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沉默了。
靠着石壁的姜北臣,右手輕輕撫摸着劍柄,眉心微皺。
——早知道,就不下那麼狠的招了。現在的連翹,心裡一定不好受吧。
沐金不知何時來到了沐木的屍體旁,他蹲下身,將沐木緊緊地抱入懷裡。
坐在磐石上的鬼娘突然用手按住身體,面色蒼白的嚇人,她擡起眼看着不遠處的兩個孩子,有一個念頭悄然滑過。
沐金抱着逐漸冰冷的弟弟,他擡起頭,哽咽着問鬼娘。
“娘……你說,我是不是這世界上,最沒用的哥哥?”
身體像是被千萬只螞蟻啃噬般難受,鬼娘卻是咬着牙拼命忍着。面對沐金的問題,她的笑雖然勉強,卻有着無限的寬容。
“傻孩子,你根本不知道,沐木他有多喜歡你。”
“喜歡我做什麼……我什麼都不知道……我這麼笨……”
“你若不信,就看看你手臂啊,那不就是證明麼?”
*
“娘,你的手背上,這是什麼呀?”
年幼的沐木,在自己的母親做飯時,站在一旁指着她手背上的齒痕好奇的問道。
“這個呀,是用牙齒咬的。”
“疼麼……”沐木小心翼翼的摸了摸鬼娘手上的齒痕,語氣很是擔憂。
“已經過去這麼多年了,早就不疼了。”
“那爲什麼,這個印記還在呢?”
“印記嘛,這個是一輩子都無法消掉的哦。”
“爲什麼呢?”年幼的沐木一定要打破沙鍋問到底。
“嗯?”鬼娘好笑的看他一眼,見他這麼好奇,恰巧又想到了一個傳說,於是側過身子,笑道:“兒子,你有沒有聽說過一個故事?”
“什麼故事?”
“有一對夫妻,妻子得了重病,她在臨死前狠狠地在夫君的手腕上咬了一口,因爲齒痕的印記是無法隨着時間磨滅的,所以她說,她在來世的時候,一定會憑着齒痕找到他。”
“那她後來找到了麼?”
這個嘛……誰會知道呢?只是一個傳說罷了。不過鬼娘不想讓沐木失望,於是笑眯眯的說道:“當然找到啦。“
“哇……好神奇……”沐木顯然相信了這個故事,他興高采烈的問道:“娘!如果,如果我在哥哥的手腕上也留下齒痕,那我是不是也能找到他呢?”
“怎麼?下輩子也要他當你的哥哥麼?”
“那當然!他可是這世界上最好的哥哥。”
……
他記得,和哥哥在後山迷路的時候,兩個人體型雖然差不多,不過哥哥天生就有蠻力,硬是揹着他走了兩個小時。
他記得,自己一個人坐在沙堆裡用樹枝亂畫時,哥哥仰臥在他的對面。當他說,我以後要當一個大英雄,這種所有人聽了都會嘲笑他的話,只有哥哥無比相信着,他的弟弟以後會變成大英雄。
他記得,被一羣猛鬼追擊的那個夜晚,笨蛋哥哥,竟然替他擋住了所有的攻擊。他跪在遍體鱗傷的哥哥面前哭泣時,哥哥卻是揚起太陽般耀眼的笑臉,雖然有些臭屁。
他記得,第一次吃芙蓉糕的情景。哥哥明明已經拼命咽口水,卻還是把芙蓉糕塞進他的懷裡,說自己已經吃過了。那是他吃過的,最好吃的芙蓉糕。
他記得,他受傷的時候,哥哥徹夜不眠的照顧他。他記得,孃親出事的時候,是哥哥堅定的扶住他的肩膀說,有我在,你別怕。他記得哥哥帶着他在田野一路狂奔,哥哥的眼裡總是充滿希望,他不敢相信,不敢去做的,唯有哥哥說,你可以。
那是他的笨蛋哥哥,屬於他的回憶,他一直一直,都記在心裡。
在他知道自己被朱韃相中的時候,他的希望就全部破滅了。他這一輩子,只能跟着朱韃,做一個人人不恥的大壞蛋,再也不可能,絕對不可能,做大英雄。
但是,儘管這樣,他也希望哥哥可以自由。
如果他的一生已成定局,他希望哥哥可以完成自己的夢想。
——我要做一名出色的驅鬼師。
那日兩個孩子躲在鬼孃的懷裡,無比震驚的看着遠處收拾厲鬼的人,他們從來沒有想過,人類竟然有力量跟猛鬼對抗。
回到家後,沐木終於忍不住問道:
“娘,剛纔外面的那個,是誰呀?”
