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夜讓進宮，晉王和他在御書房會面。書房裡安靜得很，晉王坐在書案前，難得和夜讓父子兩人安靜地在同一個房間獨處。
少了朝堂之上的君臣之禮，氣氛緩和了不少。
晉王用父親的目光看着垂手站在桌邊的夜讓。這個兒子，和他的太子同歲，自小是最要好的，若不是發生了那起事，恐怕太子的性情，他的性情，都不會變成今日這樣的偏執。一個表面溫和其實心裡冷漠，未將任何人放在心上，一個則是流連在溫柔鄉里，看起醉生夢死，其實心裡苦悶無從排解。
這些年，他偏愛太子，偏愛皇后，未將後宮其他妃嬪與皇子放在心上，不得不說是有些愧疚的。所以放任他們做自己的事，從來不約束。只要不做僭越或於這個國家有害的事，他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如今，夜讓也要成婚了，他再不能像從前那樣放任他不管。更何況，他也慢慢老了，得爲後輩們的繼承大位做一些準備了。
“夜讓，你是晉國的二皇子，也是晉國唯一的王爺。你的母妃是四妃之一，你的舅舅，是晉國握着大半財源流動資金的人。你即將過門的妻子，是身份地位顯的宋家嫡出的二小姐。在這個多優的條件下，父皇希望你，也能做出一番事業，成爲一個流芳千古的好王爺。”
“父皇此言是何意？”夜讓帶了謙和的笑容，因爲他笑起來從來都是風流倜儻的，此時謙和的樣子，在他臉上露出來，反覺得違和。“好王爺？是指什麼。是指建功立業？那不是太子的事嗎？還是指馳騁沙場？這個好像四弟比較擅長。對於兒臣來說。恐怕不能如父皇所願了。兒臣只能平平淡淡一事無成地過完這一生。不會有多大建樹。”夜讓語氣很淡，但態度卻很明顯。他牴觸關於晉王要求他的一切。
從小，他就是跟在太子身後的那個人。太子得到所有好的培養，而他不過是附帶的，但是後來，出了那件謀害太子的事後，他便徹底和太子隔開了距離，也自然地，不被晉王喜歡。所謂的栽培，從多年前就已經不再了，現在，他要娶親了，他就說要自己成爲一個，好王爺？
夜讓心裡在嘲諷地笑。
晉王嘆氣，站起身，和他處在同一個高度。“讓兒，你果然是在心裡怨我。”
夜讓不動聲色地調來與他對視的目光，道，“父皇說笑了，兒臣怎敢怨父皇。只是父皇的期望太高，若論當一個好丈夫，好好對待王妃，這樣的要求，兒臣還是能做到的，不過當一個好王爺，恐怕兒臣能力不夠。”
呵，他父皇的心思，當他是個傻子。真的猜不到麼？無非是因爲如今大敵當前，國事繁多，太子又不在跟前，便想讓他出力，應急罷了。當他是什麼人，那位走了，就想起他來了？
晉王默然。目光裡帶了幾分感傷。自從三皇子篡位一事發生後，他就關注起幾個皇子的心理狀況來了。三皇子被斬首，他的母妃悲鳴泣淚。說，若不是你心裡從沒有他的位置，他又何苦去爭那個位置？！有今日的罪孽。全是你一手造成的！我皇兒下地獄，你百年之後，也別想好過！！！
她被拖去冷宮前一番話，讓他毛骨悚然，不禁反思起自己這些年來做過的事情。一心爲了討好皇后，所有心力分爲兩半，一半在國事上，一半在皇后身上。如果說他是個昏君，也
還不至於，但是說他是個好父親，他的確愧當。
如今，他也是想盡力彌補過錯。
“難道要我將王位傳給你你才滿意？”
一時急了，晉王口不擇言，直接說了出來。
夜讓這下，將目光挪回了他父皇的臉上。眼前是一個不復年輕的君王，眼神有些急切，他能一眼看出他心裡在想些什麼。可惜，他用錯了方法。
“父皇說這話，可要小心些，若是傳到了正在前線浴血殺敵的太子耳中，恐怕就要引起一場災難了。”夜讓不緊不慢一字一句地說，“這皇位，兒臣坦白說，從小到大，我都沒有興趣過。不過是以前年紀小，因爲想要引起關注，才做了一些鬧笑話的事。這皇位，兒臣知道當不起，也不想當。正如父皇所說。兒臣的母妃，舅舅，未來的妻子，都不是一般人，在這樣的環境下，作爲王爺，我想我應該能高枕無憂地過完下半生。父皇放心，有生之年，兒臣絕不會做三弟那樣沒腦子的事，因爲想要的位置沒給到而去爭，到頭來反丟了性命，實在可惜。這樣的錯誤，三弟犯過了，我這個做哥哥的，自然當警醒。”
夜讓說完，看着晉王有些疲倦的臉，心裡嘆息，這麼多年，他是真的老了。
“當然，我知道這話，不過是父皇隨口戲言，兒臣不會放在心上，這天下，還要太子坐，才穩當。”夜讓說完，等了片刻，見晉王再無他話，只是目光沉穩地看着他，似乎在心裡盤算打量他說這話的真實性。夜讓一拱手，
