,莊嚴卻讓人覺得孤寂。堂內的人極少,大都執行任務去了。十三來過舉善堂許多回,因此也無人出來攔她。
婆七的房間就在舉善堂議事廳的左側,十三路過很多次,知道他就在那裡,卻一次也不曾進去過。
深吸一口氣,十三推開門扉,入眼便是一處小院,與她想象不同的是,院子裡並不似婆七那種剛硬的感覺,滿院子的六月雪,也不知是用了什麼法子,竟在這樣寒冷的天氣,還開成了一片,猶如剛剛下過雪一般。
十三呆愣了片刻,沿着花叢中細細的小徑走至寢房門前。
手擡到半空,半晌卻也沒能敲下去,等了一會兒,十三終於下定決心要敲門時,門卻忽然打開了,門內一張清秀的臉上微微錯愕,旋即反應過來,連忙朝十三躬身道,“主事。”
“嗯,管事如何?”十三放下手,語氣平淡的問道。
“剛剛吃了藥,精神尚好。”侍婢輕聲道。
十三揮手令她下去,擡步進了屋內。
屋裡面倒是很符合婆七的性子,一幾一榻,旁的什麼也沒有。婆七比以往更消瘦了許多,也老了很多,一向如鐵塔般的大個子,眼下與普通人無異。
婆七健壯時如熊,消瘦時,卻也玉樹臨風,可現在躺在榻上的人,除了滄桑,便只有虛弱。
“是你?”婆七看見十三時微有詫異,不過想到十三是白蘇的心腹,也就瞭然,一如往常的道,“請坐。”
十三喉頭微微發澀,她日夜兼程的趕過來,反反覆覆在心裡打好的腹稿,在見到人時一切卻又都回到了原點,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
相對無言,靜靜坐了半晌,十三才打破沉默,“身子如何?”
“尚好。”婆七道。
然後,屋內又陷入了靜默。十三本就是不善言辭之人,又向來拘束自己的行爲和感情,此時此刻,此情此情,讓她動情的表白,無論如何也是做不到。
“想出去走走嗎?”十三終於鼓起勇氣邁出艱難的一小步,她垂着眼簾,緩緩道,“方纔路過梅林時,瞧見有些梅花開了。”
話說出口,十三發現,其實除了表白,說些別的事情也可以,並非想象中那樣困難。
婆七咳了兩聲,目光越過十三,看向院子裡的一片六月雪,“好。”
十三起身,上前扶着他起榻。
婆七個頭高大,即便受到現在這樣也很重,他一半力道壓在十三身上,讓連續半個月都不曾好好休息的十三感覺十分吃力。只是,這可能是此生最貼近的一次,十三緊緊抿着脣,扶着他緩緩往白夜樓下的梅林去。
用嬀芷來誘惑婆七,十三不覺得羞恥,也不覺得悲哀,她只是想靠近他一回,哪怕是代替嬀芷在他身邊,也心甘情願。
從舉善堂到梅林的這一段路,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婆七是個劍客,意志力比常人超出幾十倍甚至百倍,他適應了一下,便靠着自己行走,不再將中心都依靠在十三身上,但即便是如此,到達梅林之時,十三鬢髮也已經溼透了。
十三將婆七靠在一棵粗梅樹邊上,這裡恰是從前婆七日日守着嬀芷的地方。樹上打了許多花苞,有些綻開了一半,有冷香幽幽。而上天卻只容他在這裡守了不到一個冬天。
“梅花開的甚好。”婆七目光掠過白夜樓,心頭一陣悶痛。他與嬀芷,終究還是隻有那一夜的露水姻緣。
十三微微笑道,“是啊,比往年開的都好。”
十三的笑很平和,平凡無奇,卻令人覺得舒心,這讓婆七第一次看清十三的長相。
從前見面時,她總是微微垂着頭,即便擡眼,也只是迅速的一瞬,然後衝他頷首,讓至道旁。婆七向來只憑着感覺辨認白蘇身邊的侍婢,十三恭謹,十二活潑,小七溫和,二丫羞怯……
後續之春風渡(2)
再然後,便又是相對無話。
靜靜的站了許久,隨着夜幕降臨,呼出的氣體變成的了霧花,在面前捲曲蜿蜒,然後淡淡散開來。院子裡點上了燈籠。
夜幕低垂,能看出烏雲壓的極低,彷彿要下雨的樣子。
“我們回吧?”十三知道,如果她不說,婆七即便在這裡站上幾天幾夜也不會覺得厭煩。
婆七戀戀不捨的看了崖上的白夜樓一眼,應了一聲,“走吧。”
這一刻,十三忽然覺得自己很愚蠢,明知道婆七會留戀,會回憶,而他回憶時的神色,正是如一把刀子,狠狠的凌遲她的心。可是她又覺得幸福,他能帶給她的某些東西,哪怕是心傷,而不是像陌生人那樣的打個招呼,匆匆別過。
十三扶着婆七走出不遠,天空中忽然落下了一絲涼涼的東西,這些東西越來越多。
婆七頓住腳步,蒼白的面上忽然綻開一抹溫和的笑意,“下雪了。”
嬀芷便是在一個雪天湮滅,十三騰出一隻手來揉揉落在發上的冰晶,固執的道,“是鹽粒子。”
北方,習慣把細碎的冰,叫做鹽粒子,它不似雪那般飄渺,落在地上的時候,會發出悉索的聲音。
“嗯,今年冬天來的早。”婆七道。
十三頓了頓,而後道,“不早了,十月底,正是初冬。”
婆七好笑的看着十三,卻只瞧見
後續之春風渡(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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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月間,十三寸步不離的守着婆七,看着他一日日的憔悴蒼老,十三便覺自己的生命亦在流逝。
每日傍晚時分,十三都會攙扶着婆七去梅林一趟,今日也不例外。
隨着天氣越來越冷,梅林裡的花兒開的越發嬌豔,冷香四溢。
婆七下顎的鬍鬚已經生的很長,與鬢髮一般,開始有些花白。他身上披着黑色貉子毛大氅,在十三的攙扶下,走在厚厚的雪地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
“下雪了。”婆七感覺到落在皮膚上冰涼,他喜歡下雪,每次下雪的時候,那種無處不在冷冽氣息,就彷彿嬀芷無處不在。
十三默不作聲的將他扶靠在那棵梅樹的橫枝上,伸手理了理他亂了的衣服,做完這一切後,便退至一側,垂首而立。
“陪我說說話吧。”婆七低頭看着她道。
“好。”十三應了一聲。
“你心裡,放着一個人嗎?”不知道是因爲虛弱,還是寒風太大,婆七的聲音顯得有些飄渺,他問了,卻猜到十三不會回答,兀自接着道,“曾經也有不少嬌嬌獻身於我,可是纏綿過後,很快便忘記了她們的模樣,回頭細數,我回憶裡竟然只有一個人,那便是阿芷。”
“人總是會對得不到的東西更加執着,我懂得這個道理,但你知道,有時候明明心裡什麼都明白,也想的通透,卻還是會止不住的去想她,想看着她,守着她,哪怕什麼也得不到。”婆七帶着淡淡的笑意,看向十三。
十三依舊是垂着頭,站在一側,也不知究竟有沒有認真聽他說的話。
婆七側過頭,只能看見她一個平凡側臉,垂着眼眸,雪落了她滿身頭,安靜得彷彿沒有這個人,靜靜站了許久許久,十三才疑惑的擡起頭來,卻對上帶着笑意凝視她的目光。
婆七的眼瞳比常人黑,眼睛狹長,眼窩略深,十三見過他殺人的時候,那眸光冷的像是一把刀,然而含着笑時,竟然也等顯現出幾分柔和。她愣愣的看着他,一時忘記了收回目光。
婆七撐着橫枝,站到十三對面,仔細審視她怔楞的模樣,毫無預兆的垂頭在她額頭上印下一吻。長長的鬍鬚觸在十三鼻樑上,癢癢的,可無法令她忽視額頭上微涼的溫度。
她聽見他在耳邊低低嘆了一聲,聲音暗啞,“其實你與我,是同樣的人吧。”
他知道十三禁不住微微顫抖,他原來是知道的,不過只是與她一樣,裝着不知道罷了
婆七擡手摩挲着十三滿是震驚的臉,用似有若無的聲音道,“忘了他罷……”
婆七的脣離開她的額頭,被吻過的地方顯得特別冷,雪越下越大,密密的宛若簾幕一般,隔在兩個人之間。
撫觸在她面龐的手陡然滑落。時間似是剎那靜止,只有大雪在下。
雪落在梅林裡悉悉索索的聲音顯得尤爲清晰,不知何時夜幕已經悄然降臨,四周點起了燈籠,溫暖的光線投射過來,十三怔怔的擡頭看他。
這是十三第一次鼓起勇氣去直視一個人,然而入眼,卻是一張閉上了眼的安詳面容,大雪落了他滿頭滿肩,花白的鬢髮、眉毛和鬍鬚已然被雪覆蓋成雪白。
十三微動,婆七站立的身子便向後倒去。
十三一直怔怔的看着他高大的身軀轟然倒地,濺起一片白雪飛揚。
他靜靜的躺在雪地裡,便如許多年前,她發現他摔在崖下時,那時候雪地裡還散落着嬀芷的信,和一包藥。
眼淚不知什麼時候落了滿臉,在風裡冷的刺痛皮膚。十三跪坐在婆七身邊,將他頭部托起枕在自己腿上。
梅林裡安靜如初,雪很快把兩人掩埋一半,十三看着漫天的大雪,忽然失聲痛哭。
他說:其實你與我,是同樣的人吧。
他說:忘了他吧……
戀慕了二十三年,等候十九年,最終卻只換來他一個吻,一句:其實你與我,是同樣的人吧。十三的眼淚不斷的涌出,彷如把她這二十三年戀慕全都哭淨,彷如把她這十九年等候的苦澀,盡數流乾。
四周的暗衛靜靜的看着這一幕,卻無一人打擾他們。半晌,梅林裡響起一串急促的腳步聲。
二丫在遠遠的地方頓住了腳步,一朵朵霧花從她口中噴出,呼吸急促的看着失聲痛哭的十三,喃喃的喚了聲,“姐姐。”
十三恍若未聞,捂着心口那兩瓶藥,哭的撕心裂肺,這兩瓶藥她貼身藏了十幾年,從不離身,只爲了待他壽命盡時,救急來用,她想,也許過了這麼多年,他說不定會肯吃下這藥。
然而她終究低估了婆七對嬀芷的感情,十三淚眼朦朧的看着他安詳的面龐,哽咽道,“怎麼忘,你到最後一刻都不曾忘,又叫我怎麼忘……”
二丫禁不住跟着流眼淚,她們姐妹倆在所有奴隸中算是極爲幸運的,被婆主事買下仔細調教,後又遇見白蘇這樣好的主,不僅給了她們一生衣食無憂,還讓她們活得像個人。可是看着十三現在這個痛徹心扉的模樣,她忽然寧願被關在奴隸棚裡,衣食不濟,成日被打罵的那個時候每天的奢望就是一碗乾淨的飯。
不應該奢望太多,十三常常對二丫說這句話,可是她自己終究是陷了進去,戀慕一個註定永遠都不可能給她迴應的男人。
嬀芷是大巫,燭武是她生命唯一的陽光,曾在滇南叢林裡相依爲命許多年,二丫能夠理解嬀芷的執着,但卻想不通婆七爲何不能將就一下呢?姐姐又是爲何不能將就一下,尋個合襯的人度過一生?
大雪連續下了六七日,待到婆七的死訊傳到政陽時,已經是近半個月之後的事情了。
而身在蜀中的顧翛得知這個消息時,已然開春,望着無妄海中一池碧波,他有片刻的慌神,婆七相當於他的第二師傅,明明是那樣一個健碩的硬漢,竟去得這樣突然。
後續之桃花引(1)
無妄海堤岸邊的桃樹盛開一片,燦若煙霞,寧溫一襲白衣拎着木桶和一根釣魚竿緩緩走來,若溫玉般的面上帶着愉悅的笑意,與一片煙霞交相呼應,成爲一幅恍如夢境的美景。
“今日收穫如何?”顧翛懶懶的躺在一棵古樹下的榻上,睜開一隻眼睛看他。
“釣到一隻甲魚。”寧溫將木桶放在地上,自然的在榻沿坐了下來。
顧翛翻身爬着,伸出頭去,斑駁的樹影下,桶裡果真有一隻約莫有巴掌大的甲魚在撲騰,咂咂嘴道,“今晚有甲魚湯喝了……清蒸也可。”
“這一隻我要養着。”寧溫果斷拒絕。
顧翛仰頭看了他一眼,“你何時懷了佛家慈悲?縱然當了一段時間和尚,可在我看來,也不過是剃個光頭,你不是學佛人才。”
戀慕歸戀慕,與過日子不同,一旦日子平靜下來,顧翛就管不住他這張帶毒的嘴。
寧溫也早就習慣了他的說話方式,自動忽略掉了,只默默的把木桶拉了過來,看了那甲魚半晌,緩緩道,“這巴掌大的一塊,也無甚可吃,我原本打算養上一段時日,養大些再殺,你若是要吃,池子裡還有一隻,撈上來一併燉了吧。”
顧翛抖了抖嘴角,他怎麼忘記了,眼前這位,可不是什麼良善之輩。
“歇一會兒吧。”顧翛旁邊挪了挪身子給寧溫讓出一塊地方,嘟嚷道,“我瞧你每日忙活的着,沒一刻得閒,累不累?”
