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5章:番外之生死不復浮生一夢

深夜裡,車子離開紅葉公館便穿梭過整座城市。

車窗外的微風,隔了玻璃亦是帶着冷意。此刻正筆直前往另一處,那也是這一遭到了結束時刻最後一個去處。

駕駛座上,宗泉正在開車,透過前車鏡不時望向後方。

那一道紅衣身影,閉着雙目那樣沉靜,沉靜之中萌生出一股子不可忽視的悲憤,在寂靜的夜裡愈發顯得驚心。

宗泉收回視線,繼續默默開車。

車子一直奔馳行駛,遠離了霓虹璀璨的城區,終於來到了那一座祖宅前方。

“蔓生小姐,已經到了……”宗泉低聲呼喊,終於還是開口提醒。

蔓生立即睜開了眼睛,她好似並沒有睡着,所以眼神是這樣的清醒。不等他將車門打開,徑自下車而去。

在這個夜深人靜的時刻,一切都已經萬籟俱寂,月光掠過前方,照映出那三個字——永福堂!

宅子裡彷彿空無一人,蔓生看見那一盞紅燈籠,還懸掛在檐角的兩側,風輕輕一吹,等待着她入內。

她邁開步伐,沒有一絲猶豫,進入祖屋往祠堂而去。

夜幕將一切都蒙上了一曾晦暗色彩,眼底便也分不清究竟什麼是黑什麼是白。

蔓生的步伐緩緩,她並不急躁,卻是如此奪定。

終於,她來到那間祠堂,來到了他的面前。

蔓生一擡眸,就對上了他的容顏,他的身上還穿着今日喜宴時的西服襯衣,一如初見時那般英氣脫俗。

其實她也同樣,未曾褪下身上衣物。這件紅色中式喜服,多麼顯耀醒目,就像是枷鎖在身。

是他給予她的枷鎖,卻也是她最後一次心甘情願穿上的枷鎖。

跨過那道門檻,蔓生上前,而他正凝望自己。

她不曾出聲,不曾開口。

當她走到祠堂中央,終於站定不動。下一秒,她伸手一動,開始將那件喜服脫去。紅色華服落在青石板的地面,裡面只是一件素淨的真絲白色襯裙,蔓生的眸光一直落定在前方那人,他亦是回望,她在他面前跪地,在尉家列祖列宗面前跪下,更跪拜於那左右兩柱紅燭。

紅燭的燈火,幽幽之中一抹,閃爍在他的側臉,也散落在她的眼中。

“你之前說的,我都照做了。”蔓生這才輕聲說,她臉上帶着憎恨卻又虛無的笑容,“師父真是料事如神。”

記憶剎那間回到那一天在意大利,就在莊園別墅的房間裡,她終於承認,她終於再也無法抗爭,她對他說:你贏了,是我輸了。

她願意放棄小寶,願意離開這裡,願意遠走異鄉這一輩子永遠也不出現!

唯一的要求。便只有一條——放小寶自由!

而他則是立刻提出,三個必須要她答應的條件。

第一件:立刻定日期認回王家。

第二件:討要王家百分之一家族股份。

爲什麼要做這兩件事?

當時他的分析理智冷靜,一如既往殘酷而現實。

——你現在還沒有被王家認回,就算是你決定放棄離開,王家也可以認定是你個人行爲。只有你認回王家,你才代表了王氏家族。你走之後,他們就算想要以王家的名義出面,也不會有辦法。日期越快決定越好,省得中間再生變故。

——至於百分之一的股份,這也是你必須要得到的信物。只有得到股份,你才能夠被所有人徹底認可。哪怕你是義女,也是王家名正言順擁有繼承權的王氏千金。而王家也會因爲你這一舉動,更加確信你的心意。就算心裡邊還有遲疑,也會暫時打消顧慮。

果真這一切如他所料,王父沒有再質疑,王家上下也沒有一人再質疑。

……

蔓生望着他微笑,瞧見他動了動脣,朝她說道,“你也很聰明,知道要將自己的心腹召回海城。”

他們三個人,一個是她的貼身秘書。一個是她的全能組長,外加一個才智特助。自從她進入錦悅以來,這一路跟隨至今,走南闖北哪裡都有他們如影隨形。

“只有這樣,障眼法纔算徹底奏效。證明我是真的下定決心,而不是輕率之下的決定。”蔓生幽幽回道,“師父,你說是麼?”

