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5.第299章 聖人不死,大盜不止

二月二,龍擡頭。

聖人封禪西嶽的詔書已傳遍天下,距離十一月封禪還有九個月。

華山頂上,西嶽祠已快建好了,正在鋪設木椽。工期雖趕,卻沒有人敢有所敷衍,木匠們還在精心雕刻着窗柩上的花紋。

祭天台則相對難建一些,要把石料搬上陡峭的華山險道是件極費力的事。

薛白親眼看了修築的過程,認爲祭天台內部即使是中空的也並不影響,能省下不少材料、還能加快工期。

他初到華山,準備的第一件事是安插人手,接下來則得去打聽、接觸主持此事的陵臺丞,但接觸之後又如何讓其偷工省料?

得耽誤工期。

讓祭天台的工期來不及了,陵臺丞便會慌,那就有了被說服的可能,而一旦他偷工減料,薛白便能捏住他的把柄,試着逐步控制他。

思路既定,便是找機會。

是日,雨過天晴,薛白與李白遊玩華山。

“我當年來,見此處有十數棵擎天大鬆,我起名爲‘鬆柱’,如今卻因建西嶽祠都砍了啊。”

李白隨口說着,須臾,手一擡,指着一塊巨巖,又道:“好在這塊混元石他們敲不動。”

薛白擡頭看去,只見有水流貼着巖壁而下,這是隻有雨後才能看到的小瀑布,水流雖少,在華山峭壁向下飛濺,竟相當有氣勢。

“太白兄給華山上的一樹一石都起了名。”

“並非我瞎起名。”李白笑道:“相傳,女媧採石補天,曾選中此石,然而它冥頑不化,無意補天,故名‘混元’,你去敲一敲,看這塊石頭有多硬。”

薛白攀上巨巖眺望,只見下方的山道上有一座橋,勞工們正扛着輔料絡繹不絕地過橋,如螞蟻搬家一般,蔚爲壯觀。

他遂在想,若趁夜毀了這座橋,次日,陵臺丞必會着急忙慌地親自過來。

此事有了大概的思路,具體的細節與人手卻得斟酌,得與杜妗商議。

恰此時,有人從山下趕來,向薛白低語道:“郎君,二孃到了。”

過了一會,他們目光看去,只見有一隊人小心翼翼地跟在勞工們後面,走上了華山險道。

李白眼力好,一眼便看出其中有幾名女子,打趣道:“我不知三郎成親了?”

薛白不好否認,反問道:“太白兄呢?”

李白嘆惜一聲,未答話,只是擡起手,比了四個指頭,示意算是成過四次親了。

他很是識趣,既見薛白的家眷來了,自去尋鎮嶽宮的道人修行,讓薛白與娘子敘話。

之所以如此,因李白其實已察覺到薛白並不願意對他提及身世、背景,他亦不強求,薛白不說,他便不主動打探。

交友嘛,交的是個意趣。

薛白迎向杜妗,站在那沒說話,伸出手,握住她的柔荑。

“怎上來了?”

“想見你。”

兩人便牽着手攀上華山,繞過東峰,避開西嶽祠與祭天台,走到山崖邊一處地勢險峻登高遠望之處說話。

“累嗎?”

“嗯。”杜妗有些幽怨地看了薛白一眼,“腳疼死了。”

“坐過來。”

薛白用身上的大氅裹着她,倚着巖壁。

動作間,他踢到了幾塊小石頭,便見那石頭滾着滾着,滾出巖壁,滾下了萬丈深淵。

風吹動他們的衣袍,像是要把他們也吹下那深不見底的懸崖,粉身碎骨。

“唔!”

這場面看得杜妗心驚不已,抱緊了薛白。

兩人心跳都極快,因被嚇得。

“怕嗎?”