“哪像你,一把懶骨頭。”寧溫笑道。人卻是依言躺了下來。
古樹茂密的枝葉間漏過幾束陽光,微風拂過,光線微微抖動,寧溫眯着眼睛,與顧翛生活在一起的這段時日,是他這一生最圓滿的時刻,顧翛嘴上帶刺,行動上卻是無微不至,知道他依舊不能接受男**愛,所以舉止之間很有分寸,甚至很少求歡。這令寧溫感覺頗爲窩心。
“過段時日,我想去一趟尚京。”顧翛忽然道。
寧溫心底微微一顫,口中卻是應了一聲,“嗯。”
“來回大約也要兩三個月,嗯……也許我要多呆一段時日,一兩年也說不定。”顧翛用手撐起頭,垂眸看着寧溫道,“這次的事情……”
“你去吧。”寧溫閉上眼睛,溫潤的聲音一如平常,看不出一絲情緒起伏。
“家裡怕是也添了弟弟妹妹,前段時日我得知阿然的媳婦懷孕了,我順道去瞧瞧。”顧翛翻了個身,巴着寧溫笑道,“我這得未雨綢繆,讓阿然媳婦多生幾個,到時候過繼一個給我們。”
寧溫袖子中的手緊緊攥成了拳頭,半晌,才答道,“顧然又不是養不起,骨肉分離,總是難爲人家,況且旁人的孩子總不如自己的好。”
“嘿嘿,要不,你給我生一個。”顧翛無賴的道。
寧溫抿脣,忽而睜開琉璃般的眼睛,直直的盯着顧翛,“輒淺,我這個咯血恐是沒有好得可能了,待我去後,你便尋個合心意的婦人成親罷,沒有孩子是莫大的遺憾,我便深有體會。”
顧翛神色漸漸有些發沉,“你現在還身強力壯,想要孩子還不是輕而易舉?以你的姿容,隨便勾一勾手,便不知有多少嬌嬌千肯萬肯,你如何不去?”
“你,輒淺,聽我的話,莫要固執”寧溫語氣肅然,全然沒有開玩笑的意思。
寧溫深深瞭解孤家寡人是怎樣的淒涼,他註定是要比顧翛早死許多年,所以不想等到他死了以後,顧翛一個人孤獨終老。
“這世上,沒有比你更合我心意的了。”顧翛明白寧溫是爲了他好,所以纔會說出這番話來,心裡的怒火旋即被欣喜代替,耍起了無賴,死死摟着寧溫的腰道,“你也不許遺憾,我不要孩子,你也不要。關於咯血癥,你要相信我的醫術,我會治好的。”
一陣無言,他們兩個之間無論是氣息還是習慣,都契合的甚爲完美,這一段時日的相處,亦是十分自在,那種莫名的溫暖讓兩個人緊緊相連。然而即便如此,也不代表沒有任何問題。
寧溫憂心顧翛的子嗣問題,憂心他的前程,因爲真得在乎顧翛,所以見不得這樣一個青年俊才年紀輕輕就只能陪着他隱在深山之中,顧翛應該有更精彩的人生……
而顧翛,因着寧溫咯血癥,已經焦心不已,再加上寧溫年紀本就比他大上許多,縱然眼下沒有任何問題,可十年之後呢?二十年之後呢?
當初嬀芷給婆七留下的藥便能夠延長几十年的壽命,不過那是嬀芷用了巫咒煉製的藥,其中含了婆七的命格,別人服用無效,而顧翛又不會巫術,這次去尚京,顧翛便是去尋禾列,巫,總會有法子讓人多活十年二十年吧
靜靜的躺了一會兒,顧翛道,“我們一起去尚京吧?想來叔伯也想見你。不過……你若是覺得不好意思見他,不見也好。”
寧溫一個男人,還是有自尊心的男人,委身於男人這等事,讓他如何能在故人面前坦然?只不過顧翛希望寧溫能夠以平常心看待他們之間的感情,而不是覺得羞恥。
“去年江南收成如何?”寧溫並未回答顧翛的問題,反而詢問起了別的事情。
顧翛稍稍想一下,便知道寧溫是什麼意思,遂答道,“是個豐收年,年尾時又是瑞雪,想來今年的春收也會不錯。你的意思是,叔伯可能今年會攻打蜀中?他是如此沉不住氣之人麼?”
“會,他一定會起兵。”寧溫篤定道。
“哦?”顧翛回憶這些年,劉摯(孝閔)在蜀中的作爲,算是無爲而治了,行動算不上積極,除了懷疑她放瘟疫,應當也沒有任何一點觸怒顧風華。顧風華是個尤其會抓時機的人,二十年他都能沉得住氣,現在就沉不住氣了?
寧溫淡然一笑,“別看顧風華灑脫不羈的模樣,事實上,最受不得旁人在他頭上動土。他準備攻打蜀中不是一天兩天,也非一年兩年,不過是想看看劉摯能翻出什麼浪花來,然劉摯一旦有動作,他便不可能再容她。”
“嗯,我叔伯的確是能做出此等事的人。”顧翛贊同道,看見顧風華那個玩世不恭的模樣,以及做事不着調的程度,很難想象他能做一個好國君,可是他竟然做到了,實在很令人費解。
“所以你去了尚京便不要急着回來,我怕路途上會遇危險。”寧溫側過臉看他。
顧翛皺眉,“這麼說,你不與我一起去了?”。.。
後續之桃花引(2)
“嗯。不去了。”寧溫緩緩閉上眼眸。他一輩子都不打算再出去了。
顧翛心裡十分想寧溫能夠陪他一起去尚京,畢竟這一別又是數月,更有可能一年半載,再加上即將爆發戰爭,他如何能放心的下?只是寧溫從來不做無意義的事情,顧翛也不好強迫。
“我今晚就要走。”理解歸理解,顧翛還是忍不住失望。
“莫要賭氣。”如溫玉似的聲音說得淡然。
顧翛靜靜盯了他半晌,斑駁的樹影落在他俊美的面上,漏下得光斑被瑩如玉的皮膚折射,散發着柔和又耀眼的光芒,只是因着長期咯血,脣色有些蒼白。看着寧溫淡定的模樣,顧翛蹭的竄了起來,穿上木屐甩袖而去。
顧翛着木屐噠噠噠的向前走了幾大步,怒氣衝衝的回頭,卻見寧溫已然側過頭,脣角微微彎起,琉璃似的眼眸含着淡淡的笑意注視着他。
顧翛氣結,猛的別過臉,在陽光下站了半晌,復又回頭看了一眼,纔不情不願的走緩步走了回來,甩掉木屐上榻,賭氣得抓起寧溫的白衣袖在臉上抹了抹汗跡,“你說幾句好聽的,讓我消消氣。”
“今晚我親自送君到十里之外。”寧溫笑道。
顧翛一口氣悶在嗓子口,哼了一聲,“送我到尚京如何?”
寧溫眼中笑意更濃,知道他不生氣了,便也不再哄,只道,“昨日我在後山獵了幾隻山雞,你今晚是想喝雞湯,還是甲魚湯?”
“雞湯。”顧翛眯着眼睛,一臉陶醉的道,“我今晚要在水亭裡喝雞湯,把生伯叫來,一邊給我講故事,嗯……就講我從前返回尚京那段時日,什麼人天天跑到山上望夫歸。這個故事我百聽不厭,最是下飯。”
那段時間,寧溫剛剛與顧翛分別不久,心裡覺得尤其孤寂,便日日跑到半山腰上去盯着顧翛離去時的那條路。
顧翛回來第二天,生伯便與他講了此事,顧翛喜得合不攏嘴,每天必讓生伯講述一遍。
寧溫因着長這麼大,沒有做過比這個更丟人的事情,每每都是黑着一張臉,特別怕看到顧翛美滋滋的聽着生伯講此事。
寧溫微微挑眉,脣角一勾,“你不是今晚走嗎?”
“我隨便說說,你管我。”顧翛躺在榻上哼哼道。
寧溫撐起身子,緩緩湊近顧翛,脣蜻蜓點水的落在他脣上。
顧翛眸子一顫,這是寧溫第一回主動親他,這麼毫無預兆的,令他心臟猛然狂跳起來,不管不顧得伸手抱住寧溫的脖頸,舌尖撬開對方的脣齒。
脣齒相依,火一下子燃遍了全身,顧翛正時年輕血氣盛的時候,爲了寧溫,只能忍着,實在忍不住就會索求,但每次小心翼翼的生怕弄傷他,哪裡能夠盡興,是以特別容易便被挑起衝動。
“扶風。”顧翛聲音顫抖,目光幽深。
寧溫知曉他每次想索求歡好時便是如此,永遠不說出口,如果想拒絕他,只需裝作聽不懂便是,然後兩個人便當做什麼事情都不曾發生。
寧溫推開他,起身理了理衣襟,下榻穿上木屐,拎起木桶取了釣竿,往無妄海邊的桃花林裡去。
顧翛面上難掩失望,不過寧溫肯主動親他,也算是一點進步,他相信自己能等到寧溫心裡能夠平等的看待這份感情。
“據說,今晚某個人要喝雞湯聽故事,那定然是沒有時間與在下一起做旁的事情了,那麼在下決定晚膳過後去夜幕垂釣。”溫潤如春風似的聲音傳來。
顧翛身子微微一僵,擡眼卻看見一襲白衣立於陽光下,墨發鬆鬆的在腦後用帛帶系起,陽光在俊朗的眉眼上渡了一層耀眼的光暈,那人便宛若謫仙一樣,溫和的笑意中略帶戲謔。
看着顧翛怔怔的神情,寧溫轉身繼續朝林子裡去。
顧翛回過神,急忙從榻上跳下來,胡亂拖着木屐追着他,叫道,“我不喝雞湯不聽故事,我要與你一起做旁的事情。”
寧溫眉梢微微一挑,顧翛已然衝了上來,隨着他一起往林子裡去,強調道,“我要跟你做旁的事。”
“不喝雞湯了?”寧溫問道。
“不喝了。”顧翛肯定的點着頭。
“不聽故事了?你若是以後都不聽,我考慮每日與你一起做點別的事情。”寧溫別有深意的說道,如玉的面頰泛起一抹紅暈。
顧翛不疑有他,激動的點點頭,“君子一言。”
寧溫含笑睨了他一眼,在岸邊席地坐了下來,把手中的魚鉤放上餌,拋入池中,“駟馬難追。”
隨着寧溫說出這句話,顧翛心底一突,看着悠悠然的寧溫,哪裡還有一絲羞澀,他立刻便知道自己上當了,別的事情有可能是下棋、撫琴、煮茶,怎麼就一定會是歡好?不過是誤導罷了。顧翛狠狠踢了一腳旁邊的桃樹,瞪了寧溫一眼,咬牙切齒的道,“卑鄙”
漫天的桃花瓣紛紛落如雨,落了一襲白衣滿身滿頭,亦有不少落在了碧綠髮藍的湖水中,引得魚兒爭相追逐。
顧翛發泄完了,便默不作聲的在寧溫身側跪坐下來。
安靜的垂釣許久,寧溫側過頭看他。顧翛眯着眼睛,失神的看着水中的魚兒追逐花瓣,清俊的容顏上沒有任何表情。
“你又不是不知,我卑鄙又非一日兩日了,作何還因此生氣?”寧溫放下魚竿,身子向這邊挪了挪,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顧翛眼眸中噙着一絲淚光,目光移到寧溫面上,哽咽道,“我難受。”
寧溫動作一頓,“我……你哪裡難受?”
