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慶宮西面的勝業坊,座落着內侍監袁思藝的宅院。
是日,高力士既在宮中值勤,袁思藝便在傍晚時分回宅歇息,養精蓄銳,待明日輪值。
他宅中妻妾、兒女、僕婢一應俱全,根本看不出任何他是閹人的痕跡。當他身着紫金朝服的高大身影步入門內時,完全是沉穩的朝堂重臣風範,只是頜下無須,少了些威風。
候在庭中的管事迎上前,道:“阿郎,有客來訪,已安頓在偏廳了。”
袁思藝目光看去,見他手裡拿着一根母丁香。
“這是來客給小人的。”管事遂笑道,“他嘴裡已含了一會了。”
這一句話,袁思藝便明白來人是誰了。
他並不急着去見,而是先去換了衣裳,洗了把臉,用了點心,方纔不疾不徐地步入偏廳。
偏廳裡,吉溫正歪歪扭扭地坐着,百無聊賴地咬着指甲,將咬出的指甲屑吐在地毯上,因吐不乾淨,還連着吐了好幾下。
“你來了。”
袁思藝對此不出所料,道:“可。”
袁思藝眼眸閃動,權衡利弊,最後決定親自出手,道:“我要入宮,快去準備。還有,城門關閉之前,你帶人立即出城,把李林甫的新墳掘了。”
袁思藝表情淡淡的,見桌案上有那母丁香留下的口水印子,先招過僕婢擦拭並把地毯上的指甲屑抹了,還吩咐抹布就不要留了。
卻有一名小宦官趕到了袁思藝宅中,這是袁思藝的義子,替他打探宮中消息。
“阿爺離開之後,薛白入宮了。”
“下官是說,當時有很多人證。”
吉溫卻曉得安祿山爲了拉攏袁思藝,除了利誘之外還有離間,比如劉駱谷準備撤離長安時,便以“宮中袁將軍”爲掩護,在袁思藝身上蓋上安祿山的烙印,官場上便是如此,從收了第一筆錢開始,就很難再獨善其身。
袁思藝在宮內是聖人的奴婢,在宮外卻是很有重臣氣場,神情冷峻、不苟顏笑。他也懶得寒暄,徑直問起吉溫所來何事。
他能得李隆基信任,忠心是無疑的,但願意爲安祿山做事,一是因爲“收人錢財,替人消災”,二是認爲這些事無傷大雅,目前爲止,他算是親近安祿山,但並非完全倒向安祿山。
“如何回事?!”
“真的?”
“張垍已與府君表態了,會支持府君兼任河東。”吉溫道,“他才幹、資歷不俗,可爲宰相,還請袁大監幫他美言幾句。”
“命中書門下商議?”吉溫訝道,“可我任諫議大夫,卻並未聽聞此事。”
“耐心些,聖人已過問了楊齊宣的奏摺,言語之間對薛白不甚滿意。”
果然,袁思藝問道:“你們想推誰爲宰相?”
此時,暮鼓聲響起,吉溫聊完了差事,起身準備告辭。
袁思藝目光閃動,須臾明白了箇中原由,卻沒說,只道:“難免有些流程,也許再緩幾日你便聽聞了。”
“必是被唾壺壓下了!”吉溫道。
“但就是還有一個難題。”吉溫沉吟道:“薛白,此子像一條瘋狗咬着府君不放,若不除掉,也是麻煩。”
袁思藝知道,安祿山這次派吉溫回朝請功,勢必要在李林甫死後於朝堂豎立一個親近范陽的宰相,此事早有默契。
吉溫道:“下官就直說了,安府君想兼任河東節度使一職,以便更好地調度兵馬,攻滅契丹。”
吉溫道:“下官聽聞,聖人命袁大監調查李林甫移棺之事……”
“張垍畢竟不是自己人,府君只是想讓他暫代宰相。至於之後更適合的人選。”吉溫竟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道:“府君所矚意者……下官。”
提起楊國忠,他萬分不屑。
“似乎是……帶着李十七娘入宮,給聖人解釋了。”
吉溫當初就是因薛白才被貶遼東,一聽薛白有動作,登時警惕,驚問了一句。
還是因爲安祿山平素送的禮太多,甚至連地毯、桌案都是他遷新居時安祿山送的,他纔對吉溫格外客氣。換作旁人,此時難有這般待遇。
這朝堂之上,唯有狎臣纔是最好混的啊。
“你還真要讓我把李林甫的屍體再刨出來看嗎?”袁思藝叱道。
談及薛白,袁思藝常在李隆基身邊,看得最是清楚。薛白本可以比楊國忠、吉溫擁有更大的權力,可惜,誤聽了清流直臣那一套虛無縹緲的說辭,不願當“狎臣”而自毀前途,卻不知自己之所以屢破難關,乃是因聖人對他的恩寵還未耗盡。
吉溫十分尷尬,但他了解袁思藝,並不敢因此而惱火,從袖子裡拿出一條手帕,系在嘴上遮臭味,賠笑道:“袁大監勿怪,下官太失禮了。”
“唉。”吉溫嘆息一聲,嘆出一口臭氣,道:“唾壺不學無術,如何擔得了宰相啊?”
