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真真本來性子柔順,相公說一她不說二的。一頭是恩愛夫妻,一頭是爹爹,哪頭她都放不下,也不再和王慕菲再爭論,默默走到窗邊,藉着一點天光給磨爛的襪子打補丁。補了幾針,眼淚似斷了線的珠子滴在襪子上。
王慕菲瞧見不忍,走過去替她拭淨,摟着她的肩道:“原是我的不是,明日早上我和劉家說一聲,中午來家吃過飯,陪你回去罷。”
尚真真拭涕轉笑道:“早些說不是好?偏要嘔的人家哭了才鬆口。”手底下就快起來,運針如飛補完了破襪,又取出一雙蒲鞋道:“上回你說纔買的蒲鞋紮腳,奴家使青夏布重滾了邊,又使棒槌捶了幾回,你再試試。”就在王慕菲腳邊蹲下與他換鞋。
王慕菲伸腳看看,又在地下來回走了幾步,笑道:“還是娘子手巧。”對娘子拱手做謝。
尚真真含笑回禮,把他按回桌邊,笑道:“今兒燉了只老鴨子,下掛麪你吃?”
王慕菲道:“我去我去,叫娘子受氣了,原該爲夫賠罪。”除下新鞋交到娘子手裡,趿着雙舊布鞋到廚下。
小梅守着小風爐正在用力煽風,滿頭汗水混着炭灰在臉上淌成一道道灰黑的印子,嘴邊一圈烏青,看到主人進來,越發賣力揮舞手裡那把破扇,扇得爐子裡的灰都撒出來了。王慕菲忙道:“放下,放下,去洗把臉,抹得跟花貓一樣。”
小梅低着頭貼着牆角出去。王慕菲尋了條圍裙繫上,自櫥裡尋出兩把掛麪來,又在案板底下尋到姜蒜等物,下了三大碗掛麪,擱在桌子上到門口喊:“娘子,吃飯了。”
正房裡靜悄悄的沒動靜,王慕菲尋到後院。小梅蹲在井邊洗臉,尚真真吃力的從井裡提一個柳條筐來,王慕菲忙上前幾步拎麻繩,抱怨道:“又呈能,一頭跌到井裡如何是好?”擠開真真,提出一筐碧綠的西瓜。
真真抱起一個四五斤重的,笑道:“這一筐五個還不到三十斤呢。”
王慕菲把筐又吊下井,接過西瓜,對慢吞吞洗臉的小梅道:“手腳快些兒,面都糊了。”
真真推他道:“小梅叫她老子打怕了的,咱們先去罷。”到廚屋取一大碗麪架上筷子擺到門口的板凳上,又從自己碗裡撥面給王慕菲。
王慕菲又替她撥回去,笑道:“又不是吃不起這幾箸面,何苦如此克己。”挑了幾根面吃在嘴裡,又伸筷指着外頭笑道:“多吃些,明兒回孃家瘦了可不成。”
真真飯量本來不大,教相公說的強撐着又吃了幾筷,實在吃不下放下,那半碗王慕菲接過去幾口就吃盡了,撈過還曬在衣架上的兩件中衣到後院洗澡。尚氏搬了張涼牀到階下,一邊吹過堂風,一邊折衣裳,手指輕輕撫過王慕菲的每一件衣裳,慢慢笑出聲來。小梅丟下碗,湊過來結結巴巴道:“小姐真好看。”
尚氏撫她的頭頂,柔聲笑道:“真的?”
