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豔紅殺的人?”
石頭兒葬禮上那個聽不得別人議論石警官的漂亮女人,現在竟然親口承認,她是殺過人的兇手。
“孫海林那邊也來了新消息,昨天有人寄快遞到監獄給他,裡面也是金茂大廈樓頂簡易房裡的照片,寄件人還是那個姚海平。”李修齊繼續跟我說着。
“那他看了照片說了什麼?”我問道。
李修齊吁了口氣,“孫海林看了照片,只是指着照片裡那雙女式靴子說了一句,他說自己沒殺人,然後什麼也不再說了。”
我也常常呼出了一口氣,可還是覺得胸口壓抑,石頭兒當年成名的這樁案子,現在看來似乎的確是抓錯人了。
有個一直隱身在暗處的人,拋出線索讓我們去一步步追查,他的目的就是要揭發93年那個案子的真相,指出當年辦案的警察有問題,還把也許就是真兇的人引了出來。
這個人,又是誰呢。
最有動機做這一切的孫海林還在監獄裡,會是他指使什麼人在外面佈局做了這一切嗎,越來越多的線索卻似乎讓整件事更加混亂了。
“餘昊錄了王豔紅說話的視頻,發給你看看吧。我準備去一趟孫海林的監獄,見見他本人。”李修齊和我都沉默了一陣後,先開了口。
發過來的視頻裡,王豔紅還穿着石頭兒葬禮上那件衣服,坐在酒店房間裡講述了二十幾年前的某個深夜發生的事情。
她說,二十幾年前她是石頭兒管轄片區的一個陪舞小姐,那時候歌舞廳是最流行的娛樂場所,裡面隱藏了不少跟她一樣的女孩,她們那塊有兩個最大的帶頭大哥,分別控制着她們這些女孩。
王豔紅那時候跟了其中一個大哥,賣身賺錢讓大哥分錢的同時,還要被他隨叫隨到的欺負,可她爲了有個靠山一直忍了,這個大哥就是後來案子裡被殺死的那個。
跟了大哥一年多的時候,王豔紅忽然發現自己懷孕了,她知道這孩子就是大哥的。就和他說了,心裡天真的幻想因爲這個孩子自己以後不用再做了,可是大哥知道以後讓她把孩子打了。
王豔紅不肯,又被大哥打了一頓,還說她這種女人懷的孩子,誰知道究竟是哪個男人的種,就算真是他的他也不要。
視頻裡,王豔紅講到這裡的時候,原本一直很平靜的表情突然起了變化,她哭了好一陣才接着往下說,“我想把孩子打掉的,可是又覺得不甘心。上了手術檯還是後悔了,我又去找大哥,說他不要孩子也行,能讓我別再幹這行了離開他嗎,他又動手打我,說我要是把孩子打了他就放我走……我知道他說的是假話,因爲他不知道,我聽見過他對我們一起的另外一個女孩也這麼說過,結果那個女孩打掉了孩子,沒多久就發現死在巷子裡了,說是吸那個東西過量抽死了,可我看見了。看見是他逼着那女孩打的那東西,不是自願的……”
王豔紅低下頭,又哭了起來。
視頻裡傳來李修齊的聲音,他問王豔紅,“能說說,你和石警官怎麼認識的?”
王豔紅擦了眼淚,“石警官過去是我姐姐的同學,我們以前就認識,後來又一次掃黃時我被抓了,抓我的人就是石警官,他讓我別再做下去了可我沒聽,我沒什麼本事不做這個還能幹什麼呢。他也拿我沒什麼辦法,後來我就被大哥看上了,那段時間石警官也不知道調去哪兒了,有好長時間都沒出現,我還以爲再也跟他不會有來往的時候,就在我殺人的半個月前吧,石警官又出現了,他帶人夜裡查場子,我又被他抓了。”
“可我們被抓了也就是關幾天罰點錢,也不可能再嚴重,可是那次石警官也不知道怎麼了,特別兇,最後把大哥和另外那個帶頭的都給一起帶回去了,搞得好大動靜,我懷孕的事也就是那時候被他知道了。我也是那時候才知道,原來石警官有個女兒還不到十歲,死了,孩子死了之後他纔回到我們這片的,可我不知道孩子怎麼沒的,他也沒說,他只是罵了我一頓,說我沒能力當媽就不該這麼不小心,我跟他說我要把孩子留下來,他罵完我還給了我五百塊錢,什麼也沒說,我當時就覺得這人好奇怪啊,幹嘛這麼對我呢。”
“後來我趁着大哥睡着拿刀把他捅了之後,害怕得要死,就打電話給了石警官跟他自首,說我殺人了。他很快就一個人過來找我了,沒帶我回公安局,就問我孩子打掉了了嗎?我說沒有,捨不得,他就什麼都沒再問……後來沒幾天,他就給我弄了去談國的手續讓我離開,我問他那殺了人這事怎麼辦啊,他讓我不用管了他來處理,我就先到了滇越那邊呆了一段,然後就過了國境去了那邊,這次之前一直沒回來過。”
王豔紅的話被餘昊打斷,我聽見餘昊問她,“你是說,是石警官替你找了替罪羊還送你出國了,憑什麼他這麼對你,你知道一個警察這麼做後果有多嚴重嗎!”
