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真聽說小二黑又把王舉人咬了兩口,大驚失色,嗔小梅道:“都是我的不是。由着你替我解氣,把王舉人的舊衣包在草人裡叫小二黑撲着耍,可是耍出禍事來了。”
小梅低頭不語,心裡暗道:王舉人從前與小姐何等恩愛,自中舉後偏事事都要壓小姐一頭,小姐哪一回不是忍他?一步一步逼到將妻做妾,小姐進退不得投水自盡,吃狗咬他幾口哪裡抵得上小姐受的折磨?這種人,咬死他纔好。
小雷看她主僕兩個臉上都不好看,存心要逗真真笑,自懷裡掏出小梅的賣身契亮給小梅看,笑道:“姚氏聽說我要的,馬上翻出來贈我,從此以後,你是我馬家人了。”
小梅看看小姐,又看看相公子,相公子正微微點頭,忙湊趣道:“我自是小姐的人,合你不相干的。”
小雷笑道:“這契紙在我手裡呢,你自是我馬家的,合尚家不相干。”
小梅笑道:“區區二三十兩銀子奴婢出得起,請贖身。”
小雷笑道:“了不得了,區區二三十兩你都不放在眼裡,請問小梅姑娘身家多少?”
“二三百兩罷了。”小梅搬着指頭算了半日,故做謙虛道。
真真忍不住笑出聲來。相公子心道:好了,笑出來就好了。揣磨她的心意道:“咱家的狗咬了人家,做主人的當使個人去瞧瞧,方不失禮。”
真真沉默許久,叫翠墨上前道:“收拾幾樣點心,並兩瓶止血散。”停了一會。微笑道:“不許加料,去瞧瞧罷。”
小雷想到在王家打的那幾個大噴嚏,忍不住笑起來。把契紙丟給小梅道:“收好了,好容易纔要來呢。”
小梅上前萬福。接過契紙笑道:“小雷少爺的恩情婢子記着,婢子就那點小心眼,還請小雷少爺不要放在心下。”小心揣在懷裡,隨着真真到廚房去。
檐上水珠滴個不停,兩隻麻雀在一個水窪邊跳躍啄食。一隻花貓躡手躡腳的走來。小梅衝上去要趕那貓,真真忙扯住她。那隻貓擺頭剪尾戲了一會,看那兩隻麻雀沒有察覺,喵嗚一聲撲上去,一隻鳥兒被它銜在嘴裡,幾片羽毛散落。
“小姐,爲何……”小梅心裡甚是爲那隻鳥兒可惜,上前趕那隻貓,想把麻雀救下來。偏那隻瘟貓順着一棵小樹,跳上兩下,翻過院牆到後園去了。
真真輕聲道:“從前。我就是那養在籠裡地鳥兒,就是貓來了也不曉得避。”
小梅不曉得小姐爲何這樣傷心。待要勸。不曉得怎麼勸,眼睜睜看着小姐淚落如雨。急的在一邊扯帕子。
“如今我算是真真正正把他王慕菲看明白了。他從來就當我是個玩物,不曾在心裡當我是娘子。”真真笑中帶淚,輕聲道:“瞧瞧姚氏是他明媒正娶來的,恁般行事也不見他對我那樣對她。可見那幾年地恩愛也是假的,他不過將幾句不值錢地好話,換一個通房使女罷了。偏我還口口聲聲說他待我好。若是待我,怎麼一紙婚書求他都不肯?”
小梅從不曾見小姐這樣神情,心裡有些發慌,別過頭看偏廳那邊。相公子正出來,衝她擺擺手兒。小梅敢是信服相公子,忙退後兩步站過一邊。
真真不曉得,道:“卻是我瞎了眼.”
一雙大手輕輕的擱在她的肩上,真真不回頭,也曉得是相公子,他身上總是有些檀香,隔着一兩步就能聞見。真真忙住
相京生道:“遇見他,原不是你的錯。真真,我也沒有料到王舉人會搬到你隔壁住。”他頓了頓,笑道:“我曉得你不想見他。雖然說十年怕井繩是人之常情,若是你藏着掖着,生怕別人曉得,其實心裡是時時不曾放下,哪裡好受得?”
