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辰眼中殷殷切切,神情帶着瘋狂的期盼和執着。雖然病體痠軟無力,精神還帶着恍惚,不過,那對出城回家去的熱切盼望卻使他神經亢奮異常。
戚垠見樂辰這般,不太明白樂辰爲何如此急切地盼望出城,即使出城,沒有準備又如何能走上一兩月的路途回到欒京。
而他無論對樂辰說什麼,樂辰只有那一句,“你快帶我出城去,出城去了就知道了。”
給副將做了一番交代,在副將憂心的目光裡,戚垠給樂辰裹上一件厚實披風,將他放在馬上,自己也翻身上馬,將病得糊塗的樂辰單手緊摟胸前,一聲呵嘯,駿馬疾馳而出。
樂辰城是□□西北的軍事重鎮,連接□□與西北各國的關隘,軍事緊張時期,城中幾乎全爲駐兵,和平時期又會發展成爲經濟繁榮的都市。
西夷近些年來日漸統一,和□□不斷交戰,一心想拿下樂辰城。
□□樂辰城之後便是千里平川,易攻難守,於是,這座軍事重鎮便有着無與倫比的地位。
西夷對樂辰城的小騷擾不斷,重兵攻打也有之,只是從沒得手。□□主動出擊數次,深入西夷,次次勝利,卻不會對敵人造成大的創傷,讓其一蹶不振。於是,戰爭就依然如此不溫不火地持續着,這樣的拉鋸戰怕是要等到一方勢力大跌,另一方纔能得勝。
□□虞家王朝老皇帝這幾年來身體有恙,其下有六個兒子,有力量能爭皇位的也有三個,西夷近兩年來侵犯愈發頻繁,便與此有關。
戚垠料想樂辰所說出城便是出慶輝門,一路騎馬飛奔至城門下,亮出令牌,喝言要出城去。
城門守衛見是將軍,行禮畢檢查了戚垠的令牌,又仔細觀察了戚垠摟抱身前的人,樂辰早被洗刷乾淨,白皙細膩的臉上帶着病中的昏沉憔悴,不過,只消一眼,就知道是個美貌少年。
城門守衛沒料想戚將軍要帶個少年出城,按照規定讓其爲少年登記,之後才放行。
出了城門,外面的風更大,原來還昏沉的樂辰清醒很多,支起頭來看環境。
駿馬飛奔,只見樂辰城在身後遠去,漸漸縮小。太陽又掩藏進了層雲,那雲朵邊緣染上橙黃光芒,大地上草木早枯,此時被雪覆蓋着,只在某些地方露出些許褐色來。
樂辰想起了一首詩,輕聲詠唱起來:
落雪紛紛,對我傾訴
雪地延展,木屐輕踏
屐印深顯,漫延身後
沿此路途,無人尋來
何處古寺,鐘聲響起
曾幾何時,鐘聲又起
吾之足跡,終將消弭
覆於雪下,散於天地
詩詠完了,他看着地上已在漸漸融化的積雪,神情愣怔。
“吾之足跡,終將消弭;吾之足跡,終將消弭……”
他又將視線移到戚垠剛毅的臉上,看着不說話。
戚垠聽着樂辰輕吟的詩句,他聽着覺得是帶着禪意的詩句,但從樂辰口中出來,便是說不出的悲涼與孤寂,他心中那根弦又輕顫起來,想說些東西趕走自己心中的抑鬱,趕走樂辰突然出現的消沉,但他又不知該說些什麼。
樂辰城在他們身後變得更小,成爲遠處的一個小點,蒼涼孤寂。
幾個小山嶺出現在視線裡,樂辰望着那山坡,原來還沉寂的眼又顯出帶着點瘋狂的期盼之光。
這前方山坡上有樂辰城中的哨崗烽火臺,往前一直有六座,用於觀察來犯敵情和路上情景。
轉過第一個小山坡,樂辰馬上讓停下來。
戚垠只好停下馬,樂辰要下去,他就下馬將樂辰半抱下馬。
樂辰望着那一片光溜溜的陡坡,此時那陡坡上是一層積雪,從原來的土褐黃變成了現在的雪白。
樂辰心情激動起來,他就是從那裡摔下來的,他從那上面滾下來,被士兵抓住了,他就是從那裡滾下來的,也許,他又回到那上面去,從上面滾下,一滾就滾回原來的世界了。樂辰神經緊張,他想着這樣就能回去,但是心裡又沒有底。
他拉着戚垠的手,眼中滿是緊張和期待,語無倫次地說道,“我就是從那個上面滾下來的,我記得就是那個地方,我要去那裡,我要回去,我要回去,從那上面滾下來就能回去了,一定能回去。”
樂辰帶着神經質的唸叨讓戚垠皺了眉頭,他以前聽樂辰說他是從山坡上滾下來就到這裡了,他就有些奇怪,此時樂辰的話更讓他覺得奇怪,並認爲樂辰也許精神上有病,在想到家或是想到回家的時候,這病就復發了。
“你就是要來這裡麼?”戚垠抓住突然邁腿要跑的樂辰,問道。
“不要抓住我,我要爬上去。”樂辰想甩開戚垠的手。
戚垠確定和樂辰說不通,便只好由着他,放開他的手,看他向陡坡跑去。
樂辰跑了兩步,便由於身體痠軟,神經恍惚,走路不穩撲跌在地上。
戚垠放開馬繮繩,跑上前去將樂辰從地上抱起來,樂辰張嘴大呼着氣,頭髮上臉上前胸都沾着雪粒。
樂辰推開戚垠,慢慢朝那陡坡走去,走到陡坡下便想爬上去,這陡坡上秋日時還有一層薄草,此時只剩下積雪,坡度太陡,爬上去兩步便又被滑下來。
“你就是要來這裡?你上這坡做甚,這上面有哨崗。”戚垠過去將又滑倒摔在地上的樂辰提起來,很擔心地說道,他的話平板沒有起伏,雖帶關心卻又像是斥責,樂辰纔不管,拉着他就問,“上面有哨崗?”