聽得出,餘昊不願相信王豔紅說的話。
“餘昊……”李修齊叫了一句,餘昊沒再說別的。
王豔紅的臉色變得複雜起來,咬着嘴脣想了想纔看向身邊說,“我,我是有話沒說,我不想說那些,讓別人知道……可你們說了石警官自殺這事不對勁,我也覺得不對,他不是會自殺的人,你們說自殺和我當年那事有關,我也明白了,就是石警官給我找了替罪羊,現在那個替罪羊來報仇了……是我害了他,到頭來還是害了他!”
李修齊的聲音在王豔紅的啜泣聲裡再次響起,“爲什麼要發那個帖子。既然是石警官讓你沒被當成殺人犯抓起來,你現在爲什麼要這麼做?”
王豔紅瞪着通紅的眼睛,“不是我要發的啊,我也不懂這些,不是你們找上來還給我看了這個,我根本不知道的!”
李修齊沒再繼續問,餘昊也沒出聲,視頻裡暫時安靜下來,只看到王豔紅抹着眼淚的樣子。
我也想不明白了。
本以爲還有很多內容,可視頻就在這陣安靜之後沒多久,到了頭。
我給李修齊打電話過去,“視頻看完了,可是你們的話沒說完呢,後來怎麼了,王豔紅和石頭兒到底還有什麼關係,纔會讓他做出那種事替她隱瞞殺人的事情?”
李修齊,“後面沒電了沒拍完,我和餘昊先回奉天,然後再去監獄,王豔紅也和我們一起,等到了你方便出來見一面嗎?”
“那好,我等你們……不會像,像上次那樣……”我忽然想起上回樓頂那次。
“不會了,快到了告訴你。”李修齊很淡然肯定的回答我。
“那好。”
醫院附近有一家咖啡館,李修齊和餘昊帶着王豔紅回到奉天時,我們在那裡見了面。
王豔紅看見我,打量了幾眼後恍然大悟似的看着我,“我想起來了,在葬禮上我見過你,你沒進去送石警官。”
我點點頭,“是,我也記得你。”
王豔紅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跟他們說了那些之後,我以爲再也沒機會來這種地方了,沒想到你們沒報警抓我。”
餘昊突然咳嗽一聲清清嗓子,語氣又回到他過去那種冷冰冰的調子上,“不是不抓你,是需要證據,我們可不是二十幾年前那個石警官。”
王豔紅聽他這麼一說,也冷了臉不說話,低頭看着面前的咖啡。
李修齊挑挑眉毛,目光在我臉上迅速一掃而過,落在王豔紅那裡,我從他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只聽他問王豔紅,“你有個兒子吧,多大了今年?”
王豔紅擡起頭,“二十多了,他就是當年我肚子裡那個孩子,我到了談國那邊生的他,他現在在英國唸書呢,他什麼都不知道!”
說到最後,王豔紅的語氣突然急了起來,像是生怕我們會去找他兒子。
李修齊神色淡淡的嗯了一聲,“石警官的那個女兒要是還在的話,應該也和我差不多年紀了……”
我聽他提起石頭兒那個早逝的女兒,王豔紅的臉色馬上難看起來,兩隻手握在一起來回搓着。
王豔紅喝了口咖啡後,挨個看了看我們幾個,才說道。“那個晚上,他看着一身血的我,跟我說過一句話……他說,法律有時候也是無能爲力的,明明有人犯了罪可是沒辦法用法律光明正大的處罰他,有些人觸犯了法律,可是又那麼可憐可悲……我也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就是一直記着他這話。”
我和李修齊聽完她這話,彼此對視了一下。
也許這句話,是對石頭兒當年的做法的一種解釋,那是他的心裡話,可是我認識瞭解的石頭兒,不是那種踩踏着法律去做越線事情的人。
可二十幾年前的他,卻說了這樣的話。
石頭兒那個女兒的早逝,會不會也另有隱情,我心裡開始有了這個念頭。
可二十幾年前的他,卻說了這樣的話。
石頭兒那個女兒的早逝,會不會也另有隱情,我心裡開始有了這個念頭。
王豔紅的響了,她拿起來看了,轉頭對李修齊說,“我兒子的電話,我出去接一下。”說着,王豔紅起身往咖啡館外面走了。
餘昊等她推開門了,也站起身跟了上去。
王豔紅出了門並沒遠走,聽着就站在了咖啡館的玻璃窗外,從我的角度能清楚地看到她,跟出去的餘昊,點了根菸站在一邊。
我的注意力正全在王豔紅身上時,耳邊聽到李修齊跟我說話的聲音。
“聽說你可以出院了,什麼時候去海島。”
我收回目光看向李修齊,他整個人似乎瘦了不少,下頜上的胡茬也很明顯,整個人看起來都透着一絲疲倦的神態。
可他的眼神還是很亮,正定定的看着我,等我回答。
我看了眼面前的一杯熱牛奶,有熱氣嫋嫋的從杯子裡冒出來,“應該就這幾天吧,還沒最後確定……你確定了嗎?”