“袁大監。”吉溫連忙抹嘴,起身行禮,還不忘把擱在案上的母丁香重新含在嘴裡。
“大監。”吉溫連忙道:“該你出手了。”
“此事辦妥了,我在聖人耳邊吹了風,聖人已命中書門下商議。”
當年大家同在李林甫門下做事,他的官職權力猶高過楊國忠,可惜他被外貶了幾年,哪怕得了安祿山的舉薦,再回朝,官位已低於那個唾壺。
“薛白有本事。可大唐有本領的人太多了,若不得聖心,有好下場者,幾人?”
袁思藝有些詫異,覺得若讓吉溫當宰相,真可謂烏煙瘴氣了。再一想,連楊國忠這種唾壺都已經拜相了,登時無言以對。
“放心吧。”袁思藝道,“有我在聖人身邊,要除掉薛白不難。”
除此之外,也是因爲這能讓他感受到權力的快感。決定一方節度使、乃至宰相的人選,讓他能暫時忘記自己是一個宦官,只感覺自己是朝堂重臣。
這有些無禮,在他這裡,已經不算是怠慢了。內侍省的兩個大監,高力士是笑面虎,逢人三分笑,不論對方地位高低;袁思藝則不同,雖在聖人面前也能做到對權貴們點頭哈腰,但出了宮,卻常常是一張冷臉睥睨旁人。
“喏。”
吉溫心中對薛白有恐懼,嚇得不敢離開,重新坐下,只待最新的消息。
而袁思藝動作很快,在六百聲暮鼓結束之前,匆匆趕回了興慶宮中。可當他一問,卻得知聖人已進了秘室,連帶着薛白一起進去了。
不論他要做什麼,都得等聖人出來了。
~~
興慶宮。
龍池畔火光通明,無數人正在爲討聖人歡心而忙碌着。
佔地廣袤的秘室卻頗爲幽暗,光線是精心營造的,火光透過鬼怪雕塑的眼睛與嘴巴,照在李隆基臉上。顯出他陰晴不定的表情來。
他已走到了最後一間秘室的前面,確定開口就在那鬼怪雕塑之後。卻得要找出彭娥祭祀鬼怪,才能通行。
“是誰呢?”
李隆基喃喃着,再次問道:“真不是李十七娘嗎?”
陳玄禮低聲應道:“回聖人,我確認過了,李十七娘確是已出局了。”
李隆基遂環顧身邊幾人。
留到現在的,只剩楊玉環、陳玄禮、張垍、咸宜公主、寧親公主等幾人。
依方纔所找到的諸多線索,幾乎都指向了咸宜公主。然而,李隆基其實留意到了,楊玉環是唯一有機會能把線索替換掉的人。
可李隆基心念一動,並不願順着這遊戲裡給到的線索來推測,而是想到既是楊國忠安排的叛徒,人選必是依楊國忠的心意,那麼,其實張垍纔是最有可能被安排爲彭娥的人,再一想,張垍未必情願,那寧親公主便是最好的人選了。
“八娘,你是彭娥吧?”
“父皇?”寧親公主大訝,搖頭道:“我不是。”
聽她否認,李隆基反而篤定起來,道:“站過去,揭曉吧。”
“……”
上方,小小的氣窗後面,楊國忠見此一幕,憂心忡忡,轉向薛白,小聲道:“我們是否,乾脆把彭娥改爲寧親公主?”
“哪有事後再改的?寧親公主也不認。”薛白道:“阿兄這般毫無底線、原則,一次討好了聖人,可壞了規矩,遊戲豈非亂了?”
遊戲亂了不打緊,他只怕楊國忠把天下搞亂了。
“可讓聖人猜錯了,真的無妨嗎?”
