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而太平城不算大,從巫殿到白虎門約莫只需兩刻的時間,但這兩刻,到了白蘇這裡,卻如兩年一般長。
在漫長的煎熬之中,終於看見了遠處城樓上的火光,白蘇心中一沉,看着那火勢約莫燒了有一會兒了,若是......
白蘇不敢想下去,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命雷胥在最近的林子中落腳。
雷胥也不愧是隱藏術的高手,他只一眼,便選定了一個靠近城牆,卻是城樓下人羣視線死角的一處松樹林子。
說是林子,也不過是十幾棵古樹組成了,古樹林中雜亂無章的生長了許多小的灌木叢。
雷胥攜着白蘇在最便於觀察城樓上動靜的一株古樹枝幹上隱藏。
這株古樹約有三四丈高,白蘇仰着頭,仔細觀察了火勢,那火舌雖然燒的很旺,但也只是外圍,要等燒到那女子還需得一會兒,城樓上也並沒有看見顧連州的身影。
她正琢磨派人去尋顧連州,一轉眼間,卻看見在城牆上出現的一襲青衣。
白蘇心中一緊,壓低聲音道,“快命人從後面上去”
白蘇話音方落,未及雷胥轉述,旁邊的幾處鬆鬆微微晃動幾下,三條黑影便閃了出去。
見有人領命,白蘇繼續提着一顆心,觀看城樓上的情形。
由於是仰望,白蘇不曾看見顧連州是怎樣上去的,但看他手中的青銅劍,便能猜想到,定然是用劍借的力。顧連州雖然沒有了功力,但他的體魄比一般人要好上幾倍,用劍借力,攀上這並不平整的古城牆,應當也不是難事。
那一襲蒼青色寬袍大袖,墨發凌亂的在風中飛舞,掩着俊美如玉的容顏若隱若現,白蘇能看見那雙墨玉眼,和如玉的下顎、修長的脖頸,就如同第一次見面一樣,並不能看的很清晰,但她就是能感受到那些細節。
白蘇看着他張了張嘴,彷彿是喚了一聲:素兒。
她便再也忍不住了,焦急道,“放我下去。”
“主公,您出去太危險了,若是被識得的人認出來,恐怕顧大人更是沒有一絲生機”雷胥緊緊的抓着她,壓低聲音勸慰道。
白蘇心中明白,雷胥說的是事實,然而,白蘇固執的覺得,就如自己一眼就能看見他一般,如果自己在人羣中出現,縱然他站在那麼高的地方根本看不清下面,但也一定能夠感覺到她的存在
不等白蘇再說,城樓上已經多出一個黑影,那是一襲巫袍,而非他們舉善堂的人,也不是顧連州的暗衛。
顧連州敏銳的發現了身後的動靜,轉身握着劍,轉身。
以他現在的實力,縱使拼盡全力,也決然不是一個大巫的對手,可就這是這麼對峙着,大巫的身形卻晃了幾晃。
顧連州慢條斯理的從袖中取出一個黑褐色的小瓶,從城樓上丟了下去。
白蘇方纔鬆了口氣,便察覺坐在她身側的雷胥渾身緊繃,她餘光瞥見雷胥正滿目驚懼的看着城樓的對面。
雷胥是半個殺手,手下過人命無數,能讓他驚懼的事情,實在少的很,白蘇不由自主的順着他的目光朝那個四角樓望過去,頓時瞪大了眼睛。
四角樓頂上,一排弩箭瞄準的正是白虎門之上的顧連州,這樣大型的弓弩,舉國也不過就是幾十臺,寧溫卻用它來對付顧連州一人,可見其勢在必得之心。
雷胥似乎是看出白蘇的動機,一把捂住她嘴。
白蘇的一句“小心”含在了口中,她聽着似從耳邊擦過的破風之聲,眼見箭雨從眼前劃過,驚恐的聲音從緊捂着她嘴的手中溢出時,竟然化作一聲嗚咽。
白蘇用力的推搡着箍住她的雷胥,然而以她平素的力氣尚不足以抵抗雷胥,更況且現在的她,早已經手腳發軟。
雷胥的責任就是保護白蘇,眼下這種情形,白蘇出去不僅幫不上什麼忙,反之若是被人認出身份,恐怕今晚他們所有人都葬送在這裡,也無法保住白蘇一條命。
城樓上,顧連州手中劍光繚亂,箭矢一根不落的被他擋住,強弩射出的箭矢,對於眼下沒有內力的顧連州來說,力道稍強了些,劍影雖是將周身護的沒有一絲破綻,卻還是被那強勁的力道逼的步步後退。
幸而舉善堂的殺手已經潛入忠義祠的頂部,悄無聲息暗殺弓弩手,隨着弓弩手一個個死亡,箭雨的密度也稀疏了許多。
雷胥僵硬的肌肉也漸漸放鬆下來,在他看來,以顧連州的水平要護住自己應當很容易。
這是白蘇第一看見顧連州動武,雖則他現在沒有了內力,卻絲毫不減力度,便如他這個人一般,每一劍必然是又快又準。
當弓弩手被舉善堂殺手全部殺盡時,顧連州手中的青銅劍已經出現了無數個豁口,而他的虎口也已被震裂,鮮血順着劍身低落,他順着城牆走向火堆時,城樓下的衆人才看見他的模樣。
“是連州公子”城樓下忽然有人叫嚷道。
頓時人羣轟然,那個素來淡漠如滄海的男人,竟然爲了妖婦孤身殺上了白虎門
呂相他們也是驚駭無比,明明早上在巫殿之時,這個男人依舊是一臉的孤冷,面對衆人的激憤,他卻不動聲色,任誰也看不出,他對那婦人有多麼深刻的感情。