顧翛委委屈屈的湊到寧溫身前,伸手抱着他。
寧溫見顧翛孩子一般的依賴的動作,和悲傷的眼神,心裡隱隱作痛,顧翛畢竟爲他付出這麼多,事事都爲想着他,甚至忍耐慾望,自己卻拿這個騙他,着實太殘忍了。
顧翛抓着寧溫的手隔着衣物按上自己挺立的分身,“我這裡難受。”說罷還帶着他得手揉了幾下。
寧溫本以爲他會說心裡難受,卻沒料到這個結果,登時血氣上涌,臉刷得紅到耳朵根。
“哈哈,若論卑鄙你是勝我一籌,但論無恥,你還要再修煉幾百年才趕得上我。”顧翛得意的在他面上偷吃一口,跳到魚竿旁,一把甩起魚鉤,連帶着一條魚甩了上岸。
寧溫面上笑着,心裡卻並不輕鬆,方纔他摸到顧翛的那處,竟還是挺立的,也就是說從方纔他便一直是處於這種狀態,不過是一直忍着罷了。都是男人,寧溫自然瞭解其中痛苦。
“輒淺。”寧溫起身,站在顧翛身後,附到他耳邊輕聲道,“我方纔,並非騙你。”
我方纔,並非騙你……溫潤如水的聲音淡淡飄散在耳邊。顧翛怔住,任由魚在岸上亂蹦。
寧溫轉身去撿魚,顧翛猛然反應過來,追問道,“真的?不是說笑?”
“真的。你瞧我像說笑嗎?”
“你每次說笑的時候,沒一次像說笑。”
“那現在,你覺得呢?”
“唔。”。.。
後續之桃花引(3)
顧翛原打算近些天啓程去尚京,但因着寧溫這些天似乎漸漸能夠接受肢體上得接觸,顧翛便就不急着走了,反而派人四處蒐集消息,如果戰爭近期內爆發,他說什麼也不能把寧溫一個人留在此處。
但誰也沒有想到,顧風華的動作居然那麼快顧翛這廂才收到有些戰爭的動向,顧風華的軍隊已經神不知鬼不覺的攻下了一座城池,速度快的令人咋舌。
顧翛與寧溫坐在水亭上,聽着暗衛的報告,顧翛終於明白爲什麼顧風華能只花十年的時間便統一天下,出手之快,時機之準,無一不令人從心底裡佩服。
而劉摯也絲毫不弱,面對顧風華猛烈的突襲,竟然只失掉了一個城池,這一點也委實不容易。
“若是你面對我的叔伯,境況會如何?”顧翛問寧溫。
寧溫正在棋盤上自弈,聽聞此話,頭也不擡的道,“未可知。”
“嗯,我們家扶風比叔伯要厲害的多了。”顧翛自豪的道。
我們家扶風……
“咳”寧溫不自在的咳了一聲,斜睨了他一眼,轉移話題道,“若是我,不會有這樣面對風華的一天,劉摯之所以忍到今日,是因爲她還不夠陰狠。她爲人十分要強,總要求自己要如男兒一般,人說最毒婦人心,她身爲婦人,要成大事,最不應該放棄這一點。”
顧翛明白,寧溫是個能夠控制全局的人,如果真是讓他對峙顧風華,必然是天下的一場浩劫,鹿死誰手真是未可知。史書上對寧溫的評價不高,但無不認同他是個能力出類拔萃陰謀家。
“你與我叔伯的交情很不錯?”顧翛聽說寧溫當年在尚京之時,唯一交好的人便是顧風華。
寧溫笑道,“算是不錯吧。我在尚京那些年,只有他敢不顧旁人非議,每日在質子府與我玩鬧,而我也只敢與他胡鬧,別的人,要麼就是入不了我的眼,要麼就是我入不了他們的眼。”
他與顧風華,便是在當初也只能算是酒肉朋友,成日裡只是吃喝玩樂,縱然寧溫並不享受那些事情,但與顧風華相處起來,也算愉快。寧溫有困難從不會求助於他,當然顧風華隱藏的事情也絕不會在寧溫面前露出一絲端倪。
他們互相利用對方,掩人耳目,卻又不起任何衝突,絕非是一般的朋友相交。所謂交好,也不過是因爲顧風華是在他灰暗日子裡唯一一點光亮罷了。
顧翛看見的寧溫依舊溫潤,但他能察覺到在這溫潤背後隱隱散發傷悲,顧翛握着他的手道,“只遺憾君生我未生。扶風,我當時即便是生爲劉氏皇子,你若想造反,我也陪你一起。”
“沒一句正行。”寧溫斥道。但他心裡明白,顧翛說的都是肺腑之言,只是他並不習慣聽甜言蜜語,尤其是一個男人的。即便知道這樣很對不起顧翛的付出,但他也不得不坦誠,到現在他也依舊排斥男子之間相戀,只不過很是依賴顧翛給予的這份溫暖罷了。
至於他心裡對顧翛有無戀慕之情,恐怕連他自己也弄不清楚。
“稟主公”暗衛忽然落在附近的小徑上,“朝廷已經攻破第二個城池了。”
“知道了,繼續查探。”顧翛淡淡道完,轉頭問寧溫,“兩日兩個城池,這種速度,你猜劉摯能堅持多久?”
“至少半載。”寧溫在棋盤上落下一子,心口忽然一陣悶疼,喉嚨一甜,殷紅的血順着嘴角滑落,滴在棋盤中得白子上。
顧翛一驚,轉瞬手指間多了幾根銀針,解開寧溫的衣物,在他心口的幾個穴道上刺了下去。
喘息了兩盞茶的時間,寧溫稍稍緩了過來,看見顧翛發紅的眼眶,和緊緊皺起的眉頭,不由出言安撫道,“我沒事了,不過是吐口血罷了,別動不動就炸毛。”
顧翛抿着脣久久不語。寧溫伸手撫了撫他的發,道,“無事。”
顧翛依舊不言語,只是盯着銀針,輕輕捻了一會兒,才緩緩拔了出來,從始至終都不曾說半句話。
寧溫理好衣襟,掏出帕子將脣邊擦拭乾淨,見顧翛依舊冷着一張臉,心中猜測自己恐怕是時日無多了,顧翛在外人面前是個冷峻且懶散的男子,但在寧溫面前,從來都只是嬉皮笑臉的耍賴,極少有這種時候。
“輒淺,我……還有多少日可活?”寧溫輕聲問道。
顧翛臉色微微泛白,冷聲道,“說什麼胡話,我能活多長,你便能活多長。”
“跟我說實話,莫要瞞着我。”寧溫蹙眉道。
“我說你能活多長就能活多長都是實話”顧翛情緒有些失控。
瞧着他這個模樣,寧溫隱隱料到,時間恐怕不太長了,遂也不再問他,只道,“莫要冷着一張臉,看得我心煩意亂。”
顧翛嘟了嘟嘴,火氣緩了不少,放柔了聲音道,“不冷着臉,但你告訴我,你最近心裡都在想些什麼?可是我近來索求過甚,你心裡不喜歡?若是不喜歡,我x後不要了便是,莫要什麼都壓在心裡。”
顧翛醫術了得,他自然知道,如果寧溫真的是每日像表面這樣輕鬆愉快,再加上他的悉心調理,病情絕對不會這樣反覆,前段時間明明還好好的,這就又開始咯血了,除了這件事件,顧翛想不出還有別的原由。
“無,我只是近來憂心過重,並非因着這件事情。”牀第之間的事情,寧溫雖然不大適應,卻也沒有太放在心上,但顧翛用情這樣重,卻讓他倍感擔憂。
“憂心何事?”顧翛今日決定打破沙鍋問到底。
寧溫知道顧翛一旦執着起來,打死也不會放棄,便道,“我歸西之後你約莫還是壯年,到那時你定要好好的活着,娶妻生子,可好?”
見顧翛一張俊臉漸漸的又冷了下來,寧溫嘆了口氣,疲憊的靠在圍欄上,緩緩道,“這世上有些事留不住,所以曾經擁有過,便是一大幸事,凡是不要太過執着,輒淺,莫要擰着。”
“我擁有過嗎?你從來都不跟我說過一句心裡話,你說兩句,我聽的高興了,說不定就看開了呢?”顧翛脣畔漾起一抹笑意,正姿端坐着,等寧溫的真心話。
“莫要胡鬧。”寧溫靠着欄杆,卻依舊覺得渾身乏力,說出的話都有些中氣不足。
顧翛一把將他拽了過來,讓他躺着枕在自己腿上,脫了外跑給他蓋着,嘆道,“扶風,隨我去尚京吧。上回我在尚京的巫殿後面遇見了一個巫,叫禾列。我聽母親說,嬀芷預言我能活到一百一十歲,讓他幫我們渡命如何?再不濟,我體內有嬀芷的巫命,若是修習巫術,也能幫你續命。”
後續之桃花引(4)
“呵”寧溫輕輕笑了一聲,也不知是同意還是不同意。
“扶風,你方纔說的那些話,是出自真心嗎?”顧翛擰着眉頭,盯着寧溫蒼白平靜的面容。
“什麼話?”寧溫偏了偏頭,找了個舒服的姿勢。
顧翛哼道,“你知道我的意思莫要逃避,你說讓我娶妻生子,是出自你的真心?你當真這麼希望?”
靜了一會兒,荷塘中的馨香隨風飄散過來,似有若無的勾引着人的嗅覺。
顧翛沒有催促,寧溫依舊閉着眼睛,長長的睫毛似是黑羽翎一般,在眼瞼下投了一片陰影,久久才道,“是,也不是。”
顧翛不解的看着他。
寧溫沒有睜眼,卻似乎是能感受到顧翛的情緒一般,“我明白你的情意。但輒淺,我比你大十餘歲,縱使不得這個咯血之症,也是要死在你前頭許多年,你若是不娶妻生子,老無所依,每每想及此,我都不由得擔憂你,覺得自己造了孽。可眼下,我……是極喜歡你在我身邊。”
“呵呵,你造的孽還少麼?如何就差了我這一件?”顧翛心裡高興,這是寧溫頭一回明明白白的把心事說出來,告訴他,其實心裡是有他的,而且用情並不比他少。
寧溫被顧翛問的怔了怔,微微睜開的眼睛中略帶着錯愕,是啊,他寧溫這一輩子造下的孽還少嗎?爲何他從來沒有什麼愧疚的心思,偏偏對顧翛是如此呢?
寧溫想起顧翛不在時,他心中的孤獨,想起顧翛在身邊時,那種安心愉悅,想起每每顧翛求歡,他居然並沒有太的抗拒,想起每次咯血時,頭一件事便是憂心顧翛的以後……一瞬間腦海中浮現的種種,他默然,也許在不知何時起,也已然動了心,只是遲鈍的不曾發覺罷了抑或意識上拒絕承認自己居然對一個男人動了心。
“我……我怕是……”溫潤的聲音淡淡飄散的春日的傍晚,沒了下文。
顧翛面上洋溢着發自內心的歡愉,修長的手爲寧溫拉了拉遮蓋的衣物,寧溫話說到這個地步,他已經很明白了,終於,他的心不會付諸流水,終究還是有回報的。
“你凡是都在心裡悶着,這樣對你的病情不好,說出來即便不能解決,也有我與你一起分擔。”顧翛脣邊一直帶着淡淡的笑意,繼續道,“你與我處了這麼久,難道還不知道我的性子?我對任何事情,從來都是不到最後絕不罷手,況且,你的滿腹詭計的陰狠,以天下爲棋的氣魄,視權利爲玩物的淡薄……我心裡有你這樣一個人,日後誰又能入了我的眼?更逞論入我的心呢?”
寧溫眸光復雜,視線不定,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今日我便明着說了吧。你之於我,便是世上的全部,我醫術不錯,若還是醫治不了你,我便去學巫術,若是巫術還救不了你……我斷然不會獨活。”顧翛字字句句鏗鏘有力,擲地有聲,他從來都不會無故放下大話,如今說出這話,是當真覺得如果這世上沒了寧溫,他活着也沒有多大意義。
寧溫陡然睜大眼睛,仔細的看着顧翛,希望發現一絲絲開玩笑的端倪,卻沒有分毫。他一直知道顧翛用情極深,卻從來沒有想過深至此。
“我生來,便擁有許多旁人終其一生可能也無法得到的東西,權利、地位、金錢,家人,甚至擁有一副十分不錯的皮囊,流芳百世又不是我所求,說起來,人活到我這等境地,也着實沒什麼意思。你也知道,擁有這些也不見得是好事,旁人對你,不是迷戀外表便是別有所圖,能真心相對者,寥寥可數。”顧翛現在想起來,顧風華的擔憂也不是沒有道理,人總是會追求更高,若是顧翛哪一日窮極無聊,說不定真的會謀朝篡位也未可知。
“人生在世,約莫也就是求的這些。”寧溫緩緩道。
年紀輕輕就得到這些,若是個紈絝子弟便也罷了,可顧翛不是。
“自遇見你那一刻,我便活了,在此之前,我從未想過自己會對哪一個人死纏爛打、耍賴撒嬌,無所不用其極。”說着,顧翛笑了起來。清俊的眉眼在夕陽下熠熠生輝。
“上天不會給一個人一切,這是萬物生存的規則。所以我寧願拋棄所有,只爲你。”顧翛聲音輕佻,玩笑一般的說道。
所以我寧願拋棄所有,只爲你。
誓言,並非一定要鄭重其事纔會覺得動人心魄,有時候看似不經意的一句玩笑,竟也會帶着刻骨的情意。
對於這樣的情,若是有一天失去了,當真是不可想象的痛。
“扶風,一切都要往好的方向看。”顧翛垂頭,在寧溫光潔的額頭上落下一吻,“放寬心,珍惜眼前,便是以後的結局不好,也不會留下遺憾,你說可是?”
