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3.第230章 敵我

“歸來物外情,負杖閱巖耕。”

“源水看花入,幽林採藥行。

“野人相問姓,山鳥自呼名。”

“去去獨吾樂,無然愧此生。”

此爲武周名臣宋之問的詩,名爲《陸渾山莊》。

宋之問雖一生混跡官場,始終未曾絕塵歸隱,但他愛好山水之心卻十分真摯,在長安外置輞川別業,在洛陽外置陸渾山莊。

藍田輞川別業今已賣給了王維,連太原王氏出身的詩佛也爲此自得,寫了好幾首詩,可見這別業山莊不同凡響。

薛白曾在長安城郊去過裴寬的慶敘別業,當時已覺得那別業有山有水、佔地廣闊,與陸渾山莊相比,卻是小巫見大巫,畢竟長安城郊的地並不容易得,而藍田、偃師纔有成片的山林。

與宋勉相識的次日,薛白隨他到陸渾山莊作客,騎馬往西北而行,出了城門就遠遠望見邙山橫臥在天邊,走了好一段路,邙山還有很遠。

道路兩旁皆田地,如今收秋已過,不時能看到農人在扎麥稈,動作有力,渾不像是捱過餓的樣子。

薛白忽然翻身下馬,向農戶走了過去,問道:“老伯,今年收成可好?”

老農只轉頭看了一眼,復又低下頭去幹活,手裡動作不停,也不答話。

乍看之下,他連話都不太會說,沒什麼智力,但待薛白又問了幾句,他突然硬生地答了一句。

“俺不用納糧哩!

說罷,老農扛着麥稈走掉了,腳上也沒鞋,黝黑的赤腳踩着凍土走得飛快。顯然是眼尖的很,看出眼前這些是官府的人。

薛白忽然想起了當時跟顏真卿去慶敘別業追逃戶的情形,心知這必是大戶人家的奴隸佃戶。

若沒有那次經歷,任他用肉眼去看,怎麼也看不出偃師縣田地裡的蹊蹺來……因爲接下來的一路上,所見都是一片安寧詳和的景象。

離邙山越近,越像世外桃源。阡陌相連,雞犬相聞,田邊屋舍儼然,讓孩童發出咯咯的笑聲,農婦織着布,有說有笑,炊煙裊裊。

“想必這裡便是陸渾山莊了?”薛白驅馬上前,與宋勉並轡而行。

“還遠呢。”宋勉擡鞭一指,笑道:“山莊,自然是在山裡。”

陸渾山莊處於首陽山中。

首陽山是邙山山脈的最高峰,因“日出之初,光必先及”而得名,“首陽晴曉”乃是偃師八景之一。只聽這些,便知陸渾山莊景色之妙。

從山口進,迎面是“伊川坳”,兩旁山勢高峻,穿過長長的山坳,路上隨處可見青山逶迤,峰巒疊嶂。許久,迎面豁然開朗,另有一番天地,原來背面有山谷,正是隱居佳處,谷中植桃樹、李樹、梅樹等等,四季皆有花。

難怪宋之問作詩“旦別河橋楊柳風,夕臥伊川桃季月”。

奇花野藤遍佈幽谷,瀑布溪流隨處可見,繼續向前走,更加精緻的農舍建於谷中,此間農人不論男女,個個白淨,面目皎好,孩童一邊追逐,一邊朗朗唸詩。

“條桑臘月下,種杏春風前。酌醴賦歸去,共知陶令賢。

薛白聽了,道:“這詩真好。”

宋勉道:“是王維的詩,名爲《奉送六舅歸陸渾》。”

“哦?摩詰先生與宋先生也有親?”

“遠親。”宋勉笑道,“我再提幾個人,薛郎想必都相識。

他翻身下馬,請薛白一道步行,同時撫須吟道:“正月今欲半,陸渾花木開。出關見青草,春色正東來……薛郎猜,這是誰作的詩?”