事實的確是如此,餘安安三人一抵達,王家便像是有了三重保障,斬釘截鐵相信她是要認回王家繼續和尉家鬥,繼續和他爭奪小寶。

“你這一招障眼法補得好。”尉容低聲稱讚,接着問道,“剩下第三個條件,你也有照做?”

蔓生自然清楚記得,那最後一個條件。

第三件事:留下書信告訴他們是你自己離開。

他縝密籌碼算無遺策,那日的男聲又是盤旋而起。

——如果你就這樣一走了之,那麼所有人都會因爲你的離開翻天覆地。不管你是死是活,他們都會一直找你。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不到最後一刻不放手。你要告訴他們,你只是出去走走。讓他們不要惦記,總有一天你還會回來,就讓他們等你。這樣一來,他們就算要找,不超過三個月,也會停止罷手。要是還不死心,也不會派出去千軍萬馬,你的日子才能清靜太平。你這次的離開,才能最終確定落實。

“師父請放心,信都已經留好,一封也沒有少。深怕他們瞧不見,我還特意留了一張字條在桌面上。明天一早,只要有人醒過來,進入我的房間就會發現。”蔓生又是回道,“感謝師父,在最後時刻還給了我一些輔助藥物,才能夠讓他們睡的這麼沉。”

也是他將佐匹克隆交到她的手中,告訴她催眠所需要的劑量,她的離開神不知鬼不覺,就算是雷鳴閃電也不會有人驚醒。

他看着她跪拜在地的身影,這一刻終於出聲道。“就算你還喊我一聲師父,又何必在這裡下跪,也沒有別人,又是三更半夜,宴會都散了,戲也散場了。”

“演給別人的戲,已經散場了。演給自己的,纔剛剛開始。”蔓生清冷的女聲在寂靜祠堂裡響起,此時格外驚心動魄,“我現在喊了那麼多聲師父,是因爲今天夜裡也是最後一次。”

“請處以家法,從此以後我再也不是你尉容的徒弟,和尉家更是沒有一點關係!”蔓生一雙清冷帶着恨意的眼眸如此決絕,她一身素淨白裙跪拜在祠堂裡。

青石板地磚,在夜半時候寒氣透過膝蓋襲上全身,幽冥鬼火已起。

這裡已是地獄!

……

周遭唯有寂靜——

紅燭的燭蠟滴落,漸漸凝固,越積越多。

長時間的定睛以對後,尉容笑了笑道,“林蔓生,你當我們尉家是什麼?你想入就入,你想解除關係就解除?”

“依照尉家家規祖訓,無論是以結拜還是以相認方式成爲尉家中人,外姓之人但凡沒有犯下過錯,無責任者無需請動當家人以及宗親長輩。在尉家祠堂列祖列宗面前,當事者外加一位見證人,罰十記鞭刑既可解除關係!”蔓生將尉家遵循如實道出,聲音更是響徹於整座祠堂。

“今天你就在這裡,宗泉人在外面,你只要喊一聲,人就湊?了。”蔓生輕聲說道,雙眸灼灼,如那一抹燭火。

視線朦朧,那人的模樣也隨之模糊,只聽見他的聲音沉然笑道,“尉家的規矩,你倒是記得真牢!”

“長鞭一共有兩條,尉家有一條,祠堂裡也有一條。請師父命人取來,我就在這裡跪等!”蔓生又是出聲,眸光愈發決絕。

尉容愈發笑意深濃,幾乎是要和那片黑暗融合爲一體,“我約你在這裡碰面,做一個最後的了斷,你倒是會舉一反三,抓住了時機。”

“也是多虧了有人在宴會上,提起了我和你的師徒關係,我才能記起來,原來我還有一位師父!”蔓生笑着,她的笑那樣的悲愴,“我竟然還有一位師父,爲了讓我能夠順利離開出謀劃策,真是讓你費盡心思!”