“是驅鬼師。而且,是蒼無大陸最厲害的驅鬼世家——沐家的驅鬼師。”
“最厲害的……驅鬼世家……沐家……”沐木鸚鵡學舌道。
“娘!”沐金突然擡起頭,“我決定,等我長大了,我也要當驅鬼師!”
鬼娘當即愣住了,就在沐金和沐木以爲她會責怪他們異想天開的時候,她卻突然又微微笑了。
“有志氣,不愧是孃的兒子。”
“那你要去哪裡呢?”沐木轉頭問道。
“當然是沐家了!——我一定要,當沐家的驅鬼師!”
不知道,鬼娘聽到沐金的話,非常開心。可以說,孩子有這種想法,她簡直求之不得。
這個,一直是哥哥的願望,雖然自從進了朱韃的訓練基地之後,哥哥再也沒提起過。但是他知道,哥哥心裡一直想的。
所以,他要讓哥哥自由,要讓他有飛翔的權利。不管這一切需要他拿什麼來還,他都絕對不後悔。
——絕不後悔。
*
“藏獒,事到如今,你悔還是不悔!?”
聽到沐金的問話,藏獒的臉上慢慢浮現出笑意,繼而低低的笑出了聲。
“悔?我爲什麼要悔?”
……
哥哥,只要你能留在沐家,我不後悔,我怎麼可能後悔?
*
沐金的手顫抖着放在另一隻手腕的齒痕上,他無法想象,沐木是抱着怎樣的決心選擇這條路,阿木害了沐家,所以阿木願意以死抵罪,阿木怕掌門他們會懷疑他,於是他硬要激怒他,讓他可以死在自己的劍下。
他在咬住自己手腕的時候,他的心裡,究竟在想什麼?
一旁鬼孃的咳嗽聲不斷加劇,她知道自己過不了多久就會死去。但是,卻想要最後,爲自己的孩子做些什麼。
“沐掌門。”
連翹還沉浸在剛纔的故事裡,紅裳聽到後趕緊推了她一下。
“連翹,她喊你呢。”
“啊?哦,哦哦……那個,鬼娘,有事麼?”
“沐木所犯下的罪行,死不足惜。但是,他這麼做,也是迫不得已。我不奢求你們可以原諒他,但是我只想,保住他的魂魄,可以麼?”
“保住他的魂魄?”連翹徹底沒聽懂。
說道這裡,姜北臣再也忍不住了。他有點尷尬的咳嗽兩聲,有些事情,他太不好意思告訴連翹,以至於眼睛都不敢和連翹對視。
“那個,我有件事想說……”
“你說呀。”連翹覺得姜北臣今天怎麼這麼奇怪,明顯是有什麼事情嘛。
“我剛纔……額,對付朱韃的時候……額,最後一劍,額……用的非常狠。”
“然後呢?”
“我是抱着讓朱韃,魂飛魄散的想法去用的。就是,那個時候,朱韃拿沐……木,做盾牌。我就……”姜北臣不想再往下說了,他用力的撓了撓後腦勺,他的攻擊,讓有幾百年修行的朱韃都魂飛魄散了,更何況才十幾歲的沐木?
“魂飛魄散?就是說,沒有輪迴,沒有轉世,不再存活於六道中的任何一道,從此徹底消失?”連翹用自己的理解,解釋着這個詞,並且她的視線不自覺的落在肉肉身上。
他的視線和連翹在空中交接,雖然眸光沒有任何變換,卻在幾秒後輕輕地閉上了眼。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