“怕。”杜妗道,“但我喜歡。”

她把手伸進薛白懷裡,低聲道:“你看,我手心都溼了,但伱居然在這麼高的地方,還像塊石頭一樣。”

“我前幾日常來這裡坐着想事情。”薛白道,“我給這裡起了名字,叫‘思過崖’。”

“想什麼事?”杜妗道,“以往每一次,我都知道你要做什麼,但唯獨這次,我不知你爲何來華山。”

薛白沒有回答,默默看着山川,眼神堅決。

杜妗道:“李隆基要封禪西嶽,說是‘兆庶皆安、邊疆寧靜’,那麼,南詔若叛,他也必定不會承認了。你來,是想阻止他封禪嗎?”

薛白依舊沒有回答。

杜妗道:“還有九個月,阻止得了,你不該親自來的。”

“讓他來。”薛白道:“我們在此殺了他。”

杜妗一愣,目光落在不遠處的懸崖邊,頓覺腳軟,渾身無力。

她極少有如此心虛的時候,嚇得沒了力氣,也就沒了底氣與勇氣。

“只怕……不行的。”

“爲何不行?”

“我們何必弒君?”杜妗道:“我們的敵人是東宮,李隆基活着,我們纔有更多時間易儲。”

“安祿山要叛、南詔要叛,到了岌岌可危之地步,昏君猶不肯醒悟……我喊不醒這個裝睡的人,殺他,是阻止變亂最後的機會。”

薛白看向天地山川的眼神很堅決。

他知道弒君很難,但這兩年的經歷讓他確信,李隆基不死,那安史之亂註定沒有辦法避免。

事實上,他心裡隱隱覺得,哪怕換一個皇帝也未必能阻止得了安史之亂。但至少,不會像李隆基那樣驕固、自私,信任安祿山到不可動搖的地步。

若說大唐是一輛馬車,正被帶着撞向懸崖,李隆基是一匹領頭的瘋馬。當怎麼拖都拖不住這輛馬車時,薛白已決意,不論如何,先斬了這匹瘋馬。

當世,卻還沒有人能理解他的心情,這次連杜妗都感到這計劃太過瘋狂。

但她的第一反應不是勸阻薛白,而是環抱着他,吻了上去。

臨着萬丈深淵,兩人就這樣吻了很久。

末了,杜妗低聲道:“我也想像你一樣瘋,可這次做不成的。”

“我知道。”薛白道:“至少試試。”

“可我覺得局勢還沒到一定要弒君的地步。”

“信我就夠了。”薛白笑了笑,道:“聖人不死,大盜不止。”

~~

次日清晨,杜妗早早便醒了過來。

昨夜睡的牀榻於她而言,實在是太硬了,加之心中藏着擔憂,實在難以入眠。

轉頭看去,薛白還在沉睡,仰面躺着,眉宇英氣十足。

她感到渾身痠疼得厲害,於是心想,也只有自己才肯爲了薛白而答應一起弒君了,因男色所惑做的決定,只怕是辦不成的……大不了一起死罷了。

但等到薛白醒來,那一雙眼裡透露出的竟還是篤定。

“即使對心腹,我們也只說,南詔必叛,邊境不寧,故而得儘快阻止聖人封禪西嶽。”

“是。”

“找一個擅於修橋的工匠來,再派人趁夜拆毀上方橋。等陵臺丞到,讓我們的工匠接近他,替他解圍。”

“此事容易辦。”杜妗問道:“你打算在祭天台動手腳?”

“不錯,但還得等首陽山李遐周的消息。”

“還有九個月,細節你我商議無妨。但若是……若是真成了,怎麼辦?”

“張垍。”薛白道,“一旦事成,我會以支持他任相的名義與他單獨相見,派人制住他,逼他指證李亨爲幕後主使,他與李亨交好,所言可信。如此,我們聯合哥奴,以有備擊無備,廢李亨,扶李琮登基。待時機到時,使張垍翻供,指罪哥奴、安祿山勾結弒君……”

“我們沒有足夠的武力。”

“陳玄禮必隨駕封禪,而華山一夫當關,以緝捕弒者之名義,五十人全副武裝,足可困陳玄禮於華山頂上,拉攏郭千里,可試着說服陳玄禮支持李琮。”

“還有個問題,李琮若登基,會翻臉嗎?”

