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那個夏天蘇眉最後一次來到響勺。

五年之後的司猗紋已經用不着竹西再“運”她了,也用不着一再默唸自己那個“要想活,就得挪”的口訣了,雖然爲了完成那個口訣,她又很動過一番腦筋。她反覆掂配文字,力圖使它更上口更文雅,更具經典意味和傳世特點。她把“就”改成了“必”,把“要想活,就得挪”改成了“要想活,必得挪”。這是一次推敲,是一次如同中國古代詩人對“僧推月下門”還是“僧敲月下門”的推敲那般的推敲。司猗紋終於完成了這推敲。恍惚之中她常常覺得“鬼見愁”上就有個月下門,她站在那門前不時地猶豫着是推還是敲,她想像着月下門裡曲徑通幽的勝境。只有當大小便器伸向她的下身,她才發現她仍躺在牀上,她的眼前沒有什麼月下門,她推敲出的那“就”和“必”對後人也黯然失色。

不久之前她竟連大小便器也不能使用了,她的皮膚已經成了舊棉敗絮,稍一捅便會引起不堪設想的後果。醫生把這種現象叫做褥瘡。竹西告訴蘇眉,生在司猗紋大腿和腰背的褥瘡已是第四期——壞死潰瘍期。

司猗紋過起了嬰兒的日子,她現在用醈子。她夾在腿間的醈子得由竹西定時更換。開始她拒絕醈子,就像當初拒絕進裡屋那樣也很表示過一番憤怒。她不願意讓竹西看見她的下體,更無法容忍竹西扳起她的腿把醈子在腿間抽來抽去。她覺得那是一種羞辱,是竹西爲了看她。年輕時她就飽嘗過這“看”的羞辱,雖然那時莊紹儉是願意看,而現在宋竹西是膩歪看。竹西對她解釋了這“看”的必要,司猗紋在無奈之中相信了她的解釋卻仍然彆扭着。她在彆扭中服從着竹西,而竹西對她的“羞辱”並未完結。盛夏酷暑,竹西爲了使司猗紋的身體通風,竟讓她起全身待着。

蘇眉就在這樣的時候進了屋。

當她習慣了裡屋的光線時,她又看見有“魚”在水中游。這不再是當年她見到的那條活蹦亂跳的魚,這是一條瀕臨萎縮的乾魚。原來活魚和乾魚都能給她以驚嚇。但蘇眉畢竟不再是十四歲的蘇眉,她沒有跑出去她也不該跑出去,她鎮定地站在司猗紋的牀前,司猗紋正側身向裡。

蘇眉看見了司猗紋腿間那條剛被尿濡溼的灰布和她那萎縮的如同兩個蔫蘋果樣的臀部。幾塊拳頭大、碗大的瘡面被敷料遮蓋着。她從來也沒有想到人的臀部能夠萎縮成那麼幹癟、瘦小,如同她永遠無法想像一顆碩大的嬰兒頭顱何以能從母親的裡鑽出來。她的身體里正孕育着一顆嬰兒的頭顱。

司猗紋覺出有人進屋。

她費力地扭過頭來看見了蘇眉,然後就一臉驚慌地伸手在身邊亂摸。她想隨便扯過一塊什麼東西將自己遮住,她不願意以這種樣子同蘇眉見面。但她無法摸到稍微遠離自己的東西,她就連扯下枕巾遮蓋自己的力氣也沒有。她還是攥着枕巾不撒手,枕巾卻被她自己的頭壓着。她又伸手去拽腿間那塊濡溼的布,想奮力證明這破布是誰臨時塞給她的,她原本並不需要這東西,而且她有能力把它拽出來扔掉。但她又失敗了,就像她無力對付頭下的枕巾一樣,她也無力對付腿間這塊溼布。因爲惱怒她憋紅了原本蒼白的臉,她不知該用什麼辦法來對付眼前這個看着她的人。她一扭頭一閉眼,但身體的一切器件仍在原位,露着的她還在露着,晾着的她還在晾着,兩隻乾癟的蘋果還在朝着來人。