“還真猜不出。

“岑參,他與我妹夫杜佐是至交好友。”

“原來如此,兜兜轉轉,大家都是朋友。”

道:“當年,杜甫過偃師縣,我等把酒言歡……彥暹說,那是他到偃師來最開懷的一天。

“可不止如此,杜佐與杜甫是族兄弟,交情一向深厚。”宋勉說着,心生感慨,嘆薛白轉過頭看去,只見宋勉又紅了眼眶,目露感傷。

一羣孩童跑來,笑咯咯地圍住了他們。

“六郎可算回來了,我們都會背道德經了,快給我們糖吃。”

“回頭再背,我有客。”宋勉笑着,伸手摸了摸一個童子的頭,道:“帶他們去吧,多讀書,多幫爺孃做事,一天到晚地鬧。”

孩童們轉頭跑掉,宋勉自嘲一笑,道:“薛郎見笑了,我等經營這山莊也繁瑣.….

“山居清靜,豈有繁瑣的道理?

“請。

二十餘里長的山谷,人們居於其間,耕、牧、漁、樵,鮮花果樹,牛羊魚豕,應有盡有,怡然自得。

而其中的一片亭臺閣榭,方是主人們的居所。

如今宋家輩分最高的,是宋之問的弟弟宋之悌,其人歷任劍南節度使、太原尹,以右羽林衛大將軍致仕,隱居陸渾山莊,如今想必已有七八十歲了,今日並沒有出面見薛白。

只有幾個宋家子弟出來寒暄了一會,宋勉招待薛白在山上的閱巖亭上飲酒、看日落。

閱巖亭說是亭子,其實是建在首陽山頂的樓閣,站在樓上眺望遠方,風景簡直是無與倫比。

北望,最遠能看到太行山,巍巍高山如橫空出世,山下黃河滔滔,一瀉千里,氣魄雄壯;東望,可俯瞰中原,樑宋之間山巒陳布;西望,依稀可見洛陽城的恢弘格局;

南望,嵩山衆峰直插雲宵,洛水、伊水匯聚在偃師。

“到了此處,不必擔心隔牆有耳,可與薛郎說些心裡話。”

賓主落座,宋勉斟了一杯酒,道:“這偃師縣裡,呂令皓、高崇、郭渙狼狽爲奸、欺下瞞上。郭萬金、郭元良父子則牽線搭橋,沿着這條水路,往河南府搭上令狐滔、周銑。

說着,他起身,先擡手指向了南面極遠處的洛水,之後轉到樓閣另一面,指向了北面極遠處的黃河。

“沿着黃河往上,陝郡太守竇廷芝,水陸轉運使王鎖,這些都是他們的同黨。”

薛白道:“雖是顯而易見之事,但終究是要證據。至少得有賬冊,否則連他們吞了多少田地,偷了多少稅賦,我們連具體的數都說不出來。”

宋勉道:“有,彥暹暗中搜尋了證據,他本想將這些證據呈給府尹韋公。據我所知,他遇害的那夜,他的隨從王儀該是逃脫了,證據當在其手中。

薛白問道:“王儀是如何逃脫的呢?”

“這…..這就不得而知了。”

“那宋先生可知王縣尉究竟是如何遇害的?”

“我愧對彥暹。”

宋勉目露悲愴,將杯中酒倒在地上,祭奠了王彥暹。

“他本已準備把證據遞交韋公,臨頭卻又要再去查深一些,那夜我們約在首陽書院相見,當時雨下得很大,我苦等一夜,只在次日得到他喪命的消息。

“兇手是誰?

“當是呂令皓、高崇,唆使了漕河上的渠頭動的手。”

“渠頭?哪個渠頭?”

“此人雖有姓氏卻少有人提,連縣官們也只以‘渠頭’呼之。”

“爲何?”薛白問道:“害怕他?

