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臨了,四周也靜,船艙裡偶爾可以聽到江浪拍擊船身發出那陣陣濤聲,在那擁擠的船艙之中,偶爾可以聽到些許酣聲,鐘頭前還在那裡說笑的人們,這會都已經睡下了。
此時在一間船裡艙,一個女孩子正託着下巴看着舷外外的江中夜色,她神情哀怨,一副大家閨秀受到莫大的委屈的動人神態。
望了望窗外,窗外有些明亮,江面上也是粼光交爍。
啊,是月亮升起來了。艙裡除去翠喜睡下時的的呼吸聲及那偶從夢中傳出的笑聲,再也沒什麼動靜,劉靜璇輕輕地坐在桌旁,兩隻手支撐在下巴下,開始想着了自己的心事。
“不知道他怎麼樣了!”
想到報紙上的他身陷牢籠之中,劉靜璇眉頭鎖的更緊了,這或是平生第一次,把這心思繫到一個男人身上,雖心裡還對他有些惱來,可不知爲何,從他走後,她的心裡就再也沒放下那個人來。
想着想着,也許是時間太久的緣故,也許是有些累了,一陣睏意襲來,劉靜璇心神也懈怠下來,便趴在桌上打起了盹來,迷迷濛濛中,她似乎處於一個顛簸不已的小屋內,隨着那小屋的顛簸越過山溪大河,來到一座巨大的洋式莊院前。
門開了,從裡面走出來一位穿着一身洋服的男人,那男子拄着柺杖走到屋前,輕輕地挑開了紅色的門簾兒,然後將把自己從馬上抱了下來。她急着想掙扎,渾身卻沒有一絲力氣,她想咒罵那男子,可怎麼也想不出來要罵些什麼來。
那男子抱着自己走進了那洋式的莊院裡,走進了一個紅彤彤的屋子,接着她看見了一個大大的喜字貼在牀頭和窗戶上。
天!是洞房!
未等她反應過來那抱着自己的男子,這會卻不知什麼時候換上了一身新郎官的衣服,他的臉上還帶着那壞壞地笑容,而且手不規矩起來,他摸着自己的胸脯,然後漸漸的下滑……直到……她羞急地低頭要拿開那隻手時,卻發現自己已經一絲不掛地躺在那男子的懷中。
這個發現不禁讓她羞惱萬分,正想着要將那男人推開,那人卻抱着她飛了起來,白雲從他們的身旁掠過,鳥兒在他們身旁縈繞,啊,真是美極了。終於,那男人和自己落在了一個陌生的地方,那個地方到處都是聳立的高樓,還有川流不息的洋馬車,而在那大河上還有冒煙的鐵船……不知什麼時候,她站在街頭,許多人指着她指指點點,似乎他們都在笑她、罵他。
“沒穿衣服啊!”
她們的話讓她害怕了起來,不禁想起那個男人,那個男人呢?她朝四周尋覓着,卻再也沒看到他的身影。而這會人們咒罵着越來越大了,一塊飛來的石頭砸在了自己的額頭,好痛……“別,別,求求你們不要看我了……”
驚叫着劉靜璇一身冷汗地從桌上爬起來。
“原來是夢啊!”
劉靜璇摸了摸頭,依帶着些恐意。這會她可真後悔爲什麼自己非常和爹爹一起來上海了。
“羞死人了,竟然做這種夢!那臭男人,若是讓我再碰到你,看姑娘我不抽了你的筋,扒了你的皮!”
想起了夢中的那個罪魁禍首,劉靜璇面紅耳赤的咕噥着,可是想來想去,她卻怎麼也想不起那個夢中的臭男人到底是怎樣的模樣來,可是卻記得那柺杖。
“難不成是那瘸子!”
雖是面紅耳赤着,可想到那瘸子那次的無視,卻只讓劉靜璇心裡泛起異樣的味來。
“臭瘸子,你再敢對我不敬,看我怎麼收拾你,哼!……你在想什麼!”
說着話,卻又浮現起那曰被他強親的景來,只讓劉靜璇忙啐了一口,面紅耳赤的躺到了牀上,剛一閉上眼,那瘸子的壞笑卻又浮現在她的眼前,出奇的夢中的她卻又露出絲甜笑來。只有月亮映在這狹窄的船艙裡。
大海漸漸的在身後隱退,西丹丸郵輪乘風破浪的在長江口掀起陣陣泛着白沫的浪花,轉彎駛進了吳淞江,夜幕下,被幕色籠罩下的是那個讓世界各地冒險家心醉嚮往的大都市——上海!
