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8.第225章 上任

偃師之名來源於武王伐紂,結束了戰爭,偃干戈,振兵釋旅,示天下不復用兵,故起名“偃師”。

縣城在洛河以北。城牆周長六裡八十四步,高三丈,有四個城門,北曰望京門,東曰懷嵩門,西曰瞻洛門,南曰迎仙門。

城南的迎仙門正對着洛河,設了碼頭,稱爲“迎仙門碼頭”。

河上,從東邊來的大漕船運的是糧食、布匹、珍寶,吃水很深,逆流而行,在縴夫們的吆喝聲中緩緩而上。

一艘客船自西而來,抵達了碼頭。

殷亮負手站在船頭,目光逶巡着岸邊的人羣,漕夫、腳伕、商賈、行人、吏員….最後,他轉身向薛白道:“少府,有人來迎你了。”

舢板才放下,岸上果然有個漢子大步迎上來,徑直向薛白行禮問道:“敢問可是薛縣尉當面?

“你認得我?”

“縣尉見笑了,如此人物,別說小小偃師縣,全天下也沒有幾個。”

這漢子恭敬賠笑着,自我介紹道:“小人齊醜,乃偃師縣的‘捉不良人’的班頭,得了令長吩咐,來碼頭迎接縣尉。”

薛白遞了告身給他看了一眼,問道:“你如何知道我今日會來?”

齊醜應道:“昨日府署派人來通傳了,讓我們將住所先安排妥當。

“是哪位官長派人來的?

“此事小人自然不知。”

“你不知?府署官長如此有心,我卻連該感激誰都不知,到時官長問起,是誰的責任?”薛白笑道:“對了,你名叫齊醜?名字好記,怎起得這名?

“小人是丑時出生。”

齊醜應着,猶豫之後,應道:“小人想起來了,好像是洛陽令周公遣人來了縣署,縣丞遂讓小人安排。

薛白道:“我該謝周公。

殷亮撫須而笑,心道周銑一個洛陽縣令,與偃師尉不過是鄰縣爲官,何必這般熱忱?

之後便想到,該是因宦官吳懷實的關係,倒也說得通。

薛白有心先逛逛偃師縣周圍,齊醜卻一個勁地請他先去安頓,畢竟薛白帶了不少家眷。

進了迎仙門,先是到了縣署東面,文廟邊的一座宅院。

“縣尉請,這是令長特意爲你準備的住處,小五進院,當合用。”

齊醜笑着引路,直接便招呼手下的差役們搬行李。

“都愣着做甚?還不快幫縣尉將行李搬進去?”

薛白問道:“不知原來的王縣尉可是住在此處?”

“縣尉放心,不敢把王縣尉住過的宅子給你住。”

“爲何?凶宅?

齊醜答不出,搓着手賠笑,一副請薛白莫爲難他的表情。

“那這宅院是?”

“賃的,縣尉每月的俸祿里扣即可。”

殷亮笑問道:“賃價幾何?東主又是何人?

齊醜道:“這些事,小人豈能知啊。

薛白道:“帶我去王縣尉住宅看看。”

齊醜正要拒絕,老涼、姜亥已上前,一左一右將他夾在中間,他亦是強壯漢子,此時莫名卻是心中一寒,忙不迭應下了。

“王縣尉住在三官廟巷,小人帶縣尉過去。”

“多謝。

偃師縣城算是很繁華的。

比長安、洛陽雖不如,卻比陝州城還要熱鬧些。

萍白不急着逛縣城,隨齊醜轉進三官廟巷,巷子裡第三個宅院便是王彥暹的住所。

“沒人住了?他的家眷呢?

“王縣尉的家眷留在幷州老家,未曾帶來,赴任時身邊只有一個隨侍多年的隨從。”

“名叫什麼?”

“王儀。

說着,齊醜推開了大門。

薛白吸了吸鼻子,往第二進院走去,直接進了東邊廂房,這是一間書房,三面牆都立着多寶擱子,上面擺着硯臺、古玩,書案上的筆架掛着十餘支毛筆……文書卻是一頁都沒見着。

過了一會兒,殷亮過來,低聲道:“少府,這邊。”

到了後院正房,薛白拿了一塊樹枝掰斷,往地上的磚石縫隙裡挖出了一點點泥土來。

“溼的。”

殷亮擡頭看了看頭上的瓦,道:“沒漏雨。

“昨夜來洗過了。

“看來,王縣尉不是畏罪自殺啊。”

“此事本就是擺明的。”薛白道:“本以爲王彥暹是替罪而死,如今看來,他可能還發現了什麼。”

“義倉貪墨,賑災不力,這些也都是明擺着的。”殷亮道,“少府拿他們也沒辦法?”