“倒也不是,他姓李,排行第三,早年間都呼作‘李三兒’,如今則都叫他‘渠頭”渠帥’,漕河上幫派林立,但在洛水這一段,倒無人可蓋他的風頭。”

宋勉是名家出身,顯然瞧不上這種草莽無賴,但隱隱地似乎有些許忌憚。

“這渠頭雖不入流,但確有些狠戾,是個殺人不眨眼的主。這般說吧,呂令皓以縣令之權貪田畝賦稅,高崇這縣丞管的是津稅走私,郭渙任錄事爲縣裡的高門大戶牟利。

但境內難免出些江洋大盜,或是抗稅的百姓,捕賊之事,這些人不會親手去做。這些年,縣尉之責,實則都是這渠頭在做。

薛白莞爾道:“我是名義上的假縣尉,他纔是暗地裡的真縣尉。

“我至交好友死在他手上,必要將其繩之以法,報仇雪恨。”

“宋先生可有辦法?

“縣中的官差只會欺負一些農戶,根本不敢碰這些刀頭舔血的無賴;城守營多年未經戰事,虛額、掛籍,早已糜爛不堪。但無賴終究只是無賴,只要河南府調動數百兵馬

來,須臾也就灰飛煙滅了。

薛白問道:“韋府尹能這麼做?”

宋勉點了點頭,嘆道:“韋公亦需要證據,才能名正言順。畢竟這些人背景深厚。

呂令皓甚至與宮中內侍關係匪淺。

“證據只怕已被他們毀了?王儀既逃了,只怕不會再回來?”

“郭萬金……會是一個突破口。”宋勉道:“事發後,我考慮了很久。這些相互勾結者中,郭萬金是最容易拿下的。”

“我聽說,他是太原郭氏,永王生母郭順儀的親戚。”

“假的,百年前的親戚罷了。”宋勉道:“薛郎可知,大唐有六大鉅富,任令方、任宗、楊崇義、王元寶、郭萬金、郭行先。”

薛白道:“聽說過楊崇義。”

楊崇義是長安鉅富,其妻子劉氏,國色天香,與一少年李弇私通,兩人便合夥殺了楊崇義,埋於枯井中。楊崇義失蹤之後,京兆府日夜查訪,拷打了楊家數百人,不得線索。後來京兆府到楊家查坊,堂上有鸚鵡大喊“殺家主者,劉氏、李弇也”,此事驚動了李隆基,把這隻鸚鵡養在宮中,封爲“綠衣使者”,當時的宰相張說寫了《綠衣使者傳》記述此事。

楊國忠爲給李隆基解悶,學薛白寫故事,找了許多文人寫了《綠衣使者續傳》,講的便是這隻鸚鵡飛出宮去,到處撞破姦情、協助官員破案的故事,香豔有之,奇異有之,懸念有之..薛白也是看的。

倒不知,楊崇義死後,楊家數百人被拷打,最後無數家財落至誰人手裡?

“開元二十二年,朝廷查私鑄銅錢,抄沒了鉅富任令方,得錢六十餘萬貫,相當於朝廷一年租錢的三分之一。”宋勉道:“可見,朝廷是能動、亦願意動這些爲富不仁的商賈的。

薛白明白宋勉的意思,時人輕賤商賈,當先查郭萬金,更容易得到朝廷的支持,再通過郭萬金牽連到呂令皓等人。

他點了點頭,問道:“宋先生說他們爲富不仁,可是知道些什麼?”

宋勉道:“郭萬金這一支早便破落了,他早年出家爲僧,當時還是武后臨朝,佛家香火鼎盛,朝廷賜寺廟官田以給養孤兒,郭萬金便是通過販賣養病坊的孤兒起家的,稱之爲惡貫滿盈亦不爲過……..

他點了點頭,問道:“宋先生說他們爲富不仁,可是知道些什麼?”

宋勉道:“郭萬金這一支早便破落了,他早年出家爲僧,當時還是武后臨朝,佛家香火鼎盛,朝廷賜寺廟官田以給養孤兒,郭萬金便是通過販賣養病坊的孤兒起家的,稱之爲惡貫滿盈亦不爲過……”

在陸渾山莊住了一夜,感到了山居的悠閒靜謐,可惜薛白不是好享受山水之人,次日便告辭還偃師縣。

畢竟,宋勉知無不言,能說的都說了。

殷先生且慢。”

臨別之際,宋勉又喚住了殷亮,從僕童手裡的托盤上拿起一個卷軸遞了過去。

“這是?