忠義樓上,寧溫站在與顧風華他們一牆之隔的忠義殿中,靜靜的看着城樓上的那人,抿脣一笑,淡淡的道,“拿弓來。”
寺人捧着一張紫檀木弓,弓弦在朦朧的月光下泛着淡淡的幽冷光芒,這張弓看起平凡無奇,沒有絲毫的花紋裝飾,更是輕的一幾乎沒有重量,然而便是這張弓,陪着寧溫走過了在雍國的十一個嚴寒酷暑。
白衣寧溫,即便連拉弓的模樣都帶着一股子溫潤,彷彿在他手中的弓箭並不能真的傷人,他脣角含一如既往的溫潤笑意,似漫不經心的瞄準了顧連州。
隱藏在樹上的白蘇只聞“咻”的一聲,空氣中帶着噼裡啪啦的破風聲音,一抹銀光猶如閃電一般直直射向顧連州的心臟。
白蘇的心緊緊揪成一團,她未曾看見顧連州是怎樣揮劍,就在銀光近身的電光火石之間,“叮”的一聲,帶着嗡嗡之聲彷彿成了白虎門唯一的聲音。
擋住了雖然顧連州的劍斷裂,虎口撕裂開來,幾乎可以看見白森森的指骨,但畢竟是擋住了這一箭。
白蘇望向忠義祠,只一眼,她便瞧見了那握着弓,剛剛鬆開弓弦的手,離弦之矢,又是一抹銀光
白蘇急急回頭,入眼的便是火中擋在那女子面前的顧連州,一根銀箭深深的沒在了他背心。
原來,寧溫這第二箭瞄準的竟是火堆上的女子
白蘇呆呆的看着烈火中,一襲青衣背後迅速暈染開來的鮮血,看着他向後倒下,青衣帶火,從十丈高的城樓上宛如一顆璀璨的流行疾速墜落。
“不,不可能......”白蘇恍恍惚惚的看見兩道黑影從一側衝了出去,將那一襲青衣接住,青銅劍劃在城牆的巨大聲響,帶着零星的火光,令白蘇陡然回過神來。
她掙下着往樹下跳,雷胥一時怔住,並未能及時拉住她,白蘇跌落在厚厚的松葉中,不等腿腳緩過來,滾爬着向白虎門衝去。
白蘇扶着樹幹,跌跌撞撞的撥開灌木叢,失了魂的盯着那層層人羣,彷彿能夠透過看見顧連州的身影一般。
雷胥看着她踉踉蹌蹌的身影,運起輕功閃身過去,一把將她拽住。
“放開我”白蘇茫然的神情忽然變得淒厲,白皙的額上青筋凸起,雙目漲紅怒瞪着雷胥,聲音尖利刺耳,“你放開我”
這一聲淒厲的嘶喊劃破長空,雷胥一驚,立刻捂住白蘇的嘴巴,另一隻手攜起她,迅速的閃回一旁的松林,幾個起落,在貼近城牆下一株古樹下停了下來。
白蘇被雷胥牢牢的束縛住,她狠狠的咬着雷胥捂住她嘴的手,卻因張不開嘴,只咬下了一小塊肉,鮮血順着指縫溢出,越來越多,越來越多,已經躲過一小塊傷痕所能流出的量。
雷胥能感覺到順着白蘇口中源源不斷涌出的血,她掙扎着抓住自己胸口的衣襟,那痛,彷彿永遠得不到救贖一般,她擰眉,滿目絕望,想向前去的力氣卻比方纔大了幾十倍。
“嗚嗚........”白蘇看見固面色蒼白的朝她這邊看了一眼,然後拔出顧連州身上的箭,馱着他離開,頓時身上所有的力氣都被抽乾,癱軟的掛在雷胥的臂彎裡。
不知怎的,看見了那個結果,她反而平靜了,只是渾身的力氣隨着腦海中不時回想起的片段,一絲絲的被抽走。
在那個漫天紫霞的林子裡,他笑靨顏顏,對她說:在下顧連州。
他在大宴上,漫不經心對她一指,說:你,近前來。
他說:我顧連州從來未曾夢想過做芸芸衆生的天,也不欲勞費那許多心力......我只願求得一心人,攜手共赴白首。
他還說了什麼?還說了什麼......
他從來都是一個少話的人,如今回憶起來,他居然未曾對自己說過一句甜言蜜語。
淚水順着白蘇蒼白的面上滑落,與脣角的血混作一起,最終,卻只想起來,他力透紙背的自己,在那張畫像上寫下:雍二十六年,五月辛未,愛妻作畫以爲年,顧德均。
“怎麼可以......”白蘇的聲音都堵在嗓子裡,說出來卻都成了嗚咽。
你怎麼可以認不出來我,怎麼可以爲了別的女人而死,怎麼可以說了娶我卻食言,怎麼可以......連個訣別的機會都不給我......
雷胥甚至不敢看她的神情,只別開頭去,卻看見,鋪散在他手臂上的青絲,瞬間成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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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備催淚曲:《狐狸雨》李善姬
《犬夜叉》李行亮
《清明雨上》許嵩
《白衣》河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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