“阿兄若害怕,不妨據實說。”薛白道,“將此事推到我頭上,我與阿兄一起擔當。”
楊國忠不由苦笑了一下,懂了他的心思,原來他是害怕功勞被吞了,才留了這麼一手。
“你是幫我,豈好讓伱一人擔待的?放心,我與你一併承擔,也萬不會吞沒了你的功勞。”
“也好。”
楊國忠於是爽朗地笑起來,攬着薛白的肩,再次親密合作。
薛白卻知,不論結果如何,這大概是彼此最後一次合作了……他不是指今夜的遊戲,而是指朝局。李林甫案之後,安祿山的威脅愈發顯得迫在眉睫了。
因爲楊國忠這個蠢材壓不住。
繼續從氣窗往秘室裡看去,結果已然揭曉了,幾個大門同時打開,明亮的火光照進了秘室,宣告着遊戲結束。
李隆基信心滿滿,笑道:“朕可猜對了?”
楊玉環抿着嘴笑笑,四下一看,轉頭想說些什麼,卻沒說。
那邊,高力士、楊洄等提前出局者過來,垂頭喪氣的模樣,道:“聖人,貴妃纔是彭娥。”
“是,老奴其實已找到線索,結果遇到貴妃,她一句話便將老奴獻祭出去了。”
李隆基大爲驚訝。
他此時將諸事串聯起來,回過頭來看,方知確是楊玉環。
“可一開始朕便問了太真,毫不覺得太真在騙朕。”
楊玉環萬福行禮,正要回答,薛白與楊國忠已過來了,薛白搶先道:“回聖人,因一開始並無彭娥,彭娥是中途才加上的。”
李隆基一愣,轉頭看向楊國忠。
“回聖人,是臣見那些妖魔鬼怪、魑魅魍魎絲毫嚇不到聖人。才自知考慮得不妥,聖人天威,元陽充沛,豈會以驅退小小鬼怪爲樂。臣便請薛白臨時加了一齣戲,請聖人治罪。”
楊玉環猶在得意,笑意盈盈道:“臣妾犯了欺君之罪,懇請聖人恕罪。”
李隆基這才哈哈大笑,道:“原來如此,無怪乎朕看不出來。唔,太真玩得不錯,大展騙術,將衆人耍得團團轉。”
“運氣使然。”楊玉環笑道,“倘若一開始,聖人便知得找出彭娥,臣妾可瞞不住。”
李隆基確是這般認爲的,擺擺手:“還是今夜這遊戲佈置得不好,沒有彭娥,編了一個彭娥讓朕來猜。”
周圍一衆人打算順着這句話溜鬚拍馬,薛白卻是先跟了一句話。
“聖人所言甚是,世上本沒有彭娥,指責、構陷,疑心多了,也就有了彭娥。”
此言一出,但凡有點腦子的,都聽得出薛白這是在藉機勸諫,非得在聖人玩得正高興的時候提些掃興之事,這人得有多討厭。
原本歡快的氣氛當即凝固了一般。 “哈。”李隆基哼了起來,指了指薛白,叱道:“自作聰明,朕還不需要你變着法子地勸諫。”
旁人也不知聖人這是生氣了還是沒生氣,不敢搭腔。唯有高力士上前幾步,臉上帶着笑意。
李隆基遂側頭與高力士道:“薛打牌自從考中了狀元,真自視爲千古名臣了,偶爾陪朕遊冶一回,也要規勸天子。”
高力士接着道:“他卻不知,聖人是古往今來最賢明的天子。”
這對話若流傳出去,或會顯得李隆基極傲慢。但在這樣的情境裡,衆人都覺得自然而然。因李隆基確實已做到了“智足以拒諫,言足以飾非”。
“回聖人話。”薛白道:“臣並非勸諫,而是說情。”
“是嗎?”
薛白轉頭看了身後的李騰空一眼,似乎堅定了些決心,道:“臣多情,想爲十七娘的家人求情。”
高力士道:“國家自有法度,李林甫罪大惡極,你以何道理爲其家小求情?”
“臣慚愧,臣並無道理,只請聖人恩典。”
薛白似乎真意識到了,直臣、諫臣的道路走不通,開始向聖人低頭,表示願意討聖人歡心了。
見他這副模樣,李隆基嘴角彷彿微揚了一下,心情好了些。
憑心而論,李隆基覺得薛白是有才華的,今日這場遊戲他看得很清楚。若沒有薛白,楊國忠一定會搞砸了,而薛白甫一插手,就讓一整個夜晚都變得有趣起來。
回想這幾年來,相伴自己這個孤獨君王的,骨牌、詩詞、戲曲、故事,還有那讓人味蕾大開的炒菜,都是這豎子獻上的。爲此,李隆基對薛白多少還是有些情份,纔會容許他多次忤逆,在他年紀輕輕時就賞了五品高官。
“朕爲何要給你這個恩典啊?”