“知殷先生喜歡收藏金石拓文,這是我叔翁編纂的《金石略》,其中有周宣王《獵碣》的十枚拓文。”

“真的?

所謂金石,就是研究先秦時的銅器、石刻,考證上面的銘文、著錄,以證經補史。如今這還只是很小衆的愛好。

殷亮確實是很喜歡金石,每次看到什麼古蹟都想去挖一挖。如今到了偃師,一直唸叨着若有空了該去尋找商朝的古蹟。今日,宋勉這禮物真是送到了他心坎裡。

薛白不拘殷亮收下,卻是再次向山下的平野眺望了一眼,問道:“對了,陸渾山莊有多少田地?可有一千頃?”

宋勉一愣,搖手道:“沒有,不過是入山以後這二十里路邊山田。再算上山腳的一些田地,兩百餘頃罷了。

“原來如此,是我失禮了。”

薛白冒昧打聽人家的家財,確實是有些失禮,害得宋勉不得不多解釋兩句。

“宋家聲名在外,與那些欺壓百姓的高門大戶不同。兩百餘頃田地,稅賦從來一文不少的,每年捐贈不絕,薛郎一查便知。”

薛白從陸渾山莊回到偃師縣署已是傍晚。

縣署官吏們沒想到他到山莊裡只住了一晚就趕回來,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趙六。”

正想到六曹報信的看門雜吏趙六聽得一聲喊,無奈地停下腳步,擠出滿臉的笑容,道:“縣尉回來了?

“看見我爲何跑?

“沒有,小人沒看到縣尉。”

薛白問道:“我前日在戶曹沒看到色役簿、青苗簿,在哪?”

趙六苦了臉,道:“此事得問戶曹孫主事,小人可不知。”

“孫主事人呢?

“不在縣署。”

薛白忽問道:“你識字?據說你還會籌算,爲何只是看門雜吏。”

趙六撓了撓頭,道:“小人這不是年紀還小,論資排輩,總得等出闕嘛。”

混個吏員,他竟還知道出闕。

薛白道:“我上任以來,幾乎沒見過孫主事,此人尸位素餐,由你當戶曹主事,如趙六嚇了一跳,惶恐道:“縣尉莫與小人說笑,小人是偃師人,還得老死在偃師。

眼下之意,薛白早晚要走的,他絕不受薛白拉攏。

“死在偃師有甚出息?”薛白問道:“你不想帶你老母親與殘廢阿兄到長安幹一番事“小人..

趙六駭然變色,忙不迭就跑了,生怕被人看到與縣尉私下嘀咕。

薛白不以爲意,回到尉廊,招過薛嶄。

“我前日帶回來的簿冊呢?

“阿兄,他們趁你不在,運走了。

“運哪了?

薛嶄當即露出了一個鬼頭鬼腦的笑容,道:“我偷偷跟過去看了,就在架閣庫,上了把大鎖。”

“咣!

一聲大響,姜亥掄起大錘,敲掉了架閣庫的大鎖,推開門。

薛白也不管旁邊那兩個急得要哭的吏員,帶着殷亮便邁步進去。

架閣庫就在庫房邊上,堆放着歷年的簿冊,一口又一口的大箱子,足足有上千卷,沒有更多精通算學的人才,僅憑兩人,顯然是不可能查完的。

且真正要緊的東西,亦不會放在這裡。

但,薛白要查證的事卻很簡單.….

“縣尉這是做什麼?

不多時,果然驚動了郭渙,難爲他還是一臉堆笑。

“縣尉若是想看簿冊,直說便是,何苦砸了鎖具?”

從上任以來,薛白說了半個月,吏員們各種推諉,如今真砸了鎖,倒得了一句“直說便是”。

薛白也不揭破,問道:“我想覈對一下縣裡的田畝、戶籍,爲何找不到近年的簿冊?”