寧溫怔怔的看了他一會兒,側身摟住顧翛的腰,“虧我癡長你十餘歲,竟是沒有你看得通透。”
顧翛哈哈一笑,輕拍着他得背道,“福緣大師都說了,我有慧根,你啊,白瞎了一副飄飄似仙的姿容,整個的凡胎泥身。”
這廂話音方落,腹上陡然一疼,顧翛一愣,才反應過來,原是寧溫咬了他一口。
“你,你堂堂男子漢大丈夫,怎可使如此下作的手段。”顧翛義正言辭的指責道。
寧溫頭也不擡的道,“在下是凡胎泥身,還是卑鄙小人,手段下作一些有何不可?”
今日寧溫聽了顧翛一番話後,頗有些頓悟,他每每憂心自己死後,顧翛老無所依,因此心中覺得虧欠於他,時常彷徨憂心。可是這等事,講究的就是一個緣分。
兩人鬧了好一陣子,才消停。
月已東昇,清輝滿院,兩人在水亭上就着月色用了晚膳,寧溫看着如水的月光,忽然想起了許多年前籍巫說過的話,他說,皇上,你命中註定有一個咸池劫。
寧溫曾一直以爲,這個劫是白素,已然成爲過去,殊不知竟然應在了後面……
“輒淺”寧溫忽然想到一樣東西。
顧翛嚥了一半的飯噎在嗓子口,費了好大力氣才嚥下,見寧溫神色歡喜,咳了兩聲才道,“何事喜形於色?”
“籍巫曾說我命中有咸池劫,他怕我不能安全渡劫,臨終前交給我一樣東西,叫做桃花引的,說是服下桃花引,能令兩人心脈相通,命數相連。”寧溫原本打算在太平城裡設下圈套,殺了顧連洲,而後和白素一起服下桃花引。
可後來,事情變故,他的心境也變了,便就把桃花引埋在了母親郝姬的墳墓裡。
“竟有此事?”顧翛臉色一黑,敢情早有預知後事的人準備好了解決方法,只是被某人給忽略了。
桃花引的事情,在寧溫的記憶中已然成爲了塵埃,在他的潛意識裡,也一度不認爲男人之間會產生情人的關係,所以更從不曾把咸池劫往他們身上去想,如今看清了自己的心,竟是忽然想起這樁事。
這廂,顧翛正心情愉悅的向寧溫興師問罪,而蜀中的大戰,序幕拉開,已然如火如荼。
後續之桃花引(5)
蜀中這一場仗,正如寧溫所料,持續了半載之久。
五十萬大軍呈包抄之勢圍攏整個蜀中,這是一場毫無懸念的仗,全天下的人都敢斷言,拿下蜀中也是遲早的事情,只是沒有幾個人,如寧溫一樣能夠料到,這一戰居然能持續半年
蜀軍的悍勇,和漢中王劉摯的威名隨着蜀地權勢的傾頹,也漸漸傳開來。畢竟,一個婦人,有如此的膽魄和手段,也着實能令人刮目相看了。
這一役,足以令劉摯名垂青史,卻也留下了顧風華當政期間最大的敗筆,不管言官如何評論,天下人如何看待,在顧風華自己的心裡,這一仗打的委實不算漂亮。
五十萬大軍,對陣二十萬軍民,是軍民,而非純軍隊人數,這樣的懸殊,居然沒有一絲傾軋的快感,反而持續如此之久,最終還不曾活捉劉摯,實在,如顧風華那般追求華麗完美之人,怕是不知道要多堵心。
戰爭已經收尾,顧翛和寧溫也開始準備動身,往太平城去祭奠郝姬,當然,主要是取桃花引。
這樣重要的東西,顧翛不放心交給別人去辦,但大軍圍困蜀地,他們也不好冒然離開。
着半年中,寧溫的病情經顧翛悉心調理,一直還算穩定,加之他心境也豁然不少,也不曾咯血,但是氣虛總是難免。
一切準備就緒,顧翛與寧溫一同出山。
兩人攜手走在山間小徑上,看着靈秀的風景,走走歇歇倒也不覺得累。身後跟着的護衛都是顧翛的死士,他們見慣了顧翛冷峻的面容,乍一瞧見他笑語晏晏,還倒是眼花了。
一直以來,在外經營的死士們都知道自家“夫人”是個深居簡出男子,他們原也並未放在心上,這世因着過度迷戀臠寵而不娶婦人的事情也不是什麼稀罕事,只是心裡有時候會好奇,能把自家主公這樣的人中之龍迷得七葷八素,那臠寵得生成何等絕色
今日一見,果然了得而且竟然與旁的臠寵不同,渾身上下沒有絲毫媚色,亦無絲毫女氣,一襲白衣,飄然若謫仙,朗朗如玉山上行,容色氣度皆與顧翛不相上下,兩人站在一起,不管是舉止還是氣息,都如此和諧,令人只能仰望,無法生出什麼齷齪想法。
若非是兩人常常有親暱的小動作,所有人怕都會誤以爲,他們不過是居於山林的隱士,至交好友而已。
已是傍晚,顧翛下令紮營,一行人在一處小湖旁邊落腳,這裡背對峭壁,面水,是個極好的防守之地。這裡是深山,不會有大隊人馬出現,所以夜晚只需做好防備即可。
“累不累?”顧翛在湖邊生了火,遞了一杯水給寧溫。
自有顧翛在身邊,寧溫再沒有出現被燙傷的情況,因爲但凡是到他手中的水,全部都是溫度適宜。
寧溫抿了口水,擰眉道,“我又非嬌弱婦人,這一點路如何會累着。”
“婦人可不嬌弱,你看看劉摯,比多少男子都硬氣。”顧翛笑着坐在他身邊,壓低聲音道,“這次我們再經過入山時的溫泉可好,那裡可是我的福地呢”
寧溫頓時血氣上涌,一向溫潤的面上帶着些惱怒,“你自己去”
顧翛平日裡無事,最是喜歡拆破寧溫溫潤的面具,並且樂此不疲。
“我還沒問過,你如何猜着這仗得打半載?”顧翛笑着握住寧溫的手,與他並肩坐在湖水旁邊,看着腳下來來往往的魚。
寧溫睨了他一眼,道,“你當真不知?風華助你逃走之時,你以爲能瞞過你父親呢?連州公子知道此事,雖拿當今皇上沒有法子,卻必定是因此怨上了,絕對寧死不再爲他出謀劃策,你啊,若非當局者迷,就是故意裝糊塗……顧連州必然是個好父親吧。”
顧翛扁扁嘴,壓住心底的愧疚,笑道,“我知道他是好父親,我母親也是好母親,兄弟也是好兄弟,所以,你今後既要給我做爹媽,又要做兄弟,更要做夫人。”
寧溫無聲的笑着,就目前這種狀況看了,是顧翛在又當爹媽,又做兄弟,還做朋友……
他們兩個,一個是被世道遺棄,一個是遺棄世道。
這廂正氣氛正好,顧翛眼看便要吻上了寧溫的脣,而寧溫也沒有拒絕大庭廣衆的親暱,卻忽而有個護衛大煞風景的跑了過來,站在三丈遠處衝顧翛叉手道,“主公,有個受了重傷的劍客倒在湖邊,還不曾斷氣,如何處置?”
“殺了。”顧翛冷冷道,周身殺氣自然彌散。
“是”劍客領命正要退去,卻被寧溫喚住。
“過去瞧瞧吧。”寧溫起身,拽着不肯起來的顧翛,“我看你成日也無聊的很,便去看個熱鬧吧。”
“誰說我無聊,我那是偷得浮生半日閒。”顧翛嘴上雖這麼說,卻是起身拍拍身上的塵土,當真準備聽寧溫的話。
護衛暗暗咋舌,他從自家主公十二歲時追隨到現在,共有七年,何曾見過這個冰冷的少年改變過主意
“半日閒?你是偷得浮生一世閒。”寧溫嗤道。
寧溫今天心裡一直不大平靜,聽見有受傷的劍客,便想過來看看,潛意識裡就覺得定然於劉摯有關,許是當初她待他真誠,使得如今總想聽一聽有關於她得消息,哪怕死訊。縱然當初劉摯的那份關心抵不過權利的萬分之一。
兩人攜手走出十幾丈,便隱隱看見湖邊伏着一人,那人半跪在地上,青銅劍插在身側,一手握着滿是血跡的劍,人卻似是暈了過去,有一隻手臂浸在水中,血從手臂擴散,在水裡綻開一朵偌大的花。
“他來了多久?”顧翛看着水中血的面積,猜測此人是在他們紮營之後才跑到湖邊。
“稟主公,是紮營之後才發現的,他從那邊的林子裡出來。”護衛指着那名劍客身後的林子。
顧翛道,“把他放平。”
護衛應了一聲,小心翼翼的走近半跪着的劍客,見他似乎真的是昏死過去,才伸手準備將人放平,然而手指剛剛觸及他的手臂,入手卻是一空。
那劍客宛若猛然閃開身子,舉起青銅劍呼呼帶風的便朝護衛心口刺來。
墨發散亂,滿是血跡面上隱隱露出一隻狹長而凌厲的丹鳳眼。雖只是一瞬,卻教寧溫看了清楚,他心頭一跳,喚道,“劉摯”
其實寧溫並不確定,只是那丹鳳眼太熟悉,於是便脫口而出。
那劍客聽見寧溫的聲音,身形一頓,搖搖晃晃的用劍支撐,目光透過凌亂的發,看向寧溫,自嘲的嗤笑一聲道,“原來,我已經死了,居然還在掙扎”
聲音喑啞,卻是劉摯無疑。
護衛正打算反撲,見着眼前這等情況,連忙收了手。。.。
後續之桃花引(6)
“呵”劉摯嗤笑一聲,“我居然第一個瞧見的是你。”
寧溫在世人眼中已經是個死人,劉摯在重傷之下見到寧溫,自然會想岔。
寧溫也並未多做解釋,走上前去握住她的劍,“事到如今,放下劍吧。”
劉摯神智還算清醒,卻也並未阻止寧溫的動作,只是在觸到他的手時,身子微微一顫,鳳眸驚愕盯着寧溫俊美無暇的面容,怔了一會,猛的抓住寧溫的手,“我沒死,你也沒死。”
顧翛眉梢一挑,冷冽的目光落在兩隻相握的手上,不慎有些殺氣泄露。劉摯也算是久經沙場,自然敏銳的察覺到了顧翛的不善。
她只用兩息便平復了自己的心情,而後脣角勾起一抹笑意,鳳眼微微彎起,輕笑道,“讓我猜猜……這位,便是鬧的天下風風雨雨的安國親王長子顧翛吧”
劉摯的反應之快,讓顧翛微微詫異,身上的殺氣也斂去了不少,緩步走到寧溫身側,伸手捏住劉摯的脈搏。
微弱的脈息從指尖傳來,她現在的情形已經是強弩之末,若不是遇上他們,恐怕註定是要死在荒山野嶺,葬身野獸腹中。
帶劉摯回到營中,給她上了藥後,晚膳也已經端了上來,顧翛和寧溫在帳中一起用了晚膳。
“不要擔心,她死不了。”顧翛淡淡道。
“莫要多想。”寧溫一眼便看穿了顧翛的想法,顧翛相信他,但遇見一個往日對他有情之人,難免會有幾分醋意。
顧翛翻身上塌,懶洋洋的道,“不多想。都走了整天,我今日不想散步,不如我們改下棋吧。”
“好。”寧溫令人將碗碟收了,拿出兩罐棋子來。
這幾是顧翛閒來無事自己做的,面上便是繪製着棋盤,這次也正好帶着好打發時間用。顧翛懶懶的靠在榻上,挑了一罐黑棋,兩根指頭剛剛架起一粒子,還未落在棋盤上,便聽帳外一個女人的聲音道,“寧溫。”
許久沒有人連名帶姓的一起喚他的名字了,寧溫看了顧翛一眼,起身出了帳子。
顧翛收回手,把棋子丟進罐中,便聽帳外溫潤的聲音道,“你身有重傷,還是好好休息吧,有事明日再說。”
“許久不見故人,甚念,因此便急着想敘敘舊,你不會取笑我吧。”劉摯道。
劉摯此時已經上了藥,重新梳洗過,因着沒有帶婦人衣物,便尋了顧翛一件新做的黑色衣袍給她。她當真很適合這樣沉穩的顏色,整個人顯得威嚴沉靜。
“自是不會。”寧溫看着面前這個被歲月侵染過的女子,彷彿又回到許多年前。那時候劉摯還是劉氏的長公主,那樣高貴的身份,對待寧溫卻從來不曾擺出公主架子。而現在,她落魄了,要靠他救命,也絕不顯得卑微。
這,是他認識的劉摯,一直不曾變過。
兩人並肩往湖邊走去,月光如水照在湖面上,粼粼波光與倒影的點點繁星交相呼應,璀璨耀眼。
寧溫看了劉摯一眼,她受了那麼重的傷,卻依舊舉止端莊沉穩,絲毫看不出任何不便的跡象。
靜靜站了許久,劉摯纔出聲道,“我從不曾想到,你最終竟然委身一個男子,且是小你如此之多的男子。”
她轉過頭,看着寧溫依舊完美的側臉,“又或者,你依舊放不下白素,得不到,便拿他兒子充數?”