蘇眉完全理解司猗紋剛纔那一系列複雜的自己完成不了的設想,她從牀角拿過一條毛巾被搭在司猗紋的腰上。

司猗紋一摸到毛巾被,才知道她的身體已被遮住了,她又是一個可以與人謀面的自己了,而與她謀面的人就是上次當着她跳舞的蘇眉。她哭了起來,哭聲不大但悲痛欲絕,她從來沒有當着蘇眉表現出如此大的悲痛。她哭了好一陣才把臉扭過來睜開眼睛帶着詢問的眼神兒望蘇眉,淚水把她的臉衝得很晶瑩。蘇眉發現司猗紋的臉光潔細潤勝似從前,她那端正的鼻樑、鼻翼仍然端正,甚至連條皺紋都不添;她的嘴脣仍然新鮮飽滿,眼球清澈,牙齒依舊整齊強健。她的頭髮雖日漸稀疏,但紛飛在兩頰倒爲整個面孔增添了幾分生氣。

蘇眉無論如何也無法將司猗紋的臉和她那乾癟的臀部聯繫在一起。這是一種奇特的安排:那臀部譏諷着臉,而臉也在頑強地抵抗着臀部,如兩軍對壘各不相讓。如果一切都是上帝的安排,這便是上帝的精細也是上帝的疏忽。令人遺憾的是,這張充滿生機的臉是無法率領起這身體了。雖然她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都念念不忘再將這身體重新率領起來,而它們卻用堅定的麻木和濃烈的惡臭褻瀆着她。

蘇眉望着司猗紋的臉,她第一次注意到丈夫在她額角上爲她創造下的那一彎新月般的疤痕。疤痕被額前的白髮遮擋着,但她還是看清了它。它使她初次意識到婆婆也有過丈夫,一個說打就打的丈夫,一對說打就打的夫妻。她竭力忍住淚水,這忍不是害怕婆婆看出她在她面前表現的哀傷,是因爲她從婆婆的淚水裡看見了一股又一股活生生的。她明白了司猗紋那張光華如初的臉,那是造就的一張不可多得的臉,它被滋潤着也滋潤着。她願意用這張臉去看世界不斷的新奇,去直面這每個新奇帶給她的一切非難。而先她而走的那位丈夫纔是個懼怕人生的膽小鬼,他只給她留下了一個小小的疤,便心驚膽戰地一去不復返了。

五年如一日的竹西耐心已超越了五年,她一絲不苟地盡着兒媳、醫生的雙重義務。她爲她換藥,不敷衍每一個細節。她細心清洗着司猗紋身上的每一個坑穴,使那裡的筋肉一次次乾淨新鮮。在蘇眉看來,這每次的清洗之艱鉅就像社會搞了又一次運動。而竹西還是懷着一種參加運動的興奮感,不走神兒不疲塌地去進行這每天一小時的“擦肉”或者說“挖肉”運動。運動的收尾是她將經過嚴格消毒的敷料填進那些坑穴,再用敷料蓋好、固定。

然而細菌還是在司猗紋身上啃噬打洞,洞穴已連成了片,大批的敷料也難以填滿,即使你加倍地填塞,當你再打開時那裡或許已是白骨嶙峋。你再想“挖肉”得到更遠的地帶去尋找。新的地帶已超越麻痹面,於是疼痛開始向司猗紋襲來。如果五年前剛躺倒的司猗紋從來不知道什麼叫疼痛,那麼現在她又開始嚐到了疼痛的滋味。但這已是常人無法瞭解的疼痛,常人瞭解的疼痛和現在司猗紋對疼痛的瞭解相比,常人的疼不過是“癢癢”了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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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猗紋的疼使蘇眉希望司猗紋喊出聲兒。她勸過她,哪怕喊一聲也好。但司猗紋不喊,她只用嘴咬住枕頭,還不時騰出嘴問竹西她把新創面擦得是不是乾淨。

她用乾淨的希望來換取生的希望。

她那希望中的老“叉燒”、新布丁卻再也無法入口了。她們喂她流食,喂她所有能進的液體補品,她頑強地嚥着。她用這一切補充起來的精力對蘇眉說:“有信你就投到‘黃帽子’裡去,‘黃帽子’走得快。”她又問蘇眉:“知道黃帽子在哪兒嗎?民族宮門口就有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