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香銷玉殞

蓮七正在梳妝的時候有侍女來報說李靖將軍來訪。她蹙了蹙眉頭,讓侍女請他進來。這麼一大清早不知道李將軍是爲了于闐質子身份的事情,還是她與尉遲乙僧的婚事?

不過不管怎麼樣來說尉遲乙僧都不會答應她的請求的。她知道他拒絕她時臉上所流露出來的那種決絕的表情,可是政治就是政治,它可以改變一個人所有的性情以及決定。

“蓮七公主看起來氣色不錯。”

李靖將軍走進來的時候微微笑着,看上去精神十足,容光煥發。

“有勞將軍掛念了。將軍這麼一大早來瞧我,想必有事要說?”蓮七輕啓朱脣,叩聲道。

“好消息。”李靖樂呵呵地說,”公主不請我坐坐?”

“失禮了。”她抱歉地笑了一下,吩咐婢女端上茶水,讓了個上座給他。”將軍請坐。將軍有什麼好消息要跟我說?”

“自然是公主的婚事。”

“婚事?”蓮七一臉不明就裡的表情。

“想來公主不知道,尉遲宿衛已經答應這門婚事了。他囑咐老夫說越快辦妥越好,一來想爲尉遲郡公沖喜,二來我們風塵僕僕也不便在此事上多作耽擱。”

“他竟然答應了?”蓮七有些訝異。

“他當然要答應了!這是百年一遇的好事,他尉遲乙僧豈能錯過?”

“那……”她沉吟了一下,仍然遲疑了半晌。

“那公主就等待做準娘子吧。其他俗事皆由老夫一手操辦便是。”李靖喝了口茶,起身告辭。

蓮七倒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兒。

“公主、公主……”

侍女輕聲喚一句,她纔回過神來問道:“什麼事?”

“龜茲國的使者送來賀禮,這是禮單。”

她伸手接過,淡淡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那些禮品隨即被送到她的面前,她看着那些珠玉珍寶大宛名馬,不多加留心便踱了過去。托盤中有一道閃光吸引住了她的目光,她將那柄打磨得鋒利無比的精緻匕首拿在了手中,上面映出她美麗的影子,微微在笑。

尉遲乙僧一早便去“父親”的帳內請安。尉遲跋質那的狀況稍稍好轉,只是需要一段時日靜養。

聖天太子正在端着杯盞親自爲尉遲跋質那進藥。

“尉遲大叔,我正有件事情要和你們商量。”摒去從僕,他立在一旁,恭敬地說道。

“一大早龜茲國的使者就已經送來了禮單,這麼說太子已經答應這門親事了?”尉遲跋質那表情有些不悅,喝完了藥重新躺在臥榻之上,淡淡地說。

“尉遲大叔莫要生氣,請聽我細細說來。”他微笑着看向假扮自己的聖天,心下早以打點好了一切。

“與善鄯國的公主聯姻,一則可以與善鄯國交好,增強我于闐的國力,二則也可以堵李將軍的口,叫他無法在我與乙僧的身份之間玩弄什麼把戲。我已經對李將軍說明了我的身份,不過這門親事實則是爲乙僧你準備的,我只是做一個樣子,先迎娶,再由你拜堂成親。李將軍答應我,等你成親之後可以返回于闐國即位,而我和尉遲大叔則去往大唐做質子。”

“這……乙僧怎可擔此重任?”聖天變了臉色,躊躇道。

“大叔,您覺得呢?”尉遲乙僧,也就是真正的太子微笑着看向牀上半躺着的尉遲跋質那。“我早已心繫佛門,不願意與功名有絲毫牽扯。乙僧不論是才智還是膽略都勝我一籌,我會修書與父王,向他說明一切的。”

“父親……”聖天看向尉遲跋質那。

“也許眼下這是最好的辦法。”尉遲跋質那點了點頭,“乙僧你就準備娶那名善鄯的公主吧。”

“好好待她。”尉遲乙僧拍拍他的肩膀,“畢竟始終欠着人家一份情。”那前世的情分,只好到來生來償了。

聖天的腦中浮現出那張美麗的臉孔,絕世的容顏裡總有些滄桑的意味,尤其是那雙明眸,像盛放着無法言喻的悲傷似的,讓人心動不已。

他真的能夠娶到這位美麗的女子嗎?