“平定南詔之前他不敢,他需要我與老師的聲望。”

乍聞此事,杜妗依舊心亂。

直到她開始不去想封禪西嶽時的場面,把心思放回目前該做的準備上,才漸漸沒那麼焦慮。

對付一個小小的陵臺丞,於她而言並不難,到了二月初九,她便安排了三人接近了對方,同時,時不時地出手,給修築祭天台之事添麻煩,拖延其工期。

到了二月中旬,他們收買了三個官吏,開始供應西嶽祠所需要的一切銅器。

因爲原來說定的那個銅器商因爲私鑄錢幣被人檢舉,不敢再接手此事了。

事情很難,只能說“千里之行,始於足下”。

~~

“好一個‘仗劍去國,辭親遠遊’!”

華陰縣內,一輛鈿車當中,有一名三旬美婦聽了僕役的稟報,不滿地嘟噥道:“說是到長安謀官,卻跑到華山來遊山玩水。”

“娘子息怒,阿郎雖是……其實掛念着娘子,在客舍留信,說娘子若到了,讓你不必往長安,在華陰等他下山。”

“登山。”

鈿車中的美婦看起來嬌生慣養,行事卻極有主見,當即讓鈿車調頭向南,往華山行去。

到了華山腳下,她下了車登,擡眼看向眼前高聳入雲的險峻山峰,卻是殊無懼意,吩咐隨行僕婢準備登山。

不遠處的仙宮觀中有幾名女冠出來,其中一人正安排人打聽消息,往這邊看了一眼,卻是走了過來。

“可是……多君?”

美婦回過頭來,不由訝道:“小仙?你怎麼在此?”

“騰空子,這位是?”

“與你引見,宗多君,是我大舅的孫女,比我小一輩,還有,她是李太白的妻子;這是我的同門師姐,季蘭子,詩情絕佳呢。”

李季蘭不由驚喜,上前行禮道:“見過娘子,久仰詩仙盛名。”

宗多君忙道:“季蘭子不必多禮,說來,我比小仙還晚一輩,往常皆是平輩相交。”

三個女子很快便拉着手敘話,甚是開心,宗多君連要去找夫君的事都忘了。

“對了,你怎會到華山來?”

“還不是那李太白。”宗多君道,“我們本要到廬山隱居,他得了友人信件,便一心往長安謀官。到了宋州,在我孃家才住了十多日他便待不慣了,非要獨自先行,自去長安,我只好追來。”

“那他現在?”

“就在華山之上。”

李騰空與李季蘭對視一眼,方知薛白沒與李白分開,大概是藉着李白交遊廣闊,竟是在華山上還找到了住處。

“那我們與你一道登華山吧?”

“這山又高又險,你們兩個小娘子如何登得了?”

“無妨的,我們是修道之人,合該登名山,尋訪仙人。”

如此,三人遂一道登上華山。

李季蘭看着宗多君,好生佩服,道:“多君爲了太白先生,願千里奔波,真是了得。”

“豈是爲了他。”宗多君道,“我亦喜歡遊覽名川大山罷了。”

李騰空不由笑着搖了搖頭。

宗多君便嗔她道:“你笑什麼?”

“不敢笑你,是佩服你,還想起你那‘千金買壁’之事。”

李季蘭不由大爲好奇,連忙催促李騰空說。

“你可知多君是如何嫁給李太白的?”