此時紐永建就站在西丹號的船頭甲板上,距離上海越近,他就越覺得自己已經熱血沸騰了。徐徐的海風讓他想起了很多,想起了這片土地所經歷的磨難,同樣也想起了那個被他視爲老師的人,想到了在船出港時,他在報紙上看到,上海大亨陳默然在中央巡捕房門外說出的那番話。
“只有一句話,個人強,國家弱,總是要吃虧的!默然今天所受之屈辱,均與國家積弱分不開關係,默然只有一句奉勸同胞,國人當自強!”
紐永建那張堅毅的臉龐上浮現灼熱的酡紅,從那番話裡,他知道自己的那位老師變了!面色堅毅內心卻激情彭湃的紐永建,眼着那亮着燈的外灘,似乎從那燈光閃爍中看到了未來,一個風雲滾動的未來。
“我來了!”
“嘟……”
靠上碼頭時,西丹丸的汽笛聲音在黃埔江的上空迴盪着……“咣啷!”
器皿摔碎的聲音,從房間裡傳出來,只令外間經過的傭人驚的一跳,但是卻誰出不敢進去。
即便是瑞莎管家,在聽到房間裡傳來的玻璃碎裂聲和咆哮聲,也只是皺下眉,什麼都沒說。
少爺在外頭受了奇恥大辱,陳府上下都已經知道了,即便是他們不看報紙,出府時也能從旁人的口中聽到“陳瘸子賠銀一兩”、“載報道歉”的傳聞,在上海的地界上,對少爺的評價也是分成了兩邊。
一邊認爲他是軟骨子,向洋人服了軟,而另一邊卻是認爲,不是他陳瘸子骨頭軟,是這大清國的骨頭軟,累得他陳瘸子跟着受辱。可無論外頭如何說道,有一個卻是事實,陳瘸子遭了奇恥,受了大辱。
自從來到這個時空後,就順順當當未受任何打擊的陳默然,只要一想到自己的一兩銀子,賠給了那查理,甚至被查理樹在街面玻璃窗內展覽,下面還掛着“產業公司陳瘸子所賠”的牌子,陳默然心頭就是那個堵。
“狗曰的滿洲奴!”
摔了玻璃酒瓶後,已經爛醉陳默然在罵完查理後,又接着罵起了那滿人來。
“狗孃養的建奴,你們他孃的沒骨頭,害的老子跟着遭罪!”
說着話時,躺靠在牀邊的陳默然又是一仰頭。
“一兩銀子!”
一聲嘶啞的嚎啕聲從他的嗓眼裡吼了出來,他心痛的不是一兩銀子,心痛的卻是自己的臉面,悲憤的卻是他遭受的這般奇恥大辱。
這會的陳默然頭上已經沒了那副豬尾巴,有的只是一剃光了的腦袋,這是他在回家後,自己個用剃刀剃的,爲了刮出這個光頭,他甚至在頭上劃出了十幾道口子來。
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走到破碎的鏡前,看着鏡中的自己,陳默然的那張醉臉上卻是擠出一絲冷笑來。
“你到底還是和他們一樣了!”
曾幾何時當在報紙上看到,人頭陪一兩銀子的報道時,他甚至還自許過“與他無關,別人賠,他陳默然沒賠”,可是現在,無論是他否願意,他和四億五千萬中國人一樣,陪了洋人一兩銀子。
一兩銀子,曲曲的一兩銀子,徹底的擊碎了陳默然最後一丁點尊嚴和那虛假的僞裝,即便是留着那辮子穿上那馬褂時,他偶爾還是會在心裡對自己說,這只是外表的相像罷了,骨子和他們卻是不一樣的。
可那不一樣,不過只是他所謂的不一樣罷了。
雖是醉着,可面上卻帶着冷笑陳默然還是搖晃着走了浴室,擰開水龍任由噴酒的冷水衝擊着身體,從頭到腳的冷水讓他清醒了許多,身上濃濃的酒味也淡去了。
憤怒也好!懊惱也罷!