“現在還等什麼,時間不多了,午夜凌晨一過,就已經是黎明!黎明之前,我一定要走!”蔓生定睛,決裂的情緒已經渲染了這座祠堂,“我想師父也一定清楚,我一走了之,找一個人不容易,但是在海城,想要打聽一個人曾經的去處沒那麼困難。”

“剛纔過來的路上,車子開進村子口那條道,沿路有人在走,應該是附近村子裡的村民。”蔓生不疾不徐訴說,將方纔所見道明,“等到明天天亮,他們就會開始找我。到時候,尉家還有你就會成爲重點尋找的對象。”

“這座祠堂附近,也一定會被盤問查找。到了那個時候,那個村民就應該會說出,今天晚上有輛車進了尉家祠堂。再盤問之後,所有人都會來到這裡,找你要個結果!”

“對於我的突然離開,你說又要怎麼給他們一個說法?”

“請你告訴他們,是我要和你脫離師徒關係,所以纔來這裡受罰。罰過之後,我就走了。當然,我也是真的走了。”終於,她的聲音落定在最後一個字。

所有一切,部署周密之人已然並非只有一人。

她的聰敏睿智嚴謹決絕,從來不遜色於任何一個男子。

尉容一雙眼眸看了她半晌,忽然幽然笑了,“這還真是剛好,託了那位村民的福,你來這裡不需要遮掩,你離開也不需要隱藏。我會讓他們慢慢找,直到自己打聽到這一切。”

“林蔓生,你真是我的好徒兒,是我一手教出來的好徒兒。”他對上她說,是稱讚是嘲諷,全都掠了過去。

蔓生最後唯有一句,“請師父親自實施家法,我就在這裡受着!”

所有一切都將要結束,沉默中聽見他的宣判,對於這一場關係的終結,他冷漠出聲,“那會髒了我的手。”

……

髒了他的手……

蔓生頹然笑了,好一句犀利無情的話語!

風繼續吹拂,入夜更是寒冷,身體幾乎都要凍僵,這一刻早已經是豁出去,更是沒有了半點退路。到了懸崖上,周遭陡峭石壁。唯有縱身一躍粉身碎骨,都混不懼怕。

“尉容,臨了你連親自動手都不願意,你還真是夠狠!你夠狠!”蔓生瞧着他,她已沒有心碎的滋味,那些疼痛的感覺早讓全身麻木,一顆心更是早被人狠狠握碎。

“那就請師父隨意指一位對我處罰!時間已經不多!”蔓生眼睛一閉,已是聽天由命。

黑暗中什麼也瞧不見了,蔓生只是跪在青石板地上,那些聲音全都掠了過去,最後也不知是誰到來,那是一個聲音,好似是看護祠堂的那位老管家。耳畔卻是依稀聽見了聲音,是鞭子被取出,在空中散開的“呲啦”聲響——

懲罰就要來臨,這是上天對她的懲罰。

是她愛上一個人的懲罰……

“蔓生小姐,我現在就要動手了,一旦開始就不能停下,就算您中間暈了過去,也要繼續直到十鞭終止……”老管家的聲音在耳畔終於響起,蔓生默默頜首。

她靜靜跪在這裡,一開口卻是朝那人發問,“尉容,你答應我的事,又是什麼時候兌現?”