“臣……”
薛白被問住了,爲難了一會兒,答道:“臣惶恐,無功績而向聖人請求,唯願能爲聖人肝腦塗地,鞠躬盡瘁。”
“朕不需你肝腦塗地,你莫再自以爲是便好了。”
“臣遵旨。”薛白從袖子裡拿出一封奏摺,雙手呈上,“臣有一封秘奏,懇請聖人過目。”
選擇在陪李隆基嬉遊之後再拿出來,相比他之前的敢言直諫,算是十分恭謹了。他像是開竅了些,終於願意改變對待聖人的態度。
當然,此時此刻,卻沒有人知道他這種改變是因爲什麼。
爲了鼓勵這種改變,李隆基接過奏摺,掃了一眼,竟發現是顏真卿與薛白聯名上奏的。
再一看內容,乃是李林甫當年提過的關於吐蕃的那件大事——有吐蕃大臣欲與蘇毗部背叛尺帶丹珠,投奔大唐。
看過之後,李隆基竟是沒有把奏摺交給內侍們,而是收入了他的袖子中,不動聲色地嘆道:“你這求情,繞了很大一個彎啊。”
“是。”
陳玄禮小聲地提醒道:“聖人,寅時了。”
“哦?這般晚了。”李隆基笑了笑,一指楊國忠,道:“你這遊冶使當得不錯,賞。”
“謝聖人。”
之後,聖人先行離開,衆人再依舊退了出去,回到龍池邊的座位。過程中,李隆基特意留意了一番,只見薛白頗爲關注李騰空,攜她同行,目光時不時地落在她身上。
正在此時,袁思藝湊了上來。
“老奴見過聖人。”
李隆基轉頭一看,見是不當值的袁思藝,只當他是也想見識見識楊國忠的秘室,笑道:“袁將軍來得晚了,已結束了。”
“看起來,聖人該是玩得盡興?”
“哈,薛白若願想法子哄朕開心,誰能比得上他有點子?”李隆基有感而發了一句,接過酒杯一飲而盡,頗爲暢快。
袁思藝聞言卻是大吃一驚,意識到這句話的份量不小。
聖人喜歡佞臣、狎臣,天下間最位高權重的楊國忠、安祿山皆是如此,而只要薛白願意,他輕易就能當好第三個大佞臣。
袁思藝原本準備好的那些讒言還未出口,已不敢說了,只好低着頭,又爲聖人斟了一杯酒。
李隆基依舊在看着薛白,道:“你看,他果真是對李十七娘念念不忘,楊齊宣與他爭風吃醋一事,不假。”
袁思藝賠笑着,道:“畢竟是年輕人,有些感情用事,也是難免的。薛白年輕,楊齊宣卻不年輕了。”
他這句話裡,其實暗藏着些陷阱。果然,李隆基微不可覺地有一瞬間的滯愣,因“年輕”二字,對薛白的觀感略壞了一些。
也就是今夜這情形,袁思藝只是點到爲止,否則憑他對聖人的瞭解,以及他的位置,用讒言除掉薛白並不是難事。
“下一道旨意,隴右戰事正急,將李林甫的兒子們改爲充軍隴右,戴罪立功。”李隆基忽然這般吩咐道,“其餘女眷,自安置於長安。”
這是用李岫等人辦事,而留其家小爲人質之意。
袁思藝一愣,行禮道:“遵旨。”
擡頭時,他發現高力士目光向這邊掃了一眼,不敢再多言。
辦完這一樁公事,龍池邊的歌臺上帷幕已被拉開,絲竹管樂之聲再起,楊國忠既找了絕色美人來扮演彭娥,曲藝、唱詞都是準備好的,自不會放過這個取悅聖人的機會。
於是笙歌鼎沸,徹夜不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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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暮鼓息到晨鼓起,中間的時間過得很快。
天亮時,袁思藝出了興慶宮,招過一名心腹,低聲吩咐道:“你以快馬去告知他們,李林甫的新墳,不必掘了。”
“喏。”
薛白在他後面出來,沒有立即回家,而是與袁思藝一起去中書門下省把聖人的中旨擬爲正式的旨意。
這還是他這個中書舍人第一次履行自己的職責。萬事開頭難,他相信有了這一封旨意,往後他將能慢慢在這個官職上掌權。
用漂亮的顏楷將一道旨意擬畢,袁思藝看過,從袖子裡拿出印章“啪”地蓋了,道:“走吧,去找左相。”
“袁將軍請。”
換作旁的宦官,此時大抵都會眉開眼笑地與薛白聊些什麼。袁思藝卻很沉穩,緩緩道:“薛舍人此番救了李林甫滿門,就不怕觸怒了天下人?”