真真微微點頭,泣道:“不曉得爲何,聽說他在隔壁,我一想起來就心裡難受。”
相公子看見僕役紛紛繞開此處走,曉得尚家上下都是把他當姑爺看的,所以他更要守禮,雖然心裡極想上前摟着真真安慰她,還是退後一步,笑道:“不然你照舊搬到相家莊去住,我合你換宅子也罷。”
真真心裡一陣麻麻酥酥,這個男子,明明是她配不上他,偏是這般爲她,又極是個實誠君子,可惜地卻是晚了七年才遇到他。若是換了七年前他來求親,爹爹自然應允。真真臉上一陣潮紅,心裡暗罵自己不該這般胡思亂想,偏又不由自主把他合王慕菲比較,越比越悔當年無知,錯把白眼王八當成白馬公子。如今對着這樣的好男人已然不好說那還君明珠的話,還當離他遠些兒,不能誤他將來好姻緣。因強笑道:“相大哥,無事,再見他又何如?他不來尋我就罷,來尋我,必叫他再吃小二黑咬幾口。”
相公子曉得真真不會再回頭,心裡暗樂,笑道:“真真,原來你也這般頑皮。再有那樣好耍的事,莫一個人獨樂,須合我們說知,衆樂樂纔好。”
真真曉得他是怕自己從前忍讓慣了,再遇到王舉人還會吃虧,所以這樣說話。一輩子能認得他合小雷這樣兩個似兄似友的朋友,卻是她的福氣,心中越發感激他,微笑道:“那是自然,只看那王舉人的造化罷了。”
說罷兩個相視而笑,相公子摸着突突突的小心肝兒,生怕它跳出來,微一點頭,轉身回廳裡。
真真摸摸臉上似乎紅潮未退,一陣心酸裡又夾着一絲喜悅升起,捏着手去廚房。
藏在廳裡的幾個丫頭貼在窗格上都看在眼裡,個個臉上都現出歡喜地笑來。小雷一邊看一邊讚道:“還是相大哥有法子,兩句話就勸得真真姐破啼爲笑。”
小梅看相公子走到一棵樹下傻笑,笑道:“若話說的話兒好聽。十位相公子也抵不理一個王舉人,可是照婢子看來,卻是相公子的話中聽些。那個王舉人是我舊主人。不說他也罷。小雷少爺,小二黑咬了他幾
小雷記不清是三口還是兩口。覺得小梅在這個上頭糾纏甚是煩人,沒好氣道:“男子漢大丈夫吃狗咬了幾口有什麼打緊,偏你們看得這樣重,還要特爲使人去瞧。回頭你問翠墨罷,我哪裡記得許多。”摸摸有些發扁地肚子。笑道:“我去尋真真姐,叫她做那個米粉肉把我吃。”
撩起下襬衝了出去。小梅想到翠墨使出去了,也忙忙的奔出去助忙。
那兩個大地對望一眼,齊聲道:“咱們到大門口去!”留下一個嘟着嘴地小丫頭看茶爐子,一羣鶯鶯燕燕都到前邊去了。
相公子進屋,廳裡一個人也不在。他猜必是那幾個丫頭急着要看王家的笑話,搖搖頭自己動手倒了碗茶吃着。江南四五月地天氣,正是雨水連綿不絕的時候。相京生推開一張窗,窗外溼冷的空氣被風吹進來。極是舒服。兩株挨在一起的芭蕉叫雨水洗的透亮,風雨裡蕉葉輕搖,好似小兩口你替我遮風我替你擋雨一般。略瘦些地那一株嫋嫋婷婷就好似真真一般。相公子伸出手撫一片葉子,輕聲道:“真真。但有我在。必不叫你再受那王舉人的醃髒氣。”
卻說翠墨提着籃子走到門口,想起王舉人來是她妝小姐說話。偏小姐忘了又使她去看王舉人,轉了兩圈,笑道:“我自家去看他做什麼?央門公大叔去,再把那個福建蠻子捎上,就不信他家不鬧笑話兒。”
退到門房裡合老門公說。老門公應了,叫人把福建蠻子喊來,叫他挎着籃子,撐了一把黃油紙傘,走到王宅門前扣門環。
扣了半日,纔有一個半邊臉上有紅印的老者來開門,神情甚是難看,聽說是隔壁梅小姐使來看被狗咬了的王舉人的,臉上方有些笑意,帶他們到東院門口道:“裡頭那重院子就是,你們自進去。”
老門公看他身上穿的衣裳像是尚家做的,猜他是王老太爺。那王老太爺被從前在王家當過差的管家們傳得和什麼似的,今日一見才曉得見面不如聞名,看他身上臉上都像貓兒抓過,哪有從前王老太爺地威風。老門公故意道:“都管請回,小老兒自去。”
那老者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咳嗽着去了。福建蠻子睜着一雙紅豆眼道:“這是王舉人的老子,雖然臉龐乾枯,卻是看得出來,從前年紀輕的時候也合王舉人般好看。”
老門公怕他後宅有家眷,多站一會,聽見西院有婦人喝罵之聲。那王老太爺地咳嗽之聲不絕,聽着像是王老太爺合王老夫人老兩口乾架。他們倒不好再停,只得硬着頭皮順長廊朝裡邊。
一個胖壯婦人蹲在池塘邊洗衣裳,看見兩個人提着食盒進來,喝道:“你們是哪一家?我們小姐出門去了。”
福建蠻子高聲道:“阿拉來看王舉人,王舉人在勿在家嘸?”