“你走之後,三天之內。”他給了最終期限。

蔓生揚起了脣,再也沒無話可說。

她依舊是閉着眼睛,再也不去看那些面無可憎的人,再也不去回顧那些逼迫爭奪的場面,只是聽見鞭子在空中飛旋的聲音。

突然,“啪——”一聲中,那道長鞭落在背上,也落在了地上,又是“嘩啦”過一聲頹然的拖尾聲。

一瞬間是木然的,可是頃刻後,鞭子落下的痛楚從那傷口處散了開來。喉嚨處更是落下疼痛,是酸是澀,是血腥味一下充斥而來,那股子甜腥好似要衝破喉嚨處,一起涌上來。

“啪——”長鞭又是落下,她的身體也開始顫抖,她幾乎是被打到趴在地上,那麻木的疼突然變得異常凌厲鋒芒。

身體是真的被撕裂,裂開傷口都好似在跳動,神經末梢全都被抽起,整個人像是被剝開,她的眼前突然渙散。

黑暗中也是無比凌亂。

突然浮現起小寶。

是孩子一張可愛的臉龐。

怎樣都好,她是生是死都罷,只要能放小寶自由,還有什麼可以顧忌,還有什麼不可爲。

卻偏偏,孩子的臉龐慢慢散開,成了另外一人的模樣,這樣相似,這樣神似,他遙遠而不可及,讓她落得這樣一個粉身碎骨的下場。

“呵……”很輕的一聲從她的口中傳出,是她嘆息。

是上天作孽,讓她遇到這樣一個人。

究竟是從什麼時候起,她居然就對他動心動念。

她怎麼就會愛上這樣一個人。

……

第三鞭再次“啪——”一聲落下,蔓生卻想起了更多的往事,想起海城所發生的一切,想起這座祠堂祖屋裡的訂婚宴,想起那身新娘嫁衣,更想起了他決然的離去悔婚不顧於她,留給她的唯有一場可怕夢境。

她又想起了流轉於襄城以及鵬城之間所發生的所有事情,想起每一次爭執分離,也想起過後的重新擁抱。他的甜言蜜語,是最蠱惑人心的毒,只要聽上一句,就會沉醉在他虔誠的目光裡。

她更想起了宜城初初靠近,她不過只是一個被所有人都輕視的小小總監,母親已逝,父親不顧,弟弟未能經事。董事會的高層會議上,他坐在她的身側,他是她身邊之人,是爲她而存在的獨立董事。可是初逢已是利用背叛,結果唯有這樣。

她爲什麼要和他在北城錯誤相逢?

爲什麼非要聽信姑姑的話語,前往那一家咖啡館,爲什麼不事先撥打那位相親者的號碼確認,爲什麼她一上前,他一開口,她便就信了。就連那一杯酒,都醉的糊塗,是她太糊塗。

她方纔能夠明白——

其實從一開始,就沒有了最美的時光。

意大利博洛尼亞,那裡不是她最美好芳華的時候,那只是一場噩夢的開始。這場夢開始了太久,久到她醒來的時候已經太遲。

人生總是不可預期,上天也會偏心偏愛,可爲什麼被放棄的人她,爲什麼非要是她遇見他愛上他……

爲什麼讓她遭受這所有一切,爲什麼他要丟下她,爲什麼他違背誓言,爲什麼他要這樣對她……

爲什麼母親欺騙她,爲什麼父親厭恨她,爲什麼他們都只是同情她。

爲什麼她的親生父親是這樣一個人,爲什麼這一生她所擁有的這樣不堪,爲什麼她的存在,只帶了僅剩不多幾個關心愛護她的人痛苦擔憂,讓他們總是爲了她奔波停留,爲了她成天擔心不完,而她就連保護他們的能力都沒有……

上天太不公平!

上天不公!

“啪——”那一聲渙散而來,蔓生的臉龐倒在地上。青石板有着冰冷的溫度。她只聽見那些聲音猶如夢魘,不斷傳來不斷響起。

啪——啪——!

她被夢魘拖住,已經無法再動彈,那些聲音也漸漸遠去。夢魘之中,疼痛都彷彿變得薄弱,唯有火一般灼燒的感覺而起。

她睜不開眼……

意識早就開始散開,她在夢魘裡醒不過來。

昏昏沉沉中,有人在呼喊她,不斷的在呼喊她,“蔓生小姐……蔓生小姐……”

蔓生用盡所有力量,這才睜開眼睛,那黯淡的視線裡,她瞧見了一張疊影的臉龐,是老管家的聲音響起,“蔓生小姐,還有最後一鞭!您受住了!就要結束了!”