連他這位幕僚,也不知薛白到底有沒有奉聖諭。

薛白笑了笑,略過這個問題。

“若是不止這些罪狀呢?畢竟那些災民裡真有二十多個反賊。”

眼下還說不準,除非能拿到兇手。”

薛白轉頭看了看站在門外的齊醜,道:“不是這個班頭殺的。”

殷亮沉吟道:“按理而言,捉不良帥得是縣尉的心腹纔是。

“齊班頭是偃師縣人?

“是,小人是伊水南邊長大的,與玄奘法師是鄰居。”

“那在王縣尉到任前,你已是偃師縣的班頭了?

齊醜警惕了些,笑應道:“是。”

“流水的縣尉,鐵打的捉不良帥?”

“縣尉見笑了,撤換小人,也就是縣尉一句話的事。”

“話雖如此。”薛白道:“外來的縣尉,到了這數萬人的畿縣,魚龍混雜,撤了你,豈不是兩眼一摸黑?

齊醜道:“小人是縣尉的燈籠。”

“你與王縣尉關係如何?

“自是好的。

“那他死了,你如何感想?”

這話,齊醜又不好答了。

日初見,他覺得這位新任縣尉未免太過直率,好幾次問話都不給人餘地。但分寸似乎也還捏在這位新任縣尉手裡,至少還沒有裁撤了他的意思。

薛白忽然停下腳步。

他們正走在三官廟巷中,老涼、姜亥前後一堵,把齊醜圍在中間。

“放心,有什麼話,出了你口,入得我耳,不會有旁人知道。”

“是….都說王縣尉能從虞城遷到偃師來,是因爲虞城李縣令的功勞,王縣尉沒多大能耐。這兩三年來,確也是沒能壓得住偃師的各種鬼神。”

“說說,都有哪些鬼神?”

“洛河從縣裡穿過,漕船一過,帶來的利害就太多了。盜賊、商賈、逃犯、漕工,還有外來州縣各種權貴,王縣尉他死在這些人手裡,不奇怪,小人也勸過他,救不了他。

“爲何不奇怪?

“他那人有點不講理,只說災民的事,天寶五載冬天,外地的災民聚到洛陽來,唯獨王縣尉喊着要開義倉放糧,可他忘了災民是外地的,義倉糧食卻是偃師縣百姓的。

洛陽縣、河南縣、含嘉倉都不放,他一人要放,哪有人能同意他?”

殷亮道:“每有水旱,以義倉出給,無倉之處,就食它州,此爲朝廷規定。”

齊醜道:“小人還真知道,這些話縣署裡哪句沒爭過。就食它州那是早年的規矩了,義倉法之後,誰沒納糧,誰沒和來?‘今日給了他們,來日餓死的就是我們’,這話不是我說的,是所有人說的。也莫怪我們心狠,和採這些年,誰家有餘糧?全指着義倉。”

薛白問道:“王縣尉如何說的。”

齊醜想了一會,想起了王彥暹當時的說法。

“今日不爲災民掙活路,來日我們受災誰爲我們掙活路?”

他顯然還未意識到這話裡的深意。

殷亮問道:“當時災民有多少?

“不少,具體人數小人也不知道。”

“據我所知,每逢災民遷徙,必有鬻賣人口,這買賣都有誰在做?”

這話問得齊醜一滯,眼珠子迴避了一下,道:“偃師只是小縣,先生到洛陽去問吧。”

因災害而鬻賣人口,這是歷代都要面臨的問題,但看朝廷如何處置。

太宗即位之初,天災連年,山東、關東、關中相繼受災,百姓鬻兒賣女,太宗言:

“水旱不調,皆爲人君失德,朕德之不修,天當責朕”,乃以太府出錢,替百姓贖子女還其父母。

經過高宗、武后兩朝諸多時策,人販奴牙買賣人口的辦法已是推陳出新。到了開元年間,朝廷財政疲於賑恤,無奈放任貧下戶暫賣子女爲“傭力”,以共體時艱。也就是允許以勞役抵債的辦法暫時進行人身買賣,若時限內有錢贖身則罷,反之則爲奴婢。

漸漸地,鬻賣人口已以詭名之法盛行天下,成了合法交易。

可想而知,若讓王彥暹多管閒事,開倉放糧,卻要觸動多少權益。

“那些災民在洛陽賣兒賣女?”

“小人是真不知道。”齊醜道,“自那以後,小人就回避着王縣尉。他雖想過要撤換了小人,令長、縣丞不答應,他也無可奈何。”

“他如何死的?

“七月中旬,該是十七日前後,他讓僕從到洛宴樓沽了酒,應該是喝醉了,當天夜裡就畏罪自盡了。

“還有呢?

“就這些,小人不甚與他來往。”齊醜道:“說實話,偃師縣捕賊之事,不靠他這外來縣尉。

“他平時與誰來往?”