“嗯?”李修齊似乎沒聽清楚我的話,看着我的目光裡透着微微的疑惑。
“我是說,你去南極的事情確定了嗎?”
李修齊哦了一下,淺淺的一笑,“是林海告訴你我要去南極吧,他工作之外可真不像是個心理醫生,嘴巴好大……我的機票正好訂了你婚禮那天,也快出發了。”
這回是我哦了一聲,他是要在十一月十三號那天出發去南極,在我生日。也是我和曾念婚禮的日子離開。
李修齊端起咖啡喝了一口,“但願石頭兒的事情在我走之前能弄清楚。”
我看着他握着杯子把手的修長手指,沒忍住還是問了,“要去多久,還回來嗎?”
放下咖啡杯,李修齊的頭也垂下去沒看我,語氣有些懶散的回答道,“不好說,也許去完南極接着再去別的地方,也許就留在烏斯懷亞那裡,我也不知道。”
我舔了舔嘴脣,突然有了一種時間很緊迫的感覺,感覺這次和李修齊見面說話之後,就會很久很久再也見不到他了。
也可能,就是再也不見了。
我心裡莫名一慌,又接着問他,“你是不是最近記性差了好多,你應該把去南極的時間延後一下,先去好好檢查一下身體。”
大概有些意外我會直接問起這個,李修齊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看來我身邊嘴巴大的人,挺多的,還都願意跟你分享我的事情。”
我無心跟他開玩笑,表情嚴肅的看着他,“大家是關心你,你真的記不住事情了嗎,怎麼會這樣。”
咖啡館外面,王豔紅的電話還在繼續,餘昊也點了第二根菸。
李修齊面色也沉靜下去,側頭看着窗外,“我的記憶力是出了點問題,不過這情況我很久以前就發現了,只是沒想到最近進展的有點超出我的想象了。”
他說的很輕鬆,可我從她嘴裡聽到了證實無誤的回答,心裡還是往下一沉,不好受。
“怎麼弄的。你知道原因嗎?醫生怎麼說。”我連着問過去。
李修齊的手指放在了嘴脣上,做着他習慣性的摸嘴脣的動作,“差不多十年前了,我和石頭兒一起跟一個案子,我腦子當時受了點傷,記憶在那時候就有點問題,醫生說我很可能會提前十年就變成老年癡呆那樣,會漸漸忘記最近發生的事情,甚至最後會連自己是誰都忘了……我以爲這是醫生的危言聳聽,沒想到好像還真的是有可能這樣。”
他說着,轉回頭看着我,在我驚訝的表情下。笑着繼續說,“我現在不去南極的話,以後大概就會忘了這事,所以要趕緊去……我曾經答應過一個女孩,我會跟她一起去南極的,我也想兌現自己的曾諾,不然也會忘了吧。”
我的心緊緊揪了起來。
他說的輕鬆,可我聽得一點都不輕鬆。
咖啡館的門被人推開,王豔紅走了回來,她打完電話了,餘昊也跟在她後面一起走進來,遙遙看着我和李修齊。
我知道單獨和李修齊說話的時間不多了。也不知哪來的勇氣和力量,一直憋在心裡不想問也不敢問的話,脫口而出。
“李修齊,我認真地問你一句話,只問一次,你想好了再回答我,別跟我說你忘了記不住了。”
我突然這麼一問,李修齊臉色的確沒了之前的輕鬆,他眼神沉靜地看着我,點了下頭。
“我和你,是不是早就見過,很多年以前。我們不是在案發現場第一次見到,是嗎?”