要結束了……

一切都要結束了……

蔓生咬緊牙關,她點了點頭。那些尖銳鋒芒的疼痛早已經襲遍全身,那最後一鞭終於襲下,“啪——”一聲裡,她整個人都被繃緊,而後喪失了力氣鬆開,徹底倒在青石板地上。

呼呼,呼呼。

喘息聲唯有自己聽見,那麼的微弱,那麼的輕微。

朦朧之間,瞧見有人走近她,是他來到她的面前,就像是君王前來審視檢閱最後的成果。

……

她看見他的鞋子,蹭亮的一雙皮鞋,順着那雙鞋子往上瞧去,她終於看見那張居高臨下的臉龐。

“尉容……”她輕聲開口,氣若遊離,幾乎發不出聲音。

他俯身蹲下,在她的身旁聆聽,蔓生渾身都是汗水,頭髮都被汗水溼潤,更分不清是血腥味還是其他充斥在喉嚨處,鹹澀到讓人覺得發苦,“我這輩子來到這個世上……遇見了你……我認了……”

“被你算計……被你利用……我認了……”她又是輕聲說,說出心中一直以來的想法,以及內心深處從不曾訴說,卻逃脫不了的感情。

“愛上你……我也認了……”她沒有力氣,她的手都在發顫。

“可是……你負了我……我絕對不會原諒你……”蔓生輕而緩慢的聲音響起,她一字一字說,“做鬼也不會原諒你……絕對不會……”

不知何時,她已經流淚,連自己都不曾發覺。

血汗混合了淚水,一起淹沒了視線,不等他再出聲半個字,她用盡全身力氣,她開始動了動手,她想要依靠自己的力量離開這裡。

可是她已經沒有辦法站立,她的雙腿像是不屬於自己,背部的疼痛將一雙腿也幾乎牽連。

“蔓生小姐,我扶您……”老管家又是說。

蔓生卻不回聲,幾乎是秉着最後一口氣,她無視於身旁的人,更是將自己身旁的人推開,再次咬住牙關,她開始用手匍匐攀爬。

她要離開這裡,她還不能就這樣死……

要是死在這裡,那麼小寶怎麼辦,這樣不算是離開。

她一個人孤孤單單的來,一個人孤孤單單的強行要走。

僅靠着雙手的力量,那道身影已經滿是血痕,她身上白衣素裙,裂開的傷痕怵目驚心不忍目睹。

她一定要徹底離開,她要去一個沒有任何人認識的地方,那裡沒有利用沒有算計,那裡沒有人再逼迫勉強她,那裡更沒有無止盡爭鬥……

那裡,更沒有他!

沒有他!

終於,她爬出了祠堂,這短短的路程,卻好似過了幾年漫長的時光,她又是往來時的院子而去,快了,就要離開這裡,就快要離開——

他又來到她的面前,在她離去的路上出現,猶如惡鬼攔路。

夜空星朗,深濃的夜色裡,她如此慘烈,笑着朝他道。“我和你……下輩子也永遠不要再見……”

若有來生,是男是女貧苦富貴皆不重要,不求否極泰來不求金玉滿堂,甚至不求平安康寧。

只求永不相見生死不復。

……

四月裡桃花盛開,山野之處放眼望去皆是一片爛漫。

這裡是一片一望無盡的山林,周遭蒼翠清寧,放眼望去,寺廟庵堂隱匿於此,是世外桃源,卻也並非遠離世俗。

但是卻出奇的靜,出奇的安寧。

這些寺廟庵堂傍山而建,上上下下環山而立,那一座雪山被奉爲神山。隨着氣節變化,時而云蒸霞蔚,時而碧空萬里。那座雪山便隱匿在雲霞碧空裡,羣峰如此晶瑩耀眼。

雪山在春日裡遠遠的就像是女仙臥躺,此處附近大大小小寺廟無數,南有蒼鬥峰,北有葉泉峰,兩座山峰對立而座,像是兩位天兵神將坐陣於此。

再往西南一路而去,又有五峰環抱,山間景色怡人秀美。

就在五峰的盡頭,崎嶇山路的山腳之下,遠離了廟堂集區,鬱鬱蔥蔥遮掩深處,是一座名不見經傳,更是默默無聞的庵堂。

庵堂座落在山腳下,小小的一座廟堂,卻格外的清新出塵,在這片本就佛音環繞的山林裡,自成一派自成格局。

這座庵堂雖小雖無聞,卻因爲僻遠,保留了自始以來的古樸典雅。

整座庵堂院落結構嚴謹,佈局得當,木質結構玲瓏清秀。年代久遠裡,就連修葺,也是庵堂裡由師太帶着門下女弟子親自動手。庵堂內環境幽靜,古色古香,香火雖不繁盛,可一直不息。