“李林甫都死了,打開棺材,取走了口含珠、紫金朝服。天下人真在乎他的兒孫如何下場嗎?”薛白道,“我只在乎,李林甫到底是與李獻忠共謀造反,還是與旁的什麼人?”
袁思藝道:“我聽說薛郎昨夜說了一句有深意的話,世上本沒有彭娥,指責、構陷,疑心多了,也就有了彭娥。”
薛白苦笑,心說這句話獨獨不適用於安祿山。
陳希烈的官廨就在衙署居中的位置,因其無實權,只管蓋章,每兩日都有一個固定的時間坐在官廨中處置公務,效率極快。
轉過長廊,薛白卻迎面見一人正拿着奏摺往陳希烈的官廨裡走,他便喊住了對方。
“楊齊宣。”
楊齊宣轉頭一看,不由吃了一驚。
他並不知袁思藝的傾向,卻認得這是聖人身邊的大監,連忙趨步上前,喚道:“見過袁將軍。”
“嗯。”
袁思藝懶得看楊齊宣受辱,揮了揮手讓其走開,臉色顯得十分冷峻。
薛白卻問道:“楊兄手裡拿的是什麼?”
“這,自是不行,這是朝廷機密。”楊齊宣把手裡的奏摺拿到身後,因這是彈劾薛白的奏摺。
薛白微微一笑,伸手。
楊齊宣被他氣勢所懾,偷瞥了袁思藝一眼,感受到那份冷峻,認爲袁思藝也是在威懾自己,只好把奏摺拿出來。
薛白只掃了一眼,遞給袁思藝,問道:“袁將軍如何看待?”
關於此事,聖人已親口下了結論,袁思藝遂徑直撕了楊齊宣的奏摺,丟在他腳邊。
“簡直荒謬。你爲一己之私,構陷同僚,可知罪?”
楊齊宣大爲恐懼,忙道:“下官,下官是誤會了,是……聞風奏事,聞風奏事,還請袁將軍恕罪。”
“莫再有下次!”
看在吉溫、更是看在吉溫背後的安祿山的面子上,袁思藝並不想毀了楊齊宣的官途,嚴厲地叱了一句。
“下官絕計不敢了。”楊齊宣連忙深深一揖,滿頭大汗。
袁思藝不再逗留,徑直走進官廨。
薛白不着急,依舊站在那,故意嚇唬楊齊宣。
“楊兄,上次的牙還沒嚥下去。”
“你!”楊齊宣不知所措,有心說兩句硬話,遂道:“你,你又能奈我何?”
薛白道:“我能如何猶不知曉,倒可先告訴你一樁好消息。你的糟糠之妻,李十一娘,很快要被放出來了。”
一句話,楊齊宣下意識地感到恐懼,嚥了咽口水道:“她……她已不是相門女,能奈我何?”
“我能放她出來,自會支持她申冤。”
“不可能的。”
楊齊宣還在嘴硬,心裡已極爲不安。
沒有人能明白他到底有多害怕李十一娘。
以往彼此是夫妻時,他都受不住李十一孃的折磨;如今夫妻情份已盡,他還將她得罪到死,誰知那瘋女人會做出什麼來。
“薛白,其實你我也沒甚過節,你以往與李林甫亦有仇怨,我們何不……”
“都叫你把打落的牙咽回去了。”薛白隨口應了一句。
“何必如此?”
楊齊宣還想說些什麼,薛白已走向了陳希烈的官廨,在楊齊宣看來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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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旨被蓋好章,遞往大理寺獄,想必李岫等人很快就能出獄。
薛白終究是爲李騰空保住了她的家人。
可當他走出中書門下省,他卻感到了一絲茫然。
一旦他願意討好李隆基,很容易能得到權力,容易得讓他覺得以往堅守的一些信念與原則在坍塌,可其實他越是順着李隆基的意,越表示對李隆基已經徹底失望了。
感覺到社稷坍塌在即,沒時間讓他慢慢經營名望了,那就當佞臣、狎臣吧。
佞臣、狎臣的另一面往往就是逆臣、反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