“最近的青苗、色役冊在此。

“這是開元十五年,開元二十七年造的。縣裡還在依照二十餘年前的田畝,十餘年前的戶籍收稅不成?唐律規定,每三年造冊。

郭渙道:“是,但催繳稅賦歸縣尉負責,此事只怕該問王縣尉,可惜他畏罪自殺了。

薛白遂翻開那本開元十五年的青苗簿,見上面記着,興福寺、藥王寺各有田十頃,另有十頃官田給濟養病坊孤兒。

而陸渾山莊的田畝數量,記錄在冊的確實是兩百頃。

只要不登記田畝、戶籍,就沒有人能證明有人侵吞百姓田產。

“既然如此。”薛白放下手中的冊子,道:“我來重新丈量偃師縣的田畝,如何?”

郭渙臉上的笑容微微一凝,之後竟是直接答應下來。

“好,縣尉如此盡心公務,我等當全力配合……..

一名吏員匆匆離開了縣署,出了南面迎仙門,到了碼頭,進了一間貨棧。

“你們渠帥呢?

有幾人正在貨棧中拋骰子賭錢,其中一個獨眼大漢嘴裡叼着麥稈,隨口應道:“親自督貨,快到黃河了吧。”

說罷,他轉頭看去,外面有個髒兮兮的孩童正鬼鬼祟祟地綴着一個行商,遂罵道:“兀那雛鳥,動一個看看!”

“麻瞎子,莫吵嚷了,有事與你說。

“是。”

孫主事怎麼不過來?讓你來。”

“我阿叔忙着呢。

“說吧。

“新來的縣尉像一條吃了淫藥的狗,沒完沒了地發癲,給他一個教訓。”

麻瞎子整根手指頭放在鼻孔裡挖了一會,放在脖子上一割,笑道:“弄死?”

“別鬧,剛死了一個,還能又死一個?要造反不成?狠狠打一頓,駭破他的膽便“毆官?毆官有何意思?”

明日開始他要出城丈量田地,你先盯着他,因另外還有一件更重要的事。”

“啖狗腸,重要的事你放後面說?”

“渠帥要的東西有線索了……..

偃師縣南面便是嵩山,東南方向還有伏羲山,崇山峻嶺多有盜賊。

因此,這日薛白出城往南丈量田畝,郭泱便提醒闢白一句。

“這隆冬時節,縣尉是否還是待在城裡爲好,萬一在外面遇到了盜賊呢?”

“偃師不太平?

郭渙嘆道:“王縣尉在任時,出了幾個大賊一直沒被捕,往南邊的山裡落草爲寇了,偶爾殺人劫財甚是兇惡。”

薛白道:“我身爲縣尉,有捕賊官之名,豈可懼賊而不去丈量田地。”

“縣尉高義。”

郭渙給了最後的善意提醒,也就不再多言,恭送了薛白離開,目光落在薛嶄的身影上,心道,一個半大的孩子能有什麼用?

洛河上沒有橋,要到南邊,需要乘船。

薛白帶了十餘個官差分乘三艘船渡河,但等到了洛河南岸,已不見了另兩艘船。

他環望左右,身邊只剩下殷亮、姜亥、薛嶄、柴狗兒,以及另三個官差。

“縣,縣尉,他們也許被衝到下……下游去了,我們是不是回去?”柴狗兒問道。

“不回,繼續走吧。

洛河的南岸遠比北岸冷清些,擡頭能望到極遠處的嵩山,走了不一會兒,有一個官差忽然蹲在地上,大叫肚子疼,還一個官差便請求留下照顧。

再走不多時,柴狗兒與剩下另一個官差藉口解手,竄進樹林裡也不見了人影。

殷亮不由苦笑,道:“這偃師縣裡,除了宋先生,還真沒有一個人願意幫少府了。

薛白聽了,思忖片刻,道:“走吧,先量養病坊的田。”

那是洛河、伊河兩條河流之間的一大片良田,田邊有田舍,田舍附近還有一座小廟,由幾個僧人管理着佃戶。

薛白亮明官身,問這些僧人田地是誰所有,答說是興福寺的善田。再問興福寺有多少畝田,答說十頃寺田,加上養病坊的十頃官田,一共二十頃。

“交稅嗎?

“阿彌陀佛,縣尉說笑了。”

薛白拿他們沒辦法,最後再次確認了一遍,道:“確實只有二十頃是你們的?”