山腳另一處,連接着遠處幾座同樣座落於深山裡的村落。停停歇歇需爬上一天,才能抵達。雖然如此,那些焚香乞求的虔誠信徒,依舊會零星前來。

四月裡桃花正開得美好,那一朵又一朵,透過庵堂院牆的鏤空窗洞,便可以瞧見一二。只是平時時候,若有香客前來參佛,看上一眼後就會念阿彌陀佛迅速離開。

佛門清淨地,不應窺探,不應妄語,更不應左顧右盼。

庵堂的住持師太,法號定慧。

定慧師太已經有百餘歲的高齡,她慈眉善目,那張臉上永遠帶着微微笑容。她身形雖然消瘦卻精神抖擻,除了近年來因爲年事高了,聽力有些減弱,誦經禮佛之時卻是音色洪亮清明。

若問定慧師太,何時在此處禮佛,又是何時出家,倒是無人知曉。

只因爲定慧師太高齡,比附近村子裡的長輩們還要年長。師太潛心修持。深入經藏,農禪並重。

這一日,院子裡桃花開得正好,村子裡的村民前來討要,希望待到花期落盡之時,能夠將桃花收起要去,這樣便可做些桃花糕,再釀些桃花酒。

“阿彌陀佛,貧尼會讓一衆弟子將桃花收好。”定慧師太笑盈盈應允,一如去年一樣。

村民是兩個和善樸實的婦人,一聽便十分高興,更是感激,“謝謝師太!”

“師太——!”忽然,後方處傳來女童的聲音。

婦人扭頭去瞧,只見是一個六、七歲年紀的女娃兒,生了一張清秀可人的面龐,真是個可愛的瓷娃娃。

女娃兒亦是一生素服袈衣,是這個庵堂裡的小尼姑。

可她雖說是尼姑,卻是個帶發的尼姑。

聽聞,這是個可憐的女娃,是個無父無母的孩子。被師太好心收養在此處。師太依照女弟子排行到“妙”字輩分,給這個女娃取了個法號叫妙玉。

“師太……”小妙玉已經氣喘吁吁,手裡還提着個竹籃子。

“玉兒。”師太瞧見女娃兒到來,微笑問道,“你跑得這樣快,要是摔倒了可怎麼辦?”

“阿彌陀佛,師太我錯了。”小妙玉立刻停步道歉,緊接着卻是孩子心性不改,一點也不懼怕師太威嚴,拉過師太喊,“塔裡的師姑又不好啦……”

兩個婦人瞧見此景,也不便打擾,立刻道謝離開。

轉身的時候,忍不住瞧了一眼滿山桃源,卻見小妙玉已經牽着師太的手而去。

兩個婦人有些好奇,那位塔裡的師姑,想必是庵堂裡一位女弟子。

目光再是追隨山上而去,掩蓋在這片深山盡頭,浮生古塔屹立於此,仿若與世隔絕。

……

走過蒼翠山路,踏過沿路臺階。那一座古塔便在翠綠枝杈桃花滿園中映現。

這座七層浮生之塔,自從上個月的時候,迎來了一位遠道而來的女施主。這位女施主來到這裡住下後,就一直不曾離開。

庵堂裡的女弟子們卻唯有三人瞧見過那位女施主,實在是神秘得很。

衆人問起師太,師太言談之中相告,女施主若是願意,就留她在庵堂。

小妙玉一算輩分,立刻機靈喊,“阿彌陀佛,那她就是我的師姑了。”

聽說,這位師姑到來的時候,幾乎是奄奄一息昏迷不醒。

也聽說,這位師姑其實是富貴人家的千金小姐,只是可惜一時想不開纔會來到此處。

更聽說,這位師姑是受了情傷。所謂情傷,父母至親之情,兄弟姐妹之情,知心知己之情,更有男女世俗之情。

雖不知是哪一種傷了她,可她足不出戶已有半個月有餘。

也有女弟子好奇。便詢問見過她的另一位師姑,師姑一向少言少語,是個實誠人,既不會說謊,也不願多言。

最後被師妹們纏了幾次,便也只說了一句,“雪山的女仙,像是到了我們這座庵堂。”