小梅用力點頭道:“比我娘還好看。”
尚氏看看自己老薑一樣粗糙的雙手,微微嘆口氣道:“若是遇到你娘,我必將她買下與你團聚。”
小梅感激涕零,爬到地下給尚真真磕了七八個頭,真真扶她起來道:“休歡喜的早了。”自此小梅待她極是忠誠。
卻說第二日王慕菲果真和劉家說了,中午回家,尚真真早擺出一桌精緻小菜和粥餅候他,兩口子吃完留小梅看家,王慕菲取了把油傘擋太陽,一手扶着妻子出門。
尚家是松江府裡數得着的大布商,尚老爺十數年積蓄,除府城東南二里許有一個幾頃地的小莊外,只城裡一處花園,佔地也有二三十畝,自家住着前邊的聽鬆院,一個鶴來院做客舍。大女兒鶯鶯雖是嫁把李家,其實還是在松蘿院住院的時候多。另有一間綠蘿院是小女兒真真居所。尚老爺不愛買田置地,最愛的是美酒佳餚,養着七八個有名的廚子,花錢如流水,在兩個女兒頭上更是極捨得。所以慣得尚家兩個小姐都是一副視金珠如糞土的豪侈性子,房裡陳設極是奢侈。
尚氏和相公走到大門早有自己綠蘿院中的舊人來接,原來的貼身大丫頭拾翠領着回房去歇息。真真離家三四年,她房裡一草一木都還是舊時樣子,妝臺上一面大玻璃鏡依舊拭得透亮,出走前夜跌成兩半的牙梳鑲了金拼成一塊,還擱在鏡邊,尚氏一一撫過,無限感慨。
王慕菲卻是生平頭一遭見識這樣富貴華麗的閨房。雪白地毯足有半尺厚,踩一腳軟綿綿的。一個花梨木掐牙透雕的架子上擺着一座金碧輝煌的大鐘。窗前還掛有一個鸚鵡架,架上食水兩個小罐子卻是白玉的。看得他眼花繚亂,生怕自己出錯叫尚家人笑話,拘謹得如木石般坐在桌前不敢動。
少時拾翠捧着一個雕漆海棠式的小盤上來,頭一碗茶奉給王慕菲,尚真真隨手接了第二碗,吃了一口笑道:“這是今年的松蘿?”
王慕菲吃了一口,味極清,嚥下去好半日,喉頭還有清甜滋味,再吃得幾口,入口又微苦,轉瞬就化爲甘甜。正想問妻子爲何一碗茶有兩般滋味,卻見一個管家模樣的人進來,打千兒道:“老爺請小姐過去說話。”又掉過頭來給王慕菲行禮,笑道:“此時不好就見二姑爺的,還請姑爺稍候。”
真真看了看提心吊膽的相公兩眼,到底父女天性捨棄不下,微微笑道:“爹爹就住在前邊,奴去去就來。”
尚真真一去,房裡幾個服侍的都低着頭悄悄兒退出去。王慕菲在中間客座枯坐了一會,站起來走到西里間,這邊本是真真的書房,兩張一人多高的書架上磊的滿滿的俱是詩書,只是此屋與東里間不同,樣樣都是舊的,牆上掛着一張灰撲撲的舊琴,一個大畫案上,擺着極大一箇舊磁筆筒,如樹林一般插着一大把用過的筆。邊上一個鑲龍紋的半新不舊盒子,花樣極精緻,王慕菲以爲必是什麼好東西,揭開來看是一塊舊瓦磨的硯,叫人大失所望。又半截小指頭長短一塊黑墨橫在硯上,噴鼻的香。王慕菲看了半日覺得無趣,偏東里間又奢華太過不敢進去,只在廳前苦候,直候到日影西斜,方纔那個拾翠才進來,笑嘻嘻道:“老爺請二姑爺過去說話。”
王慕菲遠遠隨着拾翠穿花分柳,經過一道七折曲尺板橋,一片松林裡現出一間小院來,門上掛着“聽鬆”二字的匾額。院子裡只擺着幾個青瓷大蓮紋缸,缸裡綠苔生得有寸厚,俱是金魚在裡頭嬉遊。鬆蔭把日頭都擋在外頭,雖然外頭暑氣滾滾,這裡卻涼風浸人。
一個穿着白夏布小褂,青布褲的小廝候在階下,撩起簾子笑道:“二姑爺這邊請。”
王慕菲的大姐雖是嫁把一個老財主,到底沒見識過這樣排場,心裡發慌,頭略低的遲了些,壓簾子的綴腳打在他胳膊上,王慕菲定睛一看,卻是一塊打磨的極光滑的美玉,雕成小獅子滾繡球模樣。這樣的玉他老子也有一塊,命根子一般藏在箱子裡,年節時纔拿出來擦拭把玩,萬想不到尚家竟奢侈至此。