問出口了,那個噩夢裡一直纏繞着我的聲音,也在耳邊隱約響起。
可他還沒回答,王豔紅已經走回來了,重新坐下,“兒子每週都會給我來電話,今天有點長了,說了他學校好多事情。”
李修齊的目光在我問出那句話之後,一直停在我臉上沒移開過,王豔紅回來了他也沒變過,像是要用目光把我看穿一樣。
王豔紅很快覺察到一絲不對勁,看看李修齊又看看我。
餘昊也坐了下來,“我們該出發了吧……”他是在問李修齊。
李修齊的目光終於動了,他神色上依舊平靜一片,擡手腕看看錶,“是該走了。”
我知道他們是要出發去監獄探看孫海林了,可是我問的話,他還沒回答。
“你們先上車,我要兩份外賣帶上。”李修齊起身跟餘昊說着,說完目光重新回到我臉上。
餘昊也看看我,像是明白了什麼,馬上應着喊上王豔紅,一起先離開出去了。
我覺得自己的心跳加快了起來。也站起身看着李修齊,不知道他接下來會對我說什麼。
“林海跟我說,你這樣的病情,失去的記憶很有可能會重新回來,不像我這種,如果忘了那就永遠忘了,再也找不回來……所以,你是記起來過去那些事了嗎?”
李修齊一邊說,一邊朝我緩緩靠近了過來。
我下意識往後推了一下,可身後就是咖啡館的沙發,我沒什麼可退的空間,差點又坐到沙發上。
我望着他的眼睛,裡面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換上了迷茫的意味,我甚至覺得這份迷茫裡,還夾着一些絕望的感覺,就像在滇越樓頂上那次,高秀華提起他不願人知的那些隱痛時,他眼睛裡也有過這樣的目光。
我有點後悔了,後悔自己問了那個問題。
李修齊轉了下頭,然後迅速又轉回來繼續盯着我,這次眼神裡多了不動聲色的危險鋒芒,看得我心頭一磕。
他審訊犯人時,露出過這樣的眼神,他拿這種眼神現在看着我。
我挺了挺脊背。“是我問你問題,你該先回答我。”
突然覺得,我和他回到了剛剛認識,解剖室裡他故意爲難我的那些時光裡,我總會嘴硬這麼回答他。
咖啡館裡這時恰好換了首節奏明快的英文歌,我的心跳就隨着歌聲的韻律也跟着快起來。
李修齊笑起來,笑容帶着倦意,和他下頜上的胡茬襯在一起,頓時讓他整個人感覺滄桑了許多,像是走過人世百般滄桑的人,無奈的依舊要繼續下去。
他的脣線繃着,似乎此刻開口給我一個回答。是很有挑戰性的一件事,需要好大的力氣才能做到。
我也看着他,既然已經問了,那就必須等着答案,不管會聽到的是什麼。
“我第一次見到你,是在你家的衚衕口,我坐在車裡,我不覺得你見過我。”李修齊忽然開口,語氣幽冷,聲音擦破咖啡館裡暖的讓人犯困的空氣,直入我的耳底。
這聲音帶着詭異,我聽完了。牙齒不由得微微顫了起來。
就是這個聲音,就是這種口氣……我的噩夢裡出現的那個聲音,我終於明白爲什麼那聲音會讓我覺得熟悉,可又沒辦法和現實生活裡對上號。
因爲發出這聲音的人,在現實裡從沒對我這麼說過話,他的聲音變化很大,不是親耳聽見,不是看着人就站在面前說出來,真的很難相信。
可是,我胸口因爲激動劇烈起伏起來,可是怎麼回事,怎麼是這樣……
李修齊看着我。“我和曾總認識的,要比你還早,你不是一直很納悶這些,現在明白了嗎,也許他已經跟你說過了,說了他那些見不得光的過去。”
我想開口回答他,可是張開嘴,卻不知道要說什麼,很多話想說,可是腦子像是失靈了不能把語言組織起來說出口,我只能怔怔的看着李修齊。
看着一下子完全陌生起來的一個人,想看透可什麼也看不到。不陌生的一張面孔下,不知道隱藏了多少我不知道的秘密。
李修齊把頭低了下去,目光似乎落在了我的小腹上,那裡依舊很平坦,他看着那裡,聲音又變回了我熟悉的那種,淡然平和,從一個法醫嘴裡說出來。
“我們到底什麼時候第一次見過,其實沒什麼區別,你的人生以後不會跟我有什麼交集,現在知道了你一直糾結的事情,心結可以解開了吧,以後要幸福的跟他在一起,還有他……”
李修齊說着,擡手指了指我的小腹,笑容依舊,“左欣年,你沒有選錯人,他值得你愛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