“這.….據貧僧所知是二十頃,旁的,恐怕要問主持。

那我們便開始丈量了?

旁人倒是愣了愣,二十頃田放眼望去也是一望無際,薛縣尉只帶了一個文人、一個武夫,一個孩子,卻不知要如何量。

遠遠地,西面卻有一大隊人馬緩緩而來。

那是從洛陽來的人。

“明府,薛白出手了。”

“他果然有後招。

“是,杜有鄰調了三十人手給他丈量田畝,其實有杜家僕從,有豐味樓的夥計,擅算籌的不少。兩天時間,他便把興福寺的田量出了六七十頃,今日還在量。

“主持如何說?

“說是無妨,不論量出多少,興福寺亦不交稅,不怕他量。”

呂令皓點了點,道:“這是第三天了?杜家既從洛陽派了人,王儀帶着那證據來“還在盯着,暫時沒發現。”

呂令皓沉思着,喃喃道:“該是不錯的,據郭二郎所言,王儀帶着杜家子躲起來了,必是要來找薛白。他只有貴妃義弟這條線能呈上去,務必盯緊了。”

“喏…….

就在丈量田畝的第四日,薛白正站在伊河邊啃着胡餅,西邊又有馬車過來,有人下了馬車,走向薛白。

這人五尺六寸左右的身量,腳有些跛,蒙着臉,走路時小心翼翼地四下打量。

“來了?

不遠處的麥稈堆裡,幾個興福寺的佃戶正幹着農活,其中最不會拿鋤頭的兩人一邊盯着薛白的方向,一邊小聲嘟囔起來。

“是嗎?

“真是王儀。”

“我告訴麻瞎子,你們盯着,等他們去拿渠帥要的東西。”

說話的漢子跑得極快,拋下鋤頭便奔向洛河。

麻瞎子在一艘貨船中打盹,被推醒過來,當即精神一振。

“怎麼說?

“王儀露面了,正帶着薛白往翟鎮去。”

“翟鎮?都不知他當時怎麼逃掉的。”

麻瞎子有些疑惑,不明白渠帥要找的東西怎會在那裡,但卻還是點齊了人手過去。

一路上都有人趕來報信。

“麻瞎子,快,就在前面,東西已經被挖出來。”

“搶來!”麻瞎子喝叱道:“毆他!”

“放人!

哨聲一起,漕工、佃奴俱動....

惡吏來捉逃戶、來逼稅了!”

驀地一聲喊,一羣扛着鋤頭的農夫忽然魚貫奔跑過來,圍向薛白。

隔得老遠,已能感受到一股深深的怨氣。

殷亮搖了搖頭,道:“少府丈量田畝,爲的是給這些賣身的人一個自由,沒想到,他們不領情啊。”

“被人慫恿罷了。”

薛白說罷,轉頭看向身邊蒙着臉的一人,道:“把布解了吧。”

“喏。”

全福應了,解掉臉上的布,把手裡那本空白的賬簿丟在一旁,攔在薛白麪前。

“看來,他們真在找王儀,且他手上真有證據。”薛白還在與殷亮聊天,沉吟道:

“但不知王儀帶着杜五郎去了何處。”

殷亮思忖着,嘆息道:“看來少府說的沒錯,宋勉與這些人也是同流合污,爲的還是王儀。

薛白隨顏真卿捉過逃戶,逃戶雖賣身,兒女世代爲賤奴,但氣色卻比編戶要好很多。因此,他看得出,縣城以北到首陽山,整片土地都屬於高門大戶。

陸渾山莊至少有一千頃以上的田地,卻只交兩百頃的田稅…….這只是線索之一,再加上王彥暹的死,讓薛白不敢相信宋勉,因此試了一試。

把惡吏趕走!

那些揮舞着鋤頭的農夫已經越來越近了。

殷亮愈覺失望。

偃師縣裡,唯一一個願意幫他們的宋勉竟也是敵人。

他不怕困難,但怕這種舉目無親的孤獨。

都不知王儀是怎麼逃出去的。

忽然,

“縣尉快逃!他們要害你了!