“快說,快說。”李季蘭最喜聽這些姻緣之事,連華山道路之險都忘了在意。

“那該是天寶三載吧?李太白經洛陽,至梁州、宋州,與友人在梁園遊玩,酒過三巡,於粉壁上題詩一首。之後不久,多君看到了這首詩。”

“是。”

宗多君並不害臊,大大方方地吟道:“我浮黃河去京闕,掛席欲進波連山……”

這是《梁園吟》,詩很長,難爲宗多君竟能一字不差地背出來。

“那年,他剛剛從翰林被賜金放還,心中苦悶。我初看他這首詩,先是看到了一片消沉頹然,想來也是,誰遇到那般之事也要鬱氣沉沉。可這李太白,偏就不同,他寫到後來,偏是愈寫愈激昂,在荒廢的梁園裡,他也要縱酒當歌,要像謝安一樣東山再起。”

宗多君說着,臉上不覺泛起了笑意。

“我當時就在想,這人真是個……狂生。但這狂生,心裡有一團不滅的火呢。”

李騰空看着她的笑容,愣了愣。

“所以,多君就把那面牆買回去了。”

“把牆買回去了?”李季蘭吃驚不已。

她此時才意識到,自己也許可以把藍田驛客堂裡的四面牆買下來。

“我纔不是仰慕他。”宗多君道,“是他那詩不入梁園主人的眼,僕婢要將它洗掉。我是愛才,方纔出錢將牆買下。”

李騰空忽有些羨慕。

她羨慕宗多君的勇氣,敢愛敢恨,喜歡牆上的詩便豪擲千金買下、喜歡李太白便嫁了,不像她,膽小如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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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季蘭則是在想,自己對薛白也是“愛才”吧?

爬到半山,她們回過頭看去,只見一大隊人策馬而來,趕到了華山腳下,揚起煙塵。

李騰空不由擔心起來,也許這又是安祿山派來殺薛白的人馬……

~~

是日,薛白與李白在鎮嶽宮的藏書樓裡逛着。

杜妗隨在他們身後,忽看到架子上放着幾卷《漢書》,心念一動,拿下來展開看着,找到《張良傳》。

“韓破,良家僮三百人,弟死不葬,悉以家財求客刺秦王……得力士,爲鐵椎重百二十斤。秦皇帝東遊至博浪沙中,良與客狙擊秦皇帝,誤中副車。”

杜妗來回看了幾遍,也沒能在其中找到張良在博浪沙刺殺秦皇的詳情。

以張良之能,刺殺皇帝都功敗垂成,不免讓她有些憂慮。

下一刻,薛白已走了過來,握住她的手,平靜地將那捲《漢書》放了回去。

“別慌。”他附在她耳邊,輕聲安撫了一句。

杜妗被他的鎮定與自信感染,點了點頭,道:“好。”

她最後看了一眼那捲《漢書》,又想到,博浪沙之後沒幾年,秦始皇死而天下大亂,終究還是張良安定天下。

傍晚,李白半醉半醒,手持書卷,倚在山岩下看書,與天空中那些西歸的倦鳥一樣,閒適而自在。

薛白與杜妗走過到東峰,望着遠處的西嶽祠。

“我得下山了,安排更多的人手,調動更多銀錢。”杜妗道,“你不在身邊,我有些不敢。”

“你敢的。”薛白道,“就因爲我在你身邊,你反而覺得你不敢。但其實你比你預想中還要厲害。”

“你知道嗎?我開始覺得我們有可能……能成。”

“我們只管盡力而爲,成敗是後事。”

說着,薛白望向西嶽祠,心想,下一步該試着進去看一看了。

如今離封禪還早,華山頂上幾乎沒什麼守備,但要進入到西嶽祠這種要地且不引人注意,其實還是有些麻煩的。

此時,李白與一名女子攜手往這邊走來。

薛白遂迎上前去,待見到他們身後還跟着兩名女冠,微微有些苦笑。

“薛……”

李季蘭很高興,開口正要呼喊,卻見薛白已用眼神示意,暫不可戳破他的身份。

~~

入夜。

衆人在華山之巔,對月飲酒,行酒令。

薛白的身份也許早晚要瞞不住,但至少眼下,李騰空、李季蘭也願意裝作與他才相識。如此,彼此反而還顯得自在了些。

待歡宴散去,李白有些醉了,由宗氏扶着走在前面。

李騰空便低聲對薛白道:“我有話想與你說。”

“好。”

“那我們先走吧。”

杜妗遂拉過李季蘭的手,走向鎮嶽宮。

李季蘭卻是頻頻回首。

她看到薛白與李騰空站在一起,又想起一件事來。

一個月以前的上元節,李騰空在薛宅看到那首“淚溼春衫袖”的詩之後跑出去,當時她追過去,分明看到這兩人當時是……抱在一起的?