進了屋又一個小廝上來笑道:“二姑爺,我們老爺和二小姐在後邊葡萄架下呢。請隨我來。”
王慕菲小心隨他轉過一座大屏風到後院,尚老爺家常穿件雷州葛的袍子坐在一張斑竹涼牀上,笑嘻嘻看着他的妻子打譜。
真真側坐在下手正在一個碧玉棋坪上布子。見相公來了,忙丟下手裡的藤盒,站起來笑道:“爹爹,這是您二女婿慕菲。”退後幾步拉王慕菲道:“快些兒給我爹爹行禮。”
王慕菲略有些遲疑,尚老爺就有些不快,板着臉道:“老夫受不起他的禮。”
尚真真推相公道:“快些兒。”
王慕菲勉強做了個揖,還不曾起身,尚老爺又不陰不陽道:“老夫嬌養了十多年的女兒,他不聲不響賺了去,難道當不得他幾個頭麼。”
王慕菲變了臉色,兀自忍受。尚真真看看爹爹,又看看相公,急得都要哭出來。尚老爺咳嗽了兩聲,不緊不慢道:“我女兒也跟你過了幾年苦日子,雖然老夫有幾兩村銀子替她賠嫁,到底不曾明媒正娶。你家去叫親家老爺擇日來行禮下聘罷。”揮袖道:“送二姑爺出去。”
尚真真不由捏緊了相公的手,央求道:“爹爹,相公他爲了我不肯和公公婆婆來住久矣。女兒已和他拜過天地,哪消得再行禮下聘?”
尚老爺並不搭理女兒,一雙眼只狠狠瞪着王慕菲。王慕菲覺得妻子正在微微發抖,伸手攬她的腰,大聲道:“我和真真早已拜過天地,泰山大人又何必再費事。難道要叫全松江府的人都曉得令愛和小生是私奔的麼。”
尚老爺揮袖,一個茶碗跌到地下摔成兩半。老太爺站起來大聲道:“難道你不是拐了我女兒私奔!此時又曉得廉恥了?若無明媒正娶,我女兒算是什麼?”
王慕菲朗聲道:“小婿和令愛兩情相悅,雖然不曾稟明父母,卻不是無媒荀合,有天上日頭爲媒,哪裡就丟人了!”氣呼呼扯真真道:“令尊不認你呢,咱們回去,休要污了人家地方。”
尚真真扭頭看了看盛怒的爹爹,到底教王慕菲拉着出了尚府。兩口子纔到家,尚家使了一個管家來說:“老爺有話,三日爲限,若是二小姐肯回去,二姑爺請媒來說,還是照舊的女兒女婿,自有贈嫁與二小姐。不然,老爺只當少生了一個女兒。”說罷自去了。
王慕菲惱道:“難道我會爲了你的贈嫁低頭麼!分明是曉得我窮人給不起彩禮,要叫我知難而退。”
尚真真坐在牀上默默彈淚,小梅捧了一個瓦盆進來,裡邊浮着兩條舊手巾。王慕菲想到方纔真真香閨裡的富麗繁華,越發的心痛如刀絞,取了手巾替娘子拭淚,跪在她膝邊舉手發誓道:“我王慕菲總有一天功成名就,替娘子掙鳳冠霞帔風光回孃家。”
尚真真哇的哭出聲來,抱着王慕菲道:“原是我拖累了你,叫你吃了這幾年苦,都不曾和公公婆婆相見,還叫你這樣爲難。”
王慕菲道:“只怪我沒出息,若早些進學中舉,你爹爹哪裡會看輕我。真真休哭。等我明年中舉,再帶你風風光光回孃家可使得?”
真真點頭。小梅在廚下襬出一碟醬王瓜、一碟鹹魚,又是一小鍋稀飯,來請他兩口兒吃晚飯。王慕菲看着家裡的傢什不是粗陶的,就是爛瓦的,嘆息良久,喝了幾口粥就到書房用功。尚真真想着明日姐姐還要來瞧她,擦了淚收拾了房裡動用的傢什,叫小梅去廚屋睡了,在燈下縫補舊衣,直到三更王慕菲做完了功課,兩個打了井水洗浴睡去。
天才亮王慕菲又起來苦讀。候他出門,尚鶯鶯騎着頭小驢,帶着那個老僕來尋妹子。進了門除下青紗眼罩,笑道:“昨日爹爹的話,妹子可曾勸轉了妹夫?”