是啊,上次他從上面滾下來就被人抓住了,一定是有能看到他的人在。
“是不是可以用別的辦法上去,你帶我上去。”樂辰眼睛發紅,雙手抓着戚垠的手臂不放,樂辰平時力氣很小,此時卻將戚垠的手臂都捏得痛了。
戚垠什麼也沒說,將樂辰一下子背到背上,他拍了一下馬,他那坐騎朝他噴了口氣,自己走遠了。
戚垠揹着樂辰往另一邊山坡走,然後看到陡坡上的石頭上有鑿出些微凹坑作爲梯子,雖有梯子但仍然極陡,到上面一些後梯子都沒有了,便有兩根繩索,戚垠一手扶着樂辰身體,一手抓上繩索,沿着陡坡爬了上去。
戚垠去哨崗裡面探視一番,裡面士兵朝他行禮,他交代兩句,往樂辰剛纔想攀援的那面陡坡走去。
樂辰從戚垠背上下來,一走一摔,又爬起來跑到那斜坡上面,這面斜坡很高,他看着猶豫了一下,就要從那裡跳下去,戚垠看樂辰已經狀若瘋狂,上前一把將要跳的樂辰拉倒在地,怒吼道,“你這是作甚,要找死麼?”
樂辰愣怔了一瞬,推開戚垠的手,睜着雙大眼看着戚垠,握上戚垠的雙手,說道,“大哥,我從這裡跳下去就可以回去了,我會感激你的救命和愛護之恩的,這段日子謝謝你的照顧。”
樂辰說着就猛地推開戚垠,往後一倒就摔了下去。
在戰場上殺敵無數,見慣生死的戚垠心居然一瞬間緊縮,眼中是驚恐的慌張,“樂辰……”他吼了一聲,立即跟着跳下去,沿着陡坡滾下,他一路用力,終於在半坡將樂辰的衣服抓住,一把將樂辰摟到懷裡,將樂辰的頭按在自己肩窩處,用手保護起來,越滾越快,兩人終於滾到了陡坡底端,停了下來。
樂辰趴在戚垠身上,眼神裡是全然的不可置信。
戚垠氣得擡起手來就要打樂辰,看到樂辰滿眼的茫然無助,那手舉着就打不下去了,只能吼道,“你想死麼?”
看樂辰坐起來愣愣望着身後的陡坡不語,他只好摸着他的手臂大腿看他是否受傷,樂辰像個木頭人毫無反應,只是愣愣地望着那陡坡,眼淚又開始往外冒,嘴裡喃喃自語,“爲什麼不能回去,爲什麼沒有回去。”
戚垠根本無法理解樂辰這類瘋癲的行爲,看他身上沒有受傷,便又摸他的額頭臉頰,他的臉被雪凍得冰涼,他便用衣服袖子給他擦擦雪渣子,又用手狠狠給他搓了搓。
他這一搓,倒把樂辰給搓醒了,他眼裡突然又發出了那種瘋狂渴望的光,他朝戚垠說道,“大哥,剛纔也許是你的阻撓我纔沒回去,你再帶我上去一次,這次我能夠回去的。”
戚垠氣得嘴脣哆嗦,好幾次想揍他幾拳,最後都忍了下來。
“你帶我上去吧,求你了,你帶我上去吧!”樂辰拉着戚垠一遍遍哀求,想他剛纔那條道他是爬不上去的,而且即使爬上去了沒有戚垠也會被上面的守衛給殺了。
樂辰苦苦哀求,戚垠無法,只得又背上他,走過山坡去爬那條道。
“爲何你說你從那上面滾下來就可回家?”戚垠問道。
“你一直不信我,我說過我不是欒京人氏,我是從另一個世界過來的,就是從這陡坡滾下來就到了這邊,我想,我繼續從這陡坡滾下去,就可以回去了。你爲什麼一直不相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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