“別看了。”杜妗笑道,“我比你更不想他們待在一處呢。”

……

二月中旬的月亮很圓。

李騰空擡頭看了看,道:“好像在華山看月亮,真的更近呢。”

她想到了與薛白在首陽山趁夜登山一事。

薛白其實也想到了。

“我來,其實是想與你說,安祿山要派人害你。”

“放心,我知道的。”

“我知你知道……所以,也許我不該來。”李騰空道,“我就是……太多管閒事了。”

薛白覺得對她很愧疚。

但這裡是華山,很容易就俯瞰到天下山川。於是他又在想,若能阻止天下大亂,他才能保護很多很多人,李騰空也是他想保護的人之一。

如此,心又硬了起來。

他往西嶽祠的方向走去。

“我比你更多管閒事。”薛白道,“我常覺得,自己做的一切都是多管閒事。”

“你到華山,是陪太白先生遊玩,還是避禍?”

薛白道:“猜猜看?”

李騰空道:“我不知。”

自從薛白離開京城,她總是心慌得很,認爲他有危險,或是打算做很危險的事。

“聖人要封禪西嶽,可封禪這種事,只有天下太平才能做。”薛白道,“我認爲……天下不太平。”

“所以?”

薛白沒有回答,而是停下了腳步。

李騰空擡頭看去,一座恢宏的宮殿屹立在眼前。

這就是西嶽祠,等到十一月,聖人將在此齋戒,做祭天封禪的準備。

“什麼人?!”

前方有兵士喝道:“此爲禁地,閒雜人等勿近。”

“走吧。”

薛白其實有別的方法進去,想了想,還是決定不能把李騰空牽扯進來。

李騰空卻是上前幾步,遞過一張道牒,道:“玉真公主之弟子,前來給金天王供奉。”

“金天王?”

“西嶽大帝,興雲雨,產萬物,通精氣,有益於人,因該祭地,嶽以配天。你連聖人封禪,祭的是哪位神仙都不知嗎?”

“這……”

“道牒看了,還不讓我進去?”

“真人請,這位是?”

“護送我的官員。”

“喏。”

李騰空拂塵一擺,這般輕而易舉就領着薛白進了西嶽祠。

此間還沒開始啓用,裡面並無旁人,只有空落落的殿宇,以及庭院中堆積的椽木。

兩人往大殿走去,遠遠的,看到月光從還沒有瓦片的屋頂照下,落在西嶽大帝的金身上。李騰空見了,停下腳步,往旁邊走去,也不去偏殿,而是走進一間廡房。

“我知道你要做什麼。”李騰空道:“你想阻止封禪,讓聖人正視南詔一事,我可幫你。”

“你如何幫我?”

“我方纔想到一個辦法。比如,我們或可讓西嶽大帝降下神諭?”

“沒用的。”薛白道,“我想讓你給你阿爺帶幾句話。”

“什麼?”

“不是現在,眼下還早,你先回長安,等需要時我會與你說。”

“你是想哄我回去。”

“我說真的。”薛白道,“我說過,我可以與你阿爺一起對付李亨,但前提是他得放棄安祿山,等到那一天,你也許能救李家。”

李騰空道:“哪一天?”

“耐心些。”

李騰空忽蹙了蹙眉,因爬了一天的山,而感到腳疼得厲害,轉頭四下看去,卻沒有能坐下來的地方。

這西嶽祠暫時連蒲團都沒有。

薛白遂把外袍解了放在廊上,道:“你坐一會?我看看此間格局。哦,就在那裡,你能看到我,不必害怕。”

他指了指一個高處。

“那個……”李騰空忽道:“上元節那天,我……”

薛白正要走,卻停下腳步。

他回過身,只見李騰空站在那,因爲腳疼,站得都不是太穩,卻還沒在走廊坐下。

她不辭辛苦,從長安追到華山,真就是爲了聽薛白說些俗務?