“首陽書院那些人吧。”

齊醜低下頭回想了一遍,確定自己說的都是些不難打聽的消息,該不至於如何。

薛白與殷亮對視了一眼,殷亮會意,自會到首陽書院去打聽。

問過了王彥暹之事,薛白心沉了些,感到這縣尉比預想中難當些。

與校書郎、太樂丞的清閒是不能比的。

他安置過家小,整理儀容,換上官袍,帶着吳懷實的書信,往縣署而去。

衙署位於縣城的正中,看着十分莊嚴,大門緊閉,此時公堂上並無人在。只有八字牆後開着一個小門,有門房正在等着。

見了一身深青色官袍的薛白,那門房快步上前,道:“縣尉來了,小人引你進去。”

“多謝,如何稱呼?

“勞縣尉貴人相問,小人姓趙,行六。

“趙六。”

薛白記下,隨他沿着青石道往裡走,穿過儀門,有一塊誡石,上面刻的正是《令長新誡》。

儀門後方則是六曹的所在,分爲功、倉、戶、兵、法、士。

功曹掌官吏考課、選任、祭祀、縣學;倉曹公廊、倉庫、市肆;戶曹掌戶籍、計賬、賦稅;兵曹掌城防、軍事、應徵;法曹掌律令格式、鞠獄定刑、督捕盜賊;士曹掌津樑、舟車、舍宅、百工衆藝。

縣署之中,縣令、縣丞、縣尉是官,而縣曹不應該是論吧主事、錄事、捉不良帥、倉督、司士佐、博士等等,都是吏員。

薛白目光看去,心知自己身爲縣尉,至少要把兵曹、法曹掌控在手中才有可能在偃師縣立足。

依次經過六曹所在,沿着小路穿過一道儀門,第三進院便是中堂與兩個花廳。

“縣尉請。”趙六不敢過去,擡手指向東面的花廳。

“辛苦了。

薛白走進花廳,裡面有個老者正坐在胡凳上看文書,眼睛迷得厲害,乍看之下讓人以爲是縣令,但看那一身普通的衣袍卻又不像。

“縣尉來了。”

老者見有人進來,連忙起身,行禮道:“小老兒偃師錄事郭渙,幸會狀元郎,明府已恭候多時,這邊請。”

“勞郭錄事引路了,請。”

“小老兒久聞狀元郎的才名……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

郭渙竟是開口唱了一句,頗顯親切,又顯得沒什麼氣場。

薛白知他是縣令的心腹,卻不是看起來這般簡單。

兩人從花廳後方步入中堂,才終於看到縣令呂令皓。

出乎薛白意料的是,呂令皓年紀看着並不大,比吳懷實也大不了幾歲,顯然不到四十,再想到他女兒在宮中與吳懷實對食,大抵可知此人是個有功利心的,今日,若呂令皓在花廳相見,則表示有親近之意;此時在中堂端坐,等候薛白前來拜見,則是表明衙署內尊卑有序,規矩不可壞了。

也許與薛白入了偃師縣城之後的動作有關。

“薛郎來了。

呂令皓一見薛白,反應卻很熱情,理了理官袍,離座相迎。

“我得了吏部文書,知是才華橫溢的薛郎來任縣尉,喜出望外啊。”

“明府擡愛了。

薛白連忙見禮,待被呂令皓扶起,他當即拿出吳懷實的書信遞了過去,道:“這是宮中吳將軍託我帶的信。”

“看!”呂令皓向郭渙笑道,“薛郎是值得以家書相托之人,自家人。”

“真是有緣啊,往後同縣爲官,必能其樂融融。”

一番寒暄,分東、西坐下,呂令皓指了指薛白,莞爾道:“我方纔便聽衙役報了,你已進了縣城,當即吩咐人煮茶,沒想到,茶都涼了,哈哈,將就着喝吧。”

“明府太客氣了。”薛白道:“實在是,有些事不得不先去辦了,反而勞明府久等,是我的不對。

“不得不辦?

“不得不辦。”薛白以肯定的語氣道了一句。

呂令皓嘆了一口氣,緩緩道:“我懂你的意思了,那這般如何。”

他揚了揚手裡吳懷實的信,接着道:“我回信一封,請吳將軍代我們解釋,如何?”

這便是呂令皓不同凡響之處了。

他的背後站的是宮中內侍,且是翁婿關係,比許多一方大員的背景還要深。從某一方面來說,他能比薛白更瞭解聖心。薛白之前唬旁人的那些手段,唬不了他。

至少此時呂令皓表明的態度就是如此。

“好啊。”

薛白松了一口氣,直接坦白道:“王縣尉之死,若能由吳將軍對聖人解釋,免了我查,那是最好了。

他賭呂令皓不敢讓吳懷實在聖人面前提王彥暹之死。

賭贏了,就能讓呂令皓也摸不清他的深淺,以爲是聖人讓他來查,不得不忌憚他幾分;賭輸了,也不會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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