這座雪山可是一衆弟子以及一衆村民,更是所有前來朝佛信徒眼中的神山。

雪山猶如女仙,那位師姑竟然猶如女仙。

那應該是一位極美極好的可憐人。

卻無人知曉,這位可憐人,還要在浮生塔裡住多久。也不知道,她這滿身情傷何時才能治癒。

小妙玉帶着師太來到浮生塔前,小女娃年幼已經氣喘吁吁,她將門輕輕推開。

塔內清靜異常,石壘木質,所見一切皆是質樸。

那個女人,她一身素服坐在那裡,頭髮散落下來,她靠着塔窗,那些陽光便透過窗紋落在她的臉上。

她臉色蒼白,然而素服後背卻又滲出鮮血。

“阿彌陀佛,我來爲你上藥。”師太上前輕聲道,小妙玉因爲害怕,所以轉過身去,卻又是說道,“師太師太,你要輕一點,師姑不會說話,她喊不了疼。”

自從到來此處,她不曾再開口說過一句。

失聲失心,像是成了一個啞巴。

連一個疼字,都不曾喊過。

……

浮生塔內,定慧師太取過早就準備在屋子裡的藥箱。木箱子被打開,裡面的瓶瓶罐罐不少。定慧師太拿出其中幾瓶,又上前扶住她。

女人倒也不反抗,由師太一扶,便不再靠向塔窗。

只是那雙眼睛,不知道在望什麼,其實角度已經不對,所以只能瞧見一小處。那是窗外的桃樹,那些桃花開得實在燦爛。

那張木質的躺椅上。鋪了一塊軟墊,柔軟的毯子將她陷了進去,她的素服被師太輕輕撩起。

昨天上的藥,又將傷口紮好,可是今天又裂開了。

師太再次爲她重新上藥,不禁說道,“阿彌陀佛,昨天你又做噩夢了。”

夜裡邊睡不安寧,便會夢魘不斷。

大抵是極其可怕極其讓人心慌的噩夢,所以纔會夢裡撕心裂肺不斷翻滾。可是再痛再疼,始終發不出聲。就連嘶喊,都是咿咿呀呀,等到天亮一醒,她又沒了聲音。

這樣反覆的夢魘,持續了許久,也不知還要重回多少日才能停止。

“噩夢是什麼?”小妙玉聽見了,好奇詢問。

師太回道,“日有所思就會夜有所夢。”

“師太,我可以轉過來了嗎?”小妙玉有些等不住了。

師太已經將藥上完,“可以。”

小妙玉立刻回頭,瞧見師姑果真穿好了衣服,那些血跡也不見了。小女娃像是鬆了口氣,雙手合十喊,“阿彌陀佛,師姑又好了。”

只是她又起身,靠向了那個窗戶,一動不動。

定慧師太是個慈心腸,瞧見她一直望着窗外的藍天,可是卻足不出戶。那眼神既黯淡,又充滿了對這個世界的憎恨,更甚至是憎恨自己,所以纔會這樣冷然,而失望至極又會厭世。想要超脫,卻也並非易事。

師太朝她道,“你要是不喜歡住在這裡,等傷好了,也可以離開。要是喜歡這裡,不如就留下。”

“師姑爲什麼要走?”小妙玉卻不答應了,更是着急,“師太,師姑不要走!”

“你才和這位師姑認識這樣短的日子,怎麼就會這樣留戀?”師太好奇問道。

小妙玉捧着脖子上掛着的佛珠。她突然道,“因爲師姑和我一樣,她也有頭髮!”

小妙玉被收養在庵堂裡,不曾剃度所以蓄髮。這位師姑是庵堂裡,除了她之外,唯一一個同樣有頭髮的女弟子,所以立刻被小女娃視作親近之人。

任是師太,此刻也是忍不住啞然,竟是無言以對,“……”

卻是突然之間,靠窗的她,竟然揚起了一抹笑容,像是覺得有趣,所以纔在此刻會心一笑。

“師姑笑了!”小妙玉立刻喊,像是瞧見了不得的事,“師太,您快看,師姑笑了!”