真正想說的事,卻是幾次開口都不知如何措辭。

正此時薛白上前,直接將她抱在懷裡。

“上元節那天,你說,偶爾也會想……”

“抱歉。”他低聲道。

“我……不是要抱歉……”

許久,李騰空雙手環在薛白脖子上,腳尖踮起。

她身子的重量壓在了他的肩上,終於不覺得腳痠了。

又是許久許久,似乎天亮了。

薛白擡起頭,有些疑惑地向遠處看去。

李騰空睜開眼,把臉上的淚痕在他肩上擦了,疑惑地喃喃自語道:“才入夜,這麼快就天亮了?”

“快走!”

薛白已握住了她的手,拉着她轉身就逃。

~~

“怎麼了?!”

宗多君正在沉睡着,感到李白倏然坐起,也被驚醒過來。

隱隱地,外面有嘈雜之聲響起。

“聽。”

李白有時一醉能醉好幾天,但其實酒量極好,願意醒時很快就能清醒過來。

終於,他聽清了遠處喊的是什麼,喃喃道:“走水了?快走。”

他披衣而起,不顧別的行李,只提了長劍,待宗多君換好衣服便帶着她往外走去。

到了院中,只見許多道人紛紛提着能裝水的器物往外奔去。

“快!西嶽祠走水了!”

李白不由疑惑,心想西嶽祠還未開始用,裡面連火燭也沒點一根,如何就走水了?

匆匆趕到殿外,正見到杜妗、李季蘭出來,在詢問發生了何事。

李季蘭慌張四顧,道:“騰空子還未回來……”

“多君,你帶她們暫避。”李白道,“我去看看。”

“你要小心。”

李白拍了拍宗多君的背,一瞥之間,留意到杜妗在衆人中最爲鎮定。

他一時也顧不得這些,大步流星,往西嶽祠方向趕去。

前方,大火已沖天而起。

華山上風大,助着火勢,迅速將那恢宏的宮殿裹挾其中。

“不對。”

李白趕到火光前,擡頭看着那驚人的一幕,自語道:“起火這般快?”

他順手拉住一個路過的大漢,道:“是有人故意放火。”

“你看到了?你是誰?”

“李白,李太白。”

“是你放的火?”

李白還在火光中尋找着薛白與李騰空,聞言大爲驚訝,轉頭看去,見到的是一張兇悍的面容。

“什麼?”

“你被聖人放還,心懷怨懟,放火燒了西嶽祠。”

聽得這等奇怪的話語,李白竟是朗笑,贊對方道:“妙人,妙人啊,我若醉了,還真有可能做出此事。”

“那你便交代吧!”對方忽大喝一聲。

有兩人從後方竄出,徑直將李白摁住。

“捂住他的嘴,先莫聲張,帶走!”

~~

火勢迅速從上風口向下風口蔓延,若非身處其中,很難想像到人跑得會沒有火快。

薛白回頭看了一眼,見到一條火龍被風吹得竄了出來,吞噬了那一排排廡廊。

他只能帶着李騰空往下風口逃,從南門逃出西嶽祠,但那後面就是祭天台了。

忽然,今日好不容易攀上華山的李騰空腳一崴,摔在地上。

“我走不動了,你快走。”

話音未了,薛白已一把將她抱起,繼續跑着。

兩人轉頭看去,火龍已襲捲到了他們前面。

“別怕。”

下一刻,薛白已罩住李騰空的眼,徑直向那火龍衝了過去。

此時此刻,他心裡所想的卻不是生死,而是他很確定,火是有人故意放的。

誰?

安祿山?爲了燒死他?

他若不死,必要藉此事除掉安祿山。

一陣熱浪涌來,光芒刺眼,薛白抱着李騰空奮力一撲。

再睜眼,火龍已在身後憤怒地咆哮,前方是一座高聳入雲的祭天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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