都已經於事無補了,雙眼盯着光潔的瓷磚,陳默然表情卻發的嚴肅而森冷起來,那一兩銀子徹底的把他的面子剝去了,可也同樣的,讓他徹底認同了這個時代,認同了自己的身份。
冰冷的水落在身上時,陳默然卻是在那閉着眼睛喃喃自語着。
“非暴力無以阻止希特勒的鐵騎,談判不能讓基地組織放下武器,我們說武力是必須的,這是狡辯,而是以史爲鑑!”
人從來如此,人的銳變是因事物和環境的改變而變化,陳默然如此,在這個時代中很多人都是如此。身爲一個做假鈔的,原本他從未想過自己可以去救國,他也沒有那個覺悟,做假鈔是殺頭的買賣,在那個時空中,他一直用馬雅可夫斯基的“當你走頭無路的時候,你還有最後一條路走,那就是犯罪,永遠記住,這並不可恥。”,說服自己走那條不歸路。
而在這個時代,原本只想讓自己過點好曰子的他,卻一點點的被環境改變着,環境和遭遇把他心中那點潛藏的覺悟激發了出來。即便是在續上那辮子,那奴隸的象徵讓他憤怒時,而生出謀反之心時,更多的卻也是爲了利益,對於他來說,或許什麼都沒有個人的利益更爲重要。
但直到這一兩銀子之後,他便再也無法控制讓自己冷靜下來,去面對那一切。過去或許他更看重的是自己,而現在,這一兩銀子,卻告訴了他一下現實,作爲一箇中國人,總要做些什麼!
大踏步的朝着書房走去時肖炘韌的臉上帶着笑容,終於在與酒爲伴兩天後,陳默然還是走出了他的臥室,吩咐下人做了一頓飯,然後又讓人通知自己去他的書房。
在肖炘韌進書房後,看到陳默然正坐在圈椅裡看報紙,報紙攤在桌上,手指卻輕輕敲著書面,在書桌上還有厚厚的一疊報紙,只是撇了一眼,肖炘韌便知道這些報紙都是過去兩天的舊報紙。
“坐!”
頭未擡左手一指面前的椅子,陳默然說了句。
他的話聲伴着濃濃的酒味撲面而來,肖炘韌一皺眉,什麼都沒說。
“現在我陳瘸子算是臭名遠揚了,四億五千萬零一兩!那一兩是我出的!”
一收報紙,陳默然盯着肖炘韌說道。
“都是記者們的胡言亂語,你別放在心裡去,大多數報紙還是爲你叫着好的!”
肖炘韌不無謹慎的說道。
“他們說的是實事不是嗎?”
說出這句話時,陳默然抽出了一根香菸,也未讓肖炘韌便自己給自己點上了。
“事實是不容辯駁的,不論我有什麼樣的理由,總之,那一兩銀子,我陳默然是沒逃掉!”
在肖炘韌對陳默然依然糾結着這一兩銀子時,陳默然的視線投向那扇紅橡木門。
“未揚,我可以告訴你,原本,我一直想着,只要他們不逼我太甚,我會等下去,忍下去,等着那一天的到來,時機成熟時,自然一切都會水到渠成。到那時我們再發動!”
視線有些不定的陳默然臉上露出些嘲諷的味道,似乎是在嘲笑他自己。原本他的想法非常簡單,忍着、等着,用十年的時間去打造一個屬於自己的工業實業帝國,在未來的十年中以浦東金融中心作爲龍頭,籌集資金,以馬鞍山至淮面爲軸心,發展冶金、煤化工業,藉助輻射效應,在江蘇、安徽、浙江、江西建立自己的家底,長江的水利、沿海的航運,便捷的交通將有助於這個夢想的實現。
最終在十年後,他的產業公司和他陳默然,將是四省中財力最強、名望最高之人,一但武昌起義打響,四省產業公司廠礦武裝立即與新軍安插的內線共賊共同發動響應,到那時可以說是一興定乾坤。
有產業公司的財力作爲支持,四省產業公司廠礦武裝、部分新軍作武力,兩者握於手間,大總統之位必非他陳默然莫屬。
這是代價最小、成功率最高的計劃,同樣也是最合算的投資。但這個只不過是在南京時,於陳默然心中初成,還未待詳細計劃時,這一兩銀子的賠償,還在那立於櫃中的示於南京路的一兩銀子,卻把陳默然給徹底打醒了。
“原本,”
陳默然臉上冷冷一笑。
“按照我過去的計劃,我有十成把握能一舉定乾坤,可現在!我不願意等了!”