師太也是去瞧,果真瞧見她揚起了一抹笑容。許是因爲小女娃天真無邪,所以才能惹人開懷。

小妙玉卻是大膽湊近到她身邊,定睛瞧了她一會兒後。又是突然甜甜一笑,認真說道,“阿彌陀佛,師姑笑比不笑好看。”

都說童言無忌,這小尼姑說起話來也是層出不窮。

待師太走出浮生塔,對着小女娃叮囑道,“玉兒,以後你每天都來給你師姑送飯菜,再陪她說說話。”

小妙玉點頭,接下這項重任,“是,師太!”

……

從這日起,小妙玉便包攬了送飯菜的事宜。於是庵堂裡的師姐們,更是一日一日爲她準備。小妙玉每天高高興興去,又高高興興回來,這樣周而復始不知過了多少日子。

日復一日後,終於桃花花期也要過了,庵堂裡的女弟子們將桃花收好送給前來的村民婦人。

小妙玉還是每天都同師姑說許多話,可是師姑都沒有回聲過一句。

直到這一天,那幾位婦人做了桃花糕,又送了一些桃花酒來。桃花酒撒桃花樹。感恩花神天賜繁花,待到來年又是一出桃花季。

小妙玉悄悄拿了一壺瓶,打算帶到浮生塔,去敬一敬那裡的桃花樹。

可是誰知,就當用過膳食後,師姑卻將那瓶酒拿了,拔了瓶蓋仰頭就喝。

小妙玉着急喊,“阿彌陀佛!師姑,出家人不能喝酒!那些酒是用來敬花神的,就是外面種的桃花樹!”

女人一聽,瞧了一眼浮生塔外,她的步伐躊躇了下,卻是往塔外走。

“師姑……”小妙玉一驚,她又是喊,“師姑出塔了!”

她走出浮生塔,瞧向院子裡的桃樹,那片桃林在風中搖擺,周遭暖陽一片,滿是花香。她上前去,將酒撒給桃樹撒給天地。而後徑自坐下,就在這桃樹下。她仰頭喝酒,將這一瓶全都喝盡。

小妙玉勸說半天無用,這下又去請了師太前來。

師太趕來的時候,只見浮生塔外已是另外一幅景象。那桃樹下邊,坐躺了一個女人。她的頭髮隨風微微飄起,她肆意喝酒,酒香醉人,她面色微微帶了一絲紅,已是微醺。

師太慢慢走向她,小妙玉走近幾步,瞧着那些花瓣全都墜落在她的身上她青白的袈衣上。

此刻,小妙玉只覺得師姑就像是師太禪房那幅畫裡的謫仙。

待酒喝完,酒瓶已被輕輕擱淺在桃花地。

師太默默陪伴半晌,這纔開口輕輕詢問,“阿彌陀佛,我聽過許多人間故事,你的故事又是如何開始。”

風吹桃花,花林瑟瑟作響,小妙玉站在原處,過了許久,她突然聽見一道女聲微啞響起。那是她第一次聽見師姑的聲音。

那株桃樹下,青衣素服的女人輕輕動了動脣,那樣嘶啞那樣悠遠的女聲囈語一般。

卻猶如浮生一夢,她醉倒在這片桃樹林裡。那則故事已經說完開頭,不過是短短兩句——

我遇見了一個人,一心想要和他在一起。

他從來沒有說過他愛我,可是我信了。

最近看妞兒們說,維的書就是虐,蔓生受鞭刑會虐到痛心無比。其實當結果已出後,再回首就會發現一切都已經遙遠,因爲心境變了,其實愛恨都好,離開本身就是一件會讓人平靜的事,唯有一絲惆悵和一絲無法言說的心疼在其中,妞兒們你們覺得呢~ps:呼呼,感謝月末努力撒鑽,今日是插敘番外,也是萬字長更回饋妞兒們,明兒繼續見~月末倒數第三天啦,繼續呼喊鑽石,過期作廢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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