他低下了頭,有些憂鬱答應了一句:“嗯。”

一襲丹紅從頭頂蔓延至腳踝,像濃烈的鮮血吞噬着整個的靈魂。

指甲長了,卻長不過寂寞。

頭髮攏起,卻攏不起相思。

她梳着一頭長長的黑髮,那是從前世帶下來的相思,寸寸揪心。

蓮七呆坐在那兒,看着鏡中那個容顏絕美而脫俗的女子,不知道爲什麼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她裝扮妥當,輕輕地從袖口掏出那柄鋒銳的匕首,上面有自己清晰而明朗的影子。

如夢如幻。

“公主今天真美。”一旁幫她梳頭的侍女微笑着,在看見她手中的匕首的同時驚訝了地叫了一聲:“公主今兒是您大喜的日子,可千萬別武刀弄劍的呀!”

她笑了一下,吩咐道:“你去看看迎親的馬隊到了沒有?我一個人坐一會。”

“是。”那名嬌俏的侍女默默地退了出去。

蓮七一個人坐在銅鏡之前,心中有一絲不詳的預感。手中的那串七枚蓮花狀的手鍊泛着雪白的光澤,一如前世。

他雙手合十,對她說:“女施主,我用五百金買五莖蓮花,不知施主意下如何?”

蓮七搖頭,淚水順着雙頰流淌下來,她不該答應他的呵……如果沒有這一聲詢問,沒有他一聲允諾,她不會爲了一個渺茫的諾言而守侯他千年。

爲了燃燈佛座下的七枚蓮花,她耗盡了千年的時光來尋他。那個前世的僧侶,善慧。

是的,他叫做善慧,修行於大雪山蓮花峰座下的一名俊朗的得道高僧。

她任憑肆虐的淚水如涌泉般氾濫開去,滴在紅色的嫁衣上,點點如桃瓣。

雖然是成親的大喜之日,可是她仍然忍不住流淚。雖然是一襲鳳冠霞帔,可是身心俱疲絲毫沒有喜悅之意。

究竟有什麼值得她這樣擔心和難過的?

這時侍女匆匆跑進來以焦急的口吻嚷道:“公主不好了,尉遲宿衛在奠鷹的時候受了驚嚇,從迎親的馬隊上跌了下來,傷勢嚴重。”

“什麼?”蓮七站了起來,淚痕紅邑尤未乾。“他是故意的,一定是故意!我就知道,他不可能這麼爽快地答應這門親事!”

“宿衛說此乃天意,並且讓聖天太子穿上新郎的盛裝,代替他和公主拜堂。”侍女戰戰兢兢地說着,後退了一步,低垂着頭。

“代替!這婚事豈是可以代替的!”她急怒攻心,竟從口中噴出一口鮮血來。“你去告訴那個負心的男人,我這輩子非他不嫁,他若不願意娶我,我便自行了斷!”

蓮七抽出那柄匕首,決絕道。

那名侍女被她嚇壞了,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蓮七的淚水再一次地蜂涌而下,似乎那一整個房間的紅顏色,已經成爲某種微妙的諷刺。

尉遲乙僧眯縫着眼睛盯着手中的那隻蒼鷹。

這是燃燈城當地的風俗,新郎在嫁娶的時候要放生一隻鷹,象徵着鵬程萬里。

他揮揚了一下手臂,將蒼鷹放向空中,嘴角呡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然後在從馬背上翻身跌下。

“宿衛!你沒事吧?”馬上有僕從跟上來,關切地詢問。

尉遲乙僧將早已準備好的血囊擠破,就有鮮紅的血液從他的身下流了出來,逼真到好象他真的身受重傷。

“快快叫大夫來,宿衛恐怕傷得不輕。”李靖將軍騎馬趕上前,爲難地說道,“尉遲宿衛,哎呀呀,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這、這可叫老夫怎麼辦是好?”。