尚氏搖頭道:“他自和我成親後再不曾見過爹孃,如何央得公公婆婆去請媒人?這是爹爹故意爲難相公呢。”
尚鶯鶯道:“如今爹爹一讓再讓,極是不易,叫他低頭回去認個錯兒,求媒來說又有何難?奔者爲妾呢。叫他尋媒來說,也是爲你天長地久。”
尚氏發愁道:“平常也聽相公提起過,我家公公脾氣古怪,他離家時本是賭咒了的,不中舉做官必不肯回去,此時一個小小秀才,怎麼好見面。那尋媒提親的話越發說不得了。”
尚鶯鶯冷笑道:“且再看罷。巷子口那家鋪子已替你安排妥當。”從袖裡抽出兩張契紙和一枚小章給她,又道:“且小心收好。已是和李二叔說定了,一個月支十兩銀子與你零花,年底分紅另算。從此以後你就是瑞記雜貨鋪的東家。”
真真細看,一張是她出三百兩本錢的收契,另一張卻是按月支錢和分紅的章程。
鶯鶯又道:“回頭你當着人隨便送幾兩銀去和掌櫃的李二叔說一聲便了。”咬了咬脣,在她額頭上戳了一下,罵她:“脂油糊了心,詩書都讀到狗肚子裡,偏當他是塊寶。”
真真卻不惱,提起相公雙目發亮,含情脈脈笑道:“就是窮的只有一碗粥,他也分半碗與我,富又如何窮又如何?只要阿菲與我一心一意,就是吃糠咽菜妹子也情願。姐姐,若是姐夫窮了,你肯和他過窮日子否。”
尚鶯鶯嘆息道:“這卻不提,我和他結縭也有五六載,兒花女兒皆無,若不是他們李家畏我們尚家有錢,只怕早替他納妾。你這幾年有動靜否?”
真真微微搖頭道:“哪裡那樣容易。”
鶯鶯越發失望,扶着柱子愣了許久,方道:“我先回去,改日再來望你。”
尚氏送她出門,回來收拾銀子,取了一個大食盒裝了二百兩,合小梅擡到巷子的雜貨鋪,果然換了她家的老管家李二叔做掌櫃,當着許多顧客的面收了她的銀子改口稱她東家,要叫莫家巷的人都曉得王先生成了瑞記雜貨鋪的東家。
晚間王慕菲回家,真真把那兩張契紙與他看,只說是自己訪得瑞記鋪子少本錢,去一說就得入股。王慕菲雖有自家使那幾百銀子做生意的雄心,卻曉得論讀書識字他娘子不如他,要講做生意賺銀子,十個王慕菲擺在一起比不得半個尚真真,盡都依她安排。
真真其實心裡也巴望相公肯向公公婆婆低頭,無奈過了三日之限王慕菲都無半點動靜,她也只得把心事收拾起。因有鋪子按月支銀,她就想着辦個小作坊,和相公商議,僱人在後院拾了兩間披廈另做廚房。把西廂兩間空出來,就取出餘下的幾十兩銀租了兩架織機,叫王慕菲去板橋短工市僱了兩個工人來,又託李二叔去買絲。這些營生都是她從小看慣了的,做興起來一絲也不犯難,哪消兩三個月,又添了兩張織機。
王慕菲因家中男人出入,不好再叫妻子拋頭露面爲難,偏他歲考又是四等,索性辭了館在家中專心讀書,有事他也方便出來照管一二。尚氏得相公白日黑夜相守,自然喜歡,何況王慕菲大事小事從不自作主張,和她有商有量,又手中有鈔,家事興旺有望,神仙眷侶也不過如此。
尚鶯鶯來過一二回,看妹子心寬體胖,也有兩三分喜歡他。就是尚老爺賭着一口氣拉不下來臉看女兒,聽鶯鶯回家說起,也道二女兒遇到這樣的夫婿是傻人有傻福,只等着二女婿中舉那一日來家奉茶。
這一天王慕菲靜極生動,袖了一兩銀子要和幾個學裡朋友去桃花庵裡詩會,半道上遇見一個老頭,扯他下驢,罵道:“臭小子,逃走這幾年,都不肯回家望望你孃老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