“我不曾忘記她。”寧溫亦轉過頭來看她,“就如同也不曾忘記過你和風華。因爲,在我最艱難的那段時日,白素真誠待過我,你和風華也是,我這一生,能值得記住的人不多,又怎麼會忘?”
“你不曾回答我的問題。”劉摯探究的道。
“他是我的家人、至交、孩子……情人。”寧溫不自然的說出最後兩個字。是的,顧翛對於寧溫來說,便是所有。
劉摯愕然的看着寧溫,彷彿第一次認識他一般。但是怔愣過後,便了然的點點頭,轉而輕笑道,“我知道他要得到你的認同,必然是費了極大的功夫,也放棄許多。可若是一個婦人想要得到你,實在很容易。但凡對你出自內心的好,你即便弄不清楚是不是戀慕,只怕亦會娶了她。”
娶一個婦人容易,也並不需要很多理由,可若是讓寧溫接受一個男人,必然是要真的喜歡到無法放手才行。
劉摯脣角帶着一抹笑,如果在尚京時,她就執意想得到寧溫,怕也不會失手,只可惜,她當初滿心都是劉氏皇族的榮耀,與劉氏江山,所以錯過了這個她今生唯一心儀的男人。
“你可有孩子?”寧溫忽然問道。
“無。”劉摯不僅沒有孩子,更甚至,她到現在都還是處子之身。
寧溫琉璃似的眸光微微一動,“你早就料到會有這麼一天?”
“是啊早就料到了。”劉摯讚賞的看了寧溫一眼,不愧是曾經以質子身份篡奪寧國基業、又攪亂天下的梟雄,只可惜,太過看重感情,沒有統一天下的雄心。她嘆了一聲,繼續道,“當初七王兵敗時,我便料到會有這麼一天,所以我困居在蜀中之後,便從未妄想過能夠扳倒顧風華,但是如今,我劉摯一樣能夠名垂青史,不是麼?我計劃了十餘年,謀的便是一個寧爲玉碎不爲瓦全,既然結局已經註定,我何必要生出孩子,來這世上受苦?”
“你一直都像個大丈夫般。”在時下看來,劉摯的追求才是正確的方向,追求權力,追求名聲,只不過不是婦人該生出的想法罷了。
“見到你,我心中甚是歡喜。我這一生,便像是一個圈,開始是你,結尾也是你。我的目的達到了,上天又給我這樣的安排,十分圓滿。”劉摯脣邊噙着笑,可是額頭上卻是滲出了汗水,嘴脣毫無血色,“一切皆有因果,我因一念,放過了白素,如今便有她兒子給我收屍,呵,我這輩子,當真是沒什麼可挑的了。”。.。
後續之桃花引(7)
其實,以劉摯現在的狀況,加上顧翛的醫術,並不會有生命危險,可是寧溫知道,劉摯和他不一樣,她是個決然的婦人,既然願望已經完成,生不再有意義,她便不會留着自己的性命。
“世間多少男兒都不如你。”寧溫緩緩道。
劉摯輕笑一聲,額頭上的汗水已然匯聚成滴,順着臉頰緩緩滑落下來,宛若滴淚。
“呵,從某些方面來說,你不如我,顧連州亦不如我。”劉摯毫不客氣的道,在她看來,寧溫滿腹計謀,驚才絕豔,原本可以謀一番大事業,可他自己放棄了,而顧連州,更是沒有雄心,“知道我當初爲何看上你嗎?”
寧溫搖頭,他知道劉摯是個處事圓滑之人,極少說這樣直接的話,如今,她決定離世,遂打算痛痛快快的說幾句肺腑之言,所以他便只做聆聽者。
“因爲你滿腹陰謀,手段果決,且做事狠絕,絲毫不拖泥帶水。那樣的你,便如黑夜一般,危險卻帶着致命的吸引力。可自從你遇上白素之後,便動搖了,開始渴望幸福。這也不算錯處,可是在感情裡,你迷茫猶若稚童,全然不似謀權時的精明狠辣,所以我果斷放手了。”劉摯眯着眼睛盯着波光粼粼的湖面,神思有些恍惚,回過神來時,淡然一笑道,“至今也不曾後悔,因爲果然如我所料,你越來越不成器,這樣的你,對於我來說沒有絲毫吸引力。”
“呵,你還是頭一次說話有如劍鋒,且句句切中要害。”寧溫的笑容依舊溫潤,劉摯將他看的很清楚,比他自己都還清楚,的確,他不曾感受過親情愛情,也從未有如教過他怎樣面對這些,又怎樣以心平氣和的心態去追求這些,“不過,在你看來墮落也罷,我終究覺得自己不枉此生了。”
劉摯瞭然的點點頭,每個人的追求不同,她不能要求人人都有雄心抱負,只是即便現在對寧溫不再有愛慕,能夠見到他,卻依舊很高興,因爲這畢竟是她最初,也是最後的愛戀。
“我想請你幫我最後一件事。”劉摯呼出一口氣,比起方纔的言出咄咄,聲音顯得虛弱了許多。
“請講。”寧溫道。
劉摯鳳眸微微一彎,“爲我斂屍吧。”
寧溫看着她帶笑的蒼白麪容,心中微微有些動容,劉摯從前便幫助過他不止一次,卻從未要求他回報些什麼,如今第一次開口,卻是要求他爲她斂屍。
“好,可有何要求?”寧溫道。
劉摯仰頭看着漫天的繁星,片刻才緩緩道,“一把火燒了罷,也不用安葬,風吹到哪兒算哪兒。”
說罷,轉身回她住的帳子,走到不遠處,頓下腳步,輕聲道了一句,“有勞。”
寧溫看着她的背影,心底裡第一次真正對這個婦人起了敬佩之心,這世上又能有幾個人能如此平淡的對爲自己斂屍之人道一句謝?
那一襲黑袍在她身上顯得十分寬鬆,在身後留下長長的拖尾,墨發整齊的披在身後,下面鬆鬆散散的窩了一個墮馬髻,在腰臀之間輕輕晃動,一步步,優雅端莊,與平素無異。
即便是亡國的公主,劉摯也從來不曾丟掉她得雍容氣度和劉氏皇族的骨氣。
寧溫靜靜站了一會兒,才返回帳中。
顧翛正半倚在榻上,就着燈火看書,見寧溫進來,便將書隨手丟在一旁的几上,仔細看了寧溫半晌,微微皺眉,“心情不好?爲何?”
他現在已經能夠輕易分辨寧溫的情緒變化。
“只是想到一些過去,無事。”寧溫在塌邊坐下,淡淡笑道,“現在想起來倒是並無心傷,只是頗有感慨罷了,劉摯……她倒底是個豁達的婦人,拿得起,捨得下,什麼都捨得下。”
劉摯和他們不是同一類人,寧溫對於這樣的心境並不是很理解,只是心中莫名的欽佩,“我曾以爲她醉心權柄,可她竟能捨得下權利,捨得下自己的性命。”
顧翛抓住他的手笑道,“你這個人,權謀倒是一把好手,每每想到這等事情,卻糊塗了。她對陣我叔伯這樣的一代雄主,這場本是毫無懸念的仗卻因有她劉摯而曠日持久,只因這個,她便可以青史留名,對於她來說,仗雖敗了,她卻是勝利。一生中能有如此成就,世間又能有幾人?”
“我明白。”這些,寧溫都明白,只是他今晚重新認識了一次劉摯,心中頗感震動罷了。
月西沉,劉摯的帳中依然燃着燈火,她得帳簾子敞開,正對着顧翛和寧溫的帳子,端正的跪坐在幾前,就着燈火仔細的擦拭跟隨她二十年的青銅劍。
這是她父皇的佩劍,當初雍國破時,她從皇宮裡只拿出了這一樣東西。說實話,對於自己父親,劉摯既是敬佩,又是同情。
雍帝手中的劍鋒利無所不破,可是他終究不是治國的明君,雍國在他手中強盛,亦在他手中頹敗,最終那個馳騁沙場的悍勇男人,被幽于禁宮,死的窩囊。
但是,雍帝駕崩時劉摯不曾掉淚,武后薨時,她亦不曾掉淚,雍國亡了,竟也不似她自己曾想象的那樣悲哀。只是現在不知怎的,覺得自己圓滿了,眼中竟然不可遏制的浮上一層水霧,可最終也只是漸漸消散,並未流出。
青銅劍的劍身被擦拭的明亮,在燈火的照耀下透着森冷的寒光,劉摯將劍擱放在几上,鳳眸凝視着對面已經熄了燈火的帳子,眸子露出一抹任何人都看不懂的顏色。
這一夜平靜的,與以往沒有任何不同。
次日清晨,顧翛和寧溫剛剛起塌,便有護衛來報,劉摯死了。
顧翛心中有些驚訝,按照他昨日把脈的情形,劉摯應當沒有生命危險,但餘光瞥見寧溫神情淡淡,彷彿早就知道這件事情,便也沒有再多問,與他一併進了劉摯的帳子。
劉摯一襲黑衣,端端正正的跪坐在幾前,整齊的梳着高髻,那把青銅劍從胸口穿過,正中心臟,可以看出她得劍術很好,並未慘不忍睹的鮮血四濺,血順着劍尖緩緩流淌,在她跪坐的席上展開大如盆的紅花,一張標緻卻並不算絕色的臉蒼白如紙,微微上翹的鳳眼,似笑非笑,似她平時的表情,給人一種既親切又威嚴的矛盾感覺。
權利的舞臺上,她如此平淡的出場,又如此平淡的退場,把曾經掀起過風浪留給觀衆品評,她死,卻只曾平淡的說了一句:有勞。。.。
相思纏身一百年 【上】(嬀芷,燭武)
嬀氏第七十四代巫首降生之初,降雪兩月,白雪掩世,不能出行,直至六月初方雪融冰消,尚京數千流民失蹤。婆氏巫首批命:新生。
————《巫紀》
滇南叢林剛剛經歷過一場雨,光驀然間從樹縫之間穿插而入,便如破涕爲笑般的從枝葉間投射,成了一道道的光束。
雨霧瀰漫,猶如斬不開揮不去的屏障,一丈之外根本看不見人。
一個斷崖的半山腰上築着一間竹屋,這竹屋建的甚是詭異,在一個峭壁之上,上無垂梯,下無山路,竹屋前面有一個石臺,能容得五六個人,石臺上面架着一個草棚,草棚前面掛着一隻銅鈴。
一襲巫袍白髮,跪坐在棚中,仰頭看着那隻紋滿古怪花紋的銅鈴,一陣微風來,銅鈴發出清脆的聲響。
白如雪的發被風撩起,映襯着蒼白清麗的容顏,有着一種病態卻極致的美麗。
看了許久,她垂眼,俯視叢林,能夠看見茂密的林子中瀰漫的白霧,而她恍如站在雲端,終於掙脫了這障。但剝除這個表象,她明白,自己被這相思纏拉扯進了一個無底的深淵,沒有他,沒有真實的他......
她用巫袍將自己嚴嚴實實的裹起來,蜷縮在山崖的一角,半個身子都已經在石臺之外,她用最後的一絲理智抓破自己的手心,冷徹骨的聲音半哽在喉嚨裡,“我恨你。”
曾經看似不起眼的依戀,化作等量的恨時,才明白原來那依戀究竟有多深刻。
叢林許多個日日夜夜都是這般窒悶的天氣,便如十多年以前,那個夜晚,片刻的清醒之後,又是無邊無際的夢境。
***
“頭領,看不見人!”一個粗獷的聲音道。
叢林中窸窸窣窣的的聲音,伴着腳踩在水窪裡的啪啪聲,連同火把的光亮非開的推近。
“一定要抓到她,她中了蝶對,不可能跑很遠。”領頭那人在火把的照明下,能看見爲首這個壯碩的漢子上身似是隻披了一塊黑布,頭髮攏在頭上,黑色的布將頭部包裹起來,只露頭頂,下身用厚厚的草綁起,大約是爲了防毒蟲。
這一羣約莫有二十餘人,在一棵四人合抱的參天大樹旁停住,這是一塊極小的空地,只有四五丈的長寬,還是因着這株參天古樹的根莖盤亙,其他植物無法生長,因此在叢林裡便是連着一小塊空地都很罕見。
那頭領嗅了嗅周圍溼熱的空氣,咧開嘴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齒,他指揮兩人拿火把朝古樹去,冷聲道,“我們一羣漢子,難道還抓不住一個小丫頭不成!”