那婦人揮手,吐了一唾沫在池水泥地裡,道:“他在西廂裡間,小桃紅陪着呢,你自去那裡尋他。”說罷就使棒槌敲打衣裳。驚起兩隻褐毛鴨子,嘎嘎的划着水逃到岸上去了。
老門公合馬伕雖然都不是雅人,這般地荷花池子裡,養幾尾花鯽都是殺風景地事,明明幾步遠就是河。卻在荷花池裡養鴨子,洗衣裳,不約而同搖頭,都道:“俗氣!”
那福建蠻子在尚家住久了,雖然做的是低賤地活計,每常閒了也捧着書本問管家們認幾個字,學着撇幾筆蘭。王舉人生的這般清俊,想必這些事都是他新娶的娘子做下來的。聽說舉人娘子還賣酒,本等又不少錢使還學那卓文君故事,這位王舉人在他心裡就從濁世佳公子變成司馬小人。他一腔憐香惜玉的心思生生叫荷花池裡的兩隻鴨子掠走,卻是王舉人之福呢。
當下蠻子極是老實,拎着籃子一聲不吭隨老門公走進內院。老門公站在西廂階下,清了清嗓子喊道:“王舉人在家否?小老兒奉小姐來問候。”
王舉人爬在牀上聽見,就覺得屁股上狗咬的三口變成了一口,疼痛少了一半。對滿臉不快活的小桃紅道:“小桃,你去請梅管家進來。”
小桃紅小聲道:“姑爺,他家養的那狗實不是好的,若是真有意來陪罪,當敲死那黑狗才是。”
王慕菲想到那合真真生的一般的臉,對着他喊舉人哥哥,心裡就合吃了蜜一般甜,擺手道:“你哪裡那麼多怪話,叫他進來。”
小桃紅不敢不依,出來請梅管家進去。這間西廂房卻是舊傢俱,方方正正高高大大,甚是紮實,王慕菲爬在一張榻上齜牙咧嘴要爬起來,小桃紅忙上前扶他。老門公行了個半禮,道:“我們小姐聽說王舉人又吃狗咬,已是把小雷公子責罵過,那狗也拴了起來,必不叫他再出門。聽說止血散被舉人娘子跌壞,命小的去問郎中討了兩瓶來。還請姨太太收下。”
小桃紅因管家叫她姨太太,喜歡的雙頰緋紅,哆哆嗦嗦接過食盒。那王舉人看見那個福建蠻子,緊皺眉頭要說話。老門公已呵呵笑起來,道:“我家這個管家,還會一點醫術,跌打損傷,去淤活血最是擅長。”
王慕菲想到在他門房裡,那個蠻子一替他上藥,口水都滴到他屁股上,忍不住又噁心起來,怒道:“我家自有人上藥。”
老門公看馬伕老老實實站在邊上一聲不吭,打個哈哈請辭去。出來忍不住問他:“你怎麼不說話?”
福建蠻子搖頭道:“他自是個舉人,做什麼營生不好,偏叫娘子當街賣酒,要學那司馬大人,這樣的人相與不來。我不要替他上藥。”
老門公悶笑不已,出來纔想起來王家沒有把食盒還回來。一個食盒卻是小事,不值得回去討要。回來門房裡卻擠了一堆大姐們。看見他進來,都叫他說說王舉人家是什麼光景。老公門指着馬伕笑道:“你們自問他!”自去後邊要了兩塊肉去喂小二黑,摸着小二黑的狗頭道:“好孩子,也只得你咬他幾口,替我們小姐出氣了。”
卻說滴珠聽小雷說要一萬的整數,先不想給,指望馬三娘若是小雷與她墊上,伏在一邊只是嚶嚶的哭。小雷哪裡吃那一套,道:“相大哥的人情份上已是與你尋了。你自己掏了也罷了,將來說不得姑姑與你添補些。若是此時把你孃家拉下水,一樣要擠個乾淨,你將來連個指望處都沒得。你自家打算罷。要使人回松江報信也由你。”說罷了自去了。
留下變了臉色的滴珠在一邊看着摺子磨牙。王慕菲此時曉得滴珠手裡還有一萬兩銀子,要盡數送把知縣,那是精窮,他心裡反有幾分快活,要等滴珠精窮了收拾她,故意道:“娘子,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此時就是兩手空空,還有那間酒坊,若是銀錢不夠使,我那裡還有十來箱衣裳,當了也夠幾年攪纏。”
滴珠合他做了數月夫妻,從不曾聽他說過這樣體貼中聽的話,心中一軟,應道:“嗯。那我帶人去換銀子,這銀子就算寄在他處,等你做了官再想法子問他討還。”忙忙的帶着清風明月又出去了。房裡只得兩個粗使小丫頭並小桃紅。王舉人因屁股痛的緊,要洗淨上藥,都是小桃紅服侍,就到小桃紅臥房裡坐地,梅家管家就來看望。待人走了,王慕菲就道:“小桃,那梅小姐像是對我甚有意思呢。”
掃雪淺笑:票來。票來。小二黑,還是紅豆眼,任選一個帶出去放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