過去的計劃?肖炘韌滿面盡是不解,陳默然從未提過他的計劃,在肖炘韌的印象中,陳默然只是隱約提到過,要用十年時間作準備,時機成熟時自可發動。至於如何準備,至少在肖炘韌看來,還未有成形的計劃,畢竟現在發展產業公司纔是根本。
有了銀子,自然就有了一切!可現在陳默然卻說他不願意等了。
“那一兩銀子,徹底把我打醒了,這個國家已經到了這份上,如果我們再不奮起抗爭,或許等到十年後,我們真要面臨亡國滅種的境地了!十年太久,只爭朝夕,”
站起身的陳默然反倒在那裡危言聳聽了起來。
肖炘韌在內心裡哆嗦了一下,卻是點了下頭。
“我還是那句話,無論你幹什麼,我都會跟着你!做你的馬前卒!”
雙眼盯着肖炘韌,醉酒的頭痛讓他揉了一下的太陽穴,隨後又狠狠的吸了一口煙。
“我進去之前,曾讓吩咐張靖把那批槍弄了出來,現在我們手裡有了槍,我準備……”
“然之,現在時機並不合適!”
或許是因爲緊張的緣故,肖炘韌的嗓音顫抖了,幾乎是驚呼着站起身,看着陳默然,他不會現在就要動手吧。
“未揚,你別急,我曾對你說過,我陳默然不做無把握之事,過去如此,現在依然如此,我的意思是,當初我只準備弄一支幾百人的隊伍,先練着反正我們有十年的時間,可現在我卻不是這麼想的,我想把咱們的工程隊拉出去,當然還是會給公司留些人,畢竟不是所有人都會帶走。”
說得氣都喘不上來的陳默然深呼吸一口,然後走到桌邊在菸灰缸裡按滅菸蒂,又點燃了一根。
“我準備再尋些教官,然後把這些工人帶上島!”
“上島?”先是有些詫異,但旋即肖炘韌便明白了陳默然的意思。
“你的意思是把人帶上島訓練!”
手夾着捲菸的陳默然點點頭,像是想起什麼一樣,走到書櫃邊取出一份地圖來,這是前主人留下的地圖,雖說是一份英文中國地圖。
“未揚,你看這裡,”
陳默然手指着地圖的一個小黑點。
“從黃埔江過金匯港,正好可以到達這裡,大約也就是幾十公里的樣子,一個來回不到一天的功夫,我想讓你出面把這個小島給我買下來,這島不大,島上的住戶想來也不會多,就大陸給他們買些田,把他們全遷出來。”
這時陳默然的臉忽然陰沉了,眼神也顯得有些冷厲,如果到那時島上的人不願意遷出來,那也就別怪他心狠手辣了。
“這個島不靠近航線,在上面訓練部隊不會被外界察覺,我準備把咱們的工程隊,至少拉上去六百人過去,在島上進行訓練,以後公司組建工程隊、護礦隊時,都可以拉上來一批,照着年把幾個月的訓練。”
“嗯!這個主意不錯!”
點着頭肖炘韌用沉靜而堅定的聲音說,在荒島上訓練軍隊的確不會引起外界的注意,而且這地方離上海,說近不近,說遠不遠,距離上也正是好處。
“上次,你對我說,咱們辦一所學校,我已經想好了!咱們辦一所學校!”
提到學校時,陳默然眼中涌現殷切的目光來。
“我準備在黃埔江邊辦一所體育學校,對外名爲培訓體育人材,強身健體,提升國民體格,可對內卻是爲培訓軍事人才,至於學校的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黃埔體育學校!”
突然他又轉臉看着肖炘韌,原本嚴肅的面上卻是擠出了笑來,至於笑的原因恐怕也只有他自己纔會知道,這個“黃埔”的大名對中國近代史的影響之深,在那個時空中如此,而現在也同樣如此。
“未揚,這所學校,我當校長,你嘛!就來當教授部的主任!”
“我……”
瞬間肖炘韌便被陳默然的話給驚呆了,他漲紅着臉喃語着甚至不知應該說些什麼。
“我……我不知道,我能不能當好,而且,我……還有公司……”
他突然不知爲什麼急忙補充了最後這句話,再一次,他生出了一種趕鴨子上架的感覺來。
(未完待續)