沒走出兩步,面前一個黑影倏地一閃,黑色的巫袍在夜幕中便如緩緩滴落的墨跡,輕飄飄的落在他們面前,隨着他腳落地,火把呼啦一聲全部滅掉,周圍瞬時陷入黑暗之中,距離大巫最近的那幾人怪叫一聲,踉蹌着向後退去。
“氏族竟然不守信用!叢林裡爲何會有成年的大巫!”那頭領冷聲道。
蠻族之中有黑巫,黑巫是不受巫道約束的,他們不享有長壽,卻也擁有巫命,有些還十分強大,所以出巫各大氏族與林中的蠻族之間有個誓約,黑巫永不踏出叢林,而各大氏族會送未成年的巫到叢林裡歷練,若是這些巫不幸碰上黑巫,大多都會被他們入藥。
所以,能活着走出叢林的,不是運氣極好,就是實力極強者。
“現在走,我不會爲難你們。”巫袍下年輕男人的聲音傳出。
衆人不曾看見他的容貌,卻清晰的瞧清楚了那一雙猶若浩瀚星空的雙眸,在這黑暗中,明明是熠熠生輝,卻令人覺得無邊無際。
“我們走!”首領下令之後,一羣上緩緩後退,生怕眼前這個大巫忽然出手。
大巫不得殺人,然而,在這片叢林的卻不受約束。
這羣蠻族人見來人似乎真的沒有滅口的意思,便飛快的沒入叢林。
大巫轉身,在攀枝錯結的樹幹後面是一片陡峭的崖壁,掩在古樹後面竟有個小小的山洞,那洞中鮮血汩汩的向外流着。
“出來吧。”他道。
靜默了一會兒,山洞裡爬出一個小孩子,她嬌小的出乎他的意料,小小的身子搖搖晃晃站起來時,只到比他膝蓋處高上一點點,還帶着嬰兒肥的白白小臉上沾染不少血跡,她垂眸,不敢看他。
他有些詫異,氏族居然送這麼小的巫進叢林歷練!讓她送死嗎?
“這是你的血,還是別人的?”他伸出手,輕輕抹了抹沾染在面上的血。
孩子擡眼看他,那一剎,他有些震驚,這個孩子的眼眸太過清冽,就宛如崑崙山巔的白雪,一眼望去,便是聖潔。
“有我的,也有別人的。”她縱使年紀小,也明白他的意思,在逃亡的時候,她殺了一個蠻族人。頓了一下,她仰頭問道,“你快要出林子嗎?”
他點點頭,等待她繼續說話,心中竟莫名的有些期待,至於期待什麼,他自己也不知道,或許只是期盼着這個伶俐的小丫頭能給他枯燥的歷練生活帶來一點樂趣。
她微微皺眉道,“你若是能出去,請把我出去,我不想屍體留在叢林裡。”
這個孩子有這超乎常人的成熟,以她的年齡來說,中了蝶對之毒,還能從一羣蠻族壯漢手中奔逃,可謂奇蹟。
“你幾歲,叫什麼?”他不由問道。
“芷,嬀芷,再過十幾天便滿五歲。”嬀芷答道。
他怔了一下,從懷中掏出一個黑褐色的小瓶子,從中取出一粒藥丸喂進她口中,聲音比方纔冷淡不少,“原來是嬀氏。”
嬀芷敏感的察覺到對方的冷淡,便沒有再開口。
巫從來都是獨行,尤其是在歷練期間,是嚴禁私下同行的,更何況嬀氏和婆氏之間的恩怨也不是一日兩日了,能送進這林子裡的,都是家族備用巫首的人選,不管是有沒有未來,他們都不應該有過多的交集。
於是他喂完藥後,便不再管她,徑自離去。
“你叫什麼名字?”嬀芷忽然問道。
一襲巫袍頓住身形,一束束月光透過枝葉照射進叢林,恰有一束從他寬闊的肩上擦過,接着這月光,在他回頭的一剎那,嬀芷看見了他的面容。
並不如尚京貴族那些俊俏的少年郎,但平凡的五官湊在一起,卻有着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魅力,雖然面龐已經有棱有角,卻依舊能看出,他年紀不不是很大,整張面上,尤以那浩瀚夜空般的眸子最爲吸引人,幽黑的眼眸沒有一絲月光的影子,然依舊有光輝,彷彿那裡真容納了一片星空。
“婆滄。”他道。
婆滄以爲這樣小的孩子,在危險的叢裡遇見不會傷害她的人,說什麼也會死死跟着,可是嬀芷卻站在原地沒有動。
反正閒來無事,婆滄興趣盎然的隱在暗處看着嬀芷的一舉一動。
嬀芷所處的地方枝葉茂密,月光照射在她面前六七尺遠的地方,但以婆滄的夜視能力,能清楚的看見她的一舉一動,甚至是表情。
她靜靜的站了片刻,又吃力的爬回洞中,洞中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明示着她並不是準備休息。
過了一會兒,只見她拖出了一隻比自己小不了多少的包袱,因着受傷,只能吃力的用一隻手拖動。
費了吃奶的力氣,才把那包袱拖到有月光的地方。
她手腳麻利的的解開包袱,取出一本厚厚的書,趴在地上,仔細的查着什麼,看了半晌,仍舊是一臉迷糊,歪着腦袋想了一會兒,似是有些明白了。
然後飛快的脫下身上小小的巫袍。
隱在暗中的婆滄身子一僵,心想“非禮勿視”,但轉念一想,不過是四五歲的小娃娃,能有什麼好看,便也沒有太忌諱。
那時嬀芷決計沒有想到,自己在小小年紀,便被人看光了身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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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T,可憐的醫女,小小年紀這麼早熟又這麼辛苦,還被人看光光。
相思纏身一百年【中】
婆滄盯着那個在月光下散發着皎潔光芒的孩子,正費力的扯破中衣,然後包裹在自己右肩的傷口上,心中某一塊地方被微微牽動。
但他明白這是巫的障,遂悄悄離去了,他以爲,他與這個孩子的緣分始末已經很明瞭,他們不會再遇見。
叢林很大,但在能御風而行的大巫腳下卻也不過是巴掌一片,事實上,婆滄認爲不會再見的原因是,因爲這個孩子雙目清冽,定然是一個難得的鼎爐,黑巫是不會放過的,這個孩子以負傷之身,也定然逃不過黑巫的全力追捕。
但事實證明,他估計錯誤,在四年以後的一天,他居然又遇見了她。
嬀芷依舊是被人追捕,不同的是,這次身受重傷的人不是她,而是追捕她的黑巫,那黑巫約莫十歲出頭,比嬀芷大不了多少,婆滄躺在樹杈上愜意的觀賞這一場搏鬥,也觀賞着這個從幼童幾乎長成少女的孩子,她身材比明顯要比同齡人要修長,九歲的年齡,卻與那個追捕他的少年差不多高矮,但長期艱苦的歷練生活卻使得她很瘦。
實在很瘦,她身上還是穿着五歲時的巫袍,卻不顯緊繃,胳膊和手都裸露在外,猶如長長細細的竹子,很白,所以上面佈滿的累累傷痕顯得觸目驚心。
“你若是同我成親,我保證族裡的巫不會動你。”那少年忽然道。
婆滄怔住,嬀芷也怔了怔,顯然這少年是頭一回同她說這樁事。
“我的巫命只有五十年,你在這裡陪我五十年,還可以繼續做你的大巫。”少年扯下遮住臉龐的帽子,路出深邃俊俏的臉龐。
婆滄垂下眼眸,看着樹下的女孩,想知道她會如何回答。
嬀芷清冽的眼眸比起四年前,更加純淨,也更加冷,她目光在少年面上一掃,冷聲道,“巫永不得與巫婚配,違者灰飛煙滅。”
這就是巫命,顯然黑巫並不受這些約束,所以少年只以爲不得婚配的規矩是大巫祖先定下的。
“那就怪不得我了。”少年毫無預兆的如閃電襲來,一息之間便逼近嬀芷面前,手中也不知何時多了一把長劍,直刺嬀芷左心口往上半寸的之處。
顯然,這少年想要活捉嬀芷,或者做鼎爐,或者入藥。
嬀芷急急向後一仰,纖細的雙手撐地,呈仰着的弓形。
明明是十拿九穩的一劍卻落空了,少年有片刻的不可置信,便是這片刻,給嬀芷一個空隙,她猛地擡腳踢上少年的襠部。
“啊!你!”隨着一聲慘叫,長劍咣噹一聲掉落在地上。
在嬀芷看來,這個少年黑巫是很不稱職的,面對敵人,無論多大的疼痛,都不能丟下自己的武器,否則便是一個死字。
嬀芷撿起他的長劍,打量一眼,竟是把極品青銅劍。
巫界也與普通人的世界沒有什麼不同,嬀芷猜測眼前這個少年約莫就是某個黑巫氏族族長的兒子,巫術不怎麼樣卻拿着極品的武器出來搶劫。
婆滄面上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容,看着嬀芷把少年身上翻了個遍,然後剝下他的巫袍,將人丟進了樹叢中。
“你不殺他,他早晚會回來殺你。”婆滄忽然道。
出乎意料的,嬀芷並沒有被嚇到,她一邊穿上剛剛得來的巫袍,一邊答道,“他也不一定能活着,即便活着,也不一定能再遇見我。”
婆滄微微一頓,擰起眉頭,“你知道我在這裡?”
嬀芷穿好衣物,走到樹下,仰頭盯着躺在樹上的婆滄,黑色的巫袍和墨發流瀉下來,一雙宛若夜空的雙眸緊緊盯着她,這一刻,嬀芷竟覺得眼前這個男人俊美的無可比擬。
在她打量他的同時,婆滄也在看着嬀芷,她修長的身子披上巫袍後,只剩下一張清麗的臉龐,清冽的眸子,動人心魄。
“你還沒有回答我。”婆滄道。
嬀芷回過神來,淡淡道,“我巫術學的不好,但追蹤術和隱藏術卻不錯,嗯,還有就是,你四年間總喜歡停在這棵樹上,想找到你很容易。”
“你追蹤我。”婆滄皺起眉頭,幽深的目光中流動着黑色,不知道是殺氣還是怒氣,令人膽顫。但他看着嬀芷疲憊的倒在樹下,神情忽然定住,看着她許久許久,終究還是落下樹來,給她餵了一粒藥,不爲別的,只爲她居然能追蹤他四年而不被發現,這便值得欽佩。
這是嬀芷在叢林裡這幾年,睡的最安心的一回,夢中在她頭上罩了一棵大樹,喜歡停在這棵樹上的那個男人會保護她,儘管他們是萍水相逢,但嬀芷的直覺認爲,他不會不管自己。
“醒了?”
嬀芷的意識才剛剛醒,還未來得及睜開眼睛,便聽見一個婆滄的聲音,他甚至比嬀芷更早發現自己醒了。
“喏,這個給你。”婆滄從樹上丟下一個樹葉包着的東西,準確的落在了嬀芷的懷中。
“是肉?”嬀芷驚喜的拆開樹葉,裡面果然是一塊烤好的肉,不知是什麼動物,肥瘦相宜,嬀芷一口便咬了上去,吃的滿嘴都是油。
她雖然被丟進林子裡時只有四歲,已然嘗過肉食的滋味,但她從來都是獨身一人,追蹤婆滄時也總是在兩裡以外,生怕被發現,而且她巫術低微,不敢靠近蠻族聚居的地方,所以即便打到動物,也不知如何生火烤熟它們。
“這是方纔那小子的大腿,怎麼樣,滋味如何?”婆滄看着她吃的歡快,不冷不熱的插上一句。
嬀芷怔了怔,猛然拋下手中的肉,跑到一邊吐的天翻地覆,婆滄脣角微微勾起。
嬀芷惡狠狠的轉過頭來時,卻看見他正擺弄着身下的一張鹿皮,緩緩道,“這鹿皮,你拿去做鞋子吧。”
原來是鹿肉,嬀芷動了動嘴脣,走到那塊肉前,彎身撿起,剛要放入口中之時,面前黑影一閃,肉落已然入了婆滄的手中,他站在她面前的時候,嬀芷才發現,婆滄很高,約莫有八尺有餘。
“你很久沒有吃過肉,不宜多吃。”婆滄將那肉遠遠丟開,別開頭,“我還有幾日便可以出林子了,這幾日會再給你烤肉的,你不要用那種殺死人的眼神看着我。”
靜了許久,沒有聽到回答,婆滄回過頭去,看見幾步遠處那雙清冽的眸子中水汽盈盈,“你就要走了?”