“那隻好將婚禮延遲些時日了。”有人建議道。

“這個日子是千挑萬選出來的吉日啊,怎麼能說延遲就延遲呢?”還有人說。

“這……道是難事。”李靖故作遲疑道:“我們的行程本就因爲尉遲郡公的傷勢耽擱一陣子了,要是再耽擱,恐怕不妥。”

尉遲乙僧掙扎着起來,用手指了指聖天的方向。

“宿衛的意思是……讓太子替您成親?”李靖捋着鬍鬚道,俯身問道。

尉遲乙僧假裝虛弱地點點頭。“太子可願……幫乙僧這個忙?”

聖天無可奈何地點點頭。

李靖嘆了口氣道:“依目前的情形,也只得這樣了。來人啊,給聖天太子更衣。”

聖天看了尉遲乙僧一眼,心下一陣難過。不知道那位蓮七公主知道真相後,將傷心成何等模樣!罪過罪過……

他被一個小童帶領着前去更衣,新郎的衣服華麗非常,峨冠博帶,紅衣金縷,倒是讓李將軍費心了。

稍傾,他掀開帳篷趕上前去到迎親的馬隊之中,前方突然出現了一名侍女,神色張皇地跪在他的坐騎之前。

“怎麼了?”

“太子恕罪!公主知道太子要替新相公成親,執意不從,現下正拿着一柄匕首準備自盡呢!”那侍女急匆匆地說完,不住拭淚。“奴婢懇請李將軍、聖天太子和尉遲宿衛,就讓公主了了心願吧!”

“公主說了什麼沒有?”聖天有些焦慮地問。

“公主說她非尉遲宿衛不嫁,若是聖天太子頂替新郎,她寧死不從。若是尉遲宿衛當真不願意娶公主,公主便自行了斷。”

聖天驚愕地回頭看了李靖將軍一眼,心說這可如何是好?

他徑自下馬,喚來隨從低聲吩咐了幾句,便大步流星地向蓮七公主的帳篷奔過去。

尉遲乙僧趕到帳內的時候蓮七和聖天太子僵在那,聖天站在一邊,蓮七則是端坐在她的鏡奩之前,臉上淚痕猶在。

“你終於出現了……”她對着鏡子裡的尉遲乙僧說道,然後哀絕的笑。手一揚,便將那柄鋒利的匕首刺進了自己的胸口,鮮血從她的身體裡面噴薄出來,沾滿了她的衣衫。

“蓮七!”尉遲乙僧在她倒地的時候扶住了她的身體,她微微一笑,用最後的聲音在他的耳邊說了一句話:“我詛咒你,用我的生命和鮮血詛咒你!”

尉遲乙僧看見她的血沾上了那枚原本雪白的手鍊,變成一種詭異的青黑色光澤,莫名地有些恐懼起來。“蓮七,乙僧實在對不住你。”

“太子……”聖天上前皺着眉道:“人死不能復生,節哀吧。”

“我要用妃子的禮節厚葬她。”他抱着蓮七逐漸冰冷僵硬的屍體,定然說道。

唐高宗永淳二年。

聖天顫巍巍地站在秋風之中,擡起頭望向修葺一新的燃燈寺,上面用於闐國的文字書寫着他的帝號。唐王剛剛將尉遲乙僧的遺體送至此處,並賜他李姓。他將舍利盒擺放妥當,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帶着于闐國的臣民在這座供奉燃燈佛的寺廟之前,以悲切無比的口吻念着他寫給尉遲乙僧的祭文。

“……大降追福,受佛普度,不捨蒼生,興運慈悲,於時駕降,伏惟尚饗!”

他的臣民在臺階之下齊聲悲喚:“嗚呼哀哉,魂魄歸來,伏惟尚饗!”

不遠處躺着幾十年前棄絕而死的蓮七,想必乙僧把遺體安放在燃燈寺的這一舉動是爲了永遠守護在她的身邊,讓她磨滅仇恨,消除詛咒。

李聖天嘆了口氣,他白色的鬍鬚在風中抖動着,他回過頭,已是霞光瀰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