“若無其他事，兒臣告退。”
在退到門口之時，晉王突然叫住他。
“讓兒。”
“兒臣在。”
“你剛纔說的這些話，可是你心中真實想法？對權勢對地位，再無其他厭求？”
晉王拿出了他作爲帝王的威嚴，盯住夜讓挺直的後背，嚴厲地問。
“是。”夜讓毫不猶豫地回答。
御書房裡沉默了片刻。最後晉王默然道。“你下去罷。”
夜讓推開門，離開了。
御書房裡，晉王慢慢地坐下，他按着太陽穴。思考着剛纔與夜讓的對話。
看來，他還真是一個失敗的父親。這麼些年，除了太子和公主。其他皇子都對他是這樣的態度，就連四兒夜聿，也不過是因爲崇拜他大哥，所以對他有幾分敬重而已。
算了算了，這些事，他有心無力。既然未來的繼承人是夜琓，那就全部交給他打理好了。無論是宗親番王，還是老臣舊部。這些年，他也相當於半個自己。對太子，晉王從來沒有失望過。
晉王掃了一眼八百里加急從肥度城發來的戰報，目光如炬——無論是從前，還是現在！
夜讓從御書房裡走出來，離開了房間，室外的溫度驟降，讓他有些微的不適應。
他擡頭，看着這座富麗堂皇的正宮殿，看着庭院裡幾株參天的銀杏樹。看着迴廊下常開不敗從北齊國引進的利陽花。看着屋檐下掛着的生了鐵鏽的風鈴。
目光有些悠遠。
他身爲皇子，身爲王爺，但是對這個國家，對這座宮城，從來沒有負擔起該擔當的責任。不是他沒有能力，而是厭倦了這樣的生活。
功名是什麼？載入青史又是什麼？
他過去的二十年裡，一心想讓太子不痛快，所以和他對着幹，所以想搶了他的心頭好。到頭來，卻賠了自己的一顆真心進去。而且他知道，此生，那個人的心，他都得不到。
明爭暗鬥了這麼多年，不就是想告訴他，當年的事情，是他冤枉自己了，自己從來沒想過害他命，也沒想過要奪他的位置。因爲他的不信任。自己不甘心受到這樣的待遇。所以才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起事端。
但是，從某個角度來說，太子的確有那個能力，說他能當天下的君王，也不過分，有些人天生就是那個位置上的人。而他，一心想奪走他身邊那個位置上的人的心。讓他坐享萬里山河，卻身邊空空。
現在，間接地，他的願望成真了。雖然清河始終沒有愛上他，但他卻讓她從夜琓身邊離開了。他用計將他們分開，卻在回來的路上，弄丟了她。
如今，他有了自己的王妃，有了真心喜歡自己的人。他即將成就這一生最好的日子。
可是看着這短短二十年來的經歷，夜讓卻覺得不過一場荒唐的大夢。
什麼權勢，什麼儲位，什麼愛情。不過是一場過往雲煙。只是當他終於明白這一切，通曉了這一切時，他卻無法原諒自己犯下的錯了。
清河。這個名字從前是三月裡的豔漣春色。如今卻成了他的十月裡的淒冷西風。
在這樣的冷酷冬日裡。她身邊只有一個阿飛在保護她。不知道是否在回來的路上……
夜讓不敢往下想。拔腿，匆匆離開。
出了正宮，過御花園的時候，一個熟悉的聲音叫住了他。
“二，二哥。”
夜讓頓住腳，慢慢地回頭。四皇子夜聿，披着一件輕薄的披風，站在一株楓樹下，看着他。有些猶豫，最後還是走過來。
“有事？”
夜讓素來不被宮中其他皇子公主喜歡，平時也沒什麼交集。自從他有了自己的府邸，就更加不與他們來往了。
因此夜聿主動叫他，讓他一時猜不到他想做什麼。
“二哥。你要成婚了。”
叫了一聲二哥後，夜讓對夜聿就客氣了很多。“是，婚宴定在後日。”
夜聿表情又有些糾結，夜讓靜靜等了一會，夜聿才說，“我能去嗎？”
夜讓有些意外，隨即又有些釋然。“爲何不能？”
夜聿抓抓頭，頗爲不好意思。心裡想着，如今太子哥哥在戰場上那麼辛苦，自己又是站在他那邊的，本不應該提出要去夜讓婚宴上的事。可是——
他想到久居宮中無所事事煩悶的砂陽。想到如果告訴她，帶她出宮，參加一次婚宴，熱鬧熱鬧，她是不是會很開心？
所以，他見到獨自一人的夜讓，便問了出來。得到他的肯定回答，夜聿又有些羞愧又有些激動。
他看着眼前脫去那一身風流的夜讓，眉正眼順的。好像也沒有以前那麼討厭了。
夜聿左顧右盼，“那，那我就先走了。”
夜讓點頭。不在意地說，“皇弟走好。”
夜聿得了回答，便忙不迭地走了。他要第一時間去砂陽宮裡，告訴她這個好消息。
夜讓駐足，看着他四弟匆忙離去的背影，久久凝神。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