婆滄初次遇見嬀芷那年不過十四歲,但他的身高騙過了許多人,蠻族人都以爲他是成年的巫,所以他也少了許多小麻煩。
“我不吃肉,你再留幾個月可好?”嬀芷清亮的淚水從瘦削的臉龐滑落,她帶着濃重的鼻音道,“沒有你我活不下去。”
這是嬀芷這一輩子唯一一次哭泣,那時候,她覺得唯一的依靠倒塌了,從此以後天地之間便只剩下她一個人。
婆滄怔怔的看着她,心裡明白,嬀芷說沒有他活不下去,只是因爲她懂的太少,若是不在他庇護的範圍之內,根本抵抗不了黑巫的追捕,但他還是因爲這句話,心湖中泛起了漣漪。
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爲什麼,竟說,“好。”
相思纏身一百年【下】
婆滄答應她的那一瞬間,從來也沒有想過,這幾個月,居然會變成幾年。
四年,嬀芷從一個乾巴巴的女童,被他養成了一名清靈美麗的少女。
婆滄本就住在樹上,嬀芷平素也是躺在樹上或者山洞中,但不知道爲什麼,他竟花了兩個月的時間,偷偷尋了個筆直的崖壁,在上面建了一個竹屋。
這件事情令他百思不得其解了許久。
直到房子建好之後,當他領着嬀芷來的竹屋裡,看着她笑靨如花,他頓時明白,原來自己做了這麼無聊的事情,竟只是爲了令她一展笑顏。
在嬀芷歡喜的在屋裡轉來轉去時,婆滄從袖中掏出一隻刻有古怪花紋的銅鈴,掛在外面草棚上,這個從崖壁上延伸出來的平臺,在竹屋之前,所以從下面往上看,是看不見半山崖上竟還有個屋子的。
“這是什麼?”嬀芷盯着那銅鈴的上的花紋,“隱咒?”
“嗯。”婆滄用手指撥弄一下,隨着清脆的叮叮聲,他道,“有了這隱咒,就連黑巫也發現不了此處。”
“是嗎,那我在這裡呆到十八歲不就好了?”嬀芷亦伸手撥弄一下。
婆滄斂了神色,冷聲道“你巫術如今也不差了,若是不能殺一兩個黑巫,就莫要再出這個林子。”
嬀芷怔怔的看着婆滄浩瀚猶若夜空的眼眸,他面上的嚴厲是她四年來不曾見過的,遂在怔了半晌之後,還是輕輕的點了點頭。
“阿芷。”婆滄在這幾年之中,已經不再你來我去,常常喜歡喚她阿芷。
“我出生時,烈日消失了三日。”婆滄繼續道。
歷代統領巫途的巫首有九成是出自嬀氏、婆氏和姬氏,並不是這三個氏族所有人都有成爲巫的資格,巫降生時都會伴有異象,這種異象或大或小,同巫命的強弱有關係。
像婆滄這種連烈日都退避三日的巫命,自巫存在以來也只有兩個,一是嬀氏供奉的祖先伏羲,第二個婆氏供奉的祖先燭九陰。他們一個是巫皇,一個是十二祖巫之一,在巫的歷史中都是驚天動地的人物。
嬀芷目瞪口呆的盯着他,怪不得,他在這個叢林裡一直都是遊刃有餘,甚至黑巫都不敢靠近他方圓七裡之內。嬀芷原本用追蹤術跟着他,只不過是爲了有強敵時,能奔逃到他身邊,沒想到卻是無意的受了他的庇護。
“你降生時,兩月暴雪。”婆滄垂眸看着她,黑眸中黑暗涌動,神色不明,“巫命太強,便只能一輩子受它的牽制,逃避不掉,若是不盡快讓自己強大起來,斷承受不住這等巫命。”
“我明白了。”嬀芷話音方落,擡頭看着婆滄再想說些什麼時,眼前忽然一黑,栽倒在他懷中。
婆滄身材高大,四肢修長,一隻手臂足以將她圈得嚴嚴實實。
距離的近了,少女身上特有的幽香縈繞在鼻端,婆滄面無表情的面上不經意間泄露了一絲愛憐。
保持這個姿勢許久,那一縷牽動心絃的幽香總是似有若無的撩撥着他,縱使婆滄巫命再強,巫術再高,依舊阻擋不住在心底瘋狂生長的陌生情愫。
“阿芷。”婆滄喃喃喚道,手指在嬀芷水潤的脣瓣上輕輕摩挲,手指上的觸感,讓他戰慄,連呼出的氣息也越發熾熱,越發顫抖。
婆滄將嬀芷的頭放在他胸口,本只是個最正常不過的擁抱,他卻覺得體內的邪火更加旺盛。
頓了幾息的時間,婆滄倏地將嬀芷打橫抱起,因着動作過猛,寬大的袍袖甩起,把掛在草棚上的銅鈴拂的叮鈴鈴的響。
巫袍宛若黑蝶一般,飄進竹屋內。
婆滄將懷中的人兒放到了竹榻上,他站起來,靜靜俯視着她的睡顏,宛如雪蓮一般,帶着冷冽之氣,令視者心裡略微找回了一絲清明。
“阿芷,日後我們相見就是陌路,我知曉你定然是想醒着與我告別,你一直是個堅韌的孩子。”婆滄微微一笑,大手撫過她的臉龐,“但我怕自己再次駐足,皇巫已死,我若是再次因你踟躕,怕是我們都要遭天譴吧。”
這一刻的婆滄,是清明的,他還是那個智者,還是至高無上的巫,誰也不能動搖他心靈的神。
他轉身離去的那一刻,從來不曾想過,今日隱忍着的親吻,會成爲他以後每夜每夜都會做的夢。
夢中,他把那個少女放在了竹榻上,輕輕在她脣上落下一吻,哪怕是蜻蜓點水的一吻。
嬀芷醒來的時候,便不見了婆滄的身影,她是個靈透的孩子,明白他已經不得不得離開了。
大巫的歷練,在十八歲結束,或者以一個成年黑巫的首級作爲結束。
在兩年之後,嬀芷以黑巫首領的首級爲試煉的句點,提前兩年出了林子。
她還記得,當時嬀氏族人看見她拎着黑巫首領的頭顱,那種震驚的表情,他們以爲四歲的她早就死了,沒想到還有能見到她的一天,更沒有想到,她居然有本領殺了黑巫的巫首。
然而,她爲之不懈努力想要見的人,卻早已經不在了,她尋了兩年,彷彿這世上從沒有人記得還有一個叫婆滄的婆氏子弟。
直到別離四年以後,她才知道,那個高臺之上的巫殿裡,神情永遠沉寂的人,叫燭武。
羲皇生辰,皇巫祭天,巫臺之下擠滿了黎民百姓。
他居高臨下,在人羣中一眼瞥見身着白衣黑邊曲裾的她,沉寂了四年眼眸,閃過一絲光亮,他明明是面無表情的,嬀芷卻覺得他笑了,一如四年前。
恍如四年一個輪迴般,終於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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銅鈴在山風輕拂下發出清脆依舊的響聲。
一襲寬大的巫袍在平臺上散開,白髮從瘦削的背上垂落、蜿蜒,她仰着頭,那雙清冽的眼眸靜靜盯着銅鈴,忽然夢境又起,恍惚之中,她看見了他們這一生唯一的一吻。
他宛若星空的眸子中破天荒的掬起一抹水光。
那雙眼眸裡的夜空,漸漸匯聚起霧氣,籠罩着不爲人知的幽深,和情/欲,匯聚成一滴滾燙的淚水落在嬀芷的面上。
於是,她壓抑到恍如不曾存在過的感情,陡然全部被勾了出來,再回首的時候,她慶幸自己迴應了他的吻。
美姬情侶相性二十問(1)
咳咳,首先,自我介紹一下,我是作者袖子,兼職此次採訪主持人,下面有請《美姬》中的各位上場。
1.袖子:首先,讓我們先了解一下兩大主角,顧連州同學,和白蘇同學,請問兩位做一下簡短的自我介紹。
小顧:顧連州,字德均。
小白:穿越之前,叫白蘇,穿越之後叫白素,人稱素女,後來跟了我家夫君,又改叫雲姬,(⊙o⊙)…夫君,你知道我是穿越過來的吧?
小顧:知道。
小白點頭:知道便好。
袖子:囧,你們不要私下聊天啊!還有,顧同學,你的自我介紹能長點嗎?
小顧淡漠的喝了口茶:(強勢)你不是要簡短嗎,繼續吧。
2.袖子默哀三秒,繼續提問:有人說小白在看上小顧之前,與寧溫相戀,其實小白還是很喜歡寧溫的,是不是這樣?
小白懶懶:沒這回事兒,那是以前素女留下的孽債,不過……(摸下巴),寧溫確實俊的天怒人怨……
小顧:(臉色陰沉)是誰說的?
袖子一個激靈:沒,沒誰……(狗腿的一拍桌子,大吼一聲)是誰造的謠!太過分了!你們#¥%……*(語無倫次中)
3袖子再次哀悼,決定不採訪小顧了,太可怕鳥,還是溫潤如玉的寧公子可愛,(笑眯眯):寧同學,據說你一直一直喜歡小白,現在還喜歡嗎?
小寧溫潤一笑:爲何他們都是先自我介紹,卻一開口便問我如此犀利的問題?你是對我有意見嗎?
小白(插嘴):確實很多人對你有意見的。
小寧垂眸:(傷情)我知道。
袖子額頭冒汗(心中默唸,小白你不多嘴會死嗎,會死嗎,會死嗎!):咱們不說這個,小寧同學,請自我介紹一下。
小寧:在下寧溫,字扶風,因着一生起起落落太多,建議大家去翻看《寧國志》,我就不在這裡贅述了。
顧翛:你們這題目不是情侶相性問題嗎?關我們家扶風什麼事?
4.⊙﹏⊙b汗,袖子戰戰兢兢的繼續:連州公子,據說很多人對你“在和小白歡好之前是不是處男”這個問題很感興趣,文裡沒有明確指出,你在這裡能回答一下嗎?
小顧:(淡淡)請你去查一查“相性”這個詞是何意,在回來做主持人,不要丟人現眼。
小白:(探頭)這個問題問的好,我也很感興趣哎!
小顧(冷颼颼的看了袖子一眼,才轉向小白):你是我唯一的女人。
小白:(感動的熱淚盈眶)
某袖卻覺得脊背發寒,想來想去覺得以顧大公子的爲人,肯定會私下打擊報復,頓時欲哭無淚。
5.硬着頭皮,袖子打算問最後一個問題,今日先草草收工回去躲躲:你覺得彼此相性好嗎?
小顧:極好。
小白:好,(面對小顧殷切的眼神,補充道)特別好,尤其好。
小顧:(動容狀)夫人……
小白:(含情脈脈)夫君……
⊙﹏⊙某袖子抖落一身雞皮疙瘩,腳下抹油:你們慢慢聊,我先去廁所。
小顧(好整以暇):哼,以爲跑得快就逃得過?
小白:(點頭)夫君,你不用出手,我先虐虐她,有一段時間我被他虐的可慘了,這個禽獸,不親手報復一下,我心裡總不能舒坦。
美姬情侶相性二十問(2)
1,袖子:今日要採訪的嘉賓是華麗無雙的顧風華同學,以及……額,先請二顧同學自我介紹一下。(由於顧風華排行老二,以下簡稱二顧。)
二顧:(半倚在榻上,羽毛扇開開合合)本公子對你這個“二顧”表示不滿,拒絕回答。
袖子:(諂媚)咳咳,代號,代號而已!您這般華麗無雙之人,用啥代號都合襯。
二顧:(慵懶的)本公子顧風華,沒記住的拉出去砍了。
2,袖子:據謠言,你曾經是喜歡過寧溫的吧?
二顧:(一挑眉)聽白蘇那斯說的吧,眼睛賊毒了,(羽毛輕撫下顎)本公子已經隱藏的極好了呀?
袖子:噗——(噴水中),你喜歡寧溫?你喜歡寧溫?我作爲作者,腫麼不知道!
二顧:(散漫,散漫)不是你說的嗎?我沒說。
袖子:可你剛剛明明就——
二顧:認真了?認真你就輸了。
袖子:可你究竟喜不喜歡寧溫?
二顧:(真摯狀)愛的痛徹心扉!