北面洛河的方向忽然響起一聲大喊,正在奔跑的是幾個小小的身影。

那是任木蘭正帶着她的幾個夥伴,一邊跑來,一邊大喊着給薛白報信。

“麻瞎子要害你了!快跑啊!

洛陽。

一個推着糞車的老漢緩緩走進了小巷,將糞桶推進一個黑暗的小屋。

王儀邁着跛腿過去,一臉焦急地問道:“打聽到了嗎?綠環怎麼樣了?”

“狗娃還在打聽,你別急。

被綁在角落的杜五郎不由問道:“綠環是誰?!”

王儀不答,自踱着步。

杜五郎道:“你要信我啊,我也許能幫你救人。”

“信你?”王儀一把拎起杜五郎,叱道:“我信你們這些權貴?你不是問我怎麼逃出來的?救我的就這些人你都見了,當奴婢的綠環、賣糖葫蘆的老衛、掏糞的劉大、行乞的狗娃、當偷兒的任木蘭……我信他們,我不信你!”

王儀也很累了。

但他能活到現在,幫他的人太多,他不想辜負他們。

有時閉上眼,他常常能聽到他們的大喊,一次一次地救他逃出生天。

“你走啊!快跑啊!

“快跑啊!

伊水河畔,任木蘭用盡全力大喊着,眼看薛白還傻站在那不逃,乾脆怒吼着衝了上去。

“上去!別讓縣尉給麻瞎子暗刀子捅了!”

那幾個小小的身影遂直接衝到了薛白麪前,倒比偃師衙門的官差還有氣勢。

“啖狗腸,這可是縣尉,哪個敢亂來?!*

“毆他!”

319.第311章 禮成321.第313章 道姑218.第215章 劉氏吉主第443章 夢遊通天宮第435章 秋後算賬249.第247章 接手199.第196章 賜婚283.十月總結、活動預告(感謝月票金主“捏嗎”)189.第186章 狂第476章 騙子191.第188章 戲曲150.第147章 秉公無私第9章 放長線286.第281章 痿厥第446章 豬龍92.第92章 申告233.第230章 敵我133.第130章 伸手不打笑臉人101.第101章 接洽66.第66章 夜宴320.第312章 回門第443章 夢遊通天宮285.第280章 隱藏第7章 夜眺長安302.第296章 徵辟52.第52章 贈禮265.第263章 審判256.第254章 深耕322.第314章 設套第465章 大局332.第324章 今時寵21.第21章 隴右老兵149.第146章 詐第376章 報仇的決心67.第67章 一夜魚龍舞第344章 西南194.第191章 起家官第448章 驅狼吞虎第385章 亡羊補牢第349章 大樹寨第432章 選擇39.第39章 借刀172.第169章 盛宴倒276.第272章 當歸75.第75章 報案142.第139章 胡兒舞152.第149章 點火308.第302章 狡辯304.第298章 人間薛公子第368章 真功勞190.第187章 曲江宴162.第159章 切割130.第127章 猴子偷桃99.第99章 得寶歌332.第324章 今時寵301.第295章 擔責156.第153章 妙法第479章 最後的瘋狂124.第122章 道宮28.第28章 塞上詩第418章 亂起第397章 小團體37.第37章 節外生枝70.第70章 夾縫生長61.第61章 門第36.第36章 兩頭通吃284.第279章 狼人第353章 建關284.第279章 狼人199.第196章 賜婚第352章 十月渡瀘135.第132章 以快打快第446章 豬龍第366章 心意第364章 積怨第479章 最後的瘋狂217.第214章 長生殿166.第163章 謀職第472章 靈武第415章 常山郡287.第282章 華錦之下161.第158章 東宮主力204.第201章 還債161.第158章 東宮主力275.第271章 不歸第423章 慫恿221.第218章 心結328.第320章 軍器第345章 本沒有路第391章 忤逆不孝338.第330章 疑惑259.第257章 假道伐虢330.第322章 舊時事77.第77章 孝子242.第239章 地頭蛇270.第266章 發苗199.第196章 賜婚281.第277章 壓不住42.第42章 紈絝110.第110章 新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