袖子:此話可信度多少?
二顧:(笑)你猜。
某袖吐血……
3,袖子:(擦乾血)有人說你喜歡過白蘇,是真是假,請你正面回答。
二顧:喜歡。
袖子:(急忙翻大綱)你說謊,設定明明就沒有。
二顧:你要我正面回答,又不曾讓我必須說真話。
袖子:那就是不曾喜歡過咯?
二顧:是你說的,我沒說。
繼續吐血中……
4,袖子:(垂死狀)我們這個題目是情侶相性問答,你總得有個情侶吧?
二顧:本公子後/宮裡頭多得是,你隨便看着辦。
袖子:那珍女呢,你當初費了那麼多勁兒弄回去的。
二顧:本公子那些女人,個個都是費了力氣弄回去的。
袖子:那就是對珍女沒什麼不同咯?竊竊說一句,其實哪個女人都沒寧溫配你。
二顧:(懶懶瞟一眼)你果然對寧溫有特殊情結麼?這麼想把他配給男人,他腫麼你了?哦,對了,看着你那後續,被砸了一堆磚頭,真不知道怎麼還好意思跟我提起這個事兒。
袖子:(捂心)你一箭穿心了!正戳到我痛處。
5,袖子:(奄奄一息)在我臨走之前,偷偷告訴我,你愛誰?
二顧:我愛大家。
袖子捶地痛哭,說真的,今天什麼都沒采訪到吧!明星果然是明星,老油條啊~~~~~什麼有用的信息都不給,在下的記者生涯要毀了。
美姬情侶相性二十問(3)
今兒是《美姬》評論區副版主卡米同學的生日,加更個小段子,娛樂一下,首先祝卡米生日快樂~~以及其對美姬和袖子不懈的支持,今兒的主持,就由卡米擔當。
由於卡米是醫女黨,今日主訪醫女,其他人都是過客……
1、卡米:(立刻開問)請問嬀止你多大了?三圍多少?手機號方便透露下嗎?
嬀芷:我在滇南叢林是八歲,根據文中時間自己算。三圍……你不知道巫是不計性別的嗎?從不用手機。
卡米:……好簡潔。
2、卡米:(興致勃勃繼續問)劇中你最喜歡誰?故事裡你和濁武扮演了一對相愛卻不能在一起的一對情侶,生活中你喜歡什麼樣的男人?
嬀芷:(冷冷瞥)誰說是扮演……
卡米:(散漫,揮手)那不是重點啦,重點是,你其實是喜歡什麼樣的男人?
嬀芷:我雖然和白蘇比較熟,但不要把我與她混作一談,我是個表裡如一的人。
畫外音:醫女sama的中心思想,其實是說白蘇表裡不如一,她沒那麼喜歡顧連州??
卡米:(⊙﹏⊙b汗)貌似毒舌要發作了。
3、卡米:(小心翼翼的跳過上一話題,萬一顧大人不爽那就麻煩了)腫麼才能練就像你一樣那麼毒舌。我超喜歡你的毒舌的,哈看見白蘇被你氣個半死的時候就很過癮。
小白:(插嘴)多學神農嘗百草,毒藥吃多了自然就毒了。
嬀芷:(無視小白)毒不毒舌,關鍵是要看在你的人生中遇上了什麼人,譬如潔癖的人,看見某些有礙觀瞻的事物。
小白:(石化)有礙觀瞻……的……事物……
4、卡米:(TAT真不愧是我愛的醫女sama,但是小白氣場太哀怨,轉向寧溫)問一下寧溫,你真的是玻璃嗎?
小寧:(冷冷地)不是,都是無良作者詆譭,你沒發現她就喜歡虐我,就喜歡虐我,一直虐!
阿翛:(衝出來)你說什麼,原來你和我,一直都是委曲求全!?
小寧:。。。。。。。
阿翛:難道我們之間的默契,我們之間的感情都是假的嗎!你都是演戲麼~
小寧:。。。。。。。
阿翛:你說……你主動獻身是爲什麼?
小寧:好吧,其實卡米是來挑撥離間的,我不過逗她玩一下而已,咱們回家。
阿翛:(滄桑……你是逗他玩還是逗我玩)有個這樣的伴侶,人生,還真是……多姿……多彩……尼瑪我總是瓊瑤男二有木有!
卡米:啊~,強烈要求白蘇也給寧溫來幅裸畫。
阿翛:(回頭瞪)
卡米:(嚥下到嘴邊的話,白蘇兒子們的也要……)
5、卡米:(拽住還在哀怨的白蘇)哎呀白姐姐~,乃和顧連州一起的生活腫麼樣啊。小顧現在是還蠻好的很帥,不過他也會老的,等他老了你打算再找個不?
小白:(眼睛一亮)你的提議很好耶!
卡米:(星星眼)沒考慮過np嗎?
小白:(撫掌)乃太有才了!哈哈哈(暗暗的,其實口水寧溫很久了。瞥,看見連州走過來)
連州:(平靜)你想過np?我名真言順的np都放棄,你居然這麼想?
小白:(立刻轉變方向,義正言辭)夫君!卡米居然敢這麼說,我心裡其實正打算怎麼整治整治她,你的婦人,你不瞭解嗎?
卡米:(滿臉無辜)是啊,你的婦人你不瞭解嗎?
連州:小白,你回家面壁思過。
(卡米正幸災樂禍,顧連州淡淡一瞥):回家走路小心點。
卡米:(⊙﹏⊙)
袖子:卡米,生日快樂喲~~~
後續之終章
遵照劉摯的遺願,一把火葬了她遺體,並未安葬,任山風吹散。
再次啓程,越過最後一道山,顧翛和寧溫終於坐上了馬車,一路直奔太平城。江南也正是春暖,春末夏初,最是溫和的季節,即便是行路也很愜意,就像是郊遊一般。
到達太平城時,正好初夏,顧翛收到了暗衛的消息,白蘇生了,是個女孩兒,據說眉眼肖父,生得豔麗極了,顧翛便說,想必長大了定然是個禍水。
寧溫看得出,顧翛雖然嘴上如此說,眼睛裡還是含着笑意的,便道,“待到了太平城,選些禮物遣人送過去。”
“他們什麼都有,實在想不到要送什麼。”顧翛懶散的靠在榻上與寧溫對弈,打了個呵欠道,“不用勞心費神,我家那兩隻狐狸,但凡露出一點蛛絲馬跡,他們便能順藤摸瓜的尋來。”
寧溫笑道,“他們是狐狸,那你是什麼?”
“我是狐狸精啊!”顧翛理所當然的道。
寧溫微微一怔,腦海中忽然浮現起很遙遠的回憶,當初他抓了白蘇時,她爲了轉移他的注意力,便講了一個《倩女幽魂》的故事,“你可知道倩女幽魂?這個故事裡說,所有的狐狸精都是母的。”
“倩女幽魂?我聽母親講過,不是講的一縷幽魂嗎?哪裡來的狐狸精?”顧翛挑眉問道。頓了頓,菱脣一彎,湊近他道,“你也是聽我母親講的?嘖嘖,她那個人,十句話裡頭,得有八句是瞎話,還有兩句是玩笑話。當然,這玩笑話也有可能是真,但機率很小。”
“真的?”寧溫覺着自己對白素雖然不是特別瞭解,但也從來沒發現她是這種人啊!
兩人閒聊着,馬車已然駛入太平城內。
郝姬的墳墓就在巫殿附近的山腳下,寧溫不用看路,便能夠在車廂裡爲車伕指引。這個地,他來過的次數不多,一共四次,一次是母親下葬之時,一次是時隔十餘年返回寧國時,一次是埋葬籍巫,還有最後一次,便是白虎門射殺顧連州那次。每一次,都是畢生難忘。
滿山楓樹蒼翠欲滴,林蔭曲徑,這麼多年過去,早已經找不到郝姬之墓。
寧溫與顧翛下了馬車,帶着十餘名護衛,從林間穿行。
穿過這片林子,眼前豁然開朗,一大片草地上開滿了黃白相間的小野花,風拂過,掀起一片波浪。郝姬的墓十分不起眼,只是一個土包前面豎了一塊石碑。在郝姬的墓碑旁,另有一個未刻碑銘的空白墓碑。
寧溫伸手撫着那塊空白的墓碑,久久不語。顧翛發覺他眼下一片潮紅,不由得握住了他得手。
“這是籍巫的墓碑,我把他與母親葬在一處了。”寧溫深吸了口氣,卻未能逼回眼淚。
人遭受災難之時並非是最脆弱的時候,而是事後有一個至親的人在身旁溫柔安慰,就像是此時,所有受過的傷害和委屈,一下子迸發出來,擋也擋不住。
籍巫,是保護寧溫時間最長的巫,他起初不知道爲何會有一個巫在自己身邊不離不棄,後來,在多次試探中,籍巫終究露出了一絲端倪,原來那個如枯井一般的老人,竟是他母親的裙下臣之一。
“我的母親,一生有數不清的男人,但均非是她所願,便是籍巫,恐怕也不過是她用身體爲我拉攏過來的一個護衛。”寧溫淚流滿面。
一啼萬古枯,顧翛終於瞧見了,可他的心都揪在了一處。
“籍巫是真正把她放進了心裡。”所以寧溫才把他葬在了母親墳墓的隔壁。
顧翛在史書上也曾看見過記載郝姬的內容,她是一個絕美的女子,美到任何人見了都會失了魂魄,連風都忍不住撩起她的面紗。
郝姬曾經七次易主,最後一次是雍國孝廉公將她送給寧王,寧王喜郝姬美色,便充入後宮,日夜與其耳鬢廝磨,兩月後御醫查出郝姬有了身孕,恰恰好也是懷孕兩月。起初寧王大爲高興,郝姬懷的,是他的大子啊!
但郝姬獨寵專房,後宮妃嬪早就懷恨在心,此事一經傳出,便不斷的有人在寧王耳邊吹風,說郝姬這個孩子有異,
哪裡這麼巧,頭一天寵幸她便懷孕了?
寧王好色,但耳根子也軟,這樣的話聽得多了,自然便疑神疑鬼起來,越想越是覺得不對勁,但他依舊放不下郝姬,雖疏遠剛剛出生的孩子,但對郝姬還是噓寒問暖,十分殷勤,甚至爲了討好她,親自賜名“溫”。
可是郝姬產後不到半年便過世了,此後寧溫便被拋棄冷宮,由一個老宮女養育。
“你失去感知,是在冷宮的時候?”顧翛很難想象,得到什麼樣的地步,才寧願把感覺都去掉。
“嗯。”想起那段不堪的日子,寧溫的心如今還發顫,
“我六歲那年,跑到冷宮門口去玩,被一羣遊園皇子公主瞧見了,從那後,他們便把我當寵物逗弄,高興時會給些隨身帶的小食,當時年幼,還道他們只是陪我玩。因此有時候也耍些小孩子氣,他們不高興了,便拳腳相加,最嚴重的一次,身上被打殘多處,險些流血身亡,就是那時,籍巫出現在我身邊……”
醫好了傷,卻也將他的感知抹去了。
顧翛聽着寧溫平淡的講述這些,目眥欲裂,險些暴走。寧溫淡淡笑着反握住他的手,“都是過去的事情了,寧國的皇子公主,我一個都沒有放過,寧氏的江山,也讓我葬送個乾淨。”可是說着,他得笑容漸漸斂去,喃喃道,“只有阿秋……我對不起她。”
寧秋是甘願爲他而死,可是他畢竟從不曾出言阻止過。
“是這世道欠你的,你也不必覺得對不起誰。”顧翛緊緊握着寧溫的手,輕聲安慰他。
待到稍稍平靜了些,兩人簡單的祭祀過後,護衛們便開始挖墳墓。
很快,棺木便露了出來。棺上依然端端正正的擺着那隻雕花楠木盒子,就如,許多年前那個晚上,他傷心欲絕的放上去一般。
時間有剎那的錯亂。
腦海中閃過零零碎碎的片段,最終定格在一片絢爛若雲霞的桃花林中,那一襲玄色廣袖袍服的少年用手中摺扇撥開繁花正盛的枝椏,露出一張俊美無匹的容顏,長眉入鬢,帶着幾分慵懶,笑望向他。
籍巫說,命裡註定的桃花成爲咸池。
籍巫曾說,他命中註定有一個咸池劫……
“輒淺,我想,我是喜歡你的。”溫潤如玉的聲音輕輕飄散開來。
顧翛握着他得手微微一緊,愕然的望向他,卻對上一個連天地都黯然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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吼吼,終於趕在11月11光棍節之前發上來了,作爲光棍
節的禮物送給大家。顧翛和寧溫這個故事教育我們,如果覺
得異性不靠譜,說不定你的咸池就在同性之中,所